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牧田家的四个女人,平时习惯早上七点钟围坐在餐桌旁吃早餐。
早餐的制作是轮流制的。这个星期轮到佐知当值。昨天晚上,她做刺绣做得一时兴致难收,心想着再做一会儿再做一会儿,结果不知不觉忙活到了天亮。这会儿佐知困得不行,她一边搅动着浓浓的咖啡,一边用菜铲翻动平底锅里的鸡蛋。
透过餐厅的地脚窗(1),看到早晨的阳光照射进院子里的菜园。虽然称为菜园,但眼下这个季节,园里只有几株大葱高高地蹿出地面,其中有的梢头已经爆出了漂亮的球状葱花。只因为暖锅早已吃厌,再说也吃不了这么多葱,所以它们只能落得个白白枯烂在地里的命运。
菜园里稀稀拉拉地插着些一次性筷子,看着像金鱼或者独角仙的坟头前插着的标记似的。这是秋天将收获的马铃薯埋入地里时做的标记,冬天陆续挖出来一些端上餐桌吃了,但淀粉似乎也摄取得差不多到了极限,照此下去,估计有些就要长埋在地里成为马铃薯种了。
总的来说,虽然时下菜园看上去一片灰褐色,十分煞风景,幸亏有佐知母亲鹤代的精心照料,从春到夏,这儿就变成一片生机勃勃的绿圃了,毛豆、茄子、番茄等全都肆无忌惮地开花结实。四个女人哪里吃得了那么多蔬菜呀,佐知只得时不时地提醒鹤代适可而止就行啦,可是鹤代就好像中了魔似的,一门心思地又是打虫,又是为蔬菜浇水施肥,从不偷懒。到了收获时节,高高兴兴地摘下来吃了没几天却又马上吃厌了,张口“我想吃烧肉”,闭口“天气热得补充营养”,这是鹤代的常态。
眼看春意渐浓,今年鹤代照例又开始起劲地翻土播种了,看来夏天又要遭受无休止的蔬菜的轰炸了。佐知叹了口气,将视线从菜园收回到手底下的平底锅,锅里的西式炒蛋(2)已经稍稍炒过头了,她赶紧将蛋铲起,装入四只盛有樱桃、番茄和脆脆的培根的盘子里。
或许是看到盘子里的鸡蛋,又或者是看到早晨的太阳的缘故,她只觉得视界中满是黄灿灿的一片。常听人说,疯狂做爱的翌日早晨,看太阳会感觉特别灿黄。遗憾的是,佐知至今尚无做爱的体验,眼前一片发黄纯粹是出于昨晚过于专注刺绣的缘故。至于为什么疲劳和睡眠不足会导致整个世界黄化,佐知搞不懂其中的原委。她只知道,除了长时间地埋头刺绣之外,还从来没有因为其他事情产生过这样的感觉,在感到充实和满足的同时,不免也会感到一丝无聊。最终,她一方面对自己的生活状态心存不安和焦虑:“难道就一直这样下去吗?”另一方面又因为“反正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去追求啦,再说就这样子也没有什么不满的呀”而自我肯定,当然这肯定也含有万念俱灰的意味。
在餐桌上摆好四只盘子,将面包分两次放进烤面包机里烤好,又往各人的杯子里倒上咖啡,另外再备上几只杯子,供每个人按照自己的口味倒上牛奶或橙汁喝。一切准备完毕。就像是计算好了时间似的,鹤代、谷山雪乃、上野多惠美几乎同时来到了餐厅。
互道着“早!”在餐桌的固定位置各自落座后,佐知以外的另外三人齐声向她打招呼:“那就开吃啦!”
“嗯,吃吧!”
佐知按照各人的要求,分别给鹤代和雪乃倒上牛奶,给多惠美和自己倒上橙汁,然后和她们三人一块儿开始吃早餐。
“盐放多了!”
炒鸡蛋送入口中,鹤代立即嘟囔起来。
“是吗?”
“哪有啊,”多惠美笑容满面地打圆场,“和面包一起吃的话感觉刚刚好啊。”
“又通宵了?”
雪乃一边嗅着自己杯子里咖啡的香气,一边将视线转向佐知。雪乃和多惠美已经做好了上班的准备,化妆和着装都已就绪。就连无班可上的鹤代也像往常一样,将一头白发干净利落地梳成了个丸子状,穿了件灰色开襟衫,下身则是一条黑色长裙。
只有佐知素面朝天,头发乱蓬蓬的,一身运动衫打扮,藏青色的运动衫大概已经穿三天了。
“嗯。”
“太辛苦了吧!”
多惠美对佐知表示了同情,看上去性情文静却有着一条毒舌的雪乃说出来的话一点都不客气:“自己一副邋里邋遢的样子,能做出那么漂亮的刺绣作品来,要是知道真相,你的学生怕是要笑出声了吧。”
“不会的!”
没等佐知张口,多惠美马上回敬道,随即又加上一句:“至少我不会。反正我来到这儿,心里只有感动:‘老师为了完成...
“多惠美,你真会体贴人,谢谢!”
佐知忙不迭地谢过多惠美,同时若无其事地闻了闻运动衫肩部的味道。其实不用雪乃说她心里也很明白,再不洗澡身上都快有味了。
“看看,就是这个样子,都给她戴高帽子,所以她才会被莫名其妙的男人纠缠啊!”雪乃稍稍吃惊地说道。
“不是戴高帽子,我只是讲事实呀。”多惠美噘了噘嘴,做出一副可爱的样子。
“好啦,再不走,就要赶不上电车了!”
被鹤代这么一催,雪乃和多惠美急忙将面包塞进嘴里,喝干了杯子里的咖啡。然后跑进盥洗室内又是漱口又是检查妆容的,忙活了一阵,两人终于同时喊了声“我们走啦”,这才拉开玄关门。
“折叠伞带了?好像从今天傍晚开始要下雨呢!”
鹤代的关心,大多不外乎“伞带了?”“饭吃了吗?”之类,要说世上的母亲一多半都是如此倒也没错,不过佐知委实替她着急。雪乃和多惠美都不是鹤代的亲生女儿,再说两人早已经是成年人了,鹤代的瞎操心想必会让她们觉得烦,不承想雪乃和多惠美完全不顾在一旁急得心里发痒的佐知,两人欢快地应道:
“唉,带啦!”
“我一直都放在包里的。”
在玄关目送两人离去后,佐知和鹤代穿过还有些昏暗的走廊,回到餐厅。餐厅窗外,恰好雪乃和多惠美两人从菜园旁经过。隔着玻璃,四个人互相挥了挥手。
“雪乃和多惠美两人住在这儿这事,不用跟山田先生说吧?”
“说了也没关系啊。”
鹤代在厨房洗涮着用过的餐具。“反正怪麻烦的,再说后门离车站也近,她们住着不是蛮好的嘛。山田先生应该也会觉察到的。”
“是吗?”
鹤代从无外出工作、自己挣钱的体验,是个不折不扣的“闺秀”,如今已年近七十,无论碰到什么事情她都很少会主动出主意,而是尽量避免口舌或是非,等着对方觉察到。换言之,她是个嘴拙的人。但这并不表示她话少,而是她欠缺与人沟通的能力,或者说她压根儿就缺少将自己的想法明明白白告诉对方的意识。
有时候,鹤代会把看过的电视剧讲述给佐知听。佐知听得再用心,到头来还是弄不清剧中的人物关系,故事情节也是零零散散的,完全串联不起来,一小时长的电视剧剧情讲述起来至少要花上一个半小时,到最后还是讲不清这个剧到底讲了个什么故事。这种情况并非偶尔发生。
“您讲的根本不叫故事梗概啊!”佐知不禁生气。
鹤代不以为然地正色说道:“我明明跟你讲得很清楚啦,是你的理解能力差。”
因此,佐知已经不再要求鹤代先厘清自己的思路,然后再用语言清楚地表达出来了。尽管如此,鹤代绝不是一个毫无价值的会话对象,这才是叫人不可思议的地方,因为鹤代嘴里偶尔也会冒出一些很有趣的说辞。
比如前些时候,佐知常常待在自己屋子里很晚才睡,鹤代便提醒她“开门关门要轻轻地呀”,她当时的说法是:“你老用拆门的力气开门关门,吵得人睡不着觉,也会影响雪乃和多惠美她们啊。”
佐知听了之后当然深刻地自我反省了一番,同时也不得不暗暗佩服,“原来如此呀,‘拆门的气力’这个说法真的妙不可言哪”。
这些暂且不提。现在鹤代又是这样,不愿将事情挑明,而采取随着时间过去由对方慢慢地自己去觉察的“打哑谜战术”。“这样不大好吧?”佐知稍稍有点担心,根据以往的经验,她知道若是说出口,势必导致事态更加复杂,于是打定主意就依母亲所说。
“昨晚没怎么睡吧,佐知?衣服什么的就交给我来洗吧,你到上面去躺一会儿。”
“嗯,谢谢啦!”
“今天刺绣课还开吗?”
“这星期只有周六开。您不是要去买东西吗?”
