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幻梦 10-12 回 (清)花月痴人撰

红楼幻梦 10-12 回 (清)花月痴人撰

首页角色扮演墨雨凡尘手游更新时间:2024-06-04

第十回 颁御宴贺喜迎新娘 续前缘借尸还艳魄
话说宝钗、黛玉说说笑笑,晚间宝玉回来,同商酬客。宝玉道:“老爷说,今次很累赘,比前次加上几[十]倍的人。会试、殿试同年中有贺过两次的,老爷要分别出来;亏得大老爷说:‘贺过两次的,难道要酬谢两回吗?’只好普同一例。将来彼此往还,总有厚薄不同。开了单子,要两十天才请得了。待外面请完,再请里头的。只怕女眷更琐碎呢!”黛玉道:“咱们合太太商议,也要记明白了,遗漏下来,招人家抱怨。再太妃同各诰命都喜欢在园里坐,就在园里各处摆席。”宝钗道:“只怕也得十几天。”
宝玉道:“请完了酒,姑妈、兄弟进了新办房,再游花烛喜事。最好三个园相通,并成一处,几天才逛得遍。咱们新园中有个幽香谷,楼下十几间套房,千百丛兰蕙四季开花。咱们将来游园晚了,就到那里歇着。”黛玉道:“只听你说得好,叫你弄个图来瞧瞧,若有不要的地方,赶早更改。说过几次,你只当耳旁风。”宝玉说:“你那里知道,这位虞自如先生真好本领,他说造园子不用画图。只见他用些竹筋,扎个间架,依他式样、丈尺做了,成工就很妥当,各处装修窗格栏杆也不费事。他拿支笔,同把作的匠人说说画画就是了。头里请教他绘图,他说:‘很可不必,图在我肚里。’他这么说,我拿什么把你瞧?”此话慢表。


过了几天,荣、宁两府大排筵宴酬客。不过堂张灯彩,筵献珍馐,人语喧哗,乐声嘹亮。闹了半月,接上园中锦绣成丛,绮罗作队。头一天请的是各郡王太妃、王妃,八公诰命,中堂、尚书各诰命。贾母以下,都是盛妆。席设大观园。那天,到了北靖王太妃、南安王太妃。入公以下各诰命,到了大半。
客人到齐后,贾母率领邢、王两夫人、尤氏上来安席。只见北郡王太妃、南郡王太妃笑嘻嘻说了些话,向贾母道:“请府上诸位都要会会。”于是,贾母命李纨等带了众姊妹出来相见。两太妃指着黛玉、喜鸾问贾母道:“这位林小姐是会过的,这一位是谁?”贾母回道:“是小孙女,许字小外孙林琼玉的。”两位太妃笑道:“两位都是殿撰夫人。两位新殿撰,才品兼优,历来罕有;两位夫人神彩飞越,美丽艳华。咱们见的人很多,再没有这两位怪悛的极绝了。不知道可能够认在咱们名下?”贾母道:“只怕他们年轻,一切不谙。既蒙垂爱,正当遵渝。你两个还不快些磕头!”黛玉、喜鸾忙跪下去,北郡王太妃笑嘻嘻拉着黛玉道:“我的儿,免礼罢!。”南郡王太妃拉着喜鸾起来。自此黛玉、喜鸾,人都改称郡主,身然尊贵。比时两王太妃的随侍就在两太妃席旁添设两坐。黛玉、喜鸾请两太妃坐后,于是众客坐定。黛玉、喜鸾复出席,到两太妃前告了坐,又到各诰命前让了一回,再归原位。
酒过数巡,只觉盈庭香气,满耳笙歌,须臾乐止,太妃命:“免戏。咱们倒是说说话很好。”谈了一会,问及琼玉何时完姻,黛玉回道:“择定十月朔进新房,完双重花烛。”太妃问:“怎么双重烛?”黛玉回道:“原定李家大嫂子的妹子,”一面指着喜鸾道:“后首又定这妹子。”太把笑道:“那天咱们要来喝喜酒,今儿肴陈多品,已足领了。”一面同各诰命起身告辞。
两太妃携了黛玉、喜鸾道:“过一天再接你们到咱们家逛逛。”黛玉、喜鸾道:“改日自当洁诚再来拜遏。”众客敬后,第二日又请各诰命。挨次请毕,又请各亲族几天。黛玉、喜鸾择日拜见两太妃,孝敬的重礼,无非金宝衣饰奇珍之类。那里亦有厚赐回复,又赐每人四名彩女。
两太妃进宫,说及贾宝玉之妻林黛玉、林琼玉之妻贾喜鸾,才品若仙,世间罕有,已认为己女。琼玉、喜鸾择期十月朔日完姻。宫中圣后喜动天颜,因今岁两状元才貌极优,配着这般美丽佳偶,乃是熙朝人瑞,即颁下旨意:御赐金花彩缎、双辉烛、和合杯、御筵四席;赐贾宝玉夫妇、林琼玉夫妇于十月望日在荣祷堂饮偕臧宴,着南北两郡王太妃陪宴。因黛玉、喜鸾系太妃郡主,又钦赐珠冠彩服,以彰至意。这旨意一下,把贾母、贾政、王夫人、舒夫人喜的难以形容。琼玉进屋,迎娶李纹、喜鸾,同日双婚。若论前后聘定,该李纹居左,喜鸾居右。无如要遵国制,只得让喜鸾在左,李纹在右。此时宝钗亦在黛玉之右。
九月将尽,这几天荣、宁、林三府上下的人,个个欢欣鼓舞,忙得彻夜无眠,不知疲倦。却是为何?自从黛玉分财之后,贾赦做中,酬金六万;赠贾琏、贾珍酬劳各一万;凡族众以及戚好,酌量亲疏,多寡不等,均有所赠;荣、宁两府几等家人仆从亦有奖赏,每逢办事,赏罚严明。所以这两件喜事出来,各人尽心竭力,不约而同,办得堂皇妥协。
宝玉预先向尤氏将万儿讨来,配了焙若,雪雁配了锄药,佳蕙配了扫红,春燕配了墨雨,春纤配了钱华,鹦哥配了张秀,统霞配了周顺,文杏配了冯样。这八个通房丫头做了成房媳妇,每日同袭人照应一切衣饰动用什物;焙若等八人,每日伺候宝玉跟班。
到了月尽这日,林府十几房总管、男妇家人已将各处铺设齐整,专候主人进房。新房正宅大厅二厅、东宅大厅二厅、西宅大厅二厅,都是戏筵;书房前后左右七八处花厅,以及内里正宅、东西两宅十几处的厅堂,都是宾朋满座,赏宴暖房,说不尽的富贵繁华、风流盛事。撤席之后,大众同来贾府饮送亲筵宴。
看看已届月朔吉时,先是贾赦、贾政率领众子侄送琼玉过来,然后舒夫人坐着大轿在前,贾母率领邢、王两夫人、尤氏、李统等在后,亦送过来。先参了天地,香火祖先,再是两府男女上下人等一一道贺毕,内外各处,大众重复上席,饮接亲宴。酒过数巡,女自贾母,男自贾赦,又率领着众人赶回来送亲。俟彩舆一出门,又即赶到林府这边接亲,这些随从人等忙得烟雾尘天。
再说喜鸾在王夫人正房梳妆,李纹在园内榆萌堂后梳妆,交到良辰,贾府仪门内外鼓乐喧天,大观园各处筵歌满院。黛玉、湘云扶了喜鸾出堂,坐着一顶十六人抬的大红呢绍金满绣彩舆,舆前四对提炉,二十四对提灯;园内宝钗、岫烟扶了李纹出堂,坐着一顶八人拾的大红呢洒金堆绣彩舆,舆前两对提炉,十二对提灯,接着喜鸾的彩舆。后面送亲四人:黛玉坐着十六人抬的绿呢三色绣金三红堆彩的绣舆,舆前四对提炉,二十四对提灯;宝钗坐着八人抬的绿呢堆金红彩绣舆,舆前两对提炉,十二对提灯;湘云、岫烟各坐着四人抬的大轿,每人轿前八对提灯。这四人送过大街,先抄近路进了林府,等候接亲。
此时单表林府执事在前开道,荣、宁两府并南安郡王执事在后护送,三声炮响,一直摆去四五里长,绕过前后左右几条大街,再转到林府来。头站一到,门前三通号炮接上,门内大吹大擂,门外花炮连天。看热闹的人挨肩擦背,气喘汗流,挤得如潮水一般涌来涌去。
彩舆进了林府正厅落下,自仪门外鼓乐喧围,一直接至内里洞房,竹簧嘹亮。黛玉、宝钗、湘云、岫烟将两位新娘迎接出轿,上来了四个彩女扶着喜鸾,四个伴娘扶着李纹。彩嫔扶喜鸾先站立堂中,贾琏、宝玉引琼玉出来。琼玉、李纹并立,向上行参郡主之礼,彩嫔叫“免”,琼玉向上四揖,李纹向上四福。然后琼玉在左,喜鸾在右,李纹又在喜鸾之右,到香案前,三人同拜了天地,又拜了香火祖先父母,再三人对面交拜,送入洞房。琼玉先进东洞房来,同喜鸾合卺、坐床、撒帐,再进西洞房来,同李纹合卺、坐床、撒帐。退了出来,两府男妇上下人等,一一道喜,接着各同年、两府世好姻亲、各诰命贺喜者络绎不绝。内外厅堂几十处开筵演戏,自午至酉,各客贺完才散。
是夜宝玉、黛玉先送琼玉入东洞房,与喜鸾共乐于飞;次夕宝玉、宝钗送琼玉入西洞房,与李纹同偕伉俪。一连闹了几天,方才稍暇。两府众人歇息未久,又要办望日恭领御筵一事。虽说人人疲倦,却是喜逐颜开。
独有一人心中懊闷。列位看书先生估量是谁?却是那有名的泼辣货王熙凤。只因黛玉回生,宝玉腾达,又来了琼玉一家,宝玉、黛玉、琼玉这三人势焰巍巍。现在荣府家政,全是黛玉主持,熙凤不过照应呆事。大凡底下众人赴势趋炎,总巴结宝、黛二人。贾琏却不介意,手内敷余,倒也乐得闲散。熙凤平昔全仗威权作用,此日无权在手,作不起威,又见黛玉已为郡主,全家敬重,诚恐报复前仇,怀着鬼胎,每每时常怨恨,背人自伤。这是他的心病。外面还要强作欢笑,趋奉黛玉,常在黛玉前献勤设计。无奈其尖刻性成辣手,有伤厚道。黛玉不驳其言,不从其行,屡屡没趣,落得底下人背后笑话。这且按下。
到了十月十五黎明,宝玉穿着福色地三蓝满绣压三色金线朝衣、天青缎鹭鹚褂、三蓝倭缎绣金飞鱼殿撰朝冠、蜜蜡朝珠;黛玉穿着大红缎五色满绣绣金妆蟒外罩,翠蓝刻丝彩纹金团龙霞帔,下穿蛋青三色蓝绣蟒朝裙,头戴七凤宝珠赤金冠、砗磲顶簪、玳瑁围带;宝钗穿着大红缎五色压金堆绣妆蟒外罩,三蓝刻丝彩纹鹭鹚霞帔,下穿果绿五色绣蟒朝裙,头戴七凤宝珠赤金冠、砗磲顶簪、玳瑁围带。琼玉服色同宝玉一样;喜鸾服制同黛玉一样,惟裙色是鹅黄的;李纹服饰同宝钗一样,惟裙色是月白的。两家夫妇六人,同在荣禧堂等候。一眼望去,四美具,二男并,富贵荣华莫盛于此。交辰的时候,两太妃到齐,都在荣禧堂等待。
到了巳初,先有两个内监来,赦、政二公邀到宁禧堂去坐了。随后御筵四席抬到荣禧堂设下,将彩缎供于案上,宝玉等六人簪了金花,炬起双辉烛,先在香案前谢了恩,将和合杯盛着御酒,又跪下,每人饮了双杯,再起来入坐。堂中正设四席。中两席,正面中之东宝玉,中之西琼玉;东之东黛玉,西之西喜鸾;东之侧宝钗,西之侧李纹。旁两席,正面北郡王太妃在东,南郡王太妃在西。八人坐定,乐奏筵开,喧哗顿止,笑语依稀。侍立的下人成千垒百,站满阶庭,纳罕称奇,赞扬喝采。酒肴数巡,席终乐止。六人复诣香案谢恩,又向两太妃磕头慰劳,然后贾母、邢、王夫人、黛玉、喜鸾等送了两太妃回去。
内里的亲戚、族众女眷来贺喜的,都在荣禧堂后,太妃回去,大众轰了出堂;外面各同年、亲友数百人亦轰到荣禧堂贺喜。内中有南边同年百余人,要闹新娘,并要闹老房,于是将宝玉夫妻、琼玉夫妻通围在堂中。喜鸾、李纹现是新娘,腼腆犹可,直把宝钗、黛玉臊得可怜。后面尽是女客,内外拥挤,华堂类于戏场,嘻杂之声、美丽之色,乱耳迷目。有几位说:“咱们来数百子揪拳。”有两位说:“要斯文些。或射覆,或限韵做诗,或请新娘出对子,对着的领喜果,对差的罚,依金谷酒数,可好么?”有位说道:“劝年兄不必班门弄斧了。这四位新夫人通是博学奇才,贾二哥、林大哥都要遵阃教的,咱们倒在这里当堂出丑吗?”又有的说:“不相干。横竖咱们脸皮厚,输下酒来,有他们肚皮宽的吗。怕什么呢?”
