穿成帝王的心腹大患 小说
第一章
《穿成帝王的心腹大患》
文/弃脂焚椒
盛夏,华国博物馆。
錾满珍奇异兽的纯金酒盏,在灯下散发着熠熠光亮。
“……在周楚两朝,只有皇室成员可以使用纯金、纯玉质地的酒器。”
清润的声音,如戛玉敲冰,带走了游客因天气燥热而生出的不耐烦感。
就连一旁从进博物馆起,就吵个不停的小孩,也暂时安静了下来。
说着,江玉珣便向展柜侧面走去,将这里留给游客拍照:
“从盏底铭文可知,这件酒器为周朝所制。周朝一世而亡,周太.祖应长川没有后妃、子嗣,我们据此推断,这件酒盏的主人,很可能就是应长川本人。”
下一秒,金盏便被游客团团包围。
“草,太华丽了!”
“要是我生在大周就好了,开疆辟壤、青史留名,这不比上班有意思多了?”说着,一脸中二的年轻游客,还忍不住回头向江玉珣找认同,“你说对吧,小江老师?”
说完,又有游客跟着点起了头,脸颊随之泛起浅红。
江玉珣:“……”
真敢想啊。
大周虽然一世而亡,但是周太.祖应长川终结乱世、开疆辟壤的故事却流传至今。
几乎每年,都会有以他为原型的影视作品被搬上荧幕。
主人公或是与他谈恋爱,或是与他打天下。
掀起一阵又一阵的腥风血雨。
且不说按照史料推断,应长川不近美色,对谈恋爱这件事没有半点兴趣,大概率是个无性恋。
单单是“穿到大周”这个愿望,在江玉珣看来就有够离谱的。
暑期的博物馆塞满了游客,人多到连空气也变得稀薄。
江玉珣忍不住微微皱眉:“应长川独.裁专断、穷兵黩武。就连王侯将相在他手下,都活得战战兢兢,随时有可能命丧黄泉。占王朝人口大头的普通百姓,更是叫苦连天——”
话还没说完,江玉珣便注意到有几个小孩,打闹、推搡着向自己所在的位置挤了过来。
他下意识后退,却被展柜拦下。
混乱间躲闪不及,小孩终于还是“砰”一下撞在了他的身上,推着他向斜后方倒去。
“啊——”
伴着游客的惊恐尖叫,江玉珣的身体彻底失去平衡,重重地撞在了另一组展柜的尖角处。
锐痛从脑后传来,倒地的那一刹那,江玉珣只看到展柜里的金盏,仍在灯下闪着刺眼又夺目的光亮。
就像是小心眼的应长川,在嘲笑他似的。
下一刻,便彻彻底底地失去了意识。
-
余霞成绮,溪静如练。
位于羽阳宫西北侧,被溪水环绕的兰池殿,早早点上了灯火。
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趴跪在地,正抖如糠筛,声泪俱下说个不停。
……这是,话剧?
头还在晕痛的江玉珣看了半天,才迷迷糊糊地想起眼前这场戏,源自哪段历史故事。
周太祖三年,有贵族暗中勾结西南十二国谋反。
没承想应长川不但成功反*十二国,甚至还借此机会,第一次将越岭以南的土地纳入版图。
这一幕正是应长川战胜回朝后,在宴席上清算谋反贵族的场景。
在历史上,眼前这名贵族,宴后便被五马分尸,弃于荒野了。
果然!见事情彻底败露、求情无果,原本跪在地上的贵族索性破罐破摔。
他冷笑着起身,想用手指应长川,却抖个不停,半天都没法将胳膊抬起。
最后,只能深吸一口气,高声道:“吾,吾等乃替天行道!陛下登基后迁毁祖庙、不敬鬼神,这都是昏君之为、暴君之行啊!”
