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南风馆被夫君逮了个正着。
南风馆,听名字倒像是个风雅之地,却是南城赫赫有名的销金窟。馆内的小倌儿皆是色艺双绝,不输女子。青染便是这南风馆的头牌。
彼时,青染的一只手正捧着我的脸,饮了果酒的嘴,轻轻朝我眼角呵了一口气。
青染是外邦人,挽起的金发衬的肤色愈加白皙,颀长的身姿在我身上笼了一层阴影。
望着他清澈的蓝眼睛,我混沌地想着,原来“吐气如兰”一词放在男子身上,也是合适的。
我那便宜夫君纪言,却在此时推门而入,神情冷漠,搅散了一室熏香。他不屑地扫了我一眼,见我一身男装,并未戳破我女子的身份。
「云少侠好雅兴。」他阴阳怪气。
「彼此彼此。」我也不甘示弱。
我将手抽了回来,不自然地与青染拉开了一点儿距离。青染的眸子顿时暗了暗,识趣地退至一边。
我挺直腰板,强装镇定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我与纪言成婚才月余,虽是有名无实,但在风月场上碰到了,总归是有些尴尬。这种时候,气势上绝不能输!
「不知云少侠来这南风馆做什么?」他明知故问。
「你来做什么,我就来做什么。」我嘴不留情。
「哦?你也是来捉奸的?」
「噗……」
这茶,有点烫嘴。
青染的目光在我与纪言身上流转,心下已有了计量,旋即笑得无邪。「原来是姐夫啊,闻名不如见面,云初姐姐常与我提起姐夫。」
许是没料到这个走向,纪言来了兴致。「提我什么?」
提你天天冷着一张脸,像是谁刨了你家祖坟。提你在我家蹭吃蹭喝,当便宜的上门女婿。
提你整天工于心计,哄得我爹娘将山庄事物都交于你打理。提你霸了我的院子,还在我头上作威作福。
想到平日里没少向青染倾吐苦水,我望了望青染,欲言又止。
「云初姐姐心里自是记挂着姐夫的,平日里句句不离姐夫。」
这倒是实话,只不过句句都是在骂他。
「哦?」纪言挑了挑眉,似是不信。
「云初姐姐曾说,姐夫虽不苟言笑,但锐意进取,足智多谋,一身正气。今日一见,果然是人中龙凤。」
我钦佩地看着青染,不愧是南风馆的头牌,信口雌黄的本事也是一顶一的。
「她对你倒是言无不尽。」纪言说着话,但目光却在我身上,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青染自幼流离失所,沦落到这烟花地,幸得姐姐照拂,三年来待我如亲弟,青染感激不尽。刚刚姐姐醉了酒,眼中误入了香粉,青染情急之下有所逾矩,还望姐夫不要怪罪。」
青染抬手行了拱手礼,嘴上这么说着,姿态却是不卑不亢。
「夫人的眼疾,纪某会“亲自”料理,不劳公子费心。青染公子贵人事多,我夫妻二人便不叨扰了,告辞。」
言罢,纪言便牵着我出了门,上了马车。
只是被香粉迷了眼,青染已帮我吹了,怎么就扯到眼疾,还亲自来……我正准备感叹一下纪言怎么今日转了性,才反应过来,他是拐着弯儿骂我眼光不行。
今天也是被纪言气到的一天。
2
马车里气氛有些压抑,江湖儿女能屈能伸,我决定率先打破尴尬。当然,最重要的是嘱咐纪言,回去不要告状。
「咳咳,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儿?」
「云少侠光明磊落,去正经地方自是不用着男装。」
我云初自幼锄强扶弱,光明磊落,倒也不用特意强调。不对,他在内涵我不正经!醉酒的脑袋虽有些迟钝,但是坏话我还是听得出来的!
「青染天真纯良,在那里是身不由己。更何况他是淸倌儿,你用词不要这么刻薄。」
「一口一个姐姐,就是天真?他是纯良,我就是刻薄?云初,你可真是宽以律己,严以待人。」纪言像是气笑了,嘴上更是不饶人。
「???」读书人的嘴真能叭叭!
「纪言!我说不过你,不然下车打一架?」
「怎么,自知理亏,就要动用武力?你们沐云山庄竟是这般行侠仗义?」
「你说我就说我,诋毁我沐云山庄做什么?」
「沐云山庄的云三小姐流连烟花地,若是传出去,不知算不算诋毁。」
我紧了紧拳头,极力克制自己,不要一脚把他踹出去。算了,经过我这两年的观察,纪言其实是吃软不吃硬,江湖人称顺毛驴。当然,我就是那个江湖人。
「纪言,你知不知道我曾有个弟弟。」
纪言点头,示意我继续说。
「云老四,乳名卷卷,头发软软的,睫毛长长的,声音奶奶的,最喜欢粘着我。可惜我那时天天往外跑,还未来得及好好陪他。卷卷九岁时,便夭折了。」
想起幼弟,我不自觉叹了口气。
「三年前,我在南城后巷里遇到了青染。当时他正被一群小孩欺负,湿漉漉的眼神,倔强的包子脸,与卷卷一模一样。」
「所以,你觉得这是上天给你的机会,让你弥补缺失的姐弟时光?」
我狂点头。读书人也是有好处的,一点就透。
「我本意是帮他赎身,奈何他资质极佳,身价……」好吧,其实是我买不起。
「倘若真帮他赎了身,如何安置?放在身边养着?」纪言没理我的后半句,转头看着我,似是期待我的答案。
「那是自然,山庄里那么多屋子,给他一间又何妨。」
想到如今山庄是他说了算,我顿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我没钱,他有啊!
「嗯,那便不赎了。」
「???」我觉得我早晚被纪言气死。
本女侠很生气,转头看窗外,不想跟冷血的人说话。
「南风馆那边,我自会关照。你既嫁了我,你的事便是我的事。」纪言沉吟片刻,突然牵了我的手。「以后,诸事皆可与我商量,万万不可像今日这般胡闹。沐云山庄盛名在外,不能折在我们手里。」
我转过头来与他对视,意外地发现,这只顺毛驴很好看。书中是怎么夸男子来着?好像是神仪明秀,朗目疏眉。这么被他望着,我脸上热了热,连手都忘了抽出来。
好吧,我知道这家伙是如何俘获我爹娘的心了。
3
我与纪言如何成了夫妻?这得从两年前的山贼祸乱说起。
纪家本是盐商,商人怕被贼惦记。纪夫人与公子回乡省亲,半路便被山贼拦截。
按理说,商人是最舍得花钱请护卫和镖局的。偏偏那山贼似乎异常勇猛,护卫节节退让,有怕死的甚至已落荒而逃。
按照说书人的话本子,此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就要登场了。当然,我爹和哥哥就是大侠,大侠用剑最是飘逸。
沐云剑共十九式,哥哥才出了一招,山贼已被掀翻在地。不知是商人的护卫太弱,还是我哥的剑法又精进了。也有可能,是我哥在夸大自己。
我以为接下来是话本中的重金酬谢剧情,没想到却是一波故人重逢。
没错,纪夫人和我爹娘是旧相识。纪夫人本是古月派的二小姐,与我娘一起长大,甚是亲近。纪夫人*时,还曾在我家安胎。
说到安胎,我太阳穴的青筋跳了跳,怕她下一秒就说什么指腹为婚。十个话本里九个都是这么写的。
「当年你已生了云起,你我便约定,我这胎若是男孩,便让他俩结为异性兄弟,若是女孩,便指给云起做媳妇儿。想不到已过了十五年。」
来了来了!孕妇们都逃不过的指腹为婚!它来了!
纪夫人招了招手,角落里有个少年走出来,得体地拱手行礼,一副翩翩公子样儿。
「这是我儿纪言。」纪夫人眼角含笑,语气中似有歆羡。「如今你有了三个好儿女,甚好,甚好。」
我娘的眼里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哀愁,应该是想起了我那四弟卷卷。她没做反驳,只是让我们兄妹三人再给纪夫人行个礼。「云起你是认得的,如今做事还算稳妥,只是整日跟着他爹到处跑,一月都见不了几回。云舒性子温婉,已许了人家,明年及笄便出嫁了。」
我敏锐地感受到了一丝危险,不寻常,很不寻常。
「云初性子顽皮,不服管教。你若不嫌弃,倒是可以考虑。」我娘说着说着竟有了笑意,「只是怕苦了纪言。」
考虑什么?嗯?买卖人口都不背着人了?怎么是他苦?我才是你们友谊的牺牲品吧?
我瞪着眼,脑海中飘过一长串疑问句,然而无人问津。她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丝毫没打算问问当事人的意见。
我恶狠狠地盯着纪言,想质问他为什么不反抗,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任人宰割?
纪言倒是沉稳得很,被我盯了半晌,才从腰间解下一个玉坠子,伸手递给我。
我不接,只是盯着他。
他看了看我,转身从食盒里拿了块白色的点心。
「玉香楼的桂花酥,你尝尝。」
栾城的玉香楼,是话本里最好吃的酒楼……但我云女侠不食嗟来之食!
我不接,继续盯着他。我那不争气的肚子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响了。
「张嘴,啊~」他这般样子,像极了在逗弄三两岁的娃娃。
倒也不至于和美食过不去,我鬼使神差地张嘴吃了。
「乖~」他摸了摸我的头顶,似乎很满意我的表现。
「真般配~」我娘和他娘很开心地把婚事定了下来。
4
我与纪言,八字应该不合。
自从他来了我家,花也不香了,天也不蓝了,连河水都结冰了。
「那是因为冬天来了,跟他纪言来不来有什么关系?」云舒在旁边咯咯地乐,一点都没有温婉淑女的样子。「爹娘应该找人算过了,八字肯定是合的。不过……心意合不合,就要看你自己了。」
小姑娘家家说什么心意,呸,不要脸。
「什么叫心意?你跟易临师兄合心意吗?」我抓住机会,想要窥探一下二姐的小秘密。
「你是不是又在心里骂我了?小丫头片子,一翻白眼就是在骂人,欠打!」
云舒掐了掐我的脸,又不解气的挠我痒,把我弄得吱哇乱叫。这泼皮样子,更不像温婉可人的云舒了。
「好二姐,我错了,我不要脸,我不要脸!」
我笑得没力气,赶紧求饶。江湖儿女能屈能伸,是我闯荡江湖的八字箴言。
「说真的,爹娘都同意了,纪言人品定是没话说。我看他平日待你不错,你怎么想?」
不错?我的好二姐一定是对“不错”有什么误解。
八月时他把上树掏鸟蛋的我揪下来,害我差点跌断了腿。九月时他把我翻墙的梯子撤走,害我骑在墙头晒了半天。十月他把潜泳摸鱼的我捞出来“抢救”,害得我五脏六腑差点移位。十一月他没收了我的弹弓和弹珠,让我无*苍天。
四个月了,我美好的生活已经离我远去四个月了!等等,说好只是小住,这家伙怎么赖在我家了?纪夫人都已经回家三个月了,他怎么还不走?
我急冲冲地去问爹娘,他们互相使了眼色,叹了口气,说纪言家道中落,孤苦无依,看着怪可怜的,以后便在沐云山庄常住了。
说完还拍拍我的肩膀,嘱咐我,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不要因为纪言是上门女婿就欺辱他。
我望着他俩眉梢眼角掩不住的笑意,在脑海中缓缓打出一串问号。满大街都是他家的铺子!家道中落?纪夫人前几个月还生龙活虎地跟你们比剑呢!孤苦无依?
不对劲,很不对劲。
我想去问问纪言,你为啥不回家?你没有家吗?