正在纷纷嚷嚷,忽见傻大姐从中间人缝里钻出来道:“咱们老太太说,请诸位老爷坐着。”停了一会,望着黛玉、喜鸾道:“郡主二位”,又歇了一会,望着宝钗道:“宝二奶奶”,又到李纹这边道:“老太太叫奶奶坐着不妨的。”众人见他粗傻,说话无伦有趣,大笑起来。有一位说:“论理,二位郡主跟前不敢罗唣。今儿是御筵赐贺,咱们奉旨闹新娘的,还要领喜果,喝喜酒,有一天的大闹。四位年嫂夫人金莲纤小,岂能久站?况且这位薛年嫂又重身,更不能站,都请坐了。”宝玉道:“诸位年兄先请坐了。”底下人连忙搬椅、掇杌、摆马扎子,大众坐下,也有拿垫子盘坐在地上的。
却说黛玉合宝钗时常调笑,忽听说“重身”两字,心内想道:“大肚子的新娘倒也罕见。”于是望了宝钗一眼,果然肚已出怀,比平日格外高拱,不党微微的笑了一笑。事有凑巧,不约而同,喜鸾、李纹也望了宝钗一眼。李纹不过略动形色,喜鸾则笑见于面,宝钗燥得满脸飞红。四美中,一个含羞,更增抚媚;三人带笑,愈觉狮妍。黛玉、喜鸾、李纹姿容绝世,一人一笑,足可倾城,三人同笑,观者无不倾倒。
同年中有一位姓骆名荻溪,人都浑叫他乐的欺。此人是个麻脸,近觑眼,又有些迂腐气。盘坐在地上,见众人笑说:“好了,好了!新娘子都笑了。”他抬头望新娘子笑。不防上面同人逗他取笑,把块柑子皮掷下来,正打在他脸上。一个寒惊,将头一摇,把硕帽子丢在地上。原来此人是个秃子,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四位新娘掌不住也笑了。有两位将他帽子踢到一边,这位乐的欺爬到那边去抓,那边的人把帽子踢了回来;待他刚爬过来,这边的又把帽子踢了过去。这乐的欺如狗子抢骨,在地下乱爬乱抓。满堂上下两千人,只听一片呵呵哈哈,笑声如潮水奔腾。又有一位将他这帽子藏了起来,乐的欺找不着帽子,直橛橛的站起来道:“你们这么玩。我就不戴帽子了。”忽听一位高声叫道:“咱们有头发的,戴着帽子还怕冷;骆年兄头上无毛,受不住冷。别叫他光着这秃脑袋,冻出瓤子来。”话犹末绝,喜鸾“噗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黛玉也“嗤”“嗤”的笑个不住,宝钗、李纹笑得用帕子捂着脸。满堂大众的人笑声如倒壁颓墙,有笑得前仰后合的,有笑得弯腰的,摇头的,拍手的,鼓掌的,双足乱跺的,淌泪的,流解的,揉肚的,捧腹的,种种形状不一。女眷们亦笑得嘻嘻哈哈,撞到屏上,几乎靠倒,许久的工夫方才止住。
贾母在里面未听真切,忙叫人挤出来问是怎么样。有一位说道:“你回老太太,就说这位骆老爷蹲在地下瞧新娘子的脚,不知恼了那一位新娘,踢掉他的帽子,他就赌气挺着这光秃秃的脑袋捱冻。”一语才完,又笑得大众气阻声喧。喜鸾笑得浑身乱抖,八个彩摈、妈子、丫头,连忙站在四位新娘面前遮住了。
那位藏帽子的拿出来,替乐的欺戴上,一面说道:“咱们今儿闹得新娘大笑,不但领喜果,还要喝喜酒呢!”贾琏趁此转弯,说道:“喜酒待晚上才得上席。诸位兄台也乏了,请到边厅歇歇,吃喜果罢!”众人问:“给咱们多少?”贾琏道:“除吃的不算,每位奉敬一担。”大众谢道:“这就很叨扰了。”有一位说:“咱们得了许多果子,要格外提出两担送骆年兄才公道。”又有一位说:“这是为什么呢?”那位说:“闹出果子的功劳,全亏骆年兄这个光脑袋挣出来的。”满堂的人又大笑一阵才散。客去之后,内外犹闻笑声。
宝玉夫妻三人,待琼玉等三人去了,才进来更衣。宝玉、黛玉正要进园,忽见个妈子慌慌张张跑来说道:“婉香姨娘不好了。”吓得宝、黛二人浑身打战,连忙赶回潇湘馆。只见紫鹃涕泗交流,道:“婉妹早晨就叫心中难过,已将两仪膏给他吃了,不见怎样。晌午的时候觉着好点了,就问:‘郡主合二爷领宴还没完吗?’我回他还早呢!他就哭起来道:‘郡主同二爷待我的思典,今生不能报答了。可怜我这会儿要见一面都不能够,我要去了,你代我回罢!”话末说完,宝、黛二人哭得凄惶欲绝,忙要进房去看。紫鹃道:“不必进去罢!”二人如何肯依?直至床前,抚尸大痛,二人音哑喉干。宝钗同袭人、莺儿等亦到,众人又围着大哭。
原来五儿体质本弱,不胜劳顿。近因各事繁杂,悉心筹画,办得精详妥贴,竟算黛玉一只臂膊。用心过度,已经受伤。近来宝玉长住潇湘馆,宝钗、紫鹃*,与宝玉隔房,黛玉廉静,宝玉常同婉香共寝,又伤于色欲,致患急损之症。王太医已回难治,宝、黛二人终日焦忧,不料今日竟咽气了。
毕竟黛玉心灵,向宝玉道:“且缓备后事,我有道理。”宝玉、宝钗会意。到了晚间,炬起梦甜香,宝、黛二人就寝,去见林公。先将娶的两位新人品貌才情一一告诉,林公夫妇自是欢喜。贾夫人道:“头里你们将琼儿同小姨带来,我见着很喜欢。琼儿合黛儿仿佛,这小姨就合我一母同胞似的。家道—切难为他主持,而今又娶了两个好媳妇,陡然尊贵。我虽不能在阳世目睹,也不枉一辈子的事了。你们府里靠着你二人的,将来还要大大发旺,你们老爷、太太也不枉这一辈子了。咱们两家都好:也不枉老太太操了一辈子的心。”
林公道:“你们此来为什么事呢?”黛玉将婉香之故告诉出来。林公即差鬼役移文查其簿录,回文道:“此女阳寿已终,魂魄应归仙籍,已遣鬼役护送他往太虚幻境去了。”黛玉闻言,痛哭不已;宝玉惊惶失色,满面涕零。林公问道:“你们欲意如何?”宝、黛二人回道:“指望这里代他想法挽回。今他已回太虚,只怕难了。”林公说:“你们就同往太虚,求求仙姑。或有挽回,亦末可料。”宝、黛二人顿悟,一面说:“到幻境去,往返须一复时,要回家去照会明白才使得。”
于是宝、黛回归,醒了起来。宝钗忙问如何,忽见两个妈子回说:“方才瞧见婉姨娘的尸渐渐动弹了,要坐起来,咱们有些害怕。”宝玉、黛玉、宝钗甚诧异,忙到床前来看,黛玉道:“婉妹妹,难得你回过来了,大喜的了不得。”只见婉香睁开眼,四处一望,说道:“宝二爷在这里,宝姑娘、林姑娘都在这里。”黛玉听其语音不同,称呼改换,心内猜疑。忙道:“婉妹妹,你且静静的养息再说话罢!”此人道:“呵呀!林姑娘,怎么叫我做婉妹妹?如何当得起?我于今不是五儿,是晴雯回生了。”
众人听说,吃一大惊。宝玉此时心里颠倒错乱,喜乐忧愁无从辨别。喜的是晴雯借尸复生,忧的婉香自此长逝。犹如酸甜苦辣吃在一口,辨不出什么味来。只得说道:“晴雯姊姊,你没了六七年了,于今怎能够回过来?”晴雯道:“待我起来慢慢告诉二爷。”黛玉道:“你且盥沐收拾。”
于是晴雯梳洗毕,又喝了些燕窝汤,再说道:“我自从那年断了气,即进来辞别二爷。”说到这句,泪珠滚滚,声咽难言。宝玉道:“你于今已回过来,不必伤心了。”晴雯擦了泪,又说道:“出去到了城陛庙,城隆老爷说我是上界仙女临凡,将我送回太虚境,见了警幻仙姑。蒙仙姑抬举,叫我做妹妹。他说:‘今日你归来,已消尘劫,因你在生,被恶人谮诉,以致陨命,复又焚化形骸,此是你解脱干净的因果。但你还要还魂,与神瑛侍者再续……”说到此句,脸一红,不言语了。宝玉问道:“再续’什么?”晴雯道:“这话二爷听不得。”宝玉笑了一笑,钗、黛二人会意。黛玉道:“你且出去走下子。”宝玉退出外间,黛玉凑到晴雯面前道:“你对咱们说不妨。”晴雯又红着脸,低低说道:“再续前缘。”宝钗笑说:“你还害什么臊?你这身子已合二爷睡过两年,还用什么‘再续’?已经烂熟的了。”晴雯道:“这个身躯是五儿的,我的魂灵合二爷并末沾染。”
正说时,宝玉又进来了。黛玉又问:“再怎么样?”晴雯又道:“仙姑说:‘几年后五儿归来,你再借他的尸回魂。’我说自己尸身销化,借人躯壳如寄人篱下,终无趣味。仙姑说:‘原来你不知道,你同五儿一正一副,职司白帝宫芜蓉花神。这芜蓉花开,每多并蒂,你二人常兴并蒂之思,所以调下凡尘历劫。原是一本双华,注定此时一身两用。好在你们同心合志,声气相通,于今竟作一个寄生人儿,亦见得天地钟灵,神仙妙用。岂不好吗?’我在幻境,仙姑传授书字仙术索隐数,能知幽暗。今五儿妹妹一到,即把我送回来了。”