大殿瞬间鸦雀无声。
最上席者轻放酒盏的声音,也因此变得格外清晰。
哦豁。
听到这里,江玉珣的脑袋,终于不再那么昏沉。
周太祖灭神,后世无人不知。
比起谋反,应长川或许更讨厌听到这种有关鬼神的言论。
江玉珣忍不住抬头,朝殿上看去。
可惜高台之上灯火昏幽,他第一眼只注意到,案上摆着的纯金酒盏,竟做得以假乱真。
要不是新了一点,江玉珣甚至会以为是有人将馆里的文物,给偷了出来。
“江玉珣,江玉珣……”
正想着,江玉珣忽然察觉到自己衣袖,被人轻轻拽了一下。
他转身看到,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少年,正一脸愁容地看着自己,并压低了声音提醒:“别乱动。”
江玉珣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是像古人那样,双膝跪地、脚背着地正坐在这里的。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腿都没了知觉。
……看场话剧而已,有必要这样沉浸吗?
“暴君?”上席者似听到什么有趣的话般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又问,“诸爱卿以为呢?”
他的声音低沉而慵懒,语气漫不经心中又透着一股难掩的危险。
像是将一杯鸩酒,缓缓摆到了众人面前。
开玩笑,只有不要命的人,才会在这个时候和他搭话吧?
应长川独.裁、好*,这个时候绝对不能与他搭话,一定要努力装死,尽量避免去触他的霉头。
正坐太久,江玉珣的肩背,忍不住轻轻地晃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江玉珣总觉得,整座兰池殿,好像都随之静了一静。
气氛使然,他也与众人一道低头咬紧牙关,努力降低存在感。
——别看我,别看我,别看我。
江玉珣屏住呼吸,在心里默默念叨。
一秒,两秒,三秒……
四周一片寂静。
就在江玉珣以为不会有人搭腔时,一阵清润又略带少年气的声音,竟突然响彻了整座兰池殿:“陛下独裁专断、穷兵黩武。朝堂之下民生凋敝,百姓莫不是叫苦连天……”
说得对!
江玉珣不由眼前一亮,他没有料到,这世上居然有人和自己想得一样。
只不过,这段台词怎么有些耳熟?
甚至于就连声音,都像是从哪里听过。
腿部的酸麻感延迟袭来。
连带着被撞晕的头脑,也逐渐清醒。
江玉珣终于意识到,方才那阵,似乎是自己的声音……
他看到,身侧的雁鱼铜灯,形态与华博馆藏的一模一样。
只是灯上多了漆彩的雁翎与鱼鳞,不再是青铜外裸的模样。
眼前器物,如果是话剧道具的话,也未免做得太过逼真了吧?
江玉珣的背后,不由一阵阵发起了寒。
……不会吧。
“穿越”两个字,有些突兀地出现在了江玉珣的脑海之中。
江玉珣想要催眠自己,这一切不过是撞了后脑勺后做的一场梦。
但是腿上清晰的酸麻感,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梦境绝对不会如此真实。
话音落下那一刻,周围众人均如见了鬼似地将目光投了过来。
他身边那个少年,脸上更是瞬间就失了血色。
江玉珣终于在这一瞬间,彻彻底底地清醒了。
……事情好像有些棘手。
这一切并不是梦,更不是什么话剧。
而是穿越。
“快跪下。”
江玉珣余光看到,身边的少年,正努力向自己打着口型。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大周官.员同应长川说话时,都是默认离席、伏跪在地的。
天要亡我……!
江玉珣的心情,愈发绝望。
他不是不跪,实在是腿坐麻了,难以动弹啊!
凉凉的水汽顺着九曲的回廊,传入兰池殿内。
刹那间便透过宽大的衣袖,带走了他的全部体温。
闭嘴,闭嘴,千万闭嘴啊!
天不遂人愿,江玉珣听到,自己的声音竟又一次响了起来。
“如此看来,的确难称‘贤明之君’。”
完了。
自裁重开算了。
江玉珣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莫非是摔到脑子的后遗症,自己怎么就忽然管不住这张嘴了呢?
身为皇帝的应长川,有个“不值一提”的小爱好,那便是发明酷刑。
既然能出现在宴席上,原主大小也是个有身份的人。
现如今,只希望应长川能看着这个份上,给自己一个痛快。
也不知道死后能不能穿回现代……
兰池殿上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就连站在殿中央,痛斥应长川的中年贵族,都微微瞪圆了眼睛,将想说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
绝望了几秒后,江玉珣反倒挺直了腰杆,目不斜视地朝最上席望去。
横竖都是死,不看一眼应长川究竟长什么样,岂不是血亏?