我跑到演练场,师兄们在晨训,有的对打切磋,有的集体练功,有的闲聊小憩,只有纪言独自在角落的石桌上写字,书生气的脸上透着坚毅。
我突然有点心软。沐云山庄毕竟是我的地盘,爹娘,哥哥,二姐,师兄们都宠我,由着我胡闹。
可是纪言,却是孤身一人,与谁都不熟识。算起来,他只有一个上门女婿的身份可以倚仗,倘若我赶他走,岂不是伤了他的心?
我又想起爹娘的嘱托。江湖儿女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 “义”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爹娘既把他托付给我,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
思及此,我特意调整了心情,活蹦乱跳地过去和他打招呼。
「纪言,你在干嘛?」
「把你最近要抄的书准备好。」纪言说完,停下笔,用下巴指了指面前一摞半人高的书堆。
我的嘴角抽了抽,更加怀念四个月前的我。那时的我还是山间自由自在的一片云,不用受这之乎者也所累。
算了,他只有我,不能伤他的心,我忍了。
「纪言,走啊,去踢马球!这两个月你总是赢,也该让我们赢一回了吧?」
师兄们已结束晨训,便来拉他去后山。那勾肩搭背的样子,仿佛他们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这些书我明日就送去你院子,我去和师兄们打马球,你去吗?」纪言说着话,收了纸笔,抬眸问我。
「不去!」
去你妹的孤苦无依!回房!本女侠不理你了!
「小初怎么气鼓鼓的?」二师兄问。
「莫不是因为……被我们霸占了小情郎哈哈哈!」三师兄笑嘻嘻。
「许是早饭没吃饱,毕竟她吃得多。」四师兄补充道。
「纪言,小师妹脾气大,以后可有你受的。」五师兄挤眉弄眼。
纪言耳尖红了红,默默在心里记下:云初,早饭吃不饱时会生气。
云三小姐风评受害。
5
我严重怀疑,爹娘收留纪言,只是想要个免费的教书先生。
而这个教书先生,未免太过称职。读书人果然都是有毅力的,不仅每天准时拎我到书房做早课,结束后还“贴心”地布置功课,随时抽检。
自那以后,我连做噩梦,都会梦到悬梁刺股、凿壁偷光、囊萤映雪、焚膏继晷……而主人公的脸全是纪言。
「我中毒了,学习的毒。一定是纪言下的。」我烦闷。
「你那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云舒幸灾乐祸。
「我疲于读书,腰身都圆了,你还取笑我。」
「你那是早饭吃太多了。」云舒笑得更开心了。
「这也得怪纪言。自那天送了半人高的书来给我抄,便日日在书桌上放点心。他不喜甜食,我只能勉为其难代劳了。」
「天天吃点心,不腻?」
「款式每日自是要换的。上月玉香楼新出了五色小圆松糕,这月又出了玫瑰百果蜜糕,大多甜而不腻,山庄的点心师傅倒是学得快。」
「傻丫头,一点都不开窍。」云舒戳戳我的脑壳,语气也变得娇嗔。「可苦了某些人~」
「点心师傅能有我苦?」
云舒笑而不语。
起初我还想过反抗他。我逃上房顶,他就跟师兄们在地上玩弹珠,几个大男人阻挡着我的视线,我连热闹都看不见。
我躲进屋里,他们就在院子里摆烤鱼宴,宴会上觥筹交错,连残羹冷炙都没给我留。
我溜出山庄,他就请说书的老先生来讲我最爱听的话本子,还不让师兄们再给我讲一遍。
任凭我怎么抗议,纪言都寸步不让,逃多少功课,便要一口气补多少,还不如每天学那一两个时辰来得舒坦。
我要是向纪言那样喜欢读书就好了。
「喜欢上一件事需要多久?」我苦恼。
「不足半年。」云舒不假思索。
「为何?」
「纪言来山庄半年时,你便喜欢把他挂在嘴边。」
「那是因为他的恶行擢发难数,罄竹难书!」
最可气的,便是让师兄们出去散播谣言:沐云山庄的云三小姐,秀外慧中,文采卓绝。自此,论剑的邀约收不到几封,诗会的帖子倒是络绎不绝。
我顿悟了。谣言止于智者,显然江湖上智者不多。
我能怎么办呢?总不能让大家都知道,云三小姐徒有一身武艺,文采着实上不了台面。丢了沐云山庄的脸面,才是罪过。学吧,不读书不能走天下,不学习无颜入江湖!
「纪言这家伙,诡计多端,就知道欺负我。」我控诉。
「教你学习也叫欺负?」云舒吃里扒外。
「你是哪边的?」
「我是正义的一边。」
「那你陪我去温书。」
「我与易临要去踏青。」
「再会!慢走!不送!」
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其实,仔细想想,纪言也不是一无是处。虽然说文解字时严肃了一点,检查功课时严格了一点,罚我抄书时严厉了一点。
但他行事一贯稳妥,最是注重言传身教。对我提的要求,自己必先做到。每日的晨训和早课,他就从未缺席。
二姐说得对,我确实喜欢把他挂在嘴边。
6
我的生活,开始以纪言计时。
纪言来到山庄的次年春,云舒及笄了。同年夏,云舒成亲了。
出嫁前一晚,我问她,你舍得离开我和爹娘吗。她含着泪摇摇头,说不舍得。
「那为什么要嫁人?」我不理解。
「每个女子都要经历的。」
「你与其他女子不同!你是我二姐,是世间最好的女子。」
「可我心里有了世间最好的男子,我们要携手度过余生呀。」
「易临是世间最好的男子吗?」我还是不理解。
「在我心里,他是。」云舒摸着我的发顶,笑得竟然有些慈祥。「我们小初,以后也会嫁给‘你心里’世间最好的男子。」
「我心里世间最好的男子,是谁?」我更不理解。
「你此刻想着谁,就是谁喽~」云舒戳了戳我的心口。
我脑海中突然浮现纪言的身影,他向我伸出手,掌心里躺着一块桂花酥。
我的心仿佛漏跳了一拍。
云舒出嫁当天,山庄里挂上了红灯笼,贴上了红喜字,点起了红蜡烛。几十箱嫁妆,皆用红布扎了红花,就连两只鸡都没能幸免。整个山庄一片喜气,过年都不曾这么热闹。
云舒身着一身大红吉服坐于镜前,含羞带笑,一头乌黑的头发柔顺无比。
婶婶开始在她脸上涂粉,安静的云舒美得像个瓷娃娃。婶婶手持红线,上中下弹三下,口中念叨着「上敬天地父母,中祝夫妻和顺,下弹子孙满堂」。又左中右弹三下,念叨着「左弹早生贵子,中弹勤俭持家,右弹白头到老」。
娘的眼里开始泛泪花。
红线在婶婶手中翻飞、绷直、拉开,她的双手上下动作,那红线便有分有合,绞着云舒脸上的绒毛,云舒的皮肤也愈加光滑。
「行了开面礼,我们舒儿,就从小丫头,变成小媳妇儿了。」娘抚摸着云舒的头发,脸上挂着笑,声音却已哽咽。
「舒儿以后不能在膝前尽孝,娘亲一定要保重自己。」云舒眼眶也红了,抬手招我过去,「小初,以后不可再顽劣,要替我好好照顾爹娘。」
孝顺双亲,天经地义,饱读诗书的云舒怎么糊涂了,反而嘱咐起我来。我不太明白她们为何又笑又哭,但还是点了点头。
婶婶为云舒梳了发髻,两边的丫头为她穿戴上凤冠霞帔。
云舒娴静优雅,手持喜扇,被喜娘引着出了房间,入了花轿。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一路敲敲打打,出了山庄。
我问爹娘,「那几十箱东西都让二姐带走吗?」
爹娘含着眼泪望着远方,点头。
「家里都被二姐搬空了,我成亲时带什么走?」
「别瞎操心,你找的是上门女婿,什么也不用带走。」爹擦着眼泪,瞪我一眼。
「我成亲时你们也这么哭吗?」
「你又不走,哭什么哭。」爹擦干眼泪,给了我一脚。
因为纪言这个上门女婿,我被爹爹揍了。
我冲回去,敲开纪言的房门,给了他一脚。
纪言:「???」
7
纪言被我揍时,一般是不会还手的。除非不一般。
什么是不一般?纪言统称其为“无理取闹”。比如二姐大婚那天,我在他房门口给了他一个大飞脚。
一定是爹爹偷偷给他加训,他的武艺精进得越来越快。我的脚还没放下,他的手就抓住了我的脚踝。
「你松手!」我挣扎着要把脚收回来。
「我这次是怎么惹着你了?」他不松。
「谁让你要娶我!」我挣扎。
「你不愿意?」他不松。
「我不愿意!」我挣扎。
「……」他松手了。
猝不及防,我的力道来不及收,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后倒……
按照我读过的话本,此时公子应该往回拽小姐一把,让小姐扑进他怀里,然后双方慢动作转三圈,再深情对望。
话本骗了我,纪言没接住我,我摔了个屁股蹲儿。
我坐在地上,屁股疼了,襦裙脏了,鼻子酸了,眼眶红了。不能哭!女侠有泪不轻弹。
纪言愣了一下,向我伸出手,想拉我起来。
我拍开他的手,瞪着他。该拉的时候不拉!
纪言想要替我擦眼泪,手指只是碰到了我的睫毛,又收了回去。
他嫌弃我。
「既是不愿,那我去同伯父说。」纪言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说什么?」
「请他另择良婿。」纪言看着我,双眼里有我读不懂的愁绪。
二姐也骗了我,纪言才不是世间最好的男子。
我起身跑回房间,一头扑到被子里,胸口闷闷的。身体里好似有一团无名火,在五脏六腑间横冲直撞,偏偏找不到出口。
我在房间里躺了两天,逃了晨训和早课。第一天,没人来抓我。第二天,也没有。
很好,退了婚,连教书先生也不做了。你纪言有本事退婚,我云初便有本事找个正经夫婿,也搬他几十箱嫁妆走!哼!走着瞧!