“天晚了会有点凉,差不多三点之前就得去了。”
“我陪您去!待会儿如果我睡着了,您叫我一声啊。”
佐知走过玄关,上了装有笨重的木制扶手的楼梯。被数不清的居住于此的人的手摸过的扶手,长年累月下来,变得纹理光滑,还带着光泽,就像是被涂上了一层清漆似的。
浴室在二楼。浴室的清洁也是轮班制的。谁洗完澡,就将换衣处墙上挂着的自己的名牌翻过去,最近几天佐知一直忙于工作,顾不上洗澡,所以她的名牌仍是朝里的。这星期当值的是多惠美,昨天晚上最后一个洗完澡后,多惠美将浴室的边边角角都擦拭干净了。
这个家里到处都保持着老旧的模样,只有厨房和浴室前几年重新装修了一下,换上了充分考虑了移动路线而设计的组合式橱柜、银色的大冰箱,以及双脚可以舒适地伸直浸泡全身的大浴缸,这是有着高高的天花板的西式房子内仅有的与“现代”两个字相符的功能性十足的家具。佐知在墙面上贴着瓷砖的浴室洗去身上的尘垢,她已经几天没有这样洗过了,然后站在莲蓬头下冲净,又用刷帚将浴室匆匆抹了一遍,这才走出浴室。
将有些许汗味的运动衫塞进洗衣机,再换上干净的居家服后,佐知已经没有气力举起吹风机将头发吹干了。她推开位于二楼尽头的自己房间的门,顾不上收拾一下散乱在桌上的刺绣工具,便一头倒在床上。佐知的房间西面和南面有窗,太阳渐渐升高,光从南面的窗户射进来,照得屋子里亮堂堂的。佐知连窗帘都没拉上,很快就入睡了。
用浴巾裹着湿漉漉的头发,趴在床上睡着了的佐知,看上去像一个巨大的圆头圆身的木偶,所幸只有恰好扑扇着翅膀从窗外飞过的乌鸦一睹这副丑态。
鹤代与佐知是母女俩,雪乃和多惠美同她们则没有血缘关系。四个女人组成这样一个奇妙的家庭,在一起共同生活,已经有一年了。
佐知和雪乃五年前因偶然的机缘相识,并成为闺密。佐知是一名刺绣工艺家,居家工作;雪乃则就职于位于西新宿的一家保险公司。佐知生于此地,从小就和母亲鹤代一起生活,从未离开过家乡。雪乃出生于新潟县,自上大学起,一直到住进牧田家来之前,一直是一个人生活。
职业和家庭环境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同为三十七岁的独身女人,加之都不喜干涉他人、介入他人的私人领域,自然性情相合、意气相投。
佐知和雪乃的初识缘于一次误会。那天,佐知与客户约定带着已完成的刺绣作品前去交付。对方经营着一家小小的精品杂货店,希望在五厘米见方的布面上绣一些教堂、马车的变形图案或者花朵,刺绣作品会被装裱在镜框内,再挂在墙上或置于展示柜内,作为一种装饰品。佐知的刺绣作品朴实自然,很受顾客的欢迎。
佐知将装裱好的刺绣小心地包好,放入挎包,前往约定地点。杂货店位于涩谷,因为店堂狭小,所以两人便约在涩谷车站大楼的八公(3)雕像前碰头,然后找一家茶餐厅,双方当面确认一下。
虽说是工作日的午后,但毕竟是人们约会碰头的“胜地”,八公雕像四周人头攒动。佐知大概因为自己是东京人的缘故吧,对于去往类似八公雕像这种人来人往的标志性场所实在头痛。她一般都是通过电话或短信与客户联络的,但和今天的这个客户只见过一面,对其容貌仅有很模糊的记忆,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挤入八公雕像旁的人群中,观察起四周的人来。
没错,和我差不多的年纪,五官清秀,略带点古典气质的美女。佐知凭着记忆,在八公雕像旁发现了那个像是约定客户的人。
佐知向她走去。这当口儿,对方几度将视线落在佐知身上,但是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佐知至此若是意识到自己可能认错人了便也罢了,她竟径直走到对方面前停下,招呼道:“杉田太太!”她叫了声后继续说道:“让您久等了,真不好意思。”
“呃—”对方嗫嚅着,似乎想解释什么。
“啊!”此时,佐知方才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的脸,到底是不是杉田太太,她依旧没把握。也许是自己的袜子跳线了,杉田太太想提醒自己却又不好意思说出来;也许对方根本不是杉田太太,但是被人错认为杉田太太,因而感到困惑—这两种情形都有可能。
究竟是哪种情形呢?佐知一边琢磨,一边下意识地迅速朝自己脚下以及裙子瞥了两眼,同时等着“杉田太太”(姑且这么称呼)的下一句话。这时候,她蓦地注意到,“杉田太太”一只手抓着八公的尾巴。
为什么搭在狗尾巴上……?
正疑惑不解,忽然有人在背后叫她:
“牧田小姐!”
她转过头去,只见一位五官清秀、略带点古典气质的美女微笑着站在眼前。莫非这位才是正牌的杉田太太?
佐知急忙向手搭在八公尾巴上的“杉田太太”鞠躬致歉:“啊,认错人了,对不起!”
“没事的,不用介意。”“杉田太太”很大度地回了一句。
佐知跟着正牌的杉田太太走进星巴克,将装裱好的刺绣交给对方。杉田太太拆开包装端详了一阵,非常满意,当即表示马上会将货款汇入佐知的账户,同时又向她订了几件作品。
两人隔着一张小小的桌子对话,趁这机会,佐知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不得不承认,正牌的杉田太太和之前被误认的那位女性都称得上美女,但正牌杉田太太更给人一种亲近感。这样想着,另外那位女性的姿颜开始渐渐淡漠,像行云一般飘逝而去,在佐知的脑海中只留下了一个“美女”的印象。
在星巴克待了不到十五分钟,杉田太太便将刺绣装进随身带来的购物袋,走出车站大楼,沿着坡道往上,返回店里去。佐知则穿过交叉路口,向涩谷车站走去。
因为打算到站内的东横线地下街买些食材,佐知没有走向JR线的检票口,而是从八公雕像前穿了过去。她不经意地朝雕像看了一眼,不想之前那位女性竟然还站在原地,一只手依旧抓着八公的尾巴。不,其实是因为她的手抓着八公尾巴,所以佐知当即确定,这个人就是之前那人,至于她的脸,佐知早就不记得了。
稍稍迟疑了片刻,佐知朝她走了过去。
“刚才真的是太失礼了!”
那人醒悟过来,意识到面前的人就是刚才认错了人、冒冒失失上前来打招呼的人,连忙礼貌地轻声应道:“啊,没关系!”随即又说,“我经常被人认错呢。”
“我太不礼貌了。”佐知实在按捺不住好奇,终于问对方,“您为什么抓着八公的尾巴呀?”
“还不是因为跟客户约好了在这儿会面嘛,可对方是位大妈,她说,‘八公雕像我是知道的,不过您的样貌我不记得了呀’。我只好跟她说,‘要不您就找一个抓着八公尾巴的人吧,那个人就是我’。可是,她大概把日子搞错了,到现在都还没来。”
说到这里,她才将手从八公的尾巴上收了回来。
“对方有手机吗?”
“年纪大了,不用手机的。但愿她不会在路上跌倒什么的,那样可就糟了。”
说不清为什么,佐知一下子对这位女性产生了好感。她明明穿着正牌的杉田太太不会穿的素地西服套装,刚才自己怎么会搞错呢?佐知自己也感觉莫名其妙。
“您刚才说经常被人认错,大多数时候被错认为是谁呀?”
“也不是具体的某个人啦。”
约定的会面既然不了了之,她顿时就有了空闲时间,便不厌其烦地向佐知解释起来。
“有时候对方会冲我叫出一个我毫无印象的名字,可能是因为我跟他认识的一个朋友有点相像吧。甚至有时候对方上来和我说上一大段话,最后才发现认错人了。还有的时候,朋友对我说‘昨天在某某地方看见你了’,而我自己完全不记得去过那个地方……总之,这类事情发生过好多次了!”
“是不是像生灵(4)飞出去那种啊?”
“我可没有那种灵异能力,脸也只是极其普通、不大会给人留下什么深刻印象的脸啊。”
“那倒挺适合当间谍的哦。”
“也许吧。”
两个人打消了拘束感,一同哈哈地笑出声来。佐知不是一个擅长与人打交道的人,此时突发奇想似的思忖道:能跟这个人进一步交往倒是挺好的啊。于是给了这位女性自己的名片,名片上印着电子邮箱、手机号码,以及展示有自己刺绣作品的个人网页地址。
“有兴趣的话,欢迎上我的网页去看看。”
对方手足无措地接过名片,然后仔细看了看。
“我是头一次碰到一位刺绣工艺家啊!”