身着柔蓝色锦袍的他始终经坐殿上,如月光下的青竹般挺拔,不卑不亢。
江玉珣生着一双微挑的桃花眼,此时眼底正泛着浅红,可目光却是从未见过的坚定。
此刻,不只应长川在看他,兰池殿上,文武百官也惊恐无比地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一双双眼里,似乎写满了——
“你不要命啦?”
五重席上的天子,不知何时拈起了錾满珍奇的金盏,在手中无比轻巧地旋了一旋。
接着,忽然缓缓地笑了起来。
十二冕旒冠珠帘轻晃,撞碎了兰池殿的灯火。
一瞬间明晦不清。
江玉珣看不清他的眼睛,也看不清他的表情,更难分辨他的心情。
只听到席上人似笑非笑道:“爱卿不妨细说?”
第二章
——开玩笑,这是可以细说的事吗?
江玉珣于心底,疯狂尖叫。
……但闭嘴,却是不可能闭嘴的。
“陛下登基以来,大周臣民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准备打仗。时至今日,国库空虚、民不聊生。此乃其一。”
少年的话,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兰池殿上每一个人的耳畔。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满朝文武无不噤若寒蝉,努力缩小存在感。
他身边的少年,更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甚至默默地离他远了一点。
埋了吧,没救了。
“朝野上下大事小情,全由陛下一人定夺,文武百官难以插手。长此以往,朝中无人可用。此乃其二。”江玉珣的身体,已因紧张而轻颤,但他却依旧端坐,不曾俯跪。
堪称铁骨铮铮。
在后世看来,应长川过分独.裁,导致国家极度依赖于他个人、百官无能,是大周在他驾崩后三日而亡的重要原因。
江玉珣原本平放在膝上的手,不知何时紧握成拳。
死到临头,他反倒一点点冷静了下来。
这一次,江玉珣非常确定,刚刚那些虽然都是他心中所想。
但绝不是自愿要说的。
别人穿越都带金手指,自己倒好,居然带了个“忠言逆耳”的debuff!
只要应长川问,就会将心里话脱口而出。
江玉珣的声音,一遍遍在空旷的大殿上回荡。
黼文屏风前,应长川不知何时放下金盏,以手轻抵着下巴,微微颔首:“爱卿所言极是。”
所言极是?
江玉珣不由一愣,接着便听到……
“如此看来,孤的确是暴君。”
应长川的语气,略为苦恼,语速也因此而慢了下来:“但爱卿少说一样。”
江玉珣的手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被修剪平齐的指甲戳青。
睫毛更如蝶翼般轻颤。
就在他呼吸将要因紧张而停滞的那一刻,最上席者终于轻笑道:“残害忠良。”
……残害忠良?
江玉珣有点蒙,没有记错的话,历史上的应长川,似乎没做过这件事。
难道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就在江玉珣疑惑之时,周围人看他的目光,越来越古怪。
只等下一刻,忽有一只手,重重搭在了他肩上。
忠良·江玉珣愣了愣,便被不知从何处冒出的禁军,按着肩押入了大牢之中。
……我就说这人小心眼吧!
诏狱,阴风阵阵。
换上刑徒专属赭衣的江玉珣,抱着膝盖坐在牢房角落。
他拢了拢衣襟,向狱栏外看去。
应长川这人,怪不得毁誉参半,被后世部分人骂了数千年。
怎么说他是暴君,他还真欣然接受啊!
苍天无眼。
凭什么让我穿,而不是那个向往大周的游客?
一想到应长川和他手中那只金盏,江玉珣便恨得牙痒痒。
下一刻,又有一阵阴风不知从何处,吹入了牢房之中。
风里还带着股浓浓的血腥气。
不知不觉,已是子夜。
一片死寂的诏狱里,隐有呻.吟、痛呼自角落,传至江玉珣的耳畔。
嘴上说着不怕死,死了好回家。
但是真到了这里,看到挂满墙壁的刑具,走近死亡后,在生物本能的催促下,江玉珣却只用了一秒,就将摆烂等死的想法抛到了九霄云外。
……必须再挣扎一下!