第三天,二姐回来了。今天是她回门的日子。
「我们的云女侠,怎么蔫儿啦?」二姐把我从被子里拽出来,顺了顺我睡到炸毛的头发。
本女侠无精打采,不想说话。
「跟纪言吵架了?」
「你怎么知道?」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瞎生闷气。」二姐宠溺地点了点我的鼻尖。
「我才没有瞎生气。」我小声嘀咕,「明明是纪言,好端端非要做什么上门女婿,害我被爹娘嫌弃,我这儿还被爹爹踹了一脚!」
我撩起裤腿,想给二姐看我腿上的淤青,结果腿上一片光洁,什么也没有。好吧,其实爹爹没使劲儿踢。
「所以你就踹纪言?」二姐一脸不解。
「冤有头,债有主嘛。」我抠了抠手指,尽量回答得理直气壮。
「倘若纪言不分青红皂白就踹你一脚呢?」
「那我就把他腿打断。」我伸出拳头,对着空中挥舞了一下。
「小丫头片子,还有两幅面孔呢!」二姐掐了掐我的脸。
我想了想,踹他这事,确实是我唐突了。
「他还故意让我摔跤,嫌弃我,不给我擦眼泪,还要找爹爹退婚。」我趴在二姐肩上哼哼唧唧。「呸,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退了婚,不正合你意?你不是不想要上门女婿吗?」二姐揉了揉我的发。
「如果是他,好像也可以。」我捂着滚烫的脸,一定是屋内太热了。
「那便将你的心意直说给他听。小初,两个人能在一起实属不易,千万不要浪费时间去彼此猜忌。」
「谁,谁跟他在一起了。」我继续嘴硬,「那他的心意呢?怎么不说给我听?」
「你摸摸良心,他对你的心意,你感受不到吗?且不说他为了劝你学习,花了多少心思。你随口一句话,他都能记在心上,已是难得。你说爱吃玉香楼的点心,他就把玉香楼的师傅请回山庄里。倒是你,成天上蹿下跳,偏偏看不见别人的好。」二姐似是不解气,又敲了敲的脑壳,「小没良心。」
二姐成了亲,说话也像个大人,全是大道理,句句都要戳我的脊梁骨。
我想起纪言的好,摸了摸我的心,感觉它比平时跳得要欢快些。二姐常说的心意,我似乎仿佛大概好像懂了那么一点点。
8
我身边的人,都向着纪言。
晨训一结束,师兄们立刻都围了过来。
「小初,前两天怎么没来练功,身体不舒服?」二师兄问。
「江湖上的事儿,少打听。」我支着下巴,晃荡着二郎腿,思考着一会儿怎么跟纪言说话。
「火药味儿这么浓,跟小情郎吵架啦?」三师兄双眼放光。
「你才跟小情郎吵架。」我白了他一眼,下意识反驳。
二师兄脸红了,不自然地看了三师兄一眼。
我敏锐地觉察到,我没来的两天,错过了什么大事。
「这话说得不对。」四师兄义正言辞,「从来都是小师妹单方面生气,纪言怎么会跟她吵架。」
「小两口吵架是情趣,怎么能算生气。」五师兄一脸“我们都懂”的表情。
我不想理会这群叛徒,转身向书房走去。
一早上,纪言都没跟我说话。眼神也不似从前那般,时常往我身上飘。我的心,不自觉就被他的一举一动牵动着,这滋味,很不好受。
我咬了咬笔杆,看着书桌对面的纪言。罪魁祸首不理会我哀切的目光,继续翻着账本,时不时拨弄几下算盘。
我突然意识到,纪言都掌家了,掌得还是我的家。爹爹说,纪言自小就跟着管事在店里学习,打理我们这小山庄自是不在话下。爹爹又说,我自幼不学无术,只会舞刀弄棒,让纪言多多费心,随便管教。
我在心底流了一把辛酸泪,哎,人比人,气死人。
「累了?」纪言翻了翻眼皮,终于看了我一眼。
「嗯!!!」我的眼里顿时放出光芒,点头如捣蒜。
「可是要用午饭?」
「小点心也可以!」
纪言从食盒里拿出一盘桂花酥,放到我面前,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以后若是不想读书,学着打理账目也可以。」
「家里有你管账,我学它作什么?」我将桂花酥扔进嘴里。
「我不在,免得你被人糊弄了去。」
「你…为什么…不在?」我被点心噎到,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
「你既不愿意嫁我,我也不宜在此久居。」纪言递给我一杯茶,帮我顺气。
「我愿意的。」我慌忙揪着他的袖子。
「你也不用为难,不必说违心的话来哄我。」他说完,就静静看着我,像是看着一只要被送走的小狗。
「不为难,一点儿都不为难。」我用手背蹭了蹭嘴角的碎屑,努力让自己看上去言辞恳切。「我那天踹你是我不对,说不愿意也是气话。你不理我的时候,我难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后我也不会不理你。不要走,好不好?」
纪言一手抚着我的脸颊,大拇指轻轻蹭了蹭我的嘴角,语气温柔。「好。」
我悬着的心在这一刻突然放了下来。
「那你那天为什么嫌弃我?」我决定说个彻底。
「我何时嫌弃过你?」纪言一脸迷惑。
「我摔倒那天,你都不给我擦眼泪。」我控诉。
「我以为,你不愿意让我碰你。我本不想你生气。」纪言神色柔和,语气却有些无奈。「但你好像更气了。」
「那我们以后有话直说,就不会生气了。」我拽着纪言的袖子,晃悠两下,抬头冲他笑。
误会解除,我心里美滋滋。教书先生不会走,账房先生不会走,点心师傅也不会走了。
纪言点点头,默默记下这次的经验教训:云初,说不愿意就是愿意,不让碰就是让碰。
9
纪言来的第二年,我及笄了。
哥哥和师兄们成年后,都会下山游历。我盘算着日子,憧憬着我的旅程,鲜衣怒马,仗剑天涯。
话本子里都是些才子佳人的佳话,我已经看腻了。待我游历归来,就写一本游记,让诗会的小姐们也见识一下大好河山。
我开始给自己收拾行囊,隔三差五就从师兄们那里搜刮些装备。
「按你的要求,重量比普通剑轻了两倍,平时可藏于袖中。」二师兄挥舞着手中的软剑,对面的椅子应声而断。他将剑递给我,「取个名字吧。」
我掂量了一下,趁手的很。「那就叫初云剑吧,以后就跟我了。」
「你要七花粉做什么?」三师兄从架子上取下一个小瓶。
我接过,忍住了打开闻一闻的冲动。「真能让接触者奇痒无比?不会出人命吧?」
「我们是名门正派!不信就给你家纪言试试。」三师兄白了我一眼。
「那倒不必,你办事我放心。」
「银盔小甲,你再胖可就穿不上了。」四师兄递给我一个包裹。
「我不胖,只是在长身体!」我收了小甲,锤了他一拳。
我们四人齐齐看着五师兄。「你有什么好东西,赶紧上供。」
「翻箱越货,溜门撬锁,必备好簪。」五师兄从怀中掏出一枚簪子,笑得荡漾。
「我们是名门正派!」我义正言辞,将赃物没收。
第二日,山庄沸腾了。听说云三小姐要逃婚了。
我什么时候要逃婚?不对,我什么时候要成婚了?云初本人表示震惊。
爹娘带人搜了我的院子,在我柜子里缴获了收拾好的包裹一个,兵器若干,零食无数。
「好端端的,这是要闹哪出?」我娘不解。
「???」我也不解。
「不嫁便不嫁,你跑什么?有什么不能好好说?」我爹不解。
「不是游历吗?什么嫁人?」我更不解。
看热闹的众人,热情突然就熄灭了。搞了半天是个乌龙,众人散。
爹娘说,山庄还没有女子独自游历的先河。更何况我要嫁人了,一切还是要与纪言商量着来。
纪言表示理解,并拒绝了我的独自游历申请。
「为什么我不能去?」
「太危险了。」纪言冷着脸,「人心险恶,你还小,应付不了。」
「我成年了。」
「你若在山庄待着无趣,我便让人搜罗些好玩意儿给你玩。」纪言的语气软了下来。
「在你来之前,我是每天吃喝玩乐。」我抬头望着他,努力跟他讲道理。「是你教我,女子通文识字,而能明大义者,固为贤德。是你教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纪言,你日日教我读书明理,难道就是为了让我像从前一样玩?」
「你是女子。」纪言皱眉。
「男女有何不同?」我反问。
下一秒,纪言抓着我的双手,举过头顶。两腿顶着我的膝盖,将我抵在门上。我挣扎,他便用巧劲压制。他低头,目光灼灼,温热的呼吸落在我的脸上。
「这便是不同,你根本没有应对之力。」
「你放手!」我有些气急。
「我不放。」他并未泄力,只是将头埋在我颈间,额间的碎发蹭得我有些痒,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江湖险恶,初儿,我不想失去你。」
我的心,倏地软了。
「那你陪我去,保护我。」我收了力气,做了让步。
「再等等,给我点时间。」纪言把我圈在怀里。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拥抱。我听着他有些加快的心跳声,耳根红了。
10
还有半月,我就要成亲了。
我坐在小院内的石桌旁,眼睁睁地看着匠人们在我房间进进出出,将那张我睡了十五年的檀香木架子床拆走,换上了一张楠木垂花八步床,宽度是原来的两倍。
我突然有些局促,想找二姐说说话。可二姐已有了身孕,我还是不要跑去打扰她。
纪言自从掌家后就忙得很,每日下午都找不到人,性子也愈发不近人情。
我便想到了青染。青染小我一岁,是我三年前在南城后巷救下的孩子。
彼时的他瘦得如同一只小鸡崽,一头金发干枯杂乱,单薄的布衣皱皱巴巴,被几个男孩按在地上狠揍。
本女侠一身正气,自是见不得这种不讲武德的群殴。好在那几个男孩打架也没什么章法,不出几招便一一被我踹倒在地,灰溜溜地跑了。
青染瑟缩在墙角,抬起头偷偷打量我,湿漉漉的眼睛竟是不寻常的蓝色。
我蹲下身子查看他的伤势,替他把脱臼的右臂复位。他紧抿着嘴唇,忍着痛,整个过程一声未吭,倒像是个小男子汉。
我从怀里掏出一盒祛痛膏递给他,叫他回去自己揉在患处,不出两日便可消肿。
「谢谢姐姐。」他收下药膏,弯着眼睛对我笑。
我望着他小小的身躯、稚嫩却倔强的小脸,仿佛看见了记忆中的卷卷。
自那之后,我便常常去后巷看他,或是带些吃食,或是送些玩意儿,抑或是聊聊天儿。曾经与卷卷错过的时光,就这样一点一滴被青染填满。
后来我才知道,青染是色目人,自幼家境贫寒,父亲去世后,便被叔叔卖到了南风馆。
三年前的我,以为只要偷偷攒钱,终有一日能替他赎身。殊不知,青染的相貌本就异于常人,随着年岁渐长,竟愈发出挑,可谓是明眸皓齿,美如冠玉,艳绝南城。
赎身之事也就不得不一推再推,直到他成了南风馆的头牌。
我若想见他一面,也只能如那些男子们一般,花银子以求入摘星阁一叙。
我换上男装,轻车熟路地混入南风馆。付了银子,便由青染的小厮引着,进入了摘星阁——那是青染的房间。
「姐姐怎么今日才想起来看我。」青染扁着嘴,语气中带着埋怨。
「我要成亲了,琐事多得很。」我双手托腮,心里也有些愁闷。「以后要见你一面,恐怕更不容易。你近日可好?」
青染的眼神暗了暗,蓝色双眸中闪过一丝愁绪,欲言又止。
「可是有人欺负你?」我腾地一下站起来,围着他转了两圈,检查有没有伤口。
「姐姐说笑了,如今这南风馆可没人敢欺负我。」青染拽住了我,低下头看着我。
我这才发现,曾经的小鸡崽,不知不觉中已经长得这么高了,我堪堪到他胸口。
「那你为何不开心?」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只是不想姐姐真心错付,被人利用。」青染神色凝重。
「谁要利用我?」我一头雾水。
「栾城纪家二公子,纪言。」
「纪言?他利用我做什么?」我摇摇头,根本不信。「我有什么可利用的?」
「你的人,你的心,还有你背后的沐云山庄。」青染言辞恳切,不像是跟我开玩笑。
「什么意思?」
「你难道一点儿都不好奇?纪家是栾城大户,纪家的少爷怎么可能去你沐云山庄做上门女婿?」
是啊,怎么可能。但是爹爹说他家道中落,孤苦无依。
「我已托馆主查过,这几年纪家的商户一切正常,纪老爷和纪夫人也身体康健。只不过,大公子无故病逝,三小姐不幸溺亡。纪夫人恐再生变故,便将二公子托付于沐云山庄。」