“我在自己家里开了一个刺绣课程,您如果感兴趣的话请跟我联系。”
这是佐知和雪乃的第一次见面。当时,佐知并没有真的期待雪乃跟自己联系,等回到家里独自一人的时候,她甚至有些后悔:这样做会不会让人家觉得我是在到处发名片,为刺绣课程拉人头啊?很快,她便把名片这事给忘记了。
雪乃虽然并不反感,但心里还是免不了嘀咕,这个人也太自来熟了吧。这么想着,将佐知的名片放进包里,也就不再去想它了。周末整理提包的时候,名片掉了出来,她心想,不如看看喽,于是她随意地打开家里的电脑,点击进入佐知的网页浏览起来,只见满屏都是漂亮的刺绣作品,纤巧可爱。
她不知不觉就被吸引了,试着写了封邮件发过去,很快收到佐知的回邮。在你来我往的邮件交流中,两人渐渐发现她们在读书和看电影方面的偏好也完全合拍,数次会面后终于成了朋友。
佐知一开始怎么也记不住雪乃的容貌,站在约好碰头的地点东张西望,暗中观察的雪乃见了不禁好笑。如此这般数次之后,雪乃作为一个重要的朋友,她的容貌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被混淆,已经深深刻印在佐知脑子里了。一旦刻印方才发现,在雪乃那陶瓷一般宁静的外表下面,也包藏着她特有的刻毒劲儿和坚强劲儿。
多惠美是雪乃公司的后辈同事,比佐知和雪乃小将近十岁,大约三年前被分配到雪乃所属的部门。她身材纤小,显得非常可爱,加上工作努力,业绩不错,很快便在同事和客户中都赢得了良好的人气。
雪乃知道多惠美喜欢手工艺,便将她介绍给佐知。佐知每周在自己家里开办一到两次刺绣课程,多惠美本来是和雪乃前来参观教学的,结果当场就决定报名学习,成了佐知的学生。佐知不仅技术过硬,品味也佳,她的刺绣作品非常能够打动女人心。
刺绣课结束后,佐知和鹤代又招待大家喝茶,又是红茶又是点心的。六七个学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色的女性,大家不拘年龄,谈笑风生,一起度过了一个欢快的下午。每个星期六都来上刺绣课的多惠美,很快就和这儿的所有人熟稔起来,也受到那些太太的喜爱。雪乃虽说每次也来,但她没有学刺绣,别看她外表端庄贤淑,却极其手拙,刺绣这类精细的活计她完全上不了手。每次聚会,她大多是在一旁翻翻杂志,或是给鹤代打打下手帮着烘焙饼干什么的,在牧田家里待着倒也自得其乐。
几年下来,佐知、雪乃、多惠美的交流不断深入,后来鹤代也加入了她们,四个女人成了无话不谈的闺密。后来,雪乃和多惠美也搬进这个家来,四个女人过起了同居的生活,这是当初谁也没有想到的。个中的原委,后面还会讲到。总之,四个女人决定大家轮流做家务,共同生活,就这样过了一年。
强烈的太阳光照在脸上,中午过后,佐知终于睡醒了。她扯下裹在头上的浴巾,顿时一股洗发液的香味四下弥散开来,仍略带潮气的头发披垂在脸颊上。佐知来到二楼的盥洗室,三下五除二地将头发梳扎起来,描了眉,又抹了点腮红和口红。
居家工作,难免会慵懒、懈怠。“这样可不行。”佐知自我告诫道。往往还是临了一阵抓瞎,顾不上换上外出的衣服,套着居家服便出门了。一条运动裤,外加一件起了球的毛衣,反正就是上车站前去买东西,这样子也未尝不可吧?
在这样的自我安慰下,佐知经常是穿一件睡衣兼居家服兼外出服就解决了。如今,即使要到新宿去,她也会冒出一种自甘堕落的想法:反正就是同一条线路上的车站,就这副样子怕什么呀?照她这样的逻辑,将来不管去纽约也好,去里约热内卢也好,反正都在同一个地球上,脸都不用拾掇,一身穿旧的运动衫就可以上路了吧?
回到自己房间,佐知将散在桌上的绣布和绣线等随便划拉了一下,便走下楼梯。鹤代正在餐桌前,就着煎三文鱼、豆腐酱汤和马铃薯烧牛肉吃午饭。
雪乃和多惠美下班回家的时间总是不一致,因此平日的晚饭一般是两人按照各自喜好在外面解决。包括伙食费在内的生活费每月月头缴入四人共同的“资金袋”,用来购买必要的生活物品。购物则由大多数时间待在家里的鹤代和佐知两人承担,至于个人出资购买而又不情愿和其他人分享的物品,则用记号笔在包装袋上写上名字。
所幸,四个人的口味喜好大致相同,煮饭烧菜倒也不怎么伤脑筋,再加上四个人都不是大手大脚乱花钱的人,因此,从未因为“资金袋”的使用以及制作的零食点心等的分配而产生过摩擦。
平日的晚饭大多由鹤代掌勺,鹤代总会特意留下一些煮好的菜、咖喱等,或者是半成品的汉堡,用保鲜膜包着冷藏在冰箱里。如果雪乃和多惠美在外面没顾上吃晚饭,她们回到家后简单热一热便可以吃,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到家的雪乃和多惠美高兴还来不及呢。说不上是为了回报,但周末的晚餐基本上由雪乃或多惠美包了。佐知则主要负责洗涤之类的,以及不属于轮流当值范围的其他家务活儿,比如屋子的打扫啦,院子的打扫啦。
不过,这些毕竟只是大致的原则。一方面,鹤代的性情飘忽不定;另一方面,兴许是雪乃和多惠美外出工作,佐知自觉心虚,所以到最后便常常主动将所有家务活儿都揽下了。
当佐知的视线投向餐桌的时候,鹤代已将煎三文鱼和马铃薯烧牛肉吃得所剩无几,于是佐知站在煤气灶前,在单柄锅里加水煮了点拌面汁,然后放入冷冻的乌冬面,又搁了些菠菜和油炸豆腐,最后再打入一个鸡蛋。
乌冬面煮到稀糊烂,她连锅带面一起端到餐桌,垫了张报纸后,便将锅子放在桌子上,然后将含在嘴里的一次性筷子取下来,啪的一声一掰为二。
“拿个垫子垫一垫哪。”
在一旁看电视的鹤代皱起眉头嘟囔了一句。
“没事,没事。”
“煮得有点过了吧?”
“不要紧,我就喜欢吃烂一点的乌冬面。”
“怎么跟个老太婆似的。”
“妈妈,您可不要说我哦。”
佐知一边吃面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瞥着电视里无聊的午后“肥皂剧”,吃完漱了漱口,洗好碗,母女二人这才出门购物去。
来到玄关前,佐知忽然感觉今天天气有点凉,便从壁柜兼鞋柜中拿出一件外套。
“妈妈,只穿件毛衣不冷吗?”
佐知边穿鞋边回头望了望母亲,只见鹤代早已有备无患地在肩上披了条厚厚的披肩。
“我可不像你,我看过天气预报啦。”
鹤代说罢从佐知旁边擦肩而过,拉开重重的木头大门。
没错,鹤代能够准确地说出哪个频道几点钟播报天气预报,几乎让人怀疑她是不是个天气预报的爱好者。她每天准点收看,并且会为晴雨冷热等一惊一乍。佐知是根据外出需要来决定穿什么、要不要带伞的,鹤代看不惯女儿这种事先不准备、到时乱抓瞎的做派,有时候忍不住,便会将以前的陈年旧账翻出来将她数落一顿:“你接刺绣活儿也是,临到要交货了才急急慌慌地说什么‘哎呀,我还没有绣好’。小学生的时候就是这样,暑假作业规定的配画日记总是拖了又拖,到头来还不是麻烦大人帮你弄?说起来,你从出生那会儿开始就是这个样子,预产期过了好几天一点也没动静,等几乎都要忘记的时候突然开始阵痛了,结果可把老妈弄惨了!”
鹤代没有径直走向正门,而是从菜园旁边穿过,绕着屋子几乎转了半圈朝后门走去。菜园一旁的晾衣竿上,晾着四个人的内衣等东西。因为佐知中午在睡觉,今天是鹤代晾出去的。
四个女人一起生活的这幢带独立院子的老宅子,位于东京的杉并区,在善福寺川像条蛇一般左蜷右曲的那一段。河边是个公园,周围则是密集的住宅,这儿给人的印象是绿荫非常多。
这一带早先都是农田和杂树林,大概是从战前开始,人们从东京和其他地方跑来在郊外建起了这么一片市街。在战争结束后的经济高速发展时期,东京人口爆发性猛增,郊区的边界也不断地向外拓展、拓展。
杉并区这地方,如今既不再是郊外也称不上是市中心,处于一个难以定位的位置。车站前一带是鳞次栉比的店铺,而稍稍远离车站的地方则是密密麻麻的住宅区,没有像样的产业,对它最贴切的描述大概也只能是人们工作一天回来睡个觉的地方了。然而,从这儿乘坐电车,只消十来分钟便可到达新宿,有些地方人们上下班路上要花费两个小时呢。如此一想,单从距离上来说,这儿又完全可以划入市中心的范畴。
佐知总觉得,这是片暧昧不明、模棱两可的市街,仿佛一座沉沉睡去的城市。花大约二十分钟,从牧田家步行到距离最近的车站阿佐谷站时,这种感觉尤其明显。要说闲静的确闲静,因为它老像是在打盹儿,没有半点与众不同,就只是一片闲静的住宅区。
即使你觉得“不管怎样我就是想在大都市生活”,倘若你在这片区域出生长大的话,你连“好想退休后回故乡再去过那种悠闲的日子”这种想法也不可能萌生,因为都市近在咫尺,而故乡就是你现在生活的地方。这就是一个无论何时都处于精神休眠状态的地方。闲适、安宁,闲适、安宁得令人窒息。土生土长的东京人,想必从小就对这种氧气稀薄、呼吸不畅,无处可去又哪儿都不想去的感觉十分熟悉。
在和雪乃的接触中,佐知有时会为雪乃身上散发出的某种耀眼的东西而感到惊讶,就是那种野心,或者叫进取心吧。雪乃经常表示,要想独自一人在东京生存下去,就绝不能放弃工作,她不光是这样说的,实际上也是朝着这个方向勤奋努力的。雪乃的故乡没有任何令人为之昂奋的地方,除了政府部门外,也没有什么吸引人的职场,“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在那种地方生活”。
“三十七岁的独身女人,在那儿就是彻底废掉啦。如果不趁着还没到那个地步赶快结婚的话,等待你的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灾难啊,那种地方想想就让人讨厌,对吧?”