可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做呢?
他忍不住抱紧了膝盖,埋头回忆起了周史。
“江玉珣!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这样同陛下讲话,”就在这时,粗豪雄厚的声音,突然穿透诏狱的厚墙,传到了江玉珣的耳边,“急着去下面见你爹娘了吗!”
一个身材魁伟,脸有刀疤的中年男人,快步走到了牢房前。
他来得匆忙,还没有来得及换下礼服,腰间仍坠着象征身份的银印青绶,不远处还跟着几名兵士。
见状,江玉珣立刻起身,走到了狱栏边。
他犹豫了一下,轻声试探:“……庄大人?”
假如史*载没错,身为大周“九卿”之一的治粟内史庄岳,脸上就有这样一道伤疤。
“怎么,没脸再叫我世伯了?”说完,庄岳恨铁不成钢地长叹一口气,“ 若不是你爹与我结拜,且于我有过救命之恩,今日你就算被凌迟,我也不会来这见你!”
……庄岳的结拜兄弟?
原来如此啊。
原主居然征南将军江政轩的儿子!
想到这里,江玉珣心中顿时生出了点希望。
应长川此人,虽然有一大堆缺点,但他武将出身的他,对军士一向优厚。
尤其是牺牲在战场上的。
征讨西南十二国并非易事,大周伤亡同样惨重。
身为征南将军江政轩,便战死于此。
大周实行“任子制”,官.员子弟,成年后均可入朝为官。
阵亡军士的后代,更是被优待的对象。
自己没被斩立决,八成就是沾了原主父亲的光。
果然,就像江玉珣猜得那样,庄岳恨铁不成钢道:“哎……今日庆功宴上,陛下本是要封你为官的,没想官没封成,竟成了阶下囚。你同我说说,方才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敢当着陛下的面胡言乱语?”
江玉珣皱了皱眉,下意识反驳:“我没有胡言乱语。”
哪怕被下了大狱,他也不觉得自己说得有错。
甚至江玉珣坚信,就算应长川本人,也绝不会否认那番话。
身为开国之君的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大周。
但应长川向来极端自信,他明白所有道理与利弊,却仍确信自己能将一切掌握在手中。
……毕竟,他若不是这样的人,也干不出架空全朝堂的事来。
可是,假如自己告诉应长川一些,就连他也不知道的事呢?
江玉珣的心脏,忽然重重地跳了起来。
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庄岳满面愁容:“照大周律法所写,你今日所犯种种,足够砍头的了!有你爹的军功在,死罪可以免,活罪难逃……恐怕是要流放戍边。”
流放九死一生,
与死刑,没多大区别。
“若是服软认罪,或许还能去个近处。”庄岳说完,又重重叹了口气。
江玉珣缓缓握紧了狱栏。
应长川软硬不吃,求情在他这里,绝对行不通。
最重要的是,在debuff的加持下,自己大概率求情不成,反罪加一等。
想到这里,江玉珣心一横,无比认真地朝庄岳看了过去:“世伯,我不懂自己究竟何罪之有?”
少年的声音,刹那间穿透了整座诏狱。
拐角处的狱卒对视一眼,握紧了手中的长刀。
就连受了刑罚,只剩一口气吊着的死囚,也瞪圆了眼睛,去听究竟是谁那么不要命。
“你……”
月光照在少年的眼底,将那双曜石般黑的眼瞳,映得格外亮:“身为臣子,就应直言敢谏,而非只知明哲保身,在朝堂上做摆件、充人头。食民之禄,那便为民分忧,如果连这都做不到,还入朝为官做什么?”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眼圈也随之泛了红。
江玉珣阅读史书时,曾无数次想:假如朝堂上有人能站出来,是否便不再会有后世四十年乱世,与家园沦丧、死伤无数?