话分两头,柳嫂子听说五儿断气,已哭得发厥,大半天才苏醒过来。及听说五儿已回转来了,慌忙赶进来,说道:“阿弥陀佛!天老爷有眼,把我女儿放回来了。”晴雯道:“柳妈妈,我是晴雯,借你女儿的身子还魂。我就算你的女儿,你就是我的妈了。”柳嫂子又哭起来,道:“这么说,我的女儿还是个死的了。”宝玉劝道:“你不必伤心,横竖这个人还是你的女儿,不过换了神魂,就算半个女儿也使得。比那一死永不能再见的,高多着咧!”柳嫂子听宝玉劝慰,也安了心。
晴雯想起一事,在宝玉耳边低低问道:“两位姑娘可都是二奶奶了?”宝玉点点头。晴宝道:“请二爷同二位奶奶坐正了,我来磕头请安。”说着便跪了下去,三人同来拉起。晴雯又道:“我死过几年,近来事情自然大变,求二爷合二位奶奶教给我知道,才好出去见人。怕的是得罪了人,又暗害我。这几天不能出去。”黛玉、宝钗齐说:“只管消停几天。咱们不得很闲,等二爷将这几年的事慢慢告诉你。”
二人来至上房,将晴雯借尸还魂一节备细告诉出来,通家甚为诧异。黛玉说:“他原是仙妹临凡,大有来历的人。”话未说终,贾政进来请安。黛玉又一一回了贾政。贾政道:“奇之又奇!宝玉这个人就有这些奇缘。”黛玉又道:“还要请老太太、舅舅、舅母吩咐一声,将他给了宝哥哥。”贾母道:“何用说?自小儿我就把他给了宝玉,还等今日吗?”贾政说:“我几年前也就选中他,要给宝玉做房里人。今日回生,我很喜欢。不给宝玉给谁呢?倒是他们的次序要定一定。”王夫人道:“袭人年纪最大。”贾政道:“不能论年纪。晴雯叫大姨娘,五儿叫二姨娘,紫鹃叫三姨娘,余者再叙年纪。就这么定了。”贾母道:“很妥当。”贾政向王夫人说:“你可知道?晴雯、紫鹃是老太太给的人,要列在先。可怜这没的五儿,他合晴雯共一个身,分拆不开,该他第二是这个原故。”贾政说完,即出去了。黛玉道:“晴雯妹妹在幻境几年,得授仙术并索隐数,人心里若有暗昧的事,他都知道。”众人听说,怀着鬼胎,惟有凤姐又添一件心事。
大家散后,是夜宝玉、晴雯展旧如新,其绸缪欢洽处可继黛玉后尘。次日推说养息病体,不出见人。数日之中,宝玉将历年某人某事如何若何说个畅快。晴雯道:“我最喜的是二爷荣显,郡主回生。我今儿虽系借尸,毕竟也回了魂。这三件事已堵住从前褒贬咱们三个人的口,又绝了暗害咱们三个人的念,又抠了妒忌咱们三个人的心。”
正说得高兴,黛玉叫晴雯改换了素雅妆饰,同见贾母。遇着王夫人已到院中,正要进去,晴雯叫声:“太太,容奴才先请了老太太的安,再请太太的安。”王夫人一见晴雯,面有愧色,只不出声。丫头忙来打帘。晴雯进去,一见贾母,一面磕头,一面嚎陶大哭起来。声音悲惨,人人落泪。贾母道:“我的儿,你回过来了,该喜欢才是,倒反伤心。”晴雯道:“若非奴才运久缘深,神气尚在,还能够再见老太太的面吗?”一面啼哭,见了众人,请安已毕,黛玉道:“妹妹坐下来,好合老太太说话。”晴雯道:“太太、奶奶们都站着,奴才那有坐位!”有个彩嫔说道:“郡主赐坐,不能推的。”晴雯告了坐。贾母亦叫邢、王夫人人坐,一面说:“咱们今儿……”
此话未完,只听得院中一阵脚步声响,丫头忙进来说:“王妈妈发疯似的跑来了,许多人抓他不住。”果见王善保家的跑进来,扑在地下,嘴里喊道:“菩萨老爷饶了我罢!再不敢挑唆二太太陷害好人了。”一面喊,一面自己狠命的掌嘴,打得掉牙流血。渐惭息气屏声,伏着不动。明知是晴雯用法处他泄恨,人人心惊。周瑞家的央告晴雯道:“大姨娘,饶了他罢!”
晴雯沉下脸来说道:“我那年遭他诬枉,卧病在床,太太发怒,雷霆火炮的把我拉起来,片刻不停,登时撵了出去。那时候谁肯饶我一点儿?断了气,尸骸未冷,可怜还容我不过,将我的尸骸未冷,可怜还容我不过,将我的尸身烧作飞灰,无踪无影。”一面说着,更哭得言悲声惨。又叫:“老太大、郡主!可怜我此时的皮囊还是借的,只算个空空儿,光一口气在罢了。”黛玉听说心酸,哭起来道:“妹妹,却怨不得你痛恨,实在令人伤心,我也不忍听了。”贾母亦哽咽难言,停了一会,颤巍巍的向王夫人道:“你待他过于歹毒了,我倒不知是这么着。”王夫人站了起来。比时都有垂泪替晴宝不平的,也有害怕的,又有笑王善保家的,还有赞叹黛玉仁慈的,纷乱不一。
贾母一想,对晴雯道:“你这么个人很好,面好心好,事事都好,我很瞧得起你。老爷不糊涂,又瞧得起你。郡主更瞧得,叫你做妹妹。此后谁还敢小觑你?怕不揭他的皮?”忽见王善家的陡然爬起来道:“好了!菩萨老爷去了。”妈子将他扶回。于是众人个个心摇舌吐的道:“了不得!了不得!怕死人。”从此不敢怠慢晴雯,并且格外敬重。
众人散后,黛玉同晴宝回来,一面笑道:“你这法儿很好,为人不费事。”晴雯道:“这是先报他个信,慢慢的再收拾这恶东西。我被他害得无影无形,就罢了吗?也要将他弄作飞灰才罢。”
到了夜间,宝玉、黛玉、晴雯挑灯话旧。晴雯道:“咱们都是过去回生,尝过那苦味儿,此时才尝着甜头。我又虑婉香妹妹正在吃苦,不知可得回头。”说时泪下如雨,正打动宝、黛二人心事,一齐哭了。宝玉道:“先前苦了你一人,我时常暗中落泪。今你回生,婉妹又没了。我此时顾此失彼,心中两岐,竟不知怎样才好。”晴雯道:“我想请二爷合郡主带我到幻境去,求仙姑替我合婉妹想一长策。我既回生,谅必总有几岁年纪。不如分一半与婉妹,他得我的寿,我借他的躯。他来我去,我至他回,彼些更番替换着过。可好么?”宝玉、黛玉声泪俱下,说道:“你如些在心,必得上天庇佑。咱们三人情同生死如此。”又将此话告诉宝钗,叮嘱且勿声张。
于是三人焚香入梦,同到太虚叩见仙姑。仙姑笑道:“你们来意,我已预知。早已代达天庭,照依晴妹之论。”仙姑又叫婉香来见,悲喜交集。仙姑道:“婉妹寿数已终。晴妹回生,寿仍两纪。上帝念你二人忠诚事主,晴妹分多润寡,减自己之寿复他人之生,仁义存心,更属难得。今加你二人阳寿两纪,还有数十载光阴,恬然存活了。”晴、婉二人欣喜欲狂。晴宝对婉香道:“我合你一身两用,彼此无分。一年之间,往来更换之期不拘长短,将来总算如何?”婉香道:“若姊姊不借我躯回生,只落得一堆黄土。今得姊姊假我长年,死而末死,三生有幸,何敢较量锱铢?我的名字,今后改叫小酴。”晴雯道:“这是你过于多情了。但我今次初回,略多耽搁。明年春尽花飞,即来换你回去。”婉香泣道:“姊姊何出此言?你弃世已久,好容易回生,纵不三年,亦当两载,岂可急急的来换我呢?”仙姑道:“我代你们判断:记得吴江枫叶冷,以此为期罢!”晴雯执着婉香的手,恋恋不舍。宝、黛二人劝道:“核竖炷起梦甜香,你们就可相见。”
仙姑道:“时辰促迫,你们回去罢!”于是送了宝玉、黛玉、晴雯过了牌坊,三人同路轻云,冉冉而归。欲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载瓦弄璋醵金作宴 登楼度沼酌意题联
话说宝玉、黛玉、晴雯从太虚幻境醒回,宝钗问知详细,对晴雯道:“妹妹实在可敬,天下事物必有偶,头里云姑娘的姑爷病重,情愿减寿保夫,尽其妇道,理所当然。今你借躯一事,感念遇合之缘,竟能慷慨分自己之年,与婉妹同生共活,反得延龄乐岁。真正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晴雯道:“凡事能于克己,自有好处。”宝钗点点头。再说黛玉,向来一切事务婉香熟谙,今换了晴雯未免生疏,深虑要自己费神。那知晴雯聪明绝顶,又负仙机,半月之间,一切事务尽已了然。而且言谈锋利,比婉香更有决断。黛玉甚喜,这且按下。


一日,麝月、秋纹二人挑灯闷坐,各诉衷肠。一个盈盈珠泪,一个短叹长吁。麝月道:“人生一世,总靠着命运过日子。郡主的福命不用说了,还有谁及得他一零儿?袭人姊姊本是好的,太太抬举他,也不用说了。晴雯姊姊原是个尖子,二爷的命根似的,太太撵了,那知他的命长,就有个五儿死了,借尸给他回生,这是世人万不能及的。我就不信,咱们四个人,一同服侍二爷,他们两个就那么着,我两个就这么着。做一辈子的丫头不成?怎么紫鹃、莺儿已上高技去了?”