这些,纪言从未对我说过。
「爹娘和纪夫人是旧友,照顾故人之子也是人之常情。」我自我安慰着,「纪言待我很好,说是利用未免太过严重。」
「你喜欢他,那他呢,喜欢你吗?」
我一时语塞,纪言确实从未对我说过一句喜欢。但是二姐说过,心意是要用心感受的。
「他唤我初儿,说他不想失去我。」我喃喃道。我身边的人,只有他这么叫我。我们非亲非故,他却为我患得患失。他明明,是喜欢我的。
「纪家三小姐,纪言的胞妹,名叫纪子初,乳名初儿。」青染的眼中透着怜悯,「姐姐,你这么聪明,想来不必我多说。」
我的脑袋突然嗡嗡作响,与纪言相处的画面纷纷涌了出来。
初见时喂我吃糕点的体贴,书房里教我读书时的严厉,阻止我独自游历时的过度担心……从前想不通的一些细节,在这一瞬间,突然就明朗了。
我之于他,就如同青染之于我,不过是对逝去亲情的一种补偿。我以为我遇到了“世间最好的男子”,我过往的那些怦然心动,于他而言,无关风月,不过是来自兄长的关切。
我突然,就不想嫁了。
11
我同娘亲说,我想退婚。
娘亲问,「可是遇上了心仪的男子?」
我摇摇头,说没有。
「那是纪言惹你不开心了?」
我摇摇头,似乎也没有。
「纪言精明强干,文武双全。他敬你,重你,待你好,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可他不喜欢我。」
「他亲口说的?」
我摇摇头,还是没有。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若是想拒绝,总该有个理由。」
「我听闻他曾有个胞妹,也叫初儿。我想,他待我好,只是将我当个替代品,当不得真。」
「小初,我与你爹不能陪你一辈子,若能有个人愿意照顾你,把你当亲妹般捧着,我与你爹也能放心。」
「这不一样。若不能像二姐和姐夫一样两情相悦,那我宁愿不嫁。」
「世间夫妻千千万,两情相悦固然是好,相敬如宾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娘亲拉过我的手,拍了拍我的手背。「纪言行事稳妥,出类拔萃。为娘看得出,你心中有他。既然他愿意娶你,你们二人便是夫妻同心,其他的事不必忧虑。」
看得出,对爹娘来说,纪言是最好的女婿人选。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若不是他,我想不出还有谁能让我欢喜,又让我如此烦忧。
我突然很想二姐,她贯会开导人,讲那些大道理让我宽心。倘若二姐在我身边,她一定会让我多想想纪言的好,有话便与纪言直说。
我决定找纪言谈谈。
我想问纪言,他喜不喜欢我,又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有些尴尬。话说出口,就变成了「我想退婚」。
纪言怔了一下,问我:「你遇到了心仪的男子?」
我摇摇头,说没有。
「是我做了什么,惹你不开心?」
我摇摇头,也没有。
「那为什么?」他不自觉地皱了眉头。
「你喜欢我吗?」我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我仰着头与他对视,想从他眼里读出什么。他的眼球震动,不自然地望向别处。
答案不言而喻。我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着,整个人如坠冰窟。虽然早已猜到会如此,但亲自求证的结果,比听闻的所谓真相更加残酷,也更加伤人。
我突然就笑了,既是笑自己傻,捧着一颗心任人践踏。也笑他坦荡,此时此刻都不愿意说句谎话来骗我。
「既然不喜欢,又何必娶我?」我牵动着嘴角,努力让自己看着不那么狼狈。
「你是我三书六礼,三媒六聘定下的妻。我会一辈子照顾你、守护你,绝不负你。」他的双手抓着我的肩膀,语气真挚,看上去是那么情真意切。
「因为我是沐云山庄的三小姐,娶了我便可得到沐云山庄的庇护?还是因为我的名字与你胞妹相同,让你以为有机会弥补幺妹早逝的遗憾?」
纪言的神情渐渐变得冷峻。
「不管你在外边听到了什么,你只需知道,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也绝不会做任何不利于沐云山庄的事。」纪言顿了顿,「从前你还小,可以不顾后果,恣意妄为。如今你我婚事已定,山庄早已广发喜帖,你此时退婚,日后面对江湖的流言蜚语,要如何自处?」
「我自有打算,不用你操心。」
「你有打算?」纪言笑得轻蔑。「你兄妹三人都无意插手山庄事务,你有没有想过,伯父百年之后,沐云山庄怎么办?」
我退后一步,重新审视起面前的男人。褪去了一身书生意气,如今的他目光如炬,神色坚毅,渐渐释放出不可驯服的锋芒。
「承蒙伯父厚爱,他既然选了我,纪某自会鞠躬尽瘁,不让他老人家失望。」他继续说着,抬手将我额间的碎发别至耳后。「你我成亲,对两家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我遇到比你更合适的人呢?」
「只要他是你的良人,我们便和离。我亲手为你备十里红妆,风光送你出嫁。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竟然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似乎人人都以大局为重,唯有我,囿于儿女情长,实在不够体面。
原来人长大,真的就在一瞬间。
12
五月初十,黄道吉日,我与纪言成亲了。
依然是婶婶来行开面礼。她的手指灵活地上下翻动,红线在我脸上开开合合。她还是念着那些俗套的祝语,什么“夫妻和顺”,什么“子孙满堂”。
从前我好奇,为什么新婚祝语不是“夫妻恩爱,笑口常开”?想来在大人眼中,和顺比恩爱更重要,个人的悲欢荣辱在家族的开枝散叶面前不值一提。
不对,行了开面礼,我也是大人了。没想到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听了那么多大道理,终究还是我格局小了。
镜中的女子难得坐得端正,皮肤光洁,妆容典雅,大红的喜服衬得人颈部纤长,仪态万千。昔日灵动的双眸,如今却如一潭死水,不见丝毫波澜。
我冷眼看着满室刺眼的大红,明明算是嫁给了心仪的男子,但我没有想象中开心。人还真是贪心呐,得了他的人,偏偏还想要得到他的心,真是矫情。
我想我应该调整一下心态。往后的生活,毕竟要与纪言搭伙过日子。既然不能仗着夫君的喜爱而恣意妄为,那就夫妻和顺,相敬如宾。
婚礼的过程一切从简。纪言是上门女婿,我又不用离家,自然省去了平常女子出嫁的一堆繁琐礼仪。
纪言手执彩球绸带引着我,宾客热闹非常,似乎比我们两位新人还高兴。师兄们嚷嚷着今晚定要给纪言灌灌酒,我乐得清闲,不过是从一个房间出去,拜过堂,再回另一个房间等待。
燃着喜烛的新房陡然安静了下来,我在七尺宽的喜床上歪七扭八地躺着,庆幸着终于不用再挺直腰板,装着一副淑女做派。
身下散落的红枣、花生、栗子硌得我腰疼,饿了一天的肚子咕咕作响,我眼冒金星地望着头顶床架上的红色纱幔,突然很想念玉香楼的大肘子。
当新娘子可真是太惨了。怪不得二姐成亲当天一直在哭,如今想来应该是饿的。
成亲当天无大小,师兄们自是不会放过闹纪言的机会,想来他不会那么早回来。我索性坐起身,盘着腿,捡着床上的干果来吃。
过了不知多久,喧闹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应该是纪言他们过来了。我慌忙抖了抖襦裙上的残渣,蹭蹭嘴角的碎屑,挺胸抬头,又端起新娘子的架子。
纪言由二师兄搀扶着进来,坐在我右边。他脚步已有些虚浮,应该是被灌了不少。
「新人坐福~」喜娘满面笑意地喊着。
纪言坐直身子,将他的左衣襟压在我的右衣襟上。这是坐帐礼,寓意男人压女人一头。
我不动声色地将我的衣襟又拿上来,压在他的衣襟之上。哼,上门女婿还想着压我一头,想得美。
来观礼的师兄们都笑出了声,一个个冲着纪言挤眉弄眼,表情好不精彩。纪言扭头看了我一眼,也轻笑一声,没再动作。
喜娘又命人端上了子孙饺。
纪言接过碗,盛起一个饺子,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送到我嘴边。
饥肠辘辘的我两眼放光,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饺子,然后……吐了出来。半生不熟的东西根本无法下咽,我闭着眼深呼吸,强忍住把碗砸了的冲动。
喜娘笑嘻嘻地问我,「新娘子,生不生啊~」
「还行。」我就不说生,偏不让她讨到彩头。
喜娘听了我的回答也是一愣,忙招呼人将碗端走。「哎呀,生的呀,快拿下去!」
终于挨到了合卺礼。
我与纪言各执一杯酒,手腕相交,各饮一口。许是距离拉近,纪言身上的气息若有似无地笼罩着我。
我赶紧退开了些,避免自己这颗心一会儿又胡乱蹦跶着作怪。
上好的女儿红入口十分醇厚,据说这是在我出生时由我爹亲手埋在树下的。
我好几次偷偷想去挖出来,都被我爹踹了回来,说要等到我出嫁时才能喝。我给三师兄使了眼色,示意他给我把酒看好,莫要便宜了别人。
三师兄一脸了然,冲我摇摇头,得意洋洋地用下巴指了指纪言。那意思是,没便宜别人,都用来灌纪言了。
我活动了一下拳头,十根手指在按压下咯吱作响,一时竟不知应该先揍这几个吃里扒外的师兄,还是揍身边这位喝多了的纪言。
「新人合髻~」喜娘的声音又把我拉回现实。
一位侍女上前,分别剪了我俩一绺头发,用彩线扎在一起,放入一个荷包之中。结发之礼完成,如今,我与纪言算是名正言顺的结发夫妻了。
「礼成~」喜娘和侍女向门外撒着喜糖,众人哄笑着往门外走,不一会儿,整个房间便只剩我们二人。
「完事儿了?」我开口打破了尴尬。
「嗯。」纪言摇摇晃晃地起身,一手扶着床架,一手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你干嘛?」我惊恐地向后挪,手脚并用地往床里退。
纪言已经脱得只剩下中衣中裤,他熄灭了喜烛,晃晃悠悠地走回床边,放下了床幔。
厚实的纱幔隔绝了月光,一片漆黑里,他俯下身子过来扯我的喜服,随手将剥下的外袍和襦裙扔向床外。
「睡觉。」
醉酒的他力气大的惊人,全没了平时的进退有度。
我正思考着要不要一脚踹向他的要害,让他滚回自己房间,他就侧身搂着我,一只腿压在我身上,脑袋枕着我的肩膀,睡着了。
「???」
听着耳边均匀的呼吸声,我试着挣扎了一下,发现身体的右半边被他压得死死的,唯有左臂还能活动。他呼出的热气洒在我的脖子上,有点痒。
我的内心天人交战,终究还是没忍心叫醒他。罢了,看在你是纪言的份上,本女侠姑且饶你一回,下不为例。
13
成亲第二天,我似乎是饿醒的。
我的胃里实在是空得难受,整个人又热又闷,脸颊上传来轻微的刺痛感,无论怎么蹭都躲不开。
好不容易鼓足勇气睁开眼,纪言安静的睡颜便映入眼帘。他的睫毛很长,鼻梁很挺,下巴抵着我的脸,冒出的一点点胡茬扎得我有些不舒服。
最不舒服的应该是这个睡姿,我枕着他的手臂,侧着身子躺在他的怀里,他的另一只手还抚在我的腰上。
从未与男子有过这么亲密的姿势,我整个身子都僵了。
许是感受到了我的僵硬,纪言用鼻尖蹭了蹭我的额头,右手轻轻捏了捏我的腰,大拇指还打着圈儿摸我的腰眼。
感受着腰间作祟的手还有继续向下的意图,我赶紧将它捉住,按上了他手背上的合谷穴。