佐知心想,是啊。但是,“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灾难”究竟是什么样的灾难,她实在无法想象。
“因为佐知你一直生活在东京啊,自己有房子,鹤代妈妈也不会催你结婚什么的。”
雪乃想说的是,佐知之所以能够完全依照自己的愿望生活,是因为生活在东京这个地方。按照她的说法想想看,佐知还真是个幸运儿呢。鹤代从不对佐知说“快点结婚”这样的话,因为她对女儿结婚早已不抱任何期待和希望。而且要理论起来,鹤代本身也很让人哑然,她似乎打心底里对女儿的婚姻大事就觉得无所谓。
雪乃嘴上将故乡贬斥得一无是处,出人意料的是,其实她非常爱自己的故乡,每年中元节或正月总是乐此不疲地挤在返乡的人潮中,回到父母和哥嫂生活的那个家。每当这种时候,佐知便会感到失落和羡慕。跟小学生那会儿暑假结束后在教室里和晒得黑黢黢的同学重逢时一样,在兴奋地讲述如何回到乡下的祖父母家度过一个愉快的暑假的他们面前,没有故乡可回的佐知有种仿佛被抛弃的感觉。
每当触及雪乃的野心,或者叫进取心,甚至自己感觉像触及的时候,佐知就会不由自主地退缩。“大概就因为这个我才永远出不了头吧?”这让她终于明白自己缺少这种争强好胜的素质,并因此而自惭形秽。从小蓄积的那份失落和羡慕,稍稍变味成了嫉妒,于是她会在心里略带虚荣地自我安慰道:“不争强好胜才是江户(5)人的美德呀。”虽然杉并区压根儿称不上是江户。
当前一阵子读到关于一度引起不小社会反响的反社会性阿飞团伙的报道,得知这类阿飞团伙的主要成员居然多出生于杉并区和世田谷区一带时,佐知大为惊讶。
曾经在六本木(6)闹出过暴力事件,成员中有的还是事业有成的创业家,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团伙呢?被莫名其妙的遐想激起强烈好奇心的佐知,在书店觅到了相关书籍。虽说是在东京土生土长的,但佐知从未去过六本木,只是大略地晓得那是个灯红酒绿的繁华之地,据说,到了夜晚随处都是嗑药的。这样的认知当然属于误解,但东京的地域实在太广了,对于居住在杉并区、成天宅在家里埋首刺绣的佐知而言,电视上的报道几乎就代表了她有关六本木的全部认知。
然而,书上明明说,在六本木豪横一时的团伙的重要成员,多出生于杉并区。这是怎么回事?佐知百思不得其解。他们与佐知年龄相近,当佐知还在懵懵懂懂地度过青春期的时候(她有没有过思春期不好说),他们已经野心勃勃、摩拳擦掌地将目光从不值一提的杉并区投向了六本木。想到他们早已挣大钱、开好车、搂着漂亮的姑娘,佐知心里不禁翻腾起来。
杉并区。这个似睡非睡的住宅区,唯一算得上优点的便是宁静,或者说慢节奏。
当懵懵懂懂地埋首于刺绣艺术的时候,佐知猛然醒悟,发现自己“活着却和死没什么分别”。过着这样的生活并非她在东京杉并区出生和长大的缘故,而是有她自身的原因,是她本身的性情所致。野心,或者叫进取心,往大了说叫格局,她缺少的是这样的东西,这不是东京的特征,而是佐知的个人特征。然而这是一个多么残酷的事实啊,懵然无知才好呢。
或许他们生长的杉并区和自己生长的杉并区是相似但平行的两个宇宙吧。佐知运用她那少得可怜的科幻知识来为自己开脱,对不利于自己的事实只当看不见。
在慢慢悠悠地往阿佐谷车站走去的路上,在车站前的商店街挑选蔬菜和猪肉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展开想象:“这么悠闲的街区怎么会养育出那样粗狂强悍的性格?”“大概这儿既远离市中心又不属于郊外,这种找不到自己位置的焦灼和不安让他们无法忍受,因而催生了他们那种带有暴力倾向的野心吧?”沉浸在漫无边际的空想中,佐知的灵魂仿佛是在阴沉的天空中遨游一般。同行的鹤代发现,在一截围墙根的茶梅树下蹲坐着一只猫:“瞧这家伙目中无人的神态,跟佐知一模一样。”她自言自语着,不一会儿又看见商店街一角有家门面正在装修,便自说自话道,“会是什么样的店入驻啊?我希望最好是家茶餐厅。”
这个那个的,当佐知终于收回浮游在天空的魂儿回过神来的时候,偌大的购物袋的手提处已经紧紧勒入她肩膀了。鹤代手里只拿着一个钱包,步履轻盈地走着。
“白菜有必要买这么一整棵吗?还有葱,家里院子里不是还有好些吗?”
“今天晚上吃火锅。”
又是鸡同鸭讲。永远都是这样。在买完东西回家的路上,佐知就像个脚步打飘的圣诞老人,不停地将袋子在肩上左右来回倒,二十来分钟的路程竟然感觉长出来好多。
这一带有不少都是狭窄的单行道。道路两旁尽是齐肩高的垒石围墙或绿篱,独栋房子、公寓、停车场仿佛是从吃角子老虎机(7)中跳出来的似的,一遍遍反复出现,其中不乏有着气派门洞的古旧大宅,里面住的都是战前便已经在此地经营农业或者战争刚结束便购地造房子搬来此地居住的人们的后代。
佐知家的房子,连同土地,都是鹤代名下的产业,四周有垒石围墙围着,占地共一百五十坪(8),这样的占地面积,在市中心的话称之为豪宅也一点不为过。这幢由鹤代的祖父于战后建造的房子,外观大气,用现在的话说,属于怀旧风格的西洋式建筑。毕竟年代久远,地板“嘎吱嘎吱”地响、墙壁漏风、过道昏暗,加上院子缺少修整,一棵巨大的楠树活生生地长成了铺天盖地、杂乱无章的怪模样。一到夏天,佐知便感觉房间密不透风,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换句话来说,豪宅的真相其实就是一幢陋屋,故而也被附近的小学生们称为“鬼屋”。听到这样的称呼,佐知的同感竟远远超过所受到的打击:是啊,住在这儿的人都快成幽灵了。
鹤代是家里的招赘女儿。牧田家从江户时代起就在这里经营农业,到了鹤代的祖父那一代,不知什么原因,一族中英才鼎出,至今有一支远房亲戚还代代都出外交官呢,不过佐知从未见过他们。
鹤代的祖父是本家(9),战前似乎是通过证券和期货交易赚取了一大笔财富,于是放弃农业,不劳而食起来。不承想鹤代的父亲是个蠢蛋,牧田家的财富在他手上一路缩水,到了战后不得不将名下的土地陆续卖掉,再用这笔钱在仅剩的土地上建造公寓和出租屋,靠租金收入来维持家计。
到了鹤代这一代,房屋出租总算逐渐走上正轨,加上在经济腾飞时期成功地将房屋卖了个好价钱,现在,牧田家的资产包括:一百五十坪的土地、在这块土地上建造的西式老房子,以及足够鹤代这辈子吃穿无忧的现金储蓄。作为鹤代的女儿,佐知毕竟还没有到也可以吃穿无忧的程度,眼看着年纪一点点大了,所以她每天都在拼命刺绣,以抵御日渐强烈的老后恐惧。
牧田家迄今延续了多少代不得而知,但是,只要佐知练不就单性繁殖的技术,居住在这幢老房子里的牧田家本家就要在她这一代断根了,而牧田家的资产也接近跌至谷底,所以佐知时常感叹,世间的事情就是被安排得如此精妙。没有了下一代,土地房子也好,金钱也罢,自然都不会去操心了,如此一来,更加快了牧田家的破落。
转过拐角,前面已经看得到牧田家的围墙了。这时候天空忽然转暗,预报中的雨没等到傍晚便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伞呢?”
“在白菜和卷心菜的下面。”
还买了卷心菜?难怪这么沉呢。看来翻开蔬菜找伞还不如加快脚步,于是母女二人脚下一用劲,迈开步子往回走。鹤代盲目听信天气预报,结果弄得自己被雨淋或着凉或热得大汗淋漓是常态。在佐知看来,这就如同被算命的糊弄得团团转结果反遭霉运,实在是愚蠢至极。
推开生着褐色铁锈的后门,鹤代走在前头先进了院子。早就感觉要下雨嘛,被阴冷的雨点淋到的佐知心里一边不悦地想着,一边跟在鹤代后面。她想快步走到屋檐下躲雨,奈何肩头的购物袋太沉了,没办法,只好转了个念头停住脚步,卸下袋子就地放在湿湿的地面上。旁边正是萧条的菜园,还有晾衣架。
咦,晾在架子上的衣服不见了?佐知正在疑惑,就听见从玄关传来鹤代的声音:“哎哟,山田先生,衣服您帮着收回来啦,谢谢啊!”