秋纹道:“横坚二爷、郡主知道好歹,咱们各人尽各人的心罢咧。”麝月道:“只怕枉费功劳一片心。”秋纹惊问道:“这是怎么说?”麝月道:“昨夜玉钏姊姊告诉我一番话。因你我知心,才告诉你,千万不可告诉人。有一天,老爷在锦乡侯家陪客下棋。那里有一位算的命极灵。老爷将二爷的八字开把他算,他说二爷的话,事事都像他亲眼见的,应验的了不得。说是二爷这命,该配双妻。妻官极贵,有个极富贵的女命相配才是。还要娶十几房姬妄更加旺相,将来要生二十五男、三十女,赶着多娶妾要紧。老爷又将郡主的八字也开把他算,他说道:‘这就是了,这坤造若非配了这乾造,断不得生;这乾造若非配了这坤造,亦不能存。这两个八字乃天造地设,配成一对奇命,名曰岳断峰回格,轻易不得有的。只是一件,这两命到某时要犯劫煞几重,伤克了也了不得,待我再起一数……数上说是这两命于某年某月某日要断了气再回生的。’说得老爷很信他的话,回来告诉太太。太太说:这个容易,现在二爷房里有了四个,再买十几个就是了。老爷说:还是丫头里随二爷挑才妥当。太太说:好的也少了,一定在外头买罢!你想想,若照太太的意思,你我还有什么指望吗?”
再表宝玉近日在袭人房里歇,因袭人往王夫人处未回,宝玉踱到后进,听见房内喁喁私语,蹑手蹑足延至窗下,将两人的话听得明明白白,悄悄回房,躺在炕上出神,袭人回来,宝玉将窃听两人的话告诉袭人。袭人心内盘算,恐外面买的人不合脾气,不如仍是旧人相安,即献计说道:“这件事还是合郡主商量,待他出个主意,回了老爷,包管妥当。若依太太的主见,又不如你的意了。但你心里爱的几个人,先下手要紧。”宝玉道:“那几个?”袭人道:“我代你说了罢!第一个,你要吃他嘴上胭脂。第二个,他不理你,你哄他尝羹。再系方才唠叨抱怨的两个。可不是要先下手?”宝玉笑道:“很是的,只怕将来鸳鸯姊姊总不理我。”袭人道:从前那是他和大老爷赌气,究竟他心里还不恋着你吗?只要郡主向老太太讨定了,给了你。谁还敢哼一声儿?”
两人正在深谈,忽听外面敲门甚急,宝玉、袭人吓得胆战心摇。妈子连忙开门,传话进来:“快些告诉二爷,二奶奶合三姨娘都临盆了。”宝玉匆匆进园,走至半路,遇着妈子报道:“恭喜二爷!宝二奶奶生了一位千金。”宝玉问道:“可还快燥?”妈子道:“很快燥。”宝玉进怡红院来,姨妈、莺儿都道了喜。姨妈道:“我前日过来,见姑娘说话懒懒的,估量着系时候了。这两天,姑娘合紫鹃姑娘都吃了参活汤,所以快利平安。那边紫鹃姑娘据说还先上盘,这早晚也好下来了。”
停了一会,潇湘馆几个妈子跑得气喘汗流,一见宝玉忙道:“二爷,真正大喜三姨娘得了一位哥儿。恭喜姨太太!郡主叫先替姨太太道喜,随后就过来,因为三姨娘上了盘,哼呀哼的喊叫,吓得打战,躺在炕上,这会儿才挣的起来。
停了一会,果见三四个丫头扶着黛玉,一群妈子围随的来了。见着姨妈,彼此道喜。宝玉急急问道:“听说妹妹吓坏了,这会儿可好些?”黛主道:“先前吓得站不起来,这会儿好了。”宝玉道:“我吓的心里乱跳,这会儿才定。”正说着,袭人、麝月、秋纹都到了,大家进房,普众道喜。又看了一会孩子,面庞俊秀,宝、黛二人甚喜。黛玉又到床前,同宝钗说了几句话,又看宝钗喝了些红糖酒,又嘱咐宝钗闭目凝神静养,再出来,同宝玉回到潇湘馆。又同宝玉进房看孩子,虽然才落胞胎,岐嶷之形已具,宝、黛二人喜欢的了不得。因紫鹃预先说过,若生下男的,算黛玉所生,是以黛玉更喜。
安卧未久,曙色当窗。宝、黛二人盥沐早点后,即到贾母处道喜请安,又到贾政处道喜请安。贾政、王夫人问知孩子甚好,产妇平安,皆大欢喜,即同至贾母处请安贺喜,宝、黛二人随后。贾政贺过喜出去,比即接二连三,大家都到了。少顷,尤氏婆媳亦到了。
凤姐笑道:“老祖宗福大喜大,抱重孙子都要双手抱两个。把宝兄弟孝敬的喜蛋给我些,好代老祖宗抱孩子。”贾母道:“我可不傻,为什么要一齐抱呢?这个抱了再抱那个,使不得吗?”凤姐道:“姑妈,姨妈,听听老祖宗这话才剪截呢!我还想老祖宗给我喜酒喝,而今连喜蛋都巴结不到,可是白操心了?”说得众人大笑。
贾母道:“难为你倒提起我来了,过一天我要请人喝喜酒,二老爷、太太、郡主、你宝兄弟、宝妹妹他们都要请人的。我又要学小家子气,要你行头派了贺分。热闹几天。先贺了他们,再喝他们的喜酒,像前回替你做生一样。这回的分子是双的,要格外从丰。郡主合你宝妹妹到咱们家来头一件喜事,再你宝兄弟得头男长女,要格外热闹。”凤姐道:“到底老祖宗想得快,我已有这个意思。等人到齐,该怎么样,老祖宗吩咐就是了。”
贾母等吃毕早饭,随后赖大的母亲、赖大家的、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等人,赵、周姨娘、晴雯等,平儿、鸳鸯又率领众丫头一齐到了。赖大的母亲颤巍巍柱着拐子,向贾母、黛玉、邢、王夫人,以及尤氏、李纨等都道了喜,再是赖大、林之孝、周瑞家的,并丫头等亦道了喜。
凤姐忙说:“你们可知道?老太太高兴,要大众派分子,贺郡主、宝二爷、二奶奶。”赖妈说:“很该要贺的。我还记得那年派分子替奶奶做生日。今儿宝二爷得哥儿、姐儿的双喜,这分子要双的,还要从丰。”贾母道:“你这话很是。”赖妈又说:“奴才们老运亨通,要领老太太、老爷、太太、姑太太、姨太大、二爷、郡主、二奶奶的喜酒了。”凤姐道:“大家听听,生姜是老的辣。照赖妈这说,他虽多出了几两分子,倒吃了许多喜酒回去。又不知老祖宗想什么法儿盘算咱们了。”贾母笑的指着凤姐道:“推来替我撕他这利嘴。”凤姐道:“到底这分子怎么派法?”贾母道:“我的照前加两倍。倒是姨娘们的,先要另自定一定。”
忽见晴雯笑盈盈的向贾母道:“我的分子要从丰。”贾母问:“你是多少?”晴至道:“五十两。”大家听说,齐齐一怔。贾母道:“错了。”晴宝道:“不错,是五十。”贾母道:“你如何出这么些?”晴雯道:“二爷、郡主、二奶奶都是十全的福分,贺每位十两。哥儿、姐儿亦是十全的福气,贺每位十两。拢共拢儿,可不是五十两?叫做五福自天申,我这么开了端,可好么?”贾母一面点头道:“我的儿,你说话行事正合我的脾气,但愿哥儿、姐儿应你的话。只是你如何有这些银子?”晴雯道:“多着呢!主子待我恩厚,我所有的都是主子给的,不过各人尽其心罢咧。”大家听说,深服其论。袭人、莺儿也说照例一样,王夫人点点头。
突见麝月、秋纹忙上来道:“奴才们也要一样,每人五十两。’”王夫人道:“你两个好胡闹,怎么同他们比呢?”麝月道:“奴才们四人都是同时服侍二爷的,于今咱们两个的身分虽赶不上大姨娘、四姨娘。孝敬的心却是合他们一样,所以这分子是一心情愿的。五福寿为先,替哥儿、姐儿增福增寿,望老太太、太太、二爷、郡主施思赏脸。”说着两人跪在地上。黛玉知其用意,忙道:“请老太太、太太赏他们脸罢!”贾母叹道:“好孩子,起来罢!但是你两个苦巴巴的,那有许多银子?”麝月、秋纹道:“有的。郡主赏的银子,又有攒积的月例钱还使不了。”刚说完此话,只见赖妈道:“反了,反了,你们都这么大顽起来了。我只怕自小儿积到于今的老包子保不住,都要掏出来了。”说得人人大笑。
凤姐道:“大姨娘们,这五位都是宝兄弟房里的人,原有不同,又当别论。大众的再斟酌。”贾母道:“这话很是。”赵、周两姨娘接着说道:“咱们每人十两。”王夫人笑道:“你们怎么这样挥霍起来了?”赵姨娘道:“于今不比先前,诸事沾郡主的恩,各人月例加倍,每年下又有津贴,咱们手里很宽余了。况且这是一家的大喜,老太太高兴。出这个数儿,但愿哥儿们十俱全足。将来琏二奶奶好日子派分子,咱们也要加倍。”王夫人道:“很好。”一面说,心内只是纳罕。原来黛玉置产睦族之时,已嘱宝玉替贾环捐了同知职衔,又代讨了彩云收在贾环房里,又赠赵、周两姨娘许多衣饰。周姨娘因未有出,赠了千金。赠赵姨娘贰千金。因受了种种好处,此日赵姨娘很感激宝、黛二人。仁风所及,顿将一个歹毒的赵姨娘感化好了。
再说贾母向邢、王夫人道:“你们先说。”邢夫人一想,丫头们如此隆重,连赵姨娘亦如此从厚,又承过黛玉重情,心中突然慷慨,对贾母道:“媳妇是一百两,替哥儿、姐儿受天百禄。”王夫人道:“媳妇和大太太一样。”贾母道:“很好。我是一百二十两,替哥儿、姐儿花甲重周。”黛玉站起来道:“验老太大、两位舅母金言,将来等姐儿、哥儿格外孝敬。”凤姐道:“咱们减等八十,作句什么吉庆话说呢?”李纨道:“替哥儿、姐儿着重延龄。”赖妈忙道:“奴才们又减一等,该派六十了。”贾母道:“很好,算是花甲绵绵。”鸳鸯、玉钏、平儿回道:“奴才们是每人二十两,福寿双全。”