「再敢乱动,小心我踹你下去。」我努力想让自己看上去狠戾一些,却发现自己声音暗哑,毫无威胁力。
纪言果然睁了眼,双眸中一片清明,分明不是刚睡醒的样子。
「大清早,娘子的火气就这么大。」纪言神色柔和地看着我,嘴角带笑,眼神不经意地向下瞄,用下巴指了指我的胸口。
我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发现我的衣衫凌乱,领口开着,露出了大片肌肤。「登徒子!」我的脸顿时烧了起来,慌忙捂着胸口背过身。
「既已成亲,娘子还是要尽早习惯。」
不知他说的是习惯什么,我没搭理他,背对着他躺着装睡,耳朵注意着他的动静,直等到他出了门,才起床准备梳妆。
两个侍女端了热水和早饭进来,一个去收拾床铺,一个过来伺候我更衣。
「二少爷说您喉咙不舒服,特意命厨房备了清淡的吃食。二少奶奶可是要先喝点水润润喉?」绿衣服的小丫头问。
“二少奶奶”四个大字震得我头皮发麻,还未习惯这个新称呼,蓝色衣服的小丫头已经在热水中绞了帕子,双手递给我擦脸。
我极其不自然地接过,十分怀念把脸扎进脸盆里憋气吐泡泡的自己。
「二少奶奶今日梳什么发髻?挑心髻?牡丹髻?还是堕马髻?」小绿问。
「……最普通的就好。」
「二少奶奶可有心仪的头饰和耳坠?」小蓝问。
「……最简单的就行。」
「二少奶奶想画螺子黛还是远山黛?」小绿又问。
「……你随便弄吧。」
我活了十五年,第一次被人这么周到地伺候。习武之人行走江湖,风餐露宿都是常事,爹爹怕我们几个娇气,从未给我们安排过什么贴身侍女。
眼下这一绿一蓝,一左一右,一唱一和,我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得跳,感叹自己仿佛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物点心。
「你俩叫什么?纪言叫你们来的?」
「奴婢念青/念兰,奉二少爷之命,伺候二少奶奶。」
「来了我沐云山庄,就要守山庄的规矩。第一,叫我小姐,叫她姑爷。第二,我这儿也没什么要伺候的,以后你们只管照顾纪言就好。」
「小姐饶命!」两个小丫头听了我的话脸色大变,齐齐跪在地上,不多时已经梨花带雨。
纪家的门风给我留下了深深的阴影,我暗下决心,这辈子都不要去他们家。
我赶忙拉起两个小丫头,给她们抚背顺气,拿帕子擦脸,甚至拿出了瓜子点心,让她俩就着茶水慢慢说。
原来,两个小姑娘本是栾城小商户之女,被恶人霸占了铺子和房契。
父亲求救无门,又被打成重伤,幸得纪言搭救,才捡回一条命来。
纪言看她二人可怜,便放在纪夫人身边做了婢女。如今我与纪言成亲,纪夫人便将她二人送过来,照顾我俩的起居。
我实在是不知道有什么需要伺候,又不忍心将她们送走。这样娇滴滴的小姑娘,做这些端茶送水的活计,实在不算长久之计,万一离了纪言庇护,不知会不会遇见其他恶人。
思来想去,还是要让她们有些安身立命的本事。
「你俩会打架吗?」
她们两人一头雾水,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我把她俩带到揽云台,交给了几位师兄,让他们传授她俩一些行走江湖的本领。师兄们兴高采烈地答应了,顺便让我从外面把院门带上。
「???」
新婚第一天,我算是知道纪言说的“尽早习惯”是什么意思了。习惯新的发髻和身份,习惯他纪家的条条框框,习惯屋里有个男人。
14
成亲不过月余,纪言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我原本想不通,小小的山庄哪有那么多事要忙,还要他日日往山下跑,有时几日都不回来。即使回来了,也常是在半夜。纪言怕吵醒我,索性就宿在之前的屋子里。
这么看来,只可能是纪家那边出事了。我空占了一个纪少夫人的名头,也帮不上什么忙,便识趣的没去打扰他。
我命人给他收拾了一间大院子,方便他与手下人议事。又叫念青念兰将他的东西都收拾过去,省得急用时再来回翻找。还贴心地让她俩得空就去送些糖水点心,以示慰问。
我怕爹娘以为我与纪言不合,特意向他俩郑重表示,儿女情长事小,家族基业事大。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我们切勿在此时拖了纪言后腿。爹娘一脸欣慰地看着我,直呼小捣蛋长大了,懂得心疼人了。
我自认为我这安排滴水不漏,一副当家主母的贤惠做派,没想到纪言当晚就回来了。
彼时我穿着亵衣,正趴在床上数着积攒的银票,盘算着还要多久才能给青染赎身。房门突然被打开,纪言大步跨了进来。
「你怎么不敲门?」我慌忙将银票塞进床边的抽屉里,扯过中衣披在身上。
「我进自己的房间,还要敲门?」纪言扫了那抽屉一眼,自顾自开始解腰带。
「你这登徒子,怎么动不动就脱衣服?」我将床幔放下,躲进床的最里面,拥着被子,将自己裹成条蚕蛹。
「娘子说笑了,睡觉自然是要脱衣服。」纪言已熄了灯,躺了进来。
我蓦地想起新婚当晚,他也是这般唐突,生怕他又把我半边身子压麻。
「你回你自己房间睡去!」我隔着被子蹬了蹬他的腿。
他将我连同被子拥入怀中,我还在挣扎,他便惩戒似的拍了我的屁股。
「听话。」纪言的声音听着很疲惫。
我想他这几日应该过得不太容易,便不打算与他计较。「我让念兰给你拿被子。」
「我与娘子盖一床被子就好。」说着便要掀开被子往里钻。
「不好!」我誓死不从,左右翻滚着把被角压在身下。「我睡觉踢被子!你着凉了就不好了。」
「娘子,我好累,让我睡一会儿吧。」他语气无奈,听着倒有几分撒娇的意味。「我抱着你,就不会着凉了。」
我那颗没出息的心又开始不受控制地乱跳。罢了罢了,怕了你了。
「进来吧。」我将被子掀起一角。
纪言立刻钻了进来,一只手臂从我脖子下穿过,一只手臂搭在我的腰上,滚烫的身躯贴着我,像是一个小火炉。
我也懒得与他再争辩,只转过身背着他躺好,准备寻个舒服姿势睡去。
「别乱动。」他的声音暗哑。
我感觉他下身似是与我拉开了一点距离,手臂上却将我圈得更紧。
我暗自感叹,这家伙定是摸透了我的脾气,知道我最怕男孩撒娇服软。又替自己惋惜,刚成亲就被他拿捏了,以后只怕是要被搓扁揉圆。
不然找二姐学学御夫之术?我脑海中浮现出云舒笑得花枝乱颤的样子,不行不行,她怕是会取笑我一年。还是去问问青染吧,我也有好久没去看他了。
15
第二日,我照例一身男装入了摘星阁。
「姐姐来了。」青染见我来了,勾勾指头叫我过去陪他喝酒,弯弯的蓝眼睛带着一丝忧怨,眉梢眼角皆是风情。
「好端端怎么喝起酒了?」我抢过他的酒壶,倒了一杯送入口中,还好,是果酒,后劲儿不大。「你在这地方还是少喝酒,多保重自己。」
「姐姐倒是越来越像个管家婆。」他夺回了酒壶,猛灌一口,喉咙上下翻动着。「让人想把你娶回家,只被你管着。」说完,便倾身向前,深深地望着我。
我看着他媚眼如丝,深情款款的模样,没忍住捶了他一拳。「臭小子,把我当什么?还敢撩我!再敢胡吣,小心我把你头打歪!」
嘴上这么说着,我心里却有些心疼他。若生在寻常人家,他也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家里人也会为他寻找心仪的女子。
如今他身世飘零,身不由己,不得不曲意逢迎,八面玲珑。说到底,这也是他在这南风馆安身立命的本事。
我曾立誓要以平常心待他,绝不介意他的过往。可在我心疼他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在提醒着他的不同呢?
「姐姐当真一点都不心动。」青染拽着我的手腕,手指搭在我的脉搏之上,摇摇头,得出了结论。
「啊?」我一脸迷惑。
「不管我怎么撩拨,姐姐的心从未为我乱跳过。」青染叹了一口气,「我终究是输给了他。」
「你在说什么鬼话?」
青染收了手,倒了酒,将酒杯推到我面前。「如果我说,我一直倾慕姐姐,想带姐姐远走高飞,你会跟我走吗?」
远走高飞,浪迹天涯,听着倒想是我向往中的侠侣生活。但是,与青染一起?我脑海中闪过纪言的脸,一阵心虚,赶忙摇了摇头,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原以为,只要扮成你喜欢的样子,终有一日,你会喜欢我的。」青染收了千娇百媚的姿态,也不似从前那般笑得无邪,神情和语调分明就是个成人模样。「可惜,感情里远没有什么先来后到。」
我反复品味着这句话,脑袋难得灵光了一回。既然是扮成我喜欢的样子,说明他平时的软糯、撒娇,都是装的。
我心道我是走了狗屎运,竟然被两个男子拿捏住了喜好。
纪言说得对,我确实不适合独自闯荡江湖,怕是被卖了还在帮别人数钱,没准还嫌卖的价格不够高。
「我曾想,你是还没尝过其他男子的好,才傻乎乎被纪言牵着鼻子走。如今看来,你倒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我还在琢磨他这句话又是几分真,几分假,他便将头凑过来,靠近我的耳朵吹气。「真的不考虑考虑我?」
我没忍住,又给了他一拳。
天地可鉴,我对青染绝没有什么旖旎心思,从始至终,他在我心中都是长大的卷卷。我又想起纪言的胞妹,想来纪言对我也是如此,恐怕我这一个多月又是在自作多情。
「罢了。」青染揉了揉被锤的胳臂,「看在你这三年待我不薄的份上,我便传授你一些御夫之术,省的你被那纪言欺负了去。」
我暗道,青染倒越来越像我肚里的蛔虫,连我来的目的都猜到了。
「你那点小心思都写在脸上,还用猜?」青染自顾自喝着酒,对我的表情嗤之以鼻。「把耳朵支好了。」
我讪讪地听了一会儿,还是决定陪他喝上几杯,如往常般互相吐吐苦水。
不多时,气氛终是融洽了起来,我们依旧是南城后巷里相依相伴的姐弟,仿佛刚才的试探和猜忌都是一场梦境。
「你那破烂招数真的有用?」酒过三巡,我忍不住质疑起来。按他说的说法,他撩拨我许久,我竟然都没发现,想来这“御夫之术”也不算什么好玩意儿。弟弟既撩不动姐姐,妹妹能撩的动哥哥吗?不靠谱。
「光是称呼还不行,还得配合神态、语调,当然,还有气氛。」青染一脸高深。
我听不懂,但是大受震撼。
「寻常人做,可能是无用功。你对纪言做,定会撩得他抵御不住。」青染对我嫌弃的表情很不满意,转身又从身后的木小匣子中取出小本小册子,嘱咐我回去再看,勤加练习。
「为什么突然就撮合我和纪言了?你上个月还反对来着。」
「上个月的情报还不太全。如今来看,他倒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什么情报?」
「你且安心当你的二少奶奶吧,其他的事不用操心。」
他怎么知道纪言值得托付?我心中有无数个疑问,但青染并没打算多说,我便也识趣地不问。看来,我心里还是将他当做我的幼弟,不信他会对我不利。
青染的小厮叩门进来,在他耳边禀报了什么,便退了出去。
青染轻笑一声,从袖中拿出了香粉,迷了我的眼。「为师亲自给你演示一遍,送你们二人点小情趣,恭贺你新婚之喜。」
说完,便用一只手捧着我的脸,调整好三分认真、四分纯真、五分娇羞的表情,轻轻朝我眼角呵了一口气。
纪言就是此时推门走了进来。
16
自那日从南风馆回来,我便偷偷将青染给我的小册子藏进放银票的抽屉里。
纪言依旧早出晚归,我既怕他回来,又怕他不回来。
我自是不想让他回来扰了我的清闲日子,偏偏也担心栾城那边事情棘手,怕他母子出什么意外,怕他不好好照顾自己。
我这一颗心,便日日被这些愁思拈来揉去,又无可奈何。
我对自己这副患得患失的小女儿家做派十分不齿。从前我是沐云山庄无忧无虑的三小姐,后来我是栾城纪家有名无实的少夫人,究竟到什么时候,我才能是匡扶正义、锄强扶弱的云女侠?