佐知赶忙拎起袋子,向玄关走去。屋檐下,山田先生正将两手捧得满满的衣物交到鹤代手上。
山田一郎住在门房。门房位于牧田家正门进来的地方,是间外屋,外观就像一间铺着茅草的工棚屋子。那是鹤代的祖父建造这幢房子的时候一块儿建的,开始是作为储藏室兼书房,数年后,当时尚未去世的山田先生的父母住了进去。
说起山田先生的父亲,是鹤代的父亲雇来帮忙干农活儿和管理资产的,相当于雇工兼管事。山田先生小时候与父母一道生活的家毁于战争,战后山田一家便在中野区的亲戚家寄住了几年,总不免临深履薄。就在他们举目无亲、无处投奔的窘困之际,鹤代的祖父展现出了大丈夫气概,对他们说:“不如就住到我家院子里的外屋来吧!”于是山田一家便住进了牧田家的院子。
自那以后,六十多年过去了。山田先生的父母均已去世,山田先生自己也年逾八十。他从未结过婚,这些年就一直静观着人世沧桑,始终住在牧田家大门旁的门房里。
“门房”这个称呼,只是鹤代和佐知这么叫的,事实上山田先生并不是牧田家的门卫,只不过住在牧田家的院子里罢了。这层关系对外人解释起来也颇费脑筋,总之,就是一个谜一般的存在。至于“山田一郎”这个名字,佐知总觉得像个假名,却不折不扣就是他的真名,还真拿它没办法。
山田先生退休前在一家小型贸易公司工作,那时候差不多每天早上六点钟走出门房去上班,到傍晚六点钟才回家。用鹤代的话来说,他的生活就像是被一枚大印敲出来似的古板单调。究竟是不是真的就职于贸易公司,个中详情就不得而知了。
假如鹤代没有记错的话,即使是泡沫经济那阵子,山田先生每月要缴纳的房租也只有区区两万日元。每月第三周的星期天下午,山田先生必定准时来交房租。退休后,房租减为一万日元。山田先生依旧在每月第三周的星期天下午,将装有一万日元现金的信封交到鹤代手上。尽管年龄不饶人,夏草的生长速度让人束手无策,但他还是会不时地帮着干些院子里的杂活儿,而且全是义务的。
既非门客,又不是佣工,也不是家人,身份如此微妙的山田先生,却总以鹤代和佐知的监护人自居,占据着大门旁这块有利位置。山田先生目睹了鹤代的幼少时期,目睹了佐知的出生,目睹了各色人等在牧田家进进出出,这些全都被他看在眼里。他视鹤代就如自己的妹妹,而视佐知如孙女一样,对她们两人怀着一种使命感:“我要是不把她们照顾好……”尽管没人请求或者托付过他。
对佐知而言,没有比这更加糟心的了。学生时代,有时在外玩到早晨才回家,进门看到山田先生在门房前做着姿势古怪的体操,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原来因为“佐知小姐没回家”,山田先生放心不下,一整晚都守在门口。他一方面的确是个踏实认真的老头,另一方面又常常会使人不悦,这也是不可否认的。
此刻,山田先生将满满一摞衣物交到鹤代手上,同时朝它们投去怀疑的一瞥。也难怪,这些是四个女人换下来的衣服,其中还有雪乃和多惠美的衣物。雪乃和多惠美一块儿住进来这事还没有对山田先生说起过,假如知道家里多了两位妙龄女性,山田先生估计会更加来劲,把大门盯得更紧的。一来是怕山田先生唠叨“门禁”什么的;二来仔细想想,这种事情为什么非得向山田先生报告解释呢?多烦人哪,出于这样的考虑,母女二人到底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看着四人份的内衣、内裤之类的东西,佐知莞尔一笑解释道:“哦,换下来的衣服积在一块儿洗啦。”
说罢,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玄关门。山田先生没有作声,点了点头,反身走回门房。跟他的年龄比起来,他的步履显得十分稳健。
佐知让鹤代先进家门,然后自己也踏进玄关,随后背过手去将玄关门带上。
“你对山田先生态度要温和点,”鹤代走向与餐厅相连的客厅,将手上的衣物放在沙发上,同时说道,“他又没有亲人,孤苦伶仃的就一个人哪。”
妈妈要是死了,我不也是孤苦伶仃的就一个人吗?佐知在心里反驳道。她顾不上将食材放进冰箱,先接过鹤代抛过来的毛巾在头发和衣服上擦拭起来,然后在厨房洗完手,将肉放进冷冻室。这时候,鹤代走了过来,用烧水壶烧起开水来。
“您还别这么说。说起来,山田先生是怎么住到我们家里来的?”
“什么怎么的?”
“他既不是我们家里的人又不是我们的亲戚,正常来讲不会住到同一个家来的,对吧?而且几乎跟白住没什么两样。”
“小气。”鹤代将一顶帽子扣过来,“洗的衣物都帮我们收进来了,他可是个好人哪。再说,山田先生住在这儿,也没给我们增加什么麻烦哪。”
“我们进出不是都使用后门了吗?还不是因为山田先生的眼睛叫人不自在。”
“我倒是不怎么介意,”鹤代往茶壶里装入茶叶,“后门进进出出的方便,所以才使用后门哪。”
要真是这样,雪乃和多惠美的事情告诉他又怎么了?说到底,鹤代也是因为搞不定山田先生,所以才敬而远之的。
当今日本,连住家的佣工都很少见了,这个用语言很难定义究竟和牧田家是什么关系的山田先生居然一直住在牧田家的院子里,这一事实总归让人杌陧不安。原本倒没怎么往心里去,一旦介意了,就像鞋子里掉进颗小石子似的,总感觉有些窝心。即使想马上将石子弄出去,但是又不能停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中间脱鞋。再说,硌来硌去的真的是鞋子里的小石子?说不定是某个尚不明其真相的东西呢。
对佐知来说,山田先生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佐知回想起来,她小时候跟山田先生还算比较亲近的,休息天他会陪自己在院子里玩,有时候鹤代和山田先生会带自己一起上井之头公园玩儿,或去新宿的影剧院看电影,自己几乎把他当成父亲一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佐知与山田先生便渐渐疏远了。
佐知从未见过父亲。此中委细就不得而知了,只是听说,入赘牧田家的佐知父亲在佐知刚一出生便离家出走,在佐知还在上中学的时候就死了。佐知怀疑这事会不会与山田先生有点干系,因为她觉得鹤代对常年待在身边的山田先生的信任和依赖似乎多过对父亲。
现在,佐知当然意识到鹤代与山田并不是男女那种关系,不过她觉得,至少山田对鹤代是怀有好感的。不然,为什么他至今不婚,一直就这么住在门房,关心和守护着鹤代和佐知两人呢?
这种猜度始终无法拂去,于是佐知对待山田的态度变得越来越刻薄。她甚至直言不讳地诘问鹤代与山田的关系,鹤代的回答则是“哼!”
“不是你想的那样子啦。我小的时候,山田先生还替我换过尿布呢,我们差了差不多整整一轮,他就好像哥哥或父亲一样。”
“可是,安德烈和奥斯卡(10)还是青梅竹马呢……”
“阿苏家的?谁?你说的是谁?”
显然,由于发音相近,鹤代听岔了。佐知不想再解释。母女二人无论何时何地总是这样,根本无法顺畅地沟通。
“那为什么山田先生还不结婚呢?”
“那谁知道啊,这种事情。你就当山田先生是这个家里一个附体的幽灵或者守护神好了,置之不理就行啦。”
这话着实有点刻薄,原来在鹤代眼里,山田只不过是个有没有都无所谓、有也不会觉得别扭的存在,就像空气一样。
佐知没心情坐下来和鹤代一块儿喝茶,她将买回来的食材放进冰箱,随即跑上二楼自己房间,拉上窗帘,打开灯,坐到桌子前。
她从五彩缤纷的绣线中挑出深红色线,穿入绣针,在白兔的眼睛部位绣起一对杏核形的红眼睛来。这是为出版社绣的,出版社计划用来做童话集的装饰。
绣针上下翻飞起来,她的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我和雪乃没啥两样啊。对于工作永远不会放手,当然是为了生计。除此之外,更是因为脑海里浮出的图形和色彩从绣针尖一点点移植到绣布上的这个过程,也就是对刺绣本身无法舍弃。她从小就是这样。在她脑海中萌发出的种种感受和情绪,不是通过语言,而是通过她的手,通过绣针,通过柔韧的绣布,向外界传达出来。
红红的兔子眼睛渐渐成形,像是被它吸引似的,佐知一边舞动着绣针一边将思绪渐渐收拢,全情集中在绣布上,脑子里俨然是一片空白。
将海带熬到出汁,加入猪肉、豆腐、葱段和大量白菜的火锅煮好了。鹤代郑重其事地将热气腾腾的锅子端上餐桌,架在电热炉上。
碗里刚刚盛上米饭,正准备开吃的当口儿,雪乃和多惠美进门了。两人似乎是在后门口碰上的。还不到八点钟,难得两人这么早回来。
四个人围着火锅坐下。对于习惯了两个人生活的鹤代和佐知,像今晚这样坐满餐厅的椅子、热热闹闹吃火锅的场面,让她们特别高兴。不过,想到雪乃和多惠美早晚还是会离开这个家,还没来得及高兴,似乎便先有了一丝失落的感觉。
雪乃是个肉食主义者,跟她纤秀的外表完全不符。只见她将肉搛到碗里,然后便豪爽地大口吞嚼起来。优雅且性格温婉的多惠美最喜欢的是豆腐,将豆腐放在柑橘醋汁(11)里略略蘸一蘸,一大块豆腐就已经独自落肚了。
鹤代从厨房又端来豆腐,和白菜一起丢入锅中,盖上盖子继续加热。此时,四个人都停住了筷子,用急切的目光望着透过盖子上的小孔冒出的热气。
“然后呢,”雪乃说,“你怎么就叫出租车回来了?”