贾母点点头,看看门外,只见周瑞家的道:“奴才不敢同大姨娘们比,竟作四十,待哥儿、姐儿四季平安。”一面说着,一面望着王善保家的道:“你怎么样?”王家的说:“我这个苦瓤子不能比你。”邢夫人忙丢眼色与他,正打算说话,只听晴雯冷笑了一声,说道:“你是通府里第一个有体面的,爱出就出,不爱出就罢了,谁还敢比你。老太太高兴,替哥儿、姐儿贺喜,你在这里苦呀苦的,苦给谁听呢?”一语激怒了贾母,叫人快打他四十嘴巴,底下人忙打了几下。邢夫人气得脸红,向凤姐道:“替他写上四十,再哼一声儿,马上处他。”王家的又羞又恼,又气又急,如剜心取血一般,说不出的苦。其余有体面的众丫头、媳妇,八两、六两、四两、二两不等,上上下下多批到了。贾母问风姐共有若干,凤姐道:“约有一千三四百。”
舒夫人、薛姨妈道:“还有咱们的呢!”贾母道:“怎好要姑太太、姨太太破钞?”黛玉道:“妈妈同我姨妈都是自家的人,若不领这分子,反见外了。”薛姨妈、舒夫人同说:“姑娘这话亲热极了,咱们照两位太太一样。”贾母道:“姨太太合姑太太既出了分子,再要办东西给孩子,断乎使不得。”姨妈道:“这分子算不了,东西还要送。”贾母道:“要送东西就不领分子。”舒夫人道:“遵老太太的命。”
贾母笑道:“这回的分子,十天半月都够闹了。”黛玉道:“姐儿、哥儿仗着老太太合大家的福庇。这分金,把几百零头作几天的酒席花销。坐住一千两整数,留待年下散给穷人,做个布施的功德,算老太太合大家替姐儿、哥儿惜福延寿的道理,大家又积了阴功,强于都花掉了。”贾母同众人连连点头,赞叹不已,一面向黛玉道:“难为你想的周到,我这么大年纪,还不及你练达世情。”
再表凤姐同尤氏商量,写了小苏班,又将林府苏州带来的清客并账房相公土串的班子,同一班挂衣小清音,在贾母前后院开戏三班,前后调换的唱。堂内垂帘,结彩设坐张灯,下人都在前后两廊伺候。姨妈、湘云、李婶娘诸家都来热闹了几天。外面厅上,各勋戚、世好、同年、族众,道喜、送贺礼、请酒,亦闹了几天。至于场飞戏彩,宴饫珍羞,毋庸多述。
转眼饯腊迎春,过了灯节。又届黛玉花朝生日。众姊妹推绛珠为首,做了一个群钗贺众芳的艳会,热闹经旬,亦不细表。
且说宝玉所买大观园外西首空地,造成一所花园,与林园相通,工程告竣。一日,宝玉同黛玉、琼玉去逛。先从大观园西首一门进去,只见数十间曲折游廊。廊外假山,遍山满布各色杜鹃,中间辟出小坞。从坞内弯环绕至一道峡谷,进了谷口转弯,只见一洞,洞上立一蜡黄冻石如斜“品”字形,上镌着古篆纹“幽香谷”三字。进了洞口,一色淡青石砌就冰纹的花径,两旁或高或矮,或整或斜,或大或小,都是青磷碧块垒成的石垣。此径纾回萦绕,明净平宽,两边栽着无数丛兰。
出了径一望,东是翠石嵯峨,西是白石磊落,南是紫石嶂壁,北是元石奇峰,四面层峦,围成一个数亩大的院落。周围山根石坳,都是栽的异种幽兰佳蕙。香风袭袭,扑鼻沁心;人立徘徊,神怡目畅。院中造成一所井田式的九间厅房,细木梁柱,窗棂格子,雕琢极工。周围十几间卷棚阔廊,下拦画槛,上挂珠帘。三人进去,瞧了一会,坐下喝茶。丫头摆上果品,黛玉抓了几颗松仁,拈了一枚橄榄脯,两玉亦随意拈了些。琼玉道:“姊姊尝这针菱的味儿,比花生还强些。”黛玉抓了一撮,一面尝着说道:“果然芳香甜美。”
宝玉道:“咱们先上楼去。”黛玉道:“这里还有楼吗?没有瞧见。”宝玉说:“进来的夹道,山石与廊檐相接,就抬起头来亦瞧不见,要站到四面山石边才瞧见这楼。楼梯藏在这前面炕屏内,后面引壁中,两横头的书架就是门。”说着将书架柱子往外一拉,楼梯才现出。黛玉笑道:“倒还新巧。”两玉搀扶黛玉,一步步步上了楼。只见曲折亮格围成一间大房,房中月官床,旁边碧纱厨,设着绣榻、桌椅、几杌等件,极其华丽精巧。房外便是八间串通的大楼,雕梁画栋,翠格朱楣,五色玻璃嵌窗,周围设着桌椅、几炕。
黛玉先到东边一望,只见假山外万竿修竹,竹外几株百尺高梧。幽篁浓荫,绿影迷漫。
转到南面,凭栏一望,不禁叫绝,一面说道:“这位自如先生的心思出人意表,足见世间有此才人。幸亏咱们家请了他,不然,岂不可惜。”一面说,一面看,但见紫石嶂之外,数百丈曲折回廊盘旋环绕,串成中间两个大院、四面十几处小院。
此处名百花廊。廊宽一丈,一边飞来凳,一边栏杆,设着桌几椅杌。东首这所大院当中,白石垒就的一座牡丹台,高下数层,栽着百余本各色上品牡丹。台西十几株西府海棠,间着垂丝海棠,衬着数株斗大雪球,树下几处石桌、石凳。东南两面,竹编的曲尺篱笆,网着各色各种蔷薇、月季、红白粉团、金莲、宝相、荼放、十姊妹、紫白玫瑰、黄蔷薇等类,篱根植着紫萝兰、长春菊、诸葛菜、蝴蝶花。西首这所大院,栽着各种妙品洋菊,西边尽是白芙蓉,南边尽是醉芙蓉,东边曲篱内外,异样杂色鸡冠、各种秋色雁来红、黄锦僧鞋菊、向日葵之类。四面十几处小院内,或花台,或石砌,或石凳,或花架,栽着四季的群芳异卉,无所不备,计点花名不止百种。
廊之东壁系大观园的花墙,廊之南面数十间藤棚,网着朱藤、紫藤、银藤、蜡藤、翠藤,花时五色相错,累垂可爱。棚后一带粉墙,墙上十几间走马高楼,是林府后宅。朱栏绿格,掩映着本廊,高下参差,炫人眼目。廊之西首,一所前五后三的大蝴蝶厅,厅后十数株苍松古柏,列如屏障,左旁一丛金粟,右旁满庭垂柳,四面亦是阔廊围绕,廊前春艳花容,秋森桂馥。黛玉道:“这里四方都是山石围住,从何处走出这花廊?”宝玉指着说道:“此名百花廊,从西南角那块插屏似的石头背后转出去就是了。
黛玉道:“要想到蝴蝶厅内瞧瞧,只怕走得费力。”琼玉道:“厅上再去罢!’我带得有千里镜。”取出来道:“这是看二三里的,姊姊对镜一瞧就知道了。”黛玉由镜里看去,见这厅细木雕饰,陈设素雅,堂中隔着黄杨木屏门,未悬匾额。
黛玉问道:“此处题过没有?”宝玉道:“自如先生说,那确不可移的题了几处,即如‘幽香谷’题写都是他,所以刻了。我求他题各处的对子。他说:‘造这园子,我包管主人中意。至于原对,各有意见不同,必得主人自题方妥。’于今咱们要细细斟酌才好。”黛玉道:“你可曾题?”宝玉道:“同兄弟拟过,廊前用‘听涛轩’三字。”黛玉道:“惯用‘轩’、‘斋’字样,未免太俗,就用‘听涛’二字罢。” 宝玉道:“你这评论很是。庭柱上有一对挖的瓦形棕竹对子,打点用‘四时潇洒惟花木,千古经论在史书。”黛玉道:“‘四时’、‘千古’亦可删。”宝玉拍手道:“这一删妙极了。”黛玉说:“题咏一道要: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因人制宜,因物制宜。这里现有四时花三木,所以删去‘四时’二字反空灵了。堂中屏门怎么样?”琼玉道“我的意思,梅石钳的工笔花卉最妙,叫他画十二幅四季花;哥哥要各色各样玉石、玛淄、珊瑚、螺铀落嵌的花卉。”黛玉道:“庭前既有鲜花,又何必画的、堆的比并?莫若照《回文类聚》上的百花屏,摹他款式,写了楷书刻成,字上填墨。这匾用黑漆磨光,嵌两个分书螺钿字。对联用行书刻就,填云母粉,一抹素雅,好么?”琼玉道:“很好。”
三人又转到西边,看那白石湖山之外,几道曲折平坦月台。台之南,花墙圈着一院芭蕉,墙外就是听涛,旁边桂树。台之西,几株参天玉兰,间着辛荑,又接着林园绛雪楼旁串楼山石。
三人再转至北首,只见元石峰的外面,数十丈玲珑水榭,盖在池塘之上。此处茫茫荷芰,东接大观园的蓼汀,西连桃柳堤。接天莲叶,碧色无穷。水中北首耸起一山,名小蓬壶,飞楼峭阁,碧洞瑶台,后面又一高峰被水隔断,左右两道飞桥,搭着后山腰跨。从桥上度到后峰顶上,丹崖石凳,古柏虬松,枝垂干偃,滴翠欲流。峰前紫石碣,刻着草书“小蓬壶”;两边飞桥,左跨虹,右涉此。黛玉又将镜一照,向两玉道:“这石碣亦是自如先生写的吗?”琼玉点点头。黛玉道:“此老真不愧为名土。这前后两山,四面皆水,非船莫到。”宝玉道:“有几号渡船。那后面山根下,水里还有石梁,离水面不过尺许,他们下人赤足走得过去;若水浅了,那石梁就露出水面来。”