但青史无声。
只余一片叹息。
话音落下,江玉珣突然向后退去,跪下朝庄岳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纵陛下*我,我亦无悔。”
庄岳沉默着垂眸,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多年未见的后辈。
沉默半晌,江玉珣再次抬眸,朝庄岳看去:“侄儿有一不情之请……如果可以,世伯不必为我求情,而是替我将一句兰池殿上还未来得及说的话,带给陛下。”
“今日昭都恐有一场大雨,届时羽阳宫将被水所淹,还请陛下早做准备。”
庄岳一脸惊诧:“这你又是从何而知?!”
时值初夏,本就是爱下雨的时节。
更别说近几年的雨水,似乎比从前更加丰沛。
今晚下不下雨都不稀奇,稀奇的是水淹羽阳宫。
这件事却是绝无仅有的。
江玉珣笑了一下,慢慢站了起来:“世伯只管将此事告诉陛下,届时我自会同陛下解释。若是没有暴雨淹城,要*要剐,都随陛下的意思。”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坚定。
史*载,这场庆功宴后,昭都暴雨,建于前朝的羽阳宫,也被水所淹。
应长川的后世黑粉,常常借此暗示他是个不受上天待见的暴君。
江玉珣在赌。
赌这场暴雨会如期而至。
赌史*载没有出错。
庄岳最终也没有将这件事正面应下,丢了一本《周律》让江玉珣仔细研读,最好把内容都刻在骨子里,便匆匆离开了诏狱。
不过江玉珣并不担心今日的话,传不到应长川耳边。
开玩笑?这里可是诏狱。
到处都是他的眼线。
-
“哦?水淹羽阳宫。”
清懒、微沉的声音,自屏风的那一边传了出来。
“回陛下,江玉珣原话的确如此。”一身绣衣,腰佩玄印的男人立刻以军礼跪地,无比紧张地答道。
镂空的彩漆坐屏后,应长川如听到什么有趣的事般轻笑了起来。
接着竟放下朱笔,颇有兴致地向殿外看去。
卯时,金乌东升,万里无云。
哪有一点要落雨的意思?
“还剩九个时辰。”
屏风外的人压低了声音问:“请问陛下,是否现在……”
“不急。”
“是,陛下。”
殿上人行礼退去,不过转眼,这里又只剩下了应长川一个。
烟灰色的凤眸微微眯起。
应长川再次提起朱笔,悬腕落墨。
这一次,帛书上只有一字:“*”。
第三章
正午,艳阳高照。
连带着白天的诏狱,也不再阴冷。
囚室外的狱卒,忍不住抬眸,一次次望向窄窗。
江玉珣却只知道翻看《周律》,心无旁骛。
午时,未雨。
未时,未雨。
申时,仍未雨。
直到最后一缕阳光散去,再也看不清《周律》上的文字。
少年终于放下书本,站起身来,望向窗外。
史书上记载的时刻到了。
不只狱卒。
死囚也抬起混沌的眼眸,向他看去。
“有云从月鞘山飘来了。”
少年的声音,打破了诏狱的死寂。
狱内众人,忍不住随他视线,一道向外看去。
窗外漆黑一片。
可就在江玉珣话音落下的那一瞬,忽有一道闪电破空而出,如利爪撕开月鞘山上棉被般厚重的乌云。
雷声隆隆,炸醒了整片平原。
“雨……真的下雨了!”
死囚瞪大眼睛,挣扎着爬向前,想要看清窗外的景象。
刹那间,大雨滂沱。
史*载没错,日落时分,暴雨如期而至。
江玉珣深吸一口气,颤抖着阖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赌赢了!
只消片刻,狂风便卷着大朵乌云,将晴空吞入腹中。
雨点如鼓槌,擂向昭都、擂向羽阳宫屋檐上塑着的五脊六兽。
侍从不由一惊,但彩漆座屏后的人,仍晏然自若。
过了半晌,才缓缓抬眸,望向朝乾殿外,广不可及的灰云。
末了,又垂眸继续批阅手中的奏章。
好像窗外,不过一阵寻常小雨。
半晌后,终于缓声道:“诏狱阴湿,去将大将军之子,请入羽阳宫来”
-
昭乾殿,灯火随疾风飘摇,忽明忽暗。
隔着镂空座屏,隐约可见一道绛色身影。
应长川手指轻抵额上,缓缓启唇:“孤竟不知,爱卿有卜雨之能。”
说话间,视线穿透座屏,饶有兴致地落在江玉珣身上。
少年顿觉如芒在背。
“陛下误会了,”江玉珣立刻调整呼吸,“臣并不会卜雨。”
说着,他便举手加额,一边行礼,一边将在诏狱里备好的解释,一口气说了出来:“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去年夏至前后,兰泽郡曾降下暴雨?”
