璎珞街、碗盏巷、丹桂巷、友兰巷、十伞巷……这些神仙地名集中在一座浙江小城

《西游记》扬佛抑道，里头大多道人出场，不是妖精假托就是行止不端，连太上老君都被猴哥一通耍，正面描述实不多见。却在七十一回中，紫阳真人用自个儿身上一领旧棕衣化作五彩霓裳，让朱紫国皇后金圣娘娘贴身穿着，免遭妖王祸害，一保就是三年。后悟空功成之日，真人又至，用手一指，霓裳变回旧棕衣，抖一抖披回身上告辞，行者道：“且住，待君王谢谢。”真人笑道：“不劳，不劳。”遂长揖腾空而去。

这位紫阳真人，就是北宋年间在临海城樱珠巷入道的张伯端，紫阳街因他而名，就在临海老城，台州府城景区内，长三角包邮区里。您看，台州府城人，千百年前不但知书达礼，事了拂衣去，看淡名利，并且爱干净，毕竟，这件衣服三年多没进过洗衣机，所以真人抖一抖再穿回去。侥幸生活在这座城市，常常闲走紫阳街，不单是为了找找那件棕衣。行走在这片石板地，心里想着，说不定俺这一拖鞋下去，和当年紫阳真人竟是踏在同一块石板上呢！潜心修炼，说不定就可以踏剑飞行，五岳三山，你说那该多好啊！前几年火热的国产动画片《哪吒之魔童降世》里，那句宣言式的“我命由我不由天”，即为张伯端《悟真篇》里所述：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由此行走间会收摄浮浪，心生诚敬。紫阳街上下千余年，南北仅千余米，也就是这一千米，留存住自唐宋以来，府城端庄与烟火红尘，修道高士和诸子百家，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蕴养。临海城的根基和厚度，至今不泯。不泯的还有吃的，蛋清羊尾等自不必多说，上过《中国菜谱》后自然扬名，就是那香飘了半条街的海苔饼，也是滋味醇厚，价格与包装同样朴素。虽则现在淹没在各种臭豆腐烤香肠滔天香味中，但白塔桥饭店总归是终日喧闹，这家馆子据说前几年还是国营，难怪点菜师傅骄傲得像供销科长。一盘油光四溢的炒肉片端上桌，丝毫不管现代人早已肥膘满身——过去下馆子是稀罕事儿，多少得沾满油星子，也好对寡淡生活做出一番回复，签下一份协议。这种执拗而不合时宜的传统至今不破。与此同时，菜的分量也扎实得让人吃惊——我一直觉得紫阳街上的食物气质上偏北方，著名的麦虾不正是河南的面疙瘩汤嘛，正如杭州的灌汤小笼包，你现在去开封，也能吃到几乎一样的味道。人们说这是赵宋朝廷南迁后得来的。虽然早在公元257年，三国吴少帝孙亮就置临海郡，郡治却设在了灵江出海口的章安。唐代置台州府，府治迁到临海，但山海阻碍，中原文化远不至此地，只会偶尔接纳安置一些政治失意者与流放贬谪之士，万般消沉地来到此地，远有郑虔，近如朱自清，进入台州府临海城，皆不外乎伤春悲秋开始。北宋灭亡，赵构南渡，大量随行的皇族、朝廷勋贵以及中下级官吏随之迁徙，散落到江南各处，有些进入台州，定居于临海城。这些勋贵家族和宗室的迁入，对台州政治地位的提升，以及文化的繁荣有着直接影响，台州府因此也由偏远僻州一跃成为南宋的“辅郡”之州。直至明清，临海城都是台州府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紫阳街由此而盛。此千百年间，方有张伯端在樱珠巷因为一条鱼而入道成仙，最澄和尚在龙兴寺听闻佛法，方国珍在北固山祭天，戚继光在江南长城墙边创烧成功糟羹，朱自清在紫藤花下写就《匆匆》这一名篇……天过中秋，几场婉约雨后，风到夜里，已透着凉意。夜饭吃了点酒，和朋友说想独自走走，些许酒意，散在紫阳街的夜里，或能勾动深巷里的烟火神仙。其实紫阳街有两条。一条在游人如织的白天，游客夹杂在密集中，跟着导游的小红旗，对着各个景点啧啧称奇，然后把紫阳街留在朋友圈里。另一条在空蒙细雨、安静升起的夜色里，深黛幽巷，紫阳街沉静安稳，睡莲一样聚拢，供你心思飘零。夜里十点光景，紫阳街已经睡了。安静随着细雨蔓延开来，渐渐晕染，深巷里有惊惶猫儿闪过，充盈着人间陈旧而醉人气息。有时候我会狭隘地想，若要知晓一座城池的底色，须看看路巷的名字：璎珞街、碗盏巷、丹桂巷、友兰巷、五所巷、九曲巷、十伞巷……最后在樱珠巷撞见紫阳真人。那些无边无际的人名，那些写进历史书的典故，千年积攒下，一条长街的厚度，在夜里会化为柔和醇厚的气息，像一个宽广的怀抱，容许着你和时间一起。然后你在这街巷面前，晓得自己是一个过客，消散在陈年旧事的悠长中。

栏目主编：孔令君 文字编辑：陈抒怡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苏唯

来源：作者：王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