黛玉道:“这也巧极了。但这楼南北两面瞧得明白,东西两边园景,望去不甚清朗。”宝玉道:“你‘欲穷千里目’,”琼玉忙接道:“请姊姊‘更上一层楼’。”黛玉怔了一怔,说道:“这楼上还有一层吗?”两玉道:“还有一层。”黛玉问:“从哪块儿上去?”宝玉引黛玉进了房,将床左边碧纱厨门推开,内有阔梯十余级;扶上梯去,往后一折,又有梯十余级;再上去乃是第一层,形如井田,设着精巧桌炕、椅几。凭栏一望,只见琉璃翠瓦,金碧辉煌。转到周围一看,不但四面园景,宁、荣、林三府住房尽入目中,连郭外四野风光都收眼底。黛玉心旷神怡,忙道:“那边园名大观,此楼可谓壮观了。”琼玉道:“对山楼上望外景,瞧的更远。”黛玉道:“这山又高又险,怎得上去?”宝玉道:“山径是盘旋而上,可以走的。备有山轿子,叫妈子们抬上去也使得。
黛玉一面下楼歇息,又问:“这里可曾拟对子?”宝玉道:“没有。”琼玉道:“我拟了一对,请哥哥、姊姊斟酌。”念道:
金碧画传三楚胜,
蕙兰香蔼四时春。
宝、黛二人齐声赞好。黛玉又道:“这‘四时’二字用得恰当,正是因地制宜,因物制宜。”宝玉道:“此楼取两个什么字才好?”黛玉凝神一想,笑道:“不如就叫‘红楼’恰当。”宝玉拍手道:“妙极了!妙极了!眼前这个字,我再想不到。”琼玉道:“这个字的神理确不可移。”
黛玉问琼玉:“你那边园里有几个楼?”琼玉道:“有十二个楼。”黛玉道:“这边几处有楼?”琼玉道:“这里一楼,对山一楼一阁,西首听涛轩外蕉院,大月台后首万字桥,桥上五个亭子,就这几处。亭台楼阁虽不多,坐落居中,得两边园景陪衬,三个园中第一佳景,莫妙于此楼。这里地形本高,眺远为最。宽大壮丽,还在其次。”
黛玉道:“再逛那一处?”宝玉道:“从北首元石峰出去,由水榭一带到万字桥亭内歇着,吃了饭再逛到那边园里去。”于是三人由谷内穿出元石峰,缓步游行水榭之上。微风吹过,水面粼粼,波光荡漾。走尽水榭,只见四围绿柳长堤,堤宽两丈,沿堤石桌石凳。堤两旁栽着垂柳,间以红桃。塘中一所万字桥,这桥用石梁、石柱架在池中,上面石板,四方围着白石栏杆,中间一个飞檐抢角两层方亭,四边每方有三曲,如转脚“万”字的形,第二曲上一个双层方胜连环亭。四方一样制造。北堤皂间又卷三洞石桥,引大池之水出入相通。
三人行至万字桥中亭内歇下,黛玉道:“此处局势宽展,坐在享内很舒服。”宝玉道:“塘里如何布置?”黛玉道:“东首已有莲叶接天,这里合着一句古诗‘十亩方塘一鉴开’,最妙。”琼玉道:“水清纹净,映着一轮皓月,楼台都像浸在水中。那边大蝴蝶厅建在水中央,四围亦是各色荷花。三个园的荷花不少。这里水面澄清,四面放起灯来,池内几号灯船,再叫他们几班清唱在船上游来游去,咱们在这里听水面上的音韵,格外脆亮。”黛玉道:“你竟很会玩。”宝玉道:“这些玩的咱们早已打算过了,你的曲已好了,上日过的《写真》可都会了?”黛玉道:“腔子字面都有了,这两天没有哼,不能离谱。《游园》、《惊梦》已熟透了,再要来过《寻梦》。”一面说话,已经摆饭,三人吃毕。
宝玉道:“我想中亭不用匾,四角柱上题两联对子,像首诗似的,一柱一联;四方连环亭只一匾,不必用联。”黛玉道:“这么的倒别致,但是四方须按四时风景。”宝玉道:“东方我拟‘朝暾’二字。”琼玉道:“好!西方用‘新露’罢!”黛玉道:“都使得。南面的‘微曛’,北首的‘小霰’,如何呢?”琼玉亦说:“好!”黛玉又道:“这亭背西北两角柱上,我已有一联,是:
轻云新雁远,
疏柳夕阳红。
琼玉道:“姊姊这意思从物外传神,竟好极了。”宝玉道:“我想做一对,只好目前小景……”停了一会,说道:
“彩蝶穿栏曲,”
琼玉道:“我对下联:
时禽话树丛。”
黛玉道:“小巧即景也,可用。咱们再逛何处?”宝玉向前引着,走过西首柳堤,即是林园东北角串楼之下。从花墙内一门进去、只见四方四座五间大楼,四角是廊楼串通,廊外围着一道曲尺花墙。
三人从东首环翠楼游起。此楼后面,两边花墙之内,尽是紫竹;正中几株高槐,接连听涛轩后的松柏;楼前几株耐冬;两边廊外几对大石凳,上面各样砂盆,栽着数十本凤尾蕉。
三人从楼廊绕到北首楼下,此楼前后左右、两廊内外通栽着百十树胭脂梅。宝玉道:“这里尽是朱砂梅,凝着雪,连雪都红了。”黛玉道:“我是这么想:落梅如飞雪似的,匾上就题‘绛雪楼’。”宝玉道:“双关二意,很恰当”。
又转到西边来,楼前几株紫薇,两边廊外尽植紫荆,楼后两株参天的白薇,廊内尽植白荆。黛玉道:“此处春秋多佳。对面是夏景,北首红梅是冬景。”琼玉道:“楼上的匾,因我爱这紫薇花,自如先生说就题‘紫薇楼”。三人走至两廊外紫薇花前,只见设着各式细磁绣墩。黛玉坐下问道:“这些铺设点缀可都是自如先生一人独出心裁的?”宝玉道:“都是他的布置。他有个小折子上,某处栽什么花卉,如何点缀,怎样陈设,总在折子上,照牌理事,毫不紊乱。倒是此处许多绣墩,依我要分作南北东西,四面摆着,彼此相对才好。”黛玉道:“所以你们不及他,就在这些讲究。此公穷极物理,达乎时宜,体会人情,无微不照。凡来逛的人,都在晌午或午后、下午逛到这里,坐在墩上歇息,瞧那三面景致。太阳西照,都有后面树木、高楼遮住,免得映眼。我料他是这个用意,你说如何?”宝玉鼓掌笑道:“果然你一说破:丝毫不差。”
一面说着,再转到南首楼上一望:楼前尽是千叶碧挑,楼后尽是大红千叶绛桃,两边廓内外尽是千叶粉红桃。黛玉道:“我最爱这一带,碧桃雅素鲜妍,楼后绛桃春工富丽,两旁粉红桃娇艳无双。”琼玉道:“姊姊这一赞,我想起来了,此处就名‘艳阳楼’。”宝玉道:“确不可易。”黛玉道:“兄弟可是亿着红楼,悟到桃花娇艳,题此二宇?”琼玉道:“很是的”。
于是三人下楼。出了花墙,南首一所大牡丹台,高高下下,栽着数百本佳色牡丹。中间一座双层八角亭。台西假山,一丛玉兰、雪球;台东十几剂芍药。四旁围着朱栏。东西两壁花墙,绕着各色蔷薇、月季。西首山石嵯峨,网满紫藤。南首花墙外,数十间曲折套房,有几处院子。院子里外,尽是西府、垂丝两种海棠,中间一座半阁,匾上题着“晓看红湿处”,比怡红院又别致。
黛玉一一领略过,向宝玉道:“今儿乏了,明儿再来逛”。宝玉同琼玉耳语数言,琼玉点头一笑。黛玉道:“你们捣什么鬼?要作弄我可不依的”。三人一路谈笑回归,欲知何如,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游目骋怀赏心乐事 群芳浓艳美景良辰
话说宝玉、黛玉回到怡红院来,宝钗笑道:“好呀!你们今儿偏我了。”黛玉道:“姊姊,明儿一同去逛逛。人都夸这边园子造得精巧,你到那边瞧着才知道呢:”说着往炕上躺。宝钗道:“你先说给我听”。宝玉道:“妹妹走乏了,让他歇歇。”宝钗道:“他用舌条走路吗?”黛玉笑道:“我没力气说话。”宝玉道:“我说罢!”宝钗道:“谁信你的话?一回一个样”。宝玉耳语道:“我说话一回一样,你为什么也要一回一样呢?”宝钗忙阵道:“不合你说了。”黛玉一面笑,一面说:“姊姊可知道他的难处?他于今朝考都不怕,独怕长年长夜没有许多样子。”急得宝钗赶来要拧黛玉,宝玉忙来拦住。黛玉再三央告,宝钗道:“你快些告诉我才饶你。”黛玉道:“实在说也不信,见者方知,横竖瞧见就明白了。”


次日,三人吃过早饭,带了晴雯同逛。走进幽香谷,宝钗、晴雯赞不绝口。一行人来至楼下,已摆着果品茶食。晴雯道:“我不吃东西。”径入兰丛去了。黛玉道:“歇会子就到那边园里去,因为喜妹妹约在那里候着,先逛那边,再逛这边。”宝钗道:“朝三暮四,朝四暮三,都是一样。”
茶点吃后,晴雯笑吟吟的,左手拈着几茎异种兰花,送到面前。宝钗道:“这种荷瓣的很好,这梅瓣的好极了,咱们每人戴他一枝。”晴雯道:“还有更好的。”又将右手笼着两朵三平头的拿出来道:“这才有趣呢!”宝钗、黛玉各戴了一朵,晴雯向黛玉耳边说了一句,黛玉一笑。宝钗问:“笑什么?”黛玉指着晴雯道:“你问他。”晴雯又向宝钗耳边低低说道:“昨夜郡主、二爷合奶奶可是像这花一样?”宝钗脸一红,轻轻问道:“这定是二爷告诉你的。”晴雯说:“今儿二爷合奶奶并没有离开,如何是他说的?”宝钗悄问黛玉:“他如何知道?”黛玉说:“他有仙传索隐神数,遇事皆知,怎么瞒得他?”