大雨导致河水泛滥成灾,万亩良田被淹,史无前例。
身为皇帝的应长川,当然知道。
“嗯。”
“臣自记事起,便生活在兰泽郡。在臣记忆中,兰泽郡从未下过如此的大的雨,所以直至此时,都还记得那几日的天象……昨日昭都的天象,与去年无异。再加上臣赴宴时发现,羽阳宫地势低洼,排水不畅……便有了如此推断。”
江玉珣的心跳声,重得压过了窗外滂沱的大雨
下一刻,身着绣衣、浑身湿透的侍从,忽然出现在殿外,跪地大声道:“启禀陛下,玄通门附近的护城河水满外溢。羽阳宫里……也,也开始内涝了。望陛下暂时离宫避水——”
这一切,竟与江玉珣说得一模一样。
应长川没有理会侍从,反倒看向了少年。
似乎是在等待他的答案。
窗外大雨如银河倒泻,江玉珣顿了顿,随之朗声道:“出宫避水,只是一时之计。如若可以,还望陛下早日修整羽阳宫,整治昭都水系,以免再涝。”
羽阳宫兴建于前朝,选址时只看吉凶方位,半点不讲科学。
正巧建在了整座昭都,最低洼的地带。
选址不当,再加上设计缺陷,之后的几十年,这里还会一涝再涝。
少年的语气极为认真,眸中满是真切期盼。
他这下总该满意了吧?
可还不等江玉珣放松,应长川的声音,竟又从画屏后传了出来。
“爱卿既知大周‘国库空虚、民不聊生’,又为何提议孤大兴土木?”
淦!
……应长川这是故意的吧?
想到自己的debuff,江玉珣心中一凛。
铺天盖地的恐惧感,刹那间向他袭来。
但这仍不能阻止他开口——
“回禀陛下,羽阳宫地势低洼,平日里便潮湿阴冷。哪怕不内涝,也非宜居之所。”
话音落下,江玉珣的心,已凉过了羽阳宫的大雨。
应长川驾崩时,也就三十左右。
在平均寿命不长的古代,都算极早。
史学界推测,除了在战争中负伤外,长期过劳和羽阳宫阴湿的居住环境,也是一大诱因。
大周灭亡、天下大乱的直接原因,就是应长川的死。
相比之下,这点工程量,还算得了什么?
少年顿了顿,继续:“陛下因此生病事小,折寿事情大。”
……折,折寿?
江玉珣他在说什么?!
浑身湿透的侍从顿了一下,一点点将悬在腰侧的剑,拔了出来。
周围人的反应,并没有阻止江玉珣后面的话。
甚至于下一句,更为石破天惊。
“倘若陛下身死,大周也会随陛下而亡。届时无数百姓于乱世中流离失所、妻离子散,此乃大不幸——”
话音落地,昭乾殿内只余死寂。
陛下,折寿。
大周,亡国。
堪称禁.忌的词汇,竟这样一股脑被江玉珣扯了出来。
是他疯了,还是我疯了?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江玉珣不知何时,攥紧手心。
如今,他只剩一个选择——硬碰硬。
这个“诤臣”,江玉珣是当定了!
少年突然抬头,深深地看向座屏背后那道绛色身影:“文死谏、武死战,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臣父战死于沙场,是大周的英豪。臣这个做儿子的,自然也不能给家父丢人。”
“臣此言,是为陛下着想,更是为天下着想,对得起本心。”
“望陛下,三思。”
江玉珣的心跳,快得将要冲破胸膛,指尖都随之泛起了麻。
他本该恐惧才对。
可这一刻,自心底里生出的快意,竟如海啸般,将惧怕压了下去。
他才不要与应长川这种人虚与委蛇。
说就说,怎么了?