自从嫁了纪言,我变得不像我,曾经的江湖梦似乎也离我远去。这样下去可不行!我痛定思痛,决心重操旧业,做回女侠。
当天,沐云山庄便收到了岭山大会的英雄帖。三年一度的岭山大会,是群英荟萃、比武论剑的重要日子,沐云山庄必定不会缺席。
我自告奋勇,申请代表沐云山庄出战。爹娘十分感动,并嘱咐我好好看家。说完,便带着哥哥和师兄们向岭山进发。
我很委屈,但无能为力,谁让我是整个山庄武力值最弱的。
还未来得及伤春悲秋,第二天,易家又派人来传信。信中说云舒小产,情况危急,盼幼妹前去侍疾。
爹娘不在,纪言也不在,我心急如焚,当即收拾行李上了易家的马车,留下念青和念兰等纪言回来。
马车越走越远,越来越颠簸,我被晃得一阵恶心。撩开窗帘,却发现道路愈加宽敞,景色愈发荒凉。这分明不是去易家的路。
停车两个字还没喊出口,一把刀已经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少夫人还是安分些,刀剑无眼,伤到了您,小的也不好交代。」提刀的男子神情冷漠,看他握刀的姿势和力道,武功定在我之上。
江湖儿女能屈能伸,我放下帘子,老老实实把头伸了回去。
那人叫我少夫人,应该是纪家的人。听他语气不善,必定与纪言不对付。他们抓了我,无非是想用我来要挟纪言,所以暂时应该不会伤我性命。
思及此,我反倒放下了心。既然这队人马并非来自易家,小产一说恐怕只是引我出来的借口,兴许姐姐并未出事。
当务之急,是稳住外面的人,想个脱身的法子,亦或是沿途留下记号,方便纪言来寻我。
马车跑了整整一天,日暮时分,终于在一座宅子前停下。
我没做挣扎,跟着那群歹人进了宅子。为首的提刀男给我拷上了手铐和脚镣,收了我的包裹,将我锁在一个房间里。
「少夫人且安心待着,一日三餐自不会亏待您。」提刀男说完,便出了房间,嘱咐手下在门外守着。
房间比我想象中干净,只是这手铐和脚镣有些重,随我走动而叮当作响。我坐在床上,一边盘算着打赢门外几人的几率,一边暗暗期待着,纪言会找到我。
第一日,一日三餐如约而至,我怕他们在餐食中做手脚,忍住没吃。
第二日,饭菜减半,我只敢喝些水,好在怀中还有几块桂花酥。
第三日,许是见我只剩半口气,看守我的人都不甚用心,我偷偷在舌下含了清心丹提气。
第四日,提刀男不在,我听着外面的脚步声,估么着门外应该只有四名守卫,可以一搏。
我摘下头上的簪子,顺利地撬开了手铐和脚镣,顺便将五师兄的八辈祖宗都感谢了一遍。
接着,便是推倒木椅,弄出点儿动静,两个守卫果不其然进来查看。我手持药瓶甩出七花粉,进门的人旋即痒得抓耳挠腮,应声倒地。
我刚出房间,门外的两个守卫便举着刀砍了过来。
我从袖中抽出软剑,堪堪躲过头顶的两刀,随即闪到二人身后,一招闲云揽日划破二人后背。趁着他俩向前倒去的功夫,翻身跳过墙头,拼命向外奔跑。
几日没进食,我的脑袋昏昏沉沉,脚步也有些虚浮。我咬破嘴唇,用疼痛刺激着自己,打起精神向远处逃。
前方是官道,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不知是敌是友。后方的宅子也门户大开,有追兵陆续向我冲来。我不知疲惫地跑着,不断告诉自己不能死在这儿。
我还没有和爹娘告别,还没有见过未出世的侄儿,还没有替青染赎身,还没有真正闯荡过江湖,还没有与纪言白头到老,我不能死。
身后似是传来咻咻的弓箭声,我感觉后背一痛,失足向前倒去。
趴在地上的一瞬间,我仿佛看到前方一队人马举剑*向我身后的方向。
为首的纪言翻身下马,惊慌失措地将我拥入怀中,焦急地喊着我的名字。
我混沌地想着,纪言,你果然还是找到我了。我的眼皮渐重,终于在他怀里失去了意识。
17
我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的我仿佛回到纪言刚来山庄的那年十月。
天很蓝,风很轻,我挽起裤腿,赤着脚下河摸鱼。那鱼儿灵活的很,我左扑右抓,它却总是滑溜溜地从我指缝间溜掉。我气不过,索性憋一口气,潜到水里看它游个够。
岸上似乎传来纪言的惊呼,他大喊着“初儿”,毫不犹豫地跳下水,拎着我的脖子将我拽上了岸。
我存了逗他的心思,偏偏不睁眼,想要让他着急。那榆木疙瘩竟真得看不出来我在装死,他狠狠拍着我的脸,使劲按着我的胸膛,想要我吐出水来。
「初儿,睁开眼看看我!哥哥绝不会让你再有事!」
我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快被按移了位,没事怕是也要被他压出事来,只好睁了眼,剧烈咳嗽着,将他的手拍开。
「纪言,你发什么疯!」
「不准再下水了!刚刚多危险你知道吗!」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个书生气的沉稳少年,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他浑身湿透了,双手紧紧抓着我的肩膀,像是抓住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我只是抓条鱼……」我被他气极的样子镇住了,也不敢再与他抬杠。
「以后你要什么,尽管告诉我,哥哥都给你。千万,千万别再做让我担心的事儿了。」
他语气诚恳,目光坚定,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那天,纪言在河里扑腾了一下午,送了我满满一篓鱼。我愣愣地望着他还在滴水的脸,不知怎的,觉得爹娘的指婚,好像也不错。
「不错什么呀,他就是把你当妹妹呀,他妹妹初儿就是溺亡的。」
「他把你当个替代品,你怎么就对他动心了?」
「他待你好,只是因为你的名字罢了。」
「……」
脑海中的声音此起彼伏,挥之不去,它们反复告诫我,纪言不喜欢我,让我不要陷进去。
我摇着头,不断向后退,说不是这样的,纪言真的很关心我。谁料后退的过程中,我竟一脚踩空,身子直直向下坠去。
我好怕,怕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甚至来不及跟纪言说一句我喜欢你。他待我好,是不是因为纪子初,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喜欢他,他心中也有我,只要我们能平平安安地生活在一起,就够了呀。
我就这样吓得睁开了眼。头顶是熟悉的床幔,床边是我,日思夜想的纪言。
他的发丝有些乱,眼下一片乌青,下巴上隐隐有青色的胡茬。他握着我的手,掌心传来的热度,让我终于有了些真实感。
「纪言,我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我抓紧他的手,情真意切地告白。
「你刚醒来,要不要喝点粥?」纪言的耳尖红了,言辞却在躲闪。
「我怕以后没机会再说,我一定要告诉你。纪言,我想一辈子跟你在一起。」
「噗嗤……」纪言的身后传来一阵阵窃笑声。
我后知后觉,伸着脖子向纪言身后看去。
「爹娘,哥哥,三师兄……你们什么都没听见,对吧?」看着这一屋子人,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没脸见人了!
「对,什么都没听见。」爹娘相视一笑,相互搀扶着走了出去。
「你们继续,继续!」哥哥摆了摆手,一溜烟就没影了。
「我绝对没听见小师妹的深情告白,没听见小师妹说要一辈子跟妹夫在一起!」三师兄一顿挤眉弄眼,摇头晃脑地跑了。
「纪言!你干嘛不拦着我啊!太丢人了!」我恨恨地锤了罪魁祸首一拳。
「我也没想到,娘子一醒来,就对我诉说衷肠。」纪言眼角带笑,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发。「所以,要不要先喝点粥?」
「我伤得这么重,就给我喝粥?补品呢?大鱼大肉呢?」休想随便打发我!
「娘子,三师兄说,你只是饿昏了。」纪言憋着笑,一脸认真地说。
「我后背明明中了一箭!」我不信邪地往后背摸去,竟没摸到伤口,只是有一处隐隐有些酸痛。
「银盔小甲,可抵御一般兵器。」纪言耐心解释道。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当初为独自游历准备的装备,竟真的在关键时刻救了我一命。
「你饿了几天,肠胃虚弱,只能先喝些粥将养着。等过几天,我再带你去吃玉香楼的肘子。」纪言轻轻拉起还在愣神的我,在我腰后塞了软垫,便开始喂我喝粥。
我享受着纪言的伺候,心里有些忐忑,一碗粥喝得索然无味。贸贸然表明了心迹,也不知纪言作何感想。我偷瞄着他的神情,似乎也没有不悦。
「我也喜欢你。」终于喂完了粥,纪言将空碗放在一旁,拉起了我的手。「与子初无关。我纪言,心悦云初,此生不悔。」
我心如擂鼓,此时只想扑进他的怀里。
这就是话本上常说的两情相悦吗?甚好,甚好。
18
我在床上躺了两天,便又活蹦乱跳了。
纪言说话算话,果真要带我去玉香楼吃肘子。我坐在马车上,撩开窗帘,看着念青念兰一趟一趟地往后面的马车上搬行李,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只是去栾城吃个饭,不过两日的路程,需要带这么多东西吗?