三人相视而笑,一面出来,由万宇桥逛到绛雪楼等处。楼前院落中心,一方大金鱼沼养着各种金鱼,四围石凳。晴雯欣喜欲狂,忙叫丫头去折各色桃花,又叫采蔷薇、月季。到了晓看红湿处,只见数十间曲折套房,两相环绕着数十株海棠,花开烂熳,香艳醺人,耳边只觉一片蜂闹之声嚷嚷不息。众人上了半阁,晴雯要折海棠,宝玉道:“你且歇歇。”晴雯道:“我干我的,不与爷相干。”宝钗笑道:“我看你没处下手了。”晴雯亦笑说:“竟不知道折那一技上才好。”宝钗道:“迟几天,花都开了,请云姑娘来,再叫几个樵夫带家伙来。”宝玉道:“叫樵夫做什么?”宝钗道:“他们同在一处,还不砍上几挑子吗?若没砍柴的帮着,妈子、丫头何能弄这许多?”黛玉笑道:“他两个见着花就像没命似的。”宝钗道:“还有咱们家那个诗呆子,也是爱花如命的,明儿他们三人聚在一处,这些花才算遭殃。”晴雯道:“奶奶别这样委屈人。咱和菱姊姊虽爱折花,却最惜花。可以去的才折下来,除插瓶之外,再拿来戴。不像云姑娘,一瞧见花就要混折的。”黛玉道:“这话倒是的。”
众人出了东首游廊,越过湖山,到茶花肪,见着各色洋茶,晴雯又要折取。宝玉道:“今儿只有逛园的工夫,明儿折罢。”晴雯只得同众人进来。中间一所倒锁式的小巧书斋,当中炕壁上横嵌着一块大玻璃,六七尺宽,三四尺高。晴雯眼尖,向后院一望,早叫了一声:“呵唷!快些来瞧。”却是一株杨妃面的千瓣洋茶,又名东方亮。钗、黛二人亦不禁叫绝,宝钗道:“天公造化!南边的花竟如此娇艳,我就爱*了。”晴雯向宝玉道:“我的爷!任你捶我几下子,定要折两朵下来。”宝玉道:“不是我不把你折花,因为要逛园。等闲了,那怕你尽管折呢?岂有轻人重物之理?况且这种花该配你们这几个人戴,你们这几人若不戴这花,白辜负了花;这种花若不得你们戴,又辜负了人。”黛玉道:“依你说,配戴这花的是那几个?”宝玉道:“再合你说。我且取两朵下来,你合宝姊姊戴一朵,喜妹同晴姊戴一朵。”于是摘下两朵。晴雯用竹剪分开,替钗、黛二人戴了,留了一朵待喜鸾同戴。
忽听丫头道:“舅大爷来了。”琼玉进来,彼此间过好。黛玉问:“喜妹妹呢?”琼玉说:“快到了。”宝钗拉着黛玉往外走,黛玉道:“且进房瞧瞧。”众人进去,只见铺陈精美,富丽惊人。晴雯急于要逛别处,忙说:“咱们走罢!”宝玉道:“不用出去。”宝钗道:“房内并无路”。宝玉笑了一笑。黛玉心灵,走至上首,将墙角边一个三角紫竹书架,抓着柱子往外一拉,只拉不动。宝玉笑得拍手,黛玉将架子细看,并无关键,一面向宝钗道:“姊姊,这就是门。怎么拉不动?”琼玉道:“姊姊拉错了,要拉着下首柱子往上一贴就开了。”
黛玉依言拉开,走进里面,另是一带廊房。宝玉、琼玉将窗格吊起几扇,只见—所大方池,三面回廊,东首一带粉壁花墙,隐着琅八无数。黛玉道:“原来这房中别有洞天,真可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宝玉道:“还不止于此。”晴雯道:“奶奶们瞧瞧,西首这边廊底下都是空的,池子里的水通得出去。”黛玉道:“这廊内可有门?”晴雯道:“往前走着瞧瞧。”走过几间,见一小栅栏,里面朱红格子外站着个美人。晴雯道:“这倒像怡红院那门了。”宝钗道:“此是抄的墨卷。”宝玉道:“虽曰合掌,迥然不同。”晴雯向前,将栅栏拉开,只见那美人笑嬉嬉的站着,眼睛微微转动。晴雯吃了一惊,忙道:“这身子堆拱是造出来的,眼珠都能动弹,比那画的强多着呢!难为他怎么制的?”黛玉道:“你位开来瞧瞧。”晴雯模了一会,说道:“没有拉的东西。”琼玉道:“这不是那西洋机括,姊姊只拿着美人右手的镯子用劲一拉,就开了。”
晴雯开了门,众人到外面一看,只见一个多大的天宫,覆着下面亭台楼阁、花木池塘,豁然心胸,一个个惊奇纳罕。面前塘中,五个厂厅联在一处。中间是个长卷棚厅,形如蝶肚,前首左右两个五间大厅,后首左右两个二间大厅,如蝶翅盖在水中央,两边两道十余丈长桥,如蝶须一般。
宝玉道:“咱们先过桥到水厅里去,喜妹妹在那里候着。”宝钗道:“你们打头里走,我有些怕。”晴雯道:“舅大爷在前,郡主一手抓住舅大爷,一手挽着我的手;奶奶一手搭在我肩膊上,一手挽着二爷的手。五人做一串子,就好过去了。”黛玉道:“这主意很好。”五人过桥,走出去丈许,宝钗道:“我怕的很。”晴雯道:“奶奶不要望底下,只望着我的脊心就是了。”战战兢兢又走出丈余,宝钗道:“这么长的东西,玩到中间来,我的腿有些打战,快些歇下子。”黛玉“嗤”的一笑,宝玉道:“这还不相干,才玩到这节子,你的腿就打战了,回来玩到正中间,只怕更要战得凶呢!”黛玉笑道:“宝姊姊吓的打战,我笑的动不得了。”宝钗道:“人家实在难提,正要歇歇,你还要笑我。”宝玉道:“姊姊再捱一节就好歇了。”好容易捱到桥中,旁边有个石垛上坐下。宝玉坐在后首,靠着钗、黛二人。
晴雯道:“我不能站了,要到厅里喝口茶,歇会子再来。”黛玉道:“你就在那里歇着,叫丫头们来。”琼玉道:“我去叫丫头倒茶来。”一面先走。晴雯在后,走至桥中,也叫:“不好!舅大爷快回来拉我一下,我也有些害怕。”琼玉忙赶回来,晴雯伸手来拉琼玉。不防他指甲长,将琼玉手上抓出一条红线痕。晴雯忙道:“我竟该死了!怎么这样冒失!”琼玉道:“不妨,拉定了好走。”晴雯虽拉着琼玉的衣襟,因胆气一怯,终难放步。宝玉喊道:“兄弟,有屈你挽着他的手才好。”于是琼玉挽着晴雯过了桥,带着丫头来至钗、黛二人跟前。琼玉叫两个丫头同自己先搀扶黛玉过去,喜鸾、晴雯早已迎来,同进水厅。琼玉又带两个丫头来至桥中,宝钗双手搭住丫头肩背,宝玉、琼玉在后搀扶,一步一捱,走至石垛边,又坐歇一会,好容易才过了这奈何桥,喜鸾等又迎了宝钗进去。宝钗一面靠着拐枕歇息,一面问道:“纹妹妹为什么还不来?”黛玉道:“我昨儿已邀过他,说有事粘住手了。”
六人吃毕茶点,同到四面水厅周围一逛。宝钗道:“荷香水阔,极妙。”喜鸾道:“夏夜纳凉更佳。”晴雯道:“荷花开的时候,弄只采莲船来玩,才有趣呢!”宝玉道:“已办了十二只,预备采莲用。”宝钗问宝玉道:“这池子可能通到咱们那边去?”宝玉道:“都是通的,但是一件:你走到这里来已吃力了,再怎么回去?”宝钗道:“没有别路走吗?”宝玉道:“眼前无路。这里只有两条险桥,你没瞧清白吗?西首那条只有一处石垛,水面又宽,更难走。”宝钗道:“那边园里的桥都有栏杆,又宽又短,走的容易;这道桥又长又窄,又没栏杆,就很难了。”宝玉道:“此桥虽险,究竟有三尺宽。”宝钗道:“短些也罢,为什么要这样长?”宝玉道:“这是自如先生定的格局,因为这蝴蝶水厅有这么大的地面,这蝶须桥定要这么长才得相称。起造的时节,我合兄弟的意见还不要中间这三堆石垛,犹如蝶须长无挂绾,岂不好看?还亏自如先生说:‘此桥长而且险,胆小的男人尚然害怕,女眷们如何能走?’所以设这石垛,特为女人歇的。”黛玉道:“这就是了。我倒要问喜妹妹,你怎样走来的?”琼玉道:“他的胆子比姊姊强些。前首只扶着一个丫头,我在后面扶着,走至中间,还没有歇就过来了。”宝钗道:“你们都好,就只我不济。”黛玉道:“他们丫头怕不稳当,待你两个兄弟前后扶持,搀了过去,才得妥贴。”宝钗道:“怎好劳琼兄弟?”琼玉道:“大姊别这么说。兄弟病的时候,大姊曾扶过兄弟的,这又何必生分了?”于是宝玉、琼玉先扶宝钗过了桥,再扶黛玉等回来,沿着柳堤一带,缓缓走到芙蓉堤,过桥直到堤中。石凳上已铺着锦垫子,大众坐下吃茶。
宝钗道:“对面蝴蝶水厅,静赏夏月风荷,实在佳妙。就是这桥长的难行。”琼玉道:“迟几天,南边撑船驾娘们一到,乘船而往,不冒险了。”喜鸾道:“咱们逛到楼上,吃了饭再逛别处。”将欲起身,只见送饭菜的妈子说:“南边买的丫头来了,四十个撑船的驾娘也到了。还有许多笼子、箱子、大木匣子、灯盒子、篮子、篓子、筐子、木桶子,十几处厅院都堆不下了。”宝玉道:“快去叫驾娘们来撑船。”黛玉道:“他们才到,就叫来弄船,如何使得?”宝钗道:“先前晴妹说要弄采莲船,他就急的要合晴妹上船去玩。”六人一面说笑,上了芙蓉楼,凭栏望去,只见水中无数的倒影楼台,间着雾桃烟柳。又转到九曲楼前面看,那西首月弓堤,万株翠柳衬着小桃源一道红霞;东边艳阳楼,前后各色千叶桃花如簇锦一般;遥望北圻上纷纷李雪,山坳里满坞梨云,梅涧中尚有飞英流荡。黛玉向琼玉道:“你的镜子带来没有?”琼玉从怀中取出,一人一筒,各人看去,只听晴雯道:“这镜子很有趣,对面山楼阁上的瓦都数得清。”琼玉道:“这镜子姊姊们留着玩,还有远些的,每人再送几套。”妈子、丫头将饭摆下,喜鸾道:“不必累赘,咱们一桌子坐就是。”晴宝道:“我可不敢。”黛玉、琼玉齐道:“一家妹妹兄弟,又无外人在坐,不必拘了。”于是晴空一同坐着,吃毕,各人散坐品茶。
停了一会,再下楼,逛到东边桂舫,重到芙蓉堤,过桥又往北首,沿至柳堤尽处,高耸一山,四面都系青松古木。山上一所大院,曲折游廊,围着一座高楼,楼前山石间栽着几十株磐口檀[香]、素心蜡梅,四面墙根尽是垂珠、天竺、松竹梅三友,冬景最佳。众人上楼,只听林际鸟语绵蛮,各色时禽飞鸣树底。琼玉道:“此处最幽,楼匾该题何名?”黛玉道:“昨儿在那边楼上听的鸟语,原来鹊子都栖此处。这里听鸟声格外清切,唐诗云:‘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不必将听禽说出,只题‘晓春’二字,映着下文倒也别致。宝姊姊评评,可使得?”宝钗道:“这含蓄的文情最妙。”一面指着池中间宝玉道:“水中央几处,同那座楼,可曾题过?”宝玉道:“没有,原候大伙儿斟酌。”宝钗道:“东首几间平房,夏夜读书最好,就叫‘水香书屋’。”琼玉道:“大姊这议论正合咱们的意儿。水边蚊少,又凉快,打算同哥哥在此读书。”宝钗道:“偶一为之使得,不可长住,恐贪凉受病,不是玩的。”黛玉道:“姊姊打起镜子瞧瞧,都代兄弟题了罢!”宝钗将镜子细对了一会,说道:“达两所舫式的厅就名‘双舫轩’,这楼在水面当阳,满园日色都入望中,傍晚倚楼看水中落照,绝妙佳景,可题‘夕阳楼’。”喜鸾、三玉齐声说:“妙!”黛玉又指着西首桃堤道:’“那里可曾题过?”琼玉道:“已定名‘小桃源’。”黛玉点点头,又道:“里面杏花满林,咱们去瞧瞧。”一面望着宝钗笑道:“怕你腿软走不得了。”宝钗道:“且慢慢的逛。”