羽阳宫风雨大作,水从四面八方漫了上来。
等待应长川移驾行宫的侍从,跪满殿外。
借着昏幽烛光,应长川生平第一次垂下眼眸,仔细观察自己的臣子:
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五官略带稚气。
微挑、如猫瞳的桃花眼中,还泛着点水汽。
但目光,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坚定。
江玉珣冒雨入宫。
此时雨水正如泪般,顺他脸颊滑落。
被冻得发白的薄唇紧抿着,自始至终,不曾开口求饶。
朝堂之上,人人善刀而藏。
应长川也是第一次遇到,如此锋芒毕露之人。
昭乾殿内,满座寂然。
半晌后,应长川忽然道:“爱卿怕孤。”
江玉珣咬了咬唇,没有否认:“臣怕陛下,也怕死。”
但怕也要说。
窗外风雨晦暝、电光晃耀。
听到这里,天子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扑通、扑通。
江玉珣咬紧牙关,心脏都将要因紧张,而冲破胸膛。
昭乾殿外,狂风大作。
裹着淡淡的龙涎香,向少年袭来。
江玉珣下意识阖上眼,浑身冰冷,等待着最后的裁决。
然最后,他等来的竟是……收剑入鞘的轻响。
少年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反应过来时,应长川已然起身,走向窗边:“传孤旨意,整车备马,即刻前往行宫避水。”
“臣,遵旨——”
等等,他就这样放过我了?
江玉珣蓦地睁开眼,不可置信地向殿上看去。
-
卯时,天将明。
昭都的天,好似破了个窟窿。
江玉珣冒大雨,乘车向城外而去。
……闭门思过,罚俸三年。
应长川不但轻易放过了自己,甚至还以自己浑身湿透为由,赏了一身锦衣。
看上去就价值不菲。
“公子,您向前瞧,”正想着,家吏的声音,忽然自车前传来,“田庄就在那里。”
应长川绝对不是吃“忠言逆耳”那一套的人。
和浑身透着喜气的家吏不同,江玉珣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
“好。”
算了。
百思不得其解,江玉珣索性将此事暂放一边,撩开车帘向外看去。
征南大将军常驻兰泽郡,在昭都没有府邸。
只有城外这座田庄,是他军功所得。
多年无人照管,入目一片荒败。
但此刻,江玉珣关注的重点,并不是田庄,而是……不远处那一群鬼鬼祟祟的身影。
“他们在做什么?”
“哦……这个啊,”家吏压低了声音,“您在诏狱的那番话,不知怎的传了出去。现在百姓都说您能预知天灾,纷纷来此敬拜。”他的声音中,满是敬畏。
敬拜?
马车向前行进,田庄外的景象,愈发清晰——的的确确有人正在此*牲放血,大搞祭祀活动。
几秒后,江玉珣忽然握紧车轩,咬牙道:“……我知道了!”
家吏被他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问:“公子,您知道什么了?”
当然是知道,应长川为什么会“放过”我了!
前朝迷信巫卜,由上自下,早成风气。
应长川登基后,明令臣民不得私下进行巫、卜、殉、祭,一旦发现,最轻也要强征大笔罚款与徭役。
支持他四处征讨的军费,有很大一部分,就是这么来的。
帝国大型工事,同样如此。
尽管如此,巫卜殉祭仍屡禁不止。
只是藏得更深。
诏狱戒备森严,自己那番话,怎么可能一天就传遍京城,并引得百姓来此祭祀?
这百分之百,是应长川的手笔。
他放自己回家,绝不是良心发现!
而是想借自己钓鱼执法,将这群有巫卜殉祭之心,却迟迟不曾行动的人给诈出来。
怪得不应长川那么大方。
原来是将自己,当成了行走的军费!
马车驶入田庄,少年忍不住回眸,望向原野。
为方便“灭神”,应长川一手培养出了历史上第一批情报、特务人员“玄印监”。
他们直接对皇帝负责,无处不在、如同鬼魅。
按照自己对应长川的了解……
江玉珣敢打赌,此时自己身边,与田庄周围,一定蹲满了玄印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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