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子叔是我们村唯一一个外来户。
在我儿时,农村人判断一个人是否“外来”,不是依据身份证上的信息,而是口音。说着同样方言的,是自己人,也是十里八村往来婚嫁的首选;说普通话的,是城里人,谁家有几个这样的亲友,那绝对是值得大吹特吹的事情,在村口倚着墙闲聊时,说话都可以大声一些。
至于那些不会讲普通话,说的方言又不一样的人,村民们统一称之为“外来户”。外来户大多是过客,一般是来乡间做小买卖或者路过投宿的人。真正住下的,只有蛮子叔。
既然住下了,村民们就把他当作了自己人,甚至是一种炫耀的资本,“看,我们村能留下外地人”,以此来彰显民风的淳朴和本村的日子要过得好一些,就连媒人帮村里的小伙子说媒的时候都可以大方的说:“他们村人好,日子也能过得下去,你看,咱这一带的村子,就人家能留住外来户。”
在我的印象里,蛮子叔应该是河南人,尽管他的河南话已经在长久的岁月中被当地的晋语方言腐蚀的不伦不类,可那个随时都能脱口而出的“中”字,仿佛是遥远的家乡记忆,和蛮子叔倔强的性子一样,完好地保留了下来。
蛮子叔姓陈,我从来没听人叫过他的本名,或许也没人在意他叫什么,大家都喊他“陈蛮子”。“蛮子”二字,若是放在旧社会,那是南北方民间互相带有轻蔑的贬称。到了蛮子叔这里,只剩下了调侃。蛮子叔是上门女婿,娶的是村子里的马寡妇。据说当年也是个精壮汉子,能扛起二百斤的麻袋。可惜,他的命不好,来了没几年,马寡妇便去世了,留下了3个半大不小的男孩。这几个孩子不是蛮子叔骨肉,蛮子叔却把他们当作了亲生儿子,曾经精壮的他也在生活中逐渐弯了腰,还在精神头还没有萎靡,愣是凭借一把子力气,把孩子们抚养成人。
村里人对他是佩服的。大人们依旧称呼他陈蛮子,小孩子们就不行了。哪个小孩要是敢调皮地叫他陈蛮子,立刻就会被大人在后脑勺上狠狠地拍一巴掌呵斥道:“叫蛮子叔。”
蛮子叔很穷,穷到家里连一只手电筒都没有。要知道,我的儿时已经是八十年代,村子里再不好的人家也会有个手电、收音机之类的,好一些的甚至已经有了黑白电视。那时候,蛮子叔的三个儿子已经长大成人,都在外面打工。他一个人过日子,可没有丝毫的马虎。家里永远干干净净,衣服也穿得整整齐齐。在村口和人们聊天时,从来不会直接坐在土地上,靠在土墙上,手里拿着一块用泡沫塑料自制的垫子,累了,就坐在垫子上歇着。
村里人都说他矫情,只有奶奶说:“蛮子是个讲究人,要是有点文化,绝对能进城。”蛮子叔对奶奶也很尊重,和我们家没啥亲缘关系的他,和村里人一样叫奶奶“三婶子。”
奶奶心善,见不得别人受苦,蛮子叔就成了她帮扶最多的人。蛮子叔还在拉扯几个孩子的时候,奶奶就会时常不断的给他送点莜面、麻油,等待我的父辈们都上了大学参加工作以后,只要有什么稀罕东西拿回来孝敬老爹老娘,奶奶都会分出一份给蛮子叔送过去,用她的话说:“这孩子不容易,又是外来户,咱不能让旁人说咱村人欺生。”
可能是村子里的人有着和奶奶类似的想法,大家对蛮子叔一家都很照顾,能帮就帮,从不把他当外人。蛮子叔没啥报答乡亲们的,就没事给大家编箩筐。
要说蛮子叔真是手巧,他会编箩筐,织渔网,用铁丝做兔子套。他编的箩筐,特别结实,还能根据需要做出各种造型,很受村里人的喜欢。可以说,全村人每家每户用的箩筐,都是出自蛮子叔之手。每当村子里人夸他箩筐编的好时,蛮子叔就一脸骄傲的说:“这算啥?要是有竹子,我能做出更好的来。唉,可以咱们这没竹子,没竹子啊……”
我们一帮小孩最喜欢和蛮子叔玩。他从不嫌我们叽叽喳喳的吵闹,不厌其烦的带着我们去抓蛐蛐,捕小鱼,套兔子。尤其是抓来的小鱼,蛮子叔会把它们做成极其好吃的炸鱼,用剥了皮的树枝给我们穿起来慢慢吃。看着我们吃的满嘴满脸的样子,蛮子叔就会点支烟缓缓的说:“慢点吃,别烫了嘴。这炸的东西,最好吃的不是鱼,是知了猴。可惜,咱们这儿没知了,没知了啊。”孩子们才不管蛮子叔的感慨,心急火燎地吃完手里的,又去盘子里拿,时不时的就会把炸小鱼掉在地上。当我们捡起来准备继续吃的时候,蛮子叔就会一把枪过来,吹吹土放进自己的嘴里,他说小孩不能吃掉地的东西,这得大人吃。