纪言揽着我的肩膀,将我拽进了他的怀里。
「我已安排妥当,夫人不用操心。」纪言亲了亲我的额头,拉起我的手指把玩。「与其看别人,不如多看看我。」
我的脸顿时羞得通红。自那日我们互表了心意,他倒是越来越不知羞,净说些奇怪的话,叫人不知怎么回答。我暗暗在心里怀念那个不苟言笑的纪言,还是那时的他更好相处。
「你有什么好看的。」我小声嘀咕。
「娘子口口声声说要跟我一辈子在一起,才几天,就腻了?嗯?」纪言轻笑一声,低头在我耳边呢喃。
我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煮熟的虾子,被他左右撩拨,毫无招架之力。只能把脸埋进他怀里,不去理会脸颊上的温度,专注地想着怎么岔开话题。
「对了,你那日是怎么找到我的?」我抬起头,一脸好奇地望着他。「我本想沿途做些记号,奈何有个提刀男,看我看得紧,根本没有机会。」
「那人是纪霄养的暗卫,行事谨慎,出手狠辣。我的人一路被甩掉几次,有些伤亡,才耽搁了几天。你受委屈了。」
「纪霄是谁?」
「我四叔。」
「为了家产?」
「你倒是聪慧。」
「一家人能有什么仇怨,无非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如今却是血海深仇了。」
「你大哥和胞妹意外身亡,与他有关?」
「倘若娘亲没有把我送来沐云山庄,恐怕我也早已命丧他手。」纪言说着,将我抱得更紧。「我太急了,想早点收回纪家的铺子,搜集证据将他绳之以法。没想到他狗急跳墙,竟敢将主意打到你的头上。我差一点,就失去你了。」
感受着纪言有力的心跳,听着他有些颤抖的声音,想来他是真的有些后怕。
「你之前不让我下山,是怕他对我不利?」
「嗯。他贯会使些奸诈手段,防不胜防。」
「所以你派了人跟踪我?」
「嗯。」纪言偷瞄了一下我的表情,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怪不得我去南风馆,他那么快就找上了门来。
「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念青念兰的爹,也是被纪霄迫害。我救了他们,原本是想留个人证。」
原来如此。随便捡侍女回家,实在不像是纪言的行事风格。如今看来,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看在你主动交代的份上,这次便饶你一回。我们之前不是说好,有话直说吗?你下次再瞒着我,我就不理你了。」我戳了戳纪言的胸口,义正言辞地警告他。
「还有一件事。」纪言抓住了我的手,目光灼灼。「我很早,很早以前,就喜欢你。」
「成亲前我问你喜不喜欢我,你为何不承认?」害我难受了许久。
「那时我还不确定,能不能将纪霄送进大牢,能不能活着和他抗争到底。我怕我万一有什么不测,你会伤心。」
我伸出食指,轻轻点在他的唇上。时至今日,他眼中的深情,已胜过千言万语。
「娘子,跟我回家吧。」纪言将我的手放到他的心口,靠过来与我额头相抵,小心翼翼地问。
「纪言!你早就算计好要回纪家是不是!所以才拉了这么多行李!」我气他又瞒着我,一把将他推开,狠狠给了他一拳。
「如今纪霄已下狱。雨过天晴,纪家缺一位女主人。」纪言抓着我的拳头亲了一下,含笑看着我。「你愿意吗?」
「我愿意。」
(正文完)
番外
马车在纪家门前停下的时候,我后悔了。
想到那天念青念兰哭着喊“饶命”的样子,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话本子常说,高门大户里礼法森严,动不动就上家法。按照我惹事的本领,岂不是要天天被打?
「怎么不下去?」纪言还牵着我的手,一脸温柔。
「我害怕。」
「有我在,怕什么?」
「你总有不在的时候。」
「娘子不是说,要一辈子跟我在一起?我自然是要天天陪在你身边。」
我看着他深情款款的模样,我的心口热热的,不知怎的,突然想亲他一口。我的身体反应一向比脑子快,等我回过神,已经在他脸上吧唧留了一个唇印。
「娘子今日倒是格外热情。」纪言憋着笑,把我拥进怀里。「只是三师兄说,你的身体还需调养几天,此事不能操之过急。」
「什么事?」
我从他的怀里挣扎着探出头,恰巧对上了他的眸子。他的目光缓缓下移,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我的嘴,咽了下口水。
他的眼神,如一根羽毛,若有似无地撩拨着我的心,痒痒的,又酥酥的。我猜我的脸又烧起来了。
「娘子还是少撩拨我。」纪言瘪着嘴,样子有些委屈,声音有些暗哑。
「……」怎么还恶人先告状呢?!
我还没来得及理清楚这些纷乱的思绪,纪言已经撩了帘子,下了马车。他转过身,对我伸出右手,笑容和煦。
傍晚的阳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仿佛在拥抱我的影子。我的夫君,满心满眼都是我,真好。
纪言诚不欺我,我确实什么都不用怕。如今纪家一个长辈都没有,全是纪言说了算,根本不会有人对我上什么家法。
我在纪家住了半个多月,几乎可以横着走。连念青念兰都走路带风,硬气了起来。
只不过……纪言一直与我分房睡。
刚开始,我并不在意。毕竟他忙着接手府内事务,每天都忙到很晚,应该是怕吵到我休息。反正自己睡还宽敞些,以前在山庄倒也是这样。
可是念青和念兰说,小夫妻都是要睡在一处的,我们这样不正常。
嗯?我不去给他添乱,他不来影响我静养,这不就是相敬如宾吗?反倒还有错了?我不理解。
念青和念兰对视一眼,委婉地提醒我,我整日上房又上树,前天掰手腕还赢了一院子的人,身体应该早就好了。
所以呢?
她俩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眼神,让我自己好好想想,顺便还去吩咐厨房给纪言炖了十全大补汤。
我正愁闷,一肚子疑问没人可以说。突然想起来,青染曾给我个小册子,我还一直没打开看过。
我从床边的柜子里翻出了银票和小册子,趴在床上翻看。
这御夫之术,可谓是图文并茂,生动形象,颇有武功秘籍的意味。我原以为,与纪言亲亲抱抱,已经很是亲昵。
原来还可以酱酱酿酿,酿酿酱酱……一招一式,灵活多变,看得我直呼好家伙,一时竟参不破其中的路数和玄妙。
于是,我每天下午都把自己关在房里潜心研究秘籍,念青念兰依旧每日给纪言送大补汤。
到了第五日,出大事了,家里进贼了。
我瘫在床上,欲哭无泪。就连纪言进屋,我都没起身打招呼。
「怎么了?」纪言不着痕迹地关了门。他的一袭白衣沾染了湿气,许是怕过了寒气给我,便脱了外袍,再将我捞起来,抱在腿上。
「你这府里不安全,进了贼人都没人发现。」我搂着他的脖子,苦哈哈地控诉。
「可是丢了什么财物?」纪言理了理我的碎发,末了又用拇指蹭了蹭我的下唇。
「银票倒是一张没少,单单我那秘籍丢了。」我将他作乱的手拽下来。「我这儿跟你说正事儿呢!」
纪言听了我的话,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很快又舒展开。
「什么秘籍?御夫之术?」纪言咬了咬后槽牙,气得用手掐我的脸。
「你怎么知道?」我扭着身体躲着他的攻击,却被他翻身压在了身下。
「云初,你天天躲着我,就是在屋里偷偷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今天的纪言与平日不同,他目光深邃,像是要把我拆吃入腹。
「谁躲着你了。」我小声嘀咕。
「我来看你几次,念青都说你在闭关静养。」他俯下身子,在我耳边沉声说。
我怕她俩在我看书的时候闯进来,确实是这么跟她们说的。
「云初,你倒是长本事了。」纪言又咬了咬我的耳朵。「还敢让人拿什么补汤来戏弄我。」
「谁,谁戏弄你了。」我被他这副样子撩得心虚,又想起这几日看的招式,感觉自己心跳得越来越快。
「娘子既然身体好了,那我便不忍着了。反正某个小没良心的家伙也不领情。」
我没想到我这理论这么快就发展到了实践,一时竟忘了推开他。
……
我错了,真的错了。
哪个倒霉孩子非要去给他送什么劳什子大补汤!需要大补汤的是他纪言吗?明明是我呜呜呜呜……
第二天早晨,我顿悟了。我云女侠一世英名,不能葬送于床笫之间。当纪言又用那双沾染了浓郁情绪的眸子看我的时候,我想起我还有些从青染那儿学的破烂招数没用。
我勾了他的脖子,调整好一半天真懵懂,一半楚楚可怜的表情,对着他的耳朵吹气。「哥哥,我累了。」
青染这个大骗子!!!我用完他的狗屁招数,腰更累了。
纪言变了,真的变了。怜香惜玉是什么,他压根不在乎。
毁灭吧。
……
我后来问过纪言,他的爹爹和娘亲为什么不回纪家。他说他们二老如今四处云游,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倒也快活。
我又问他,什么时候我们也能携手闯荡江湖,做一对锄强扶弱的侠侣。他眼带笑意地说,那得抓紧时间生个娃出来,好接手纪家的事务。
我感觉我被他套路了,但是我分明觉得很幸福。
也许这就是两情相悦吧。
番外(纪言)
1.初见
我自小就知道,纪家不太平。
外人只道栾城纪家财大气粗,风光无限,却不知这里面暗流涌动,龌龊不堪。大伯掌家三年,一家七口葬身火海。
姑姑掌家两年,遭人非议被迫远嫁。“掌家”二字如同魔咒,任谁碰上了,都要脱一层皮。
我爹却偏不信邪,非要接了这烫手山芋。这次,是兄长突染恶疾,撒手人寰。
我还记得兄长出殡那天,娘亲哭得险些背过气去。她拽着我的手,在棺前一遍一遍地哭喊,恨自己只会舞枪弄棒,在阴谋诡计面前,连孩儿都护不住。我爹神情凝重,告诫她这一切都是巧合。
我的四叔纪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哀恸,装模作样地前来吊唁。我总觉得他那副精致的面具下,藏着一丝嘲讽的笑。
兄长去世后,我被迫开始学习商贾之道,学习如何追名逐利,拨弄人心。生意场上,不是算计别人,就是被人算计。
无数个日夜里,我一边应付形形色色的主顾,一边防备笑里藏刀的小人,活得提心吊胆,疲惫不堪。
可是“巧合”还是找上了我。七月初八,夏日游湖,子初贪玩,与我换了船。抱着她湿漉漉的尸体,感受着怀里的温度渐渐流逝,我对这个家最后的一点期许也破灭了。
子初刚出殡,娘亲便连夜带我离开了纪家,说是回乡省亲。护卫懒散,脚程太慢,我隐约觉得蹊跷,估摸着那魔咒该轮到我了。
果不其然,官道抢劫的山贼,四散逃命的护卫,“巧合”又来了。若不是沐云山庄出手相助,我也已经是纪家魔咒下的无名冤魂。
没想到,娘亲与沐云山庄的庄主夫人是旧相识。
他们在房间里密谈了一下午,给我定了一桩婚事。生平第一次,我不需要担心这其中有什么不堪的利益交换。
因为娘亲说过,江湖儿女,义字当先,最忌讳的就是彼此算计。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江湖,应是比纪家好上千百倍的地方。
我未过门的妻子云初,是沐云山庄的掌上明珠。云起跟我说,这个妹妹刁蛮任性,恣意妄为。
纪夫人跟我说,这个女儿性子顽劣,不服管教。这样的女子我倒是见过几个。我脑海中浮现出世家千金撒泼耍赖的模样,不自觉皱了眉。
但沐云山庄对我有恩,娘亲常说知恩图报,我不应心生嫌弃。罢了,就当养了个宠物,安心将她养大便好了。
云起邀我去山庄各处转转,刚走到揽云台,一抹红色的身影便跳上了他的背。
「哥哥!这次出去可给我带了什么宝贝?」红影的声音还有些稚嫩,好在充满了朝气和活力。
她亲昵地搂着云起的脖子,头蹭着云起的脑袋,眉眼弯弯,没心没肺地笑着,小脚丫在云起身前一荡一荡。
「云初,给我下来!一点儿女孩子的样子都没有!赶紧跟你纪言哥哥打个招呼。」云起嘴上严厉,还是弯下腰,小心将她放在了地上。