“出租车?!”
佐知吃惊地看着多惠美。
“多惠美,你不舒服吗?”
瞧她刚才大口吃豆腐的样子,不像是有什么不舒服呀。
鹤代也有些不放心地看着她。
多惠美苦笑了下:“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就是下班走出公司的时候,刚好看到宗一在马路对面。”
宗一是多惠美的前男友,全名是本条宗一,比多惠美小一岁,今年二十六岁,两人是去年分的手。
“我心想哎哟,就急忙往车站赶。可那会儿正好是下班高峰,电车里挤得要命,再说我也不知道宗一是不是跟在后面,万一他跟在身后的话就讨厌了,所以乘到高圆寺就下了车,换乘出租车回来了呀。”
在后门外下出租车时,雪乃刚好从阿佐谷站往回走,于是两人不期然地碰上了。
“真烦人,纠缠不休的。”鹤代皱起了眉头。
“他不会也乘出租车跟踪过来了吧?”佐知有点担心。
“马路对面那个人真的是宗一吗?”雪乃表示疑问。
“绝对不会认错的。”多惠美斩钉截铁地答道,身子还微微发颤,就像在演剧一样。
“猫着背,头发蓬乱,一副磨磨叽叽的样子,就是宗一。不过,在高圆寺乘上出租车之后,我可以肯定他没有跟上来,一路上东拐西拐地故意绕了好大的圈子回来的,而且也没看到后面有车灯,连司机都说,‘放心吧,后面没有可疑的车子’。”
“你跟司机也说啦?”佐知怯生生地问。她想起了那些只能在电视剧中听到的对话:追上前面那辆车子!我们被跟踪了,甩掉后面的车子!
“是啊,我跟他说,‘感觉后面好像有人跟着我’。结果司机一下子来劲了呢。”多惠美真是单纯可爱。
“还是报警的好。”鹤代一边揭开锅盖查看豆腐熟没熟,一边这样咕哝着。
“但是没证据呀,”雪乃眼疾手快地举起筷子伸向了锅里的肉,“又没有打电话或者发短信什么的。就拿今天来说,也不过就像多惠美说的,只是‘看到’了呀。”
“说得好像我有妄想症一样。”多惠美用长柄汤勺?着豆腐,不满地嘀咕道。
总之,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还有就是家里要把紧门。假如实在担惊受怕,多惠美随时可以跟家里联系,让佐知上车站去接一下。四个人就以上事项达成了一致。
佐知想,四人合住的事情还是跟山田先生打声招呼比较好吧,因为那样一来,山田先生也会为多惠美的安全出些点子。虽说是八十岁的老人,但多个男人帮把手,总比光靠四个女人来应对,更加让人心里有胆气嘛。
牧田家的常住人口多了起来,此事非但没有让周围邻居知道,甚至对山田也没有告知。佐知心想,反正大家自然而然就会慢慢觉察到的。但嫌麻烦并不是唯一的理由,还有就是担心这个消息不知道会从谁的口中泄露出去。
说起来,多惠美住进牧田家来,就是为了躲避本条的纠缠。
本条是多惠美的大学后辈,两人在读书的时候开始交往,后来本条因为就职不顺利,或者说他也许根本没想就职,所以毕业后一直无工作,经常跑到独自生活的多惠美的家里蹭日子,换句话说,是多惠美倒贴养着他。尽管如此,他大言不惭地表示,想开一家咖啡馆,提供高档咖啡,并且在店堂一隅售卖高品位的家居杂货。这种完全没影子的“理想”就连爱做梦的少女都不敢想。本条每次死乞白赖地从多惠美手上拿到钱,便以考察市场为名,跑去咖啡馆吊儿郎当地混过一天。
起初,多惠美心想两人交往时间也不算短了,再说对方毕竟不是坏人,所以本着向前看的想法尽量试图去理解他,最终不得不规劝他:“这样一直下去怎么办?”本条要么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哀求,要么就是气势汹汹的,总之,会想尽种种办法继续哄骗多惠美。多惠美放在家里的现金他也自顾自地拿了去花,多惠美责怪几句他便一声不吭,有时候则冲上来将多惠美殴打一顿。
忍无可忍的多惠美将本条赶了出去,并且将房门的钥匙换了,结果本条半夜三更上门来拍门,还打电话、发短信恳求复合。“但愿他快点把我忘了吧。”多惠美一厢情愿地想。某次不知怎的,在公司跟前辈雪乃说起了这事。
“不,绝对不可以!”
雪乃的回答仿佛警方打击吸毒犯罪的海报上的口号那样坚决。用雪乃的话来说,本条就像毒品一样,是个后患无穷的祸害。
“他又是打你又是剥削你,你对他居然还抱有‘但愿他快点把我忘了’的想法,你就等于是沾上了这种叫作‘本条’的毒品啊!”
雪乃苦口婆心地开导多惠美:“他对你早就没有感情了,只是需要你的钱才不想和你分手,才表示要回到从前罢了。你如果狠不下心来的话,就会陷在永远无法同他一刀两断的泥坑里爬不上来了!”
“难道是我还对宗一余情未了?难道宗一对我早已没有感情了?”多惠美终于动摇了。然而,毕竟是在平素冷静理智、工作起来大胆泼辣的前辈面前,多惠美不想显露出自己凄惨的一面,于是她竭力装出平静的样子。
“可是,就算狠心……”
“你马上就从现在住的地方搬出去,住到我这里来吧。”雪乃说,“但是不能让那个本条什么的察觉到,我帮你一起搬。”
雪乃说的“我这里”并非指她自己的家,而是指牧田家,那时候雪乃已经住进了牧田家的二楼房间。再多一个人同住,餐费、水电费和煤气费等费用还可以分摊得更便宜—在“热心亲切的前辈”的外表下,雪乃也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因此,不等征得鹤代和佐知的同意,她便热心地劝诱起多惠美来。
而雪乃住进牧田家的原委,则要从下面这个故事说起。
自就职于保险公司起,雪乃始终住在同一个出租公寓里,过着独居生活。出租公寓位于小田急线沿线一个叫和泉多摩川的地方,建造至今已经有四十个年头了,是幢木造的两层公寓,名曰“白百合庄”。但那儿哪里有一点白百合花的影子,只是幢破旧不堪的老朽建筑,外壁上的褐色油漆早已斑驳脱落,屋外的扶梯上则涂满了橙红色的防锈油漆。此外,因为西晒,屋内的榻榻米总会被晒得发烫。尽管如此,雪乃对白百合庄还是很满意,从那儿到车站步行只需要五分钟,而且壁橱宽敞,租金也便宜。
大概这样想的人不少,以至于总共只有六套出租房的白百合庄几乎永远是租罄的状态。租客大多是学生,对它的老旧和狭小并不介意。另外还有一个独身老人,租住在二楼的尽头,就在雪乃的楼上。换句话说,有固定工作和固定收入的上班族,对白百合庄这样的出租公寓是不屑一顾的。
雪乃向往的是一种极简的生活方式,因此对房屋狭小这一点毫不在意,至于老旧,她没怎么留意,毕竟她在白百合庄住了已将近十五年。当初雪乃住进来的时候,公寓已然是一幢老房子了,随着居住年头的增多,到处发出“嘎吱嘎吱”的异响,不过雪乃视它为日常生活的一个场景而已。如同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天天照面,就不易觉察到父母渐渐衰老一样。雪乃每年回老家两次,对于父母不可逆的变化感到十分吃惊,但对白百合庄这些年来的变化毫无感觉。
就这样,雪乃在白百合庄愉快地居住了将近十五年,和住在附近的房东一家也都十分熟稔了。这年冬天的一个晚上,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的雪乃,刚刚打开屋门,就发现屋子里到处是水。
雪乃站在门口惊呆了。她所站着的仅能放下三双鞋子的三合土进口处已经积满了水,并且水正在向屋内溢去,两叠(12)大小的厨房间地面上全是水,再往里,六叠大小的卧室里的榻榻米也已经是湿答答的了。
原因再清楚不过了。靠近玄关处的组合式卫浴房漏水了!白百合庄在三十多年前进行过一次改建,各个屋子都安装了组合式卫浴房,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以卫浴房所在的位置为中心,经常会有水从天花板上往下滴。
雪乃顾不上脱掉浅口轻便鞋,走进家里,来到卫浴房查看,水龙头关着。这说明漏水的部位是同一位置楼上的屋子。她立即转身出门,踩着生锈的扶梯登上二楼,敲响了那位独身老人的房门。
“对不起!”
叫了好几声一直没有反应。大概是老人忘记浴室的水龙头放着水,稀里糊涂地就出门了。雪乃又试着转动了一下门把手,门没有锁,拉开门的同时,大量的积水一泄而出。
雪乃脑海中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她踏进比楼下自己屋子积水还严重的屋子,虽然感觉有点不妥,但还是没脱鞋便进了门。一方面,穿着丝袜的脚直接踩在地上会不舒服;另一方面,万一碰上什么事,穿着鞋拔腿就能跑啊。
跟住在这间屋子的老人有过寒暄,但雪乃叫不出他的名字。
“呃,不好意思,您在家吗?”