于是大众复回身过柳堤。原来此堤形如月弓,自南至北,长亘半里。堤外西首,夹岸沿池一带,尽是红白蓼花。行至中段亭内小憩,只见匾书“蓼霞亭”,此处花开时一片红霞,比芦雪风景迥别。此亭是四根大石柱擎着棕榈做的梁椽,椽上覆满棕皮,上罩一个覆盆的瓦顶,坚朴古雅,石柱下首安着三面石凳。黛玉道:“此处饶有野趣。”宝钗道:“我撰了一上联:
鸥眠秋色澄清湍,”
喜鸾道:“宝姊姊这出句极妙。我对下联:
鸳浴春风潋滟波。”
黛玉道:“好极了!语相类而不同。此处春秋佳景,非此两句不足以尽其妙。”
大众又沿堤往北走去,则是一带平冈土陇,沿岸无数桃花,直包到冈陇尽头。往里一转,有一路迳,迤逦进去,另辟一所村庄。外面田畴,艺的桑麻、蔬韭;里面一圈篱笆,围着十数间草房,中间有一小楼,篱笆内外百余株红杏,烂熳芬菲。黛玉道:“此处田居风景,比稻香村又别矣。坐在里面,望不见外面金碧楼台,脱尽富贵气,幽僻闲静,可谓避秦小筑。”琼玉道:“此楼就名‘杏花楼’。”宝玉道:“不雅不俗;恰当之至。”喜鸾道:“三位姊姊,明儿先到这里早膳,煮兰茗,赏杏花,再游梅涧。今儿天色不早,要回去了。”
一行人出来,将至陇口,猛抬头,望见杏林深处,石台之上一座高楼。晴雯道:“这楼比晓春楼还高,”楼上看月很好。”琼玉道:“晴姊姊真是鉴家,请你题一题。”晴雯道:“我不过胡诌,别笑我狂妄。此楼最高,古人有咏听月楼的诗,就题‘听月’二字,不知可使得?”众人俱赞:“极妙。”说着走过蓼滩,来至大月台后身。转过山石,缘阶而上,弯环六折,中间一楼。月台后一丛枫林,秋冬之交,丹枫缀锦。喜鸾道:“此处白云红树,景映芙蓉,取名‘红树楼’罢!”钗、黛俱称“风韵雅致”。
玩了一会下去,又往东首花墙院内进去。只见周围花墙,院中一庭芭蕉,间着玲珑山石,四围墙根尽是各色秋海棠,石畔栽着玉簪、晚香芋、醉仙桃。西北一曲游廊,花架上数十盆茉莉、夜来香、珍珠兰。新秋凉月,芳香满庭。阶砌鸣虫,微吟细咏。当中三十四间贴字式曲折房,面前遍书“碧韵轩”。后首一带白石平山,尽是五色野茉莉,杂以各种藤萝香草。满院芭蕉秋香盈砌,则胜于秋爽斋;后壁藤萝芳草,又异于蘅芜院。宝钗道:“我合三姑娘最爱这般景致,此处又僻静;正好吟诗结社。”喜鸾道:“说起诗社,那天大伙儿高兴起来,我邀一人入局。”宝钗道:“你的诗学已得颦卿三昧,还有那一位未传名的宿学呢?”喜鸾指着晴雯道:“就是他。”宝钗道:“晴妹能诗,我还没有知道,自然合你同门了。”黛玉道:“士三日不见,当刮目相待。晴妹在幻境已久,无所不通,他的天资又在你我之上。”宝钗道:“改日邀云妹妹们来,待我先开一社。”
说着往东首出去,又进一院。内里曲尺游廊,院内栽满婴粟、虞美人、紫白黄玫瑰并各色香花,西首数株各色玛瑙石榴,东首一带酴舶架木香棚。廊房里一门,推开进去,就是碧莲池的水廊。宝钗道:“咱们回去罢!我实在不能走了。”黛玉道:“还有多远的路,怎么好呢?”宝钗道:“我万不能走了。”黛玉道:“咱们到红楼上歇罢!”宝玉道:“很好。你们慢慢的到那里,我先去叫人拿东西,再点几个伴宿上夜的同来。”
宝玉走后,钗、黛等缓缓出了林园,别却琼玉、喜鸾,来至幽香谷,坐在炕上歇息。宝玉往上房请过晚安,忙叫丫头妈子多人,搬了四人的卧具来,一面引人上楼铺设。宝钗走至半梯,不能上去。宝玉、晴雯同着两个丫头,好容易才撮弄上去。宝钗就在旁边小炕上躺下,说道:“好了!得了活命了。”两个丫头赶着捶腿,已经迷迷糊糊睡熟。黛玉靠在椅上歇息。宝玉同晴雯四面眺望,指示某处某处。晴雯道:“我最爱百花廊。明儿起来,爷合我先去瞧瞧那些花。”看了一会,两人回至中间房内,同黛玉吃过晚饭。宝钗懒得来,靠着拐枕喝了一碗燕窝粥,漱口卸妆,已睡下了。宝玉以“你怎么就睡了?咱们同在大炕床歇倒不好吗?”宝钗道:“我乏狠了,随我在这里舒舒服服歇着,再搁不住你闹了。”于是黛玉、晴雯卸妆、宽衣、盟漱已毕,与宝玉偕入兰帏,左妻右妄同眠。此是,
良霄一枕红楼梦, 极乐都从变幻来。
如此美梦风情,世间未可易得。
次日,三人起来,梳洗已毕,黛玉到宝钗炕前问道:“姊姊,今儿怎么样?”宝钗道:“昨夜一觉好睡,今儿身上不乏了。”一面赶着起来梳洗,四人同喝冰燕汤后,又吃过茶点。宝玉道:“咱们到上层楼去。”各人又搀扶着到了上层,宝玉一一指点宝钗、晴雯看毕。晴雯道:“听月楼已算高了,还没有对面山的阁高;那两处虽比这里高,终不及此楼正在中央,四面景致环绕,包罗得好。”宝钗道:“你这是确评。”
宝玉道:“咱们往小桃源去。”四人下楼同行,踱到那里,琼玉、喜鸾、李纹已先到了。各人问过好,即摆早饭,谈些农田、杏花典故,晴雯催促要逛别处。宝钗道:“我昨儿很走乏了,养息了一夜,觉着好点儿。今儿走到这里,倒又乏了,怎么好?”琼玉道:“我已知道,大姊今儿断不能再走了,就是姊姊也乏了,晴雯姊姊虽能走,也不可过劳。我已叫驾娘们备船伺候。”
大众出了桃源洞口,一同上船,先荡到冷香泉。上岸,进入洞口,四方山石围着几间书室。院中各色异种梅花,夹着素心蜡梅,另有一种翠梅,色如翠羽,见之出人意表。轩前一匾,题着“寒芬月窟”,两边柱上对联道:
月朗琴心古,
香浮石髓流。
后首山岩有块平石如碣一般,镌着“冷香泉”三个仿米的革字。此泉从山腰里绕到右首石罅内,流出洞口,石底下还有泉水分流。此处专为弹琴而设,取高山流水,音韵泠泠的意思。宝钗道:“颦卿在此弹琴,咱们焚香煮茗。”宝玉道:“我只好看天书。”黛玉失声—笑。
七人出来,到梅涧边桥上亭内坐下,黛玉道:“此处要一对好联句。”晴雯道:“待我来诌。”想了一想,‘忙道:
欹石交疏影,
横流泄暗香。
众人齐道:“妙绝!”喜鸾道:“我拟了一匾:‘冰痕茜雪’,使得么?”大家互说:“艳绝!”宝钗道:“二位笔法心思,如出一手。”黛玉道:“这匾对,须做副竹雕亮地的才好。”人人都道:“雅绝!”宝玉拍手道:“此之谓‘三绝’矣。”
众人逛过梅涧,又到了梨花坞。前面两三处亭台,进了坞,只见无数梨花丛里,隐着一楼,楼后还有群房。琼玉道:“此楼未题。”黛玉道:“百花开时,都宜风日晴和,惟有梨花宜于轻烟细雨。”李纹道:“这议论情景逼真,竟题他‘梨花春雨’四字罢!”黛玉道:“很恰当,又别致。”琼玉道:“十二座楼多有了名目,各处对子缓缓再题。”李纹让着众人,逛到李庄,只见花纷如雪,环绕着几座异式风亭。众人入亭,品茶闲话后,又上船,游到东首池心小蓬壶泊住。一群人上山看了一回,左右两园景物都列目前。又登阁一望,更着畅怀。匾上题着“天籁阁”,黛玉道:“确不可移。听月楼写其虚神,天籁阁论其实事。向背文章大抄。”众人下了阁,行至飞桥中间,宝钗道:“不好!我不能过去。”只得将他扶回。宝、黛等六人同至丹崖石凳上坐下,黛玉道:“登高履险实在怕人,怨不得宝姊姊不能上来,我也有些怕了。”各人拿着千里镜,:四面八方处处细看。黛玉道:“看园中景致,此处不及红楼;若论:眺远,以此为最。”又望了一会,大众下山回船,摇到万字桥,在亭子里吃过点心,再游水榭长廊,转到听涛轩,坐着说笑。宝玉道:“这会儿,若有位孔明先生来,借一阵大风,听听松涛才有趣呢!”话犹未了,只见树梢微微摇动。喜鸾道:“二哥哥,你听听。”众人诧异:果是风来了!初然满庭谡谡,倾刻间如万马奔腾。宝玉喜得跳跃,喜鸾道:“这是二哥哥存心至公,想与众乐乐,所以天假其便。”
松涛渐息,忽听半空中风筝响亮。大众出院看时,只见一个华彩美人在云边摇荡。宝玉道:“这又是大老爷那边姑娘们的玩意儿。”宝钗道:“这风筝美人,做诗题倒是咏物中的绝响。晴妹妹要入社,今儿把这题目做首七律,咱们识荆识荆。”晴雯道:“奶奶不要笑话,我就诌一首瞧瞧。”晴雯不加思索,立即吟成,一面念道:
雾彀冰绡迥绝尘, 翩翩掌上舞风频。
楚宫时有行云梦, 银汉常留不老身。
敢[借]红丝牵旧恨, 还从碧海缔前因。
九霄环佩声缥缈, 误认霓裳奏太真。
众人听罢,齐声赞妙。宝钗道:“真可谓绝响了。”琼玉道:“自抒其履怀,且有气骨。”喜鸾道:“怎么这样快法?”黛玉道:“若是社里联句,云妹妹只怕要退避三舍了。”宝玉向宝钗道:“你到底那一天开社?快去请云妹妹来。”宝钗道:“前儿请过,回说这几天有事。横坚就来,你又急什么?”
说话间,饭已摆齐。大众吃毕,逛到百花廊来。晴雯问宝玉道:“各处可都逛遍了?”宝玉道:“大略都逛了。”黛玉道:“待花盛的时候,再到各处细细赏鉴花木。”喜鸾、晴雯道:“咱们最爱这个地方。”黛玉道:“百花开盛,咱们住在楼上,楼下四面多装几间房,妹妹也来住着玩,好么?”喜鸾乐极,一面同晴雯比肩携手,倚槛观花。原来两人至密至好,并行并坐,时刻不离,直玩到傍晚,大众催着要走才散。次日紫鹃、袭人、莺儿等带着丫头、妈子,由新园游到林园,逛遍各处。欲知后文,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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