「纪言哥哥好!我叫云初,是他的宝贝妹妹!」红影笑嘻嘻地说着话,又揽上了云起的手臂。
她就是云初。看着他们兄妹二人,我不禁想起了子初。她自幼学习贵族女子的礼仪,性格温顺,举止娴静,好像从未与我如此亲近。高门大户里的亲眷,被各类规矩框着,总归是少了一丝人情味儿。
不知怎的,之前的一丝嫌弃之心好像就这么烟消云散了。云起说的不对,她不算是刁蛮任性,恣意妄为,应是涉世未深,天真烂漫。
这门婚事,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2.倾心
我那未过门的妻子,好像与众不同。
我送她贴身佩戴的玉坠子,她瞧都不瞧一眼,只是气呼呼地对我瞪眼,脸鼓得像个包子。
那模样倒是可爱,像极了小猫炸毛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逗她。小猫炸毛的时候应怎么办来着?好像是要撸撸毛,喂点吃的。
「啊,张嘴~」我从食盒里给她挑了一块桂花酥。
那小家伙肚子咕咕作响,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果然乖乖张嘴吃了。
鬼使神差的,我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她的头发很软,确实像只小猫。
我在心里默默记着,这只小猫不喜钱财俗物,钟爱甜腻饮食。
自从她知晓了我们的婚事,便不再喊我纪言哥哥了。
她像是一张白纸,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开心的时候,就哈哈大笑,拍着大腿喊“纪言”。生气的时候,嘴撅得老高,瞪着眼睛喊“纪言”。偶尔想出什么鬼主意,就笑得谄媚,挤眉弄眼地喊“纪言”。
我从不知道,我的名字可以这么好听,这么有生命力。离开了纪家那座食人窟,我终于不用时时紧绷,活得像个没有感情的营利怪物。我的名字在她的口中,仿佛重新沐浴在了阳光下,时时都透着生机。
可是,这小猫未免太不让人省心。
她上树抓鸟,挂在树上晃荡,我便抱她下来。她下水摸鱼,溺水飘在河里,我就拉她上岸。
她不走正门,偏爱越墙出入,我怕她摔了腿,急着藏起梯子。她玩心太重,鼓捣弹弓打鸟,我怕她伤了人,忙着没收弹珠。
日复一日,这小猫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总能给我制造些惊喜,亦或是惊吓。我整日忙不迭地跟在她身后,替她收拾烂摊子,挨了她拳打脚踢,偏偏甘之若饴。
原本只是想将她当只宠物般养大,养着养着,怎么越来越不甘心?明明我万事都以她为先,她却见了我就避之若浼。明明我才是她的未来夫君,她却对谁都笑得没心没肺。
我感觉一些事在慢慢脱离我的掌控,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曾答应娘亲,在沐云山庄绝不谋划算计,如今恐怕是要食言了。娘,儿子若再不使些手段,你的儿媳妇就没了。
习武之人,生性豪爽,不拘小节。在沐云山庄,弄清每个人的喜好,简直太容易了。
云家的人,最看重我待云初好。大师兄易临钟爱云舒,二师兄爱打造兵器,三师兄爱珍贵药草,四师兄爱收集暗器,五师兄爱机关术数。投其所好,与人为善,只是第一步。
江湖儿女,光明磊落,敢作敢当。我不过略施小计,在江湖上吹嘘一下她的文采,她便开始勤学苦读,生怕毁了沐云山庄的名声。
我陪她昼耕夜诵,通宵达旦。我教她读书明理,正心修身。如今,她的眼睛里果然都是我。形影不离,无微不至,这是第二步。
可我忘了,小猫长大了,也是会咬人的。
她及笄了,开始向往外边的世界。鲜衣怒马,仗剑天涯?听着她只身闯荡江湖的豪言壮语,原来她的未来里有马,有剑,却没有我。小没良心的。
我抓了她的手,将她抵在门上。我想告诉她,男女力气悬殊,她那点武功,只有被欺负的份儿。
可她铁了心与我作对,一味地在我怀里扑腾。她越挣扎,我越怕她会突然不告而别,离我而去。怕她被纪霄的暗卫盯上,白白受尽凌辱。怕她如兄长和子初一般,突然撒手人寰。
我自诩工于心计,精于算计,却唯独算漏了人心——我的心,早已全在她身上,我变得畏首畏尾,患得患失。
她终是心软了,让我陪着她,保护她。
如果我不是栾城纪家的纪言,只是初儿的未来夫君,该有多好。
3.变故
还有半月,我和初儿就要成亲了。
伯父伯母将我叫去问话。他们说,初儿性格直爽,没心没肺,平日里只会舞刀弄剑,学不会内宅里的那些弯弯绕绕。这一点,倒是很像我娘。
他们又说,初儿是他们的掌上明珠,有一群哥哥姐姐撑腰,从小没受过任何委屈。这倒与我娘不同。
我懂了,他们想要一句承诺。那我便立誓,护她一世周全,保她一生无忧。云初永远都是沐云山庄的三小姐,我纪言愿意一辈子做她的上门女婿。
可是,纪霄一日不除,我便放心不下。他就像一根刺,横亘在我和纪家之间,不知哪天便会戳破我立下的誓言,让我苦心经营的生活毁于一旦。
他近来小动作愈加频繁,野心昭然若揭。与爹爹交好的小商户,有不少在他那儿吃了暗亏。我虽收集了一些证据,但不足以一击制胜。他贯会笼络人心,与地方官员往来密切。若不能将其斩草除根,恐怕会死灰复燃。
我与爹爹商议,让出主事权,暂避其锋芒。正所谓得意忘形,他在纪家占了上风,果然露出了马脚。
我在他身边安插眼线多年,终于发现了他的秘密。没想到他竟敢与地方盐政勾结,拖欠盐税,“孝敬”盐政,致使国库盐税亏空500万两。
我知道,扳倒纪霄的机会来了。我激动不已,但此事牵涉人员甚广,稍有不慎,纪家也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事关重大,需要好好谋划,万万不能牵连了沐云山庄。
我心力交瘁,我家的小猫却说她要退婚。
我努力克制自己,才没有暴露了情绪。那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又来了。不得不承认,在那一刻,我害怕她喜欢上了别人,害怕她就这样离开,害怕她根本就不在意我。
我问她是不是有了心仪的男子。看她摇了摇头,我悬着的心才渐渐放了下来。原来,我的心刚刚跳得那么快,这种等待审判的感觉,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她问我喜不喜欢她。六百多个日夜,我亲眼看着她一点点长大,亲口教她吟诗作对,亲手教她执笔作画,怎么可能不喜欢。
但我终究不敢说出口。盐税亏空一事还未尘埃落定,万一纪家被牵连,恐怕我也难逃一死。初儿至情至性,我怕她会为我伤心。
终究还是我太自私了。发疯般想要把她留在身边,却又理智地不敢要她的心。
她问我为什么娶她,还提到了山庄的庇护、子初的名字。这些话,断不可能是山庄的人跟她说的。
寻求庇护是真,但我们的婚事和子初的名字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她的小脑袋瓜在想什么,看来这小猫又偷偷溜出去玩儿,还被灌了闲话。
我心里盘算着,定要给她多派几个暗卫,免得让纪霄的人有机可乘。还要查一查,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敢挑唆我和初儿的关系。
我知道她最看重沐云山庄,便卑劣地以此来裹挟她,逼她答应与我成婚。看着她灵动的双眸一点点暗淡下去,我知道,我不再是她眼中的光了。
明明是我让她动心,却害她更加伤心。我知道我厚颜无耻,但是此时此刻,我真得只想把她留下,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4.转机
五月初十,黄道吉日,我与初儿成亲了。
十日前,一封检举盐税案的密函呈到了御前。算算日子,彻查此案的密探早就应该到了栾城,只是查案的进度却异常缓慢。毕竟,他想要的证据,不在户部,不在盐政,而在盐商。
纪霄已被关了几日,闭口不谈消失的赋税,只一味替盐官开脱。此时给这位密探大人送些线索,总好过日后被纪霄攀扯。
事情正慢慢向好的方向发展,我算是双喜临门。成亲当日,即便知道师兄们有意灌我,我也只觉得高兴,来者不拒。
三师兄拿出了一坛女儿红,那是岳丈大人在初儿第一声啼哭时酿的酒。琥珀色的液体,澄澈芬芳,承载着初儿的过往。
我端着酒碗,一次又一次地一饮而尽,醇厚的液体入口,我的心也跳得愈发快了。我知道,我与初儿自此便密不可分。
酒劲上头,周围人似乎不断起哄,我却只有一个念头,想好好看看一袭红衣的初儿。
我曾见过无数次她俏丽的红影,有时娇蛮,有时可爱,有时飒爽,有时顽皮。唯有今日,她只为我一人,身着大红喜服,一颦一笑,明艳动人。
从此以后,我终于不必一个人在喧嚣和泥泞里苦苦挣扎,我也有了向往,有了期待,有了牵肠挂肚的人。
第二日一早,有只小猫一直在我怀里蹭来蹭去,到处点火。我的身体比脑袋醒得早,待我清醒的时候,她的衣衫已经乱了,而我的手还放在她的腰上。
朝思暮想的小人儿此时就静静躺在我怀里,纤腰藕臂,玉齿朱唇。我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温香软玉,什么是玉体横陈。
只是,还不是时候。我的小猫,想要的是两情相悦,心意相通。纪家的烂摊子,我既不能对她全盘托出,便只能由着她对我心存芥蒂。
该死的纪霄,在狱中也能破坏我们夫妻的感情。我打定主意,近日还是要再送些证据过去,让他就在牢里待一辈子。
怀里的身子突然僵硬,小猫醒了。我怕她尴尬,只好闭着眼装睡。偏偏她不领情,一大早就炸毛,扬言要把我踹出去。我能怎么办,自己娶的媳妇儿,只能自己惯着。
不过,我确实该起身了。小丫头勾人的紧,还不自知,再跟她待在一处,也不知是折磨她,还是在折磨我。
接下来的一个月,便是时时谋划,日日博弈。我自知算不过天子,也算不过朝臣,但500万两纹银面前,局势再诡谲变换,也不外乎人心。
事情的转机来得突然。我在初儿身边安排的暗卫,说她得空便往南风馆跑,还与那儿的头牌往来过密。
好一个往来过密。我这一个多月忍得辛苦,她倒是逍遥快活。
我自然知道,我家小猫是远近闻名的窝里横,在外断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
我也知道,小东西吃软不吃硬,只要跟她说清楚个中利弊,她自会谨言慎行。
但是,内心的某个角落,偏偏阴暗地想着把她捉回来,好好收拾一番。
这小东西,有的是本事拨弄我的心神,扰乱我的思绪,让人不能冷静自持。
我自然是要单独会一会初儿口中的这位“心思纯良”的小舅子。我这傻媳妇儿,怕是连南风馆是什么地方都搞不清楚,还傻乎乎地跟别人称兄道弟。
南风馆,明面上是纸醉金迷的销金窟,背后却有朝中势力的支持。
风月场所,人多嘴杂,古往今来都是三教九流的汇集之处。在这里设立暗桩,无论是打探消息,还是传递消息,都称得上方便隐蔽。
能当得起南风馆的头牌,青染的头脑和手腕定是不容小觑。他倒是坦荡,不等我表明来意,便透露了一个关键信息。
当朝天子有意肃清朝政,只要盐商们能站出来指认贪官污吏,将亏空的税赋补上,便可免去牢狱之灾。恩威并施,倒是好手段。
如今的纪家不缺银两,缺的恰好是这个契机,一个清除邪佞、重整家风的契机。
纪霄自诩谨慎,每笔钱款的走向,都详细记录在册。他断不会想到,这本账册,此时已在我的手里。
只要将这关键证物呈上,相信圣上也不介意再多处置一人。
如此看来,青染倒是送了我一份大礼。
我向他道谢,他却只是轻笑一声,低头摆弄手中的琉璃酒杯。
「好好待云初,不然,我定会……」
「你不会有这个机会。」
我的娘子,我自然会好好待她,不劳别人费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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