雪乃喊了一声,屋里依旧没有人回应,也没有任何动静。确定六叠的屋子里没人,雪乃转身,拉开了组合式卫浴房的门。
在雾蒙蒙的水蒸气中,老人全身赤裸地瘫倒在便桶前,水哗哗地从浴缸中满溢出来。
“哎呀,不得了!”
雪乃伸手搭在老人肩头,轻轻摇了摇:“您没事吧?”
老人像是昏迷过去了。由于他的肌肤在水蒸气的浸润之下变得热乎乎的,无法判断他是活着还是死了。雪乃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手机,拨打了119电话求助。她一边简要地告知情况,一边单手关紧水龙头。对方在电话中指示,一定要确保老人呼吸通畅,于是雪乃使出全身气力想将老人扶起拖出卫浴房。虽然老人样子精瘦,但一方面老人四肢瘫软,另一方面卫浴房内又是浴缸又是盥洗台又是便桶的,场地非常狭小,身子根本转不开。
怎么办?雪乃几乎崩溃得想哭,但她还是横下了一条心,将包往满是积水的地上一放,两手穿过老人的腋下在他背后握紧,然后使劲一点点地拖,终于将老人拖到了厨房。这时候不经意间老人的阴茎闯入了她的眼帘,但此刻她早已顾不上了,按照电话里的指示,让老人仰面躺下,并将他的下巴抬高。
要不要给他做人工呼吸?正在踌躇,急救人员赶到了。几名急救人员迅速查看了老人的情形,然后用毯子将他裹起,抬上担架。雪乃这时候才注意到,老人后背上有很大一幅刺青,刚刚发生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眼前看到的信息她还来不及传达至大脑。
这位平时待人和善的老人,难道以前曾是黑社会分子?雪乃迷迷糊糊地想着,给房东打了个电话。房东闻讯后立即赶了过来,和雪乃一同目送载着老人的急救车疾驶而去。这时其他租客也纷纷跑了出来:“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银色的星星在天空闪烁。雪乃此时方才感觉到身上发冷,赶忙将大衣的纽扣全部扣上。
“这下要麻烦了……”房东大婶查看了下雪乃家的情况,又查看了老人的屋子,叹着气道,“重新装修得花费好多呢!”
她是指钱和时间两方面吧。事已至此,房东似乎仍没有将白百合庄彻底推倒重建的打算,这让雪乃不由得惊讶和感慨。雪乃屋子里的榻榻米已经被水泡得像靠垫一样绵软不堪了,从旧货店淘来的写字台总算没有受损,这是雪乃唯一在意的家具,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拉开壁橱,挂在里面的衣物也都湿了。雪乃从收纳在塑料箱里因而幸免于难的衣服中挑了几件,装在房东给的纸袋里。今夜先在酒店住一晚,至于以后怎么办只能再说了。雪乃乘电车抵达新宿,找了一家商务旅馆过夜。
第二天是星期六,雪乃和佐知约好了在新宿喝茶。穿着逃过一劫的黑色毛衣和牛仔裤、外面披了件大衣的雪乃,拿着上班用的挎包,朝纪伊国屋书店走去。
已经等在那里的佐知惊讶地问:“怎么了,你的包?”她一眼就察觉到了异样。
两人在位于大楼地下的饮食店里吃着咖喱,雪乃对佐知说起了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佐知一惊一乍地在旁附和着:“哎呀,太吓人啦!老人后来怎么样了?”
“干脆,在重新装修完之前,就住到我家来吧!”佐知建议道。
不出所料。在佐知主动说出这话之前,雪乃就暗暗抱着一丝期待。雪乃手头的钱不足以支撑她连续多日住商务旅馆的开销,而她的朋友和公司同事,或是结婚有了家人孩子,或是独自一人租着一间屋子住,她不好意思跑去人家那里避难。
但佐知就不一样了。佐知家不仅宽敞,还有院子,有空余的房间,缺点是房子老旧、距离车站较远,但住着心情舒畅,足以让人忽略掉这两点。每次雪乃到佐知家来,总难免酸溜溜地想:在东京,而且是在市中心二十三区之内拥有这样的宅子,当然用不着忙忙碌碌地工作,完全可以优哉游哉地待在家里玩刺绣啦。等真的住到一起,目睹了佐知的劳作之后,她不由得为自己之前的艳羡而感到愧疚。
雪乃匆匆赶回白百合庄,将衣物和日用品等统统塞进箱子,叫了快递送到佐知家,随后赶往阿佐谷车站。星期六当晚便住进了牧田家的二楼,开始了同居生活。
一如雪乃所想象的那样,在牧田家的生活十分惬意。唯一不太满意的是,为了避开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怪老头山田的眼睛,只能从后门进出。不同于之前从公司下班回家后,天天只有自己一人默默地享用晚餐,这个家里从早到晚始终都有人,心血来潮时可以走进佐知的房间,坐在她身边随兴聊到很晚。不知是因为工作疲劳还是因为被水浸淹受了点凉气,雪乃搬进佐知家后不久便感冒了,鹤代熬了粥给她喝,半夜还悄悄爬上楼来帮她换退热贴。
放在以前,雪乃对于和别人共同生活总是感觉心有郁结。自从进了大学,雪乃便事事只靠自己,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实并非如此,经济独立、独自一人生活,不是一个人成人的证明,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真正与世隔绝地独立生活。至于金钱,那只是身外之物,充其量只是付出劳动之后从他人那里获得的报酬,并不代表雪乃自身的价值。
相互包容、相互碰撞,在这样的两难之中依旧能够保持与人共处的能力,这样的人才能称为大人—雪乃开始意识到这一点。
“大概是一把年纪了的原因吧。”雪乃自嘲道。她想起了倒在浴室里的那位老人。雪乃打电话询问房东公寓重新装修的进展时,被告知,装修要两个星期后才能完成,还有,被抬上急救车送往医院的老人死了。
老人当时应该是心脏病发作,雪乃进入浴室的时候就已经死亡。雪乃本来担心,万一是自己手忙脚乱的搬弄造成老人死亡那该如何是好,现在知道了老人的死因,在深表哀悼的同时也终于放下心来:“还好不是我的责任。”
蓦地,老人背上的刺青又浮现在眼前,不知房东知不知道此事,所以雪乃没敢打听。老人年轻的时候是黑社会分子,还是只是个古板老派的手艺人,又或者是位刺青爱好者?总之,真相永远是个谜了。他为什么会独自一人住在和泉多摩川的这幢老旧公寓里?他还有家人吗?这些也都无人知晓。
老人的一生,没有以一则完整故事的形式呈现给雪乃,留下的只有在公共空间偶尔遇见时的简短寒暄和微笑,这些零星记忆像一幅幅摇曳的影像,时不时地在雪乃脑海中出现。
雪乃通知了房东,表明自己准备搬出白百合庄。房东表示很遗憾,但也非常理解,于是说定将会尽快返还押金,并负担雪乃搬家的费用。
就这样,雪乃正式从白百合庄搬到了牧田家,搬家是在漏水事故后一星期的周末进行的。顺便说一句,直到这时候,彻底搬进牧田家这件事才得到了鹤代和佐知的同意。
数月后,为躲避跟踪纠缠的前男友,多惠美也跟着雪乃走进了牧田家。无论是对雪乃还是对多惠美,鹤代和佐知都表示了欢迎。雪乃之前就已经同佐知成了好朋友,多惠美则每周都来上佐知的刺绣课,两人都已然是牧田家的熟人了。
“嘿,你们发现没有,”开始了四个女人的同居生活后,有一次佐知忽然说道,“我们跟《细雪》(13)中的四姐妹名字一样呢!”
那是四个人晚上齐聚在客厅的时候。鹤代一边抓起油炸地瓜条往嘴里送,一边看着电视;雪乃穿着睡袍像个稻草人似的站立不动,号称在做拉伸运动;刚刚洗完澡的多惠美只穿了条短裤,正用镊子在拔小腿上的毛。本来趴在餐桌上描着刺绣图案的佐知抬头望了望她们,不由得叹了口气:“可是,你们瞧瞧,我们就这副样子。”
“哦,我没读过《细雪》。其实我本来就不怎么看小说的。”多惠美爽朗地笑了。
“我也是,我基本上只看电影。幸子好像是佐久间良子演的,你把自己比作佐久间良子,真不是一般的自信哪。”鹤代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说道。
“用不着叹气嘛,我们不也过着《细雪》里那样的生活吗?”雪乃仍旧像个稻草人似的,一动未动,只是歪了歪头。
“哪里像?”
“鹤代妈妈活得超凡脱俗,佐知是个不懂世故的劳碌命,我是个没有男人缘的女人,多惠美在男女关系方面热情奔放……”
“你等等!”多惠美握着镊子的手举在半空,忙不迭地插嘴道,“我哪里热情奔放啦?就说眼下,我每天提心吊胆的,生怕遇上宗一,根本就没法和其他男人交往啊。”
“你就嘴上这么说而已,实际上还是在交往吧?”
佐知望着多惠美俨然是一片不毛地带的小腿,又叹了口气。每到冬天,佐知就懒得护理,属于“身上体毛随它长去好了”的那一派。
“雪乃也是的,你敢坦坦荡荡地宣称自己身边没有男人吗?”