被大人们以各种名义欺骗过的我们,不相信蛮子叔的话,天真的想:蛮子叔真馋,和小孩抢东西吃。
说起吃东西,蛮子叔也是个村子里的传奇。他饭量奇大,村里人说,蛮子叔年轻时候一个人能吃三大笼屉莜面,能吞下二十几个炸糕,面条子能吃一大盆。我听了直咋舌头,去问奶奶真假。奶奶摸着我的头说:“你蛮子叔日子苦,要养活三个愣头青,自然能吃,因为他平时吃不饱。”
到了我小时候的年代,村子里的人再穷,也可以吃饱饭了。可是蛮子叔已经老了,吃不动了,也开始“挑食”了。他挑的食,是米饭。
老家不种稻米,人们想吃米饭需要去买大米。在当时的村民看来,自家地里种的粮食不吃,再去花钱花粮票的买大米,无疑是十分奢侈的行为。谁家要是有亲戚给了些大米,那可金贵了。逢年过节才舍得拿出来蒸上一锅,不用炒菜,就着咸菜就能吃几大碗,人们都说,大米饭是甜的,必须吃咸菜才能解腻。
蛮子叔没有城里的亲戚,几个儿子打工挣的钱,他还要攒着给他们娶媳妇用。大米饭就成了他的心结,没事就念叨。
当时奶奶家大米不缺,也给过蛮子叔多次。可他一次也没舍得吃,都攒起来拿去换了莜面。当时,一斤大米能换二斤半莜面,在蛮子叔看来,简直太划算了。只是面对奶奶的时候,他有些不好意思:“三婶子,以后别给我送米了,我这老是拿去换了面,对不起您老。”奶奶笑着说:“蛮子,你就吃上一回,哪怕蒸上一碗,也不影响你换。”蛮子叔听了,满脸严肃的说:“中!”
奶奶依然给蛮子叔送米,蛮子叔的家还是从来没飘出过大米饭的香味。
时光荏苒,在田地里麦浪的涌动中,一年年的飞快过去。爷爷过世后,为了方便照顾八十多岁的奶奶,父亲叔伯们把她接出了农村,我也到了上学的年纪,再也不能再旷野中飞奔。农村老家,渐渐地离我越来越远。
在我六年级的暑假,父亲突然接到了老家打来的电话,说蛮子叔重病,想见一见奶奶。父亲看着年迈的奶奶,有些为难,奶奶却斩钉截铁地说:“回去,看看蛮子。”
当我们一家人陪着奶奶赶回村子的时候,蛮子叔已经下不了床了。他的儿子们在一旁守候着,仿佛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不时有村民们来探望,多是和父亲一辈的中年人,老一辈的只有奶奶。
父亲和蛮子叔家的儿子们询问了蛮子叔的状况,得知蛮子叔是前一阵子不明原因的就起不了床,没有了精神。儿子们想送他去医院,他不去,说是到了岁数,看好看不好不重要了,别连累了他们。这么多天来,蛮子叔只能喝下大米粥,昨天粥也喝不下去了,只说想见见奶奶。
蛮子叔见到了奶奶,眼睛忽然有了光,他喃喃的说:“三婶子,你来了啊。”奶奶面色镇定地回答:“蛮子,我来看看你。你说你,比我小这么多,咋身体还不如我呢?”蛮子叔抽着蜡黄的脸,艰难地笑着说:“我也七十多了,这样挺好。”说完,蛮子叔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起了身,上半身伏在炕上,对奶奶说:“三婶子,现在村子里您老辈分最大了。蛮子下不了地,就在这炕上给你磕个头。谢谢咱们村的人,这么多年来照顾我这个外来户,让我们受了一点委屈。”
父亲要去扶蛮子叔,被奶奶一把推开。奶奶整了整衣襟,对蛮子叔说:“蛮子,我就代咱们村的人受了你这一拜。等你到了那边,用竹子给咱多编几个箩筐,记得给我留几个。”蛮子叔在炕上磕了头,一下子又没了精神,他的儿子们赶紧帮他躺好。蛮子叔还嘟囔着:“三婶子,那边有竹子?”奶奶斩钉截铁的说:“有。”蛮子叔欣慰的说着:“那中!三婶子,您老回吧,我和儿子们还要交代交代。”
奶奶看了蛮子叔一眼,没有悲凉,没有伤感,缓缓地冲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第二天晚上,蛮子叔在儿子们撕心裂肺的哭声中离世。听说,他最后的要求是,每年上坟的时候,给他带上一碗大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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