“反正就是,”雪乃改变了姿势,由稻草人变为一根枯木,同时仍坚持着自己的结论,“我觉得《细雪》呀,不知道是应该说它细腻生动呢,还是该说它太过写实了,反正就有一股子现实生活范本的味道。安心啦!”
什么事情安心啦?佐知虽然没弄明白,但她仍像往常一样很容易就被人说服,情不自禁地在心里暗想:是啊,安心吧。
吃完火锅,四人有的洗碗,有的刷牙,有的洗澡,然后各回各的屋子。
佐知回到房间继续做了一会儿刺绣,她心里总有种不安拂不去,于是放下绣针,来到走廊上。雪乃似乎还没睡,多惠美的屋子里不透一点亮光,站在门外就能听到安稳的鼻息声。消停了一阵子的前男友如今又开始跟踪纠缠,她居然能睡得如此安稳,这得有一颗多么强大的心啊!那个本条也是的,到底是什么契机让他忽然生出“多惠美现在在干吗呢?”的念头,已经分了手的女友,彻底忘掉不好吗?
佐知走下楼梯,到底楼再次确认了一下门窗是否关紧。地脚窗外侧安装有百叶护窗,但由于年代久远关不严实,所以只要不刮大风,平时也就不怎么关。佐知将窗帘拉开一条缝,一边确认窗户有没有关上,一边向院子里望了一眼。山田似乎已经睡下了,大门旁的门房被夜幕笼盖着,呈现出模糊的轮廓。
虽说从节气上来说已进入春天,但这幢老旧的房子,一旦关掉暖气还是让人感觉阴冷阴冷的。客厅、和客厅相连的餐厅以及紧邻餐厅的厨房,一切无异常。接着,佐知又朝隔着走廊、位于客厅对面楼梯口旁边的鹤代的屋子走去。无须拉开这间日式房间的房门,狼嗥一般的呼噜声就已经响彻走廊了。即使有毛贼试图闯入,也绝对不会选择从这间屋子的窗户爬进来。
佐知的视线扫向走廊尽头的一间空屋。这间屋子平常是不打开的,也不是储藏室,用鹤代的话来说是放置一些长期不用的破烂儿的。自佐知懂事以来,就从未看到过鹤代走进这间屋子,房门上着锁,也看不见里面的样子。据鹤代说,房门钥匙早就不知丢哪儿了,里面放置的又都是不用的东西,所以就一直没去管它了。
换句话说,这扇门将近四十年没有被打开过了,里面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光景啊,想想就汗毛直竖。屋子对着后院的窗户,也垂有早已褪了色的带点红色的天鹅绒窗帘,所以里面的样子根本无从查看。
这间屋子用不着确认。倘若有朝一日房门被打开,那么不等毛贼闯入,屋里的积尘、老鼠、蟑螂等早就窜遍全家各个角落,牧田家也该迎来它倾覆的那一天了。天哪,糟糕糟糕,这一天滚得越远越好。
回到二楼,佐知又走进浴室看了一眼。同样是用水的地方,为什么一楼被指定为厨房,二楼则是浴室呢?佐知时常想,真想问问设计这幢房子的曾祖父当初是怎么考虑的。二楼共有三间卧室,大概曾祖父不想让他未来的孙子孙女洗完澡出来受凉,所以将浴室和卧室设计成挨在一起的吧。不承想,下一代只有鹤代一人,而鹤代现在只在一楼活动。多亏曾祖父想得周到,佐知才能每次洗完澡都热乎乎地钻进被窝,雪乃和多惠美也才能拥有各自的房间。
些微的湿气,还有甜甜的香波味。四个女人洗完澡的浴缸,被多惠美清洗得干干净净,独自蹲踞在寂静的黑夜中—浴室的窗户留了一道缝,凉飕飕的风正通过窗缝吹进来。
尽管窗户外装有栅栏,但还是太不小心了。想必多惠美是怕水汽锁在屋里会使物体生锈,所以特意打开窗放放水汽。但白天差一点被人纠缠,晚上照旧窗户大开,这心得多大呀。佐知无奈地走进浴室,关好窗子,扳下窗把手。地砖上残留的水沾湿了她的袜底,让她感觉很不舒服。
佐知隔壁是雪乃的房间,屋内灯光还没熄,于是佐知轻轻敲了敲门,同时问了一声:“可以进来吗?”
她拉开了门。
“怎么了?”
雪乃坐在床上,一边双腿绷紧在做着拉伸运动,一边在看杂志。佐知心想,又是大叔看的玩意儿。其实都是上司看完后丢掉的,雪乃每个星期象征性地翻看一遍,里面都是些娱乐圈的八卦啦,经济新闻啦,养生信息啦,等等。雪乃说过,别看这些都是面向大叔的读物,但在与公司同事的交流方面还是挺有帮助的。
佐知反手将门带上,在浅粉色的床尾巾上坐了下来。雪乃的屋子里东西很少,无论什么时候进来总是干净整洁。屋内陈设的色调显得小女人味十足,和她工作时的那种滴水不漏的严谨作风恰好形成对比,床罩是感觉很高档的玫瑰色,化妆台兼写字台是猫脚式的西洋仿古式台子。
而多惠美,本人特别女性化,她的房间却杂乱得一塌糊涂。衣服不挂起来,随意地堆在椅子上;她搬来这里已经一年了,买来的化妆品仍装在纸板箱里;靠床边的墙上还贴着外国足球选手的海报。佐知曾追问多惠美是不是他的球迷,回答却是不知道海报上的人是谁,只是喜欢他肌肉发达的威猛样子。
尽管如此,多惠美还是很有男人缘,跟男人交往得不亦乐乎,甚至到了同居的地步。想到这儿,佐知方才想起来自己进雪乃房间来的理由:对了,是想跟她聊聊多惠美的事。
“唉,这个多惠美呀,打扫完浴室居然把窗户开着没关。”
“哦。”雪乃将她摊在床上的杂志往旁边一扒拉,伸长了双臂,捏住脚指头,“可是,这话你怎么跑来跟我说……”
“多惠美已经呼呼地睡着了呀。”
“真是的。”
雪乃像只猫似的,柔曼地扭动身体,拉伸着筋肉。“嗯,我也会跟她说,让她注意点的,嘻嘻—”
“咦,干吗这么笑啊?”
“怎么感觉我像父亲似的。”
“可不是嘛,雪乃,你是个靠得住的人。”
佐知带着信赖和感谢认真地说道,可雪乃一瞬间觉得这话像是在揶揄自己,但很快意识到这是佐知的真心话。在佐知心里,父亲是什么样的形象呢?雪乃想着,却没有追问下去。虽然没有详细问过,但在牧田家,“父亲”这个角色缺位是显而易见的事实,甚至不妨推测,佐知压根儿不知道“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不对,”雪乃说,“假如像父亲的话,应该会很有分寸地说,‘嗯嗯,我会说说她的’,不会让小事变大。”
“嗯?怎么个有分寸法呀?”
“哎呀,反正我会跟多惠美说就是了!”
“拜托你啦。”
看到佐知露出安心的样子,雪乃坐在床上将腿盘了起来。
“佐知,你就像个母亲,样样事情都不放心,半夜了还在家里到处转悠。”
“是吗?这么说,多惠美就像我女儿?”
“还是不要吧,那么叫人不省心的丫头。”
“你太损了!那照你说,我妈妈呢?”
“像多惠美的奶奶吧。”
“看你把她说得那么老,当心她*了你!”佐知笑了起来,“多惠美的事是挺让人操心的。雪乃,你自己呢?”
“我自己?你指什么?”
“你待在我家里的话,就算想和男人交往也不方便啊。”
牧田家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就是男人禁入。虽说是为了防范痴情带来的各种麻烦于未然,但这也使四个女人得以平安无事地共同生活在一起。在雪乃和多惠美住进来之前,家里的母女二人几乎就像修女一样,每天过着清心寡欲的日子。
佐知在学生时代曾先后同几个男人交往过,每次约会或是在对方家里,或是在旅馆,从未带回家里让鹤代见一见。即使引见的话,鹤代顶多也只会哼一声外加乜斜着眼一瞥了事,而在对方离开后则这个那个地品评一番。想想就让人害怕,佐知情不自禁地浑身打战。母亲攻击起女儿来,话语之刻毒俨然是一把利剑,并且剑刃上还长着倒刺。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受伤,佐知只能采取对男人敬而远之的对策,现如今一心埋首于自己喜爱的工作,并且还在家里开办刺绣课程,因此连跟男人邂逅的机会也几乎彻底失去了。最近三个月,一本正经说上几句话的异性只有山田一个。
至于鹤代与男人的交往,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像被钢铁面罩遮住一样,掩藏得严严实实。佐知一方面没什么兴趣去了解,另一方面想到一旦揭开面罩去检视原本模糊空漠的背后,可能会被冷不防地告知,“其实呀,前前后后换了一百来个年轻男人吧”,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你是说,我最好还是搬走?”
听到雪乃的声音,佐知猛然回过神来。
“啊,不是这个意思!”她连连摇着头,“我只是觉得雪乃是个上班族,免不了和男人交往的,既然这样,还是一个人住比较方便。”
“唉,”雪乃叹了口气,“在外上班就会邂逅到男人,这只不过是你的幻想而已。”
“是吗?”
“你这么想我当然能理解。不过,一个没有男人缘的人,无论是独自宅在家里还是和很多人待在一起,到头来终究还是孤身一人啊。”
“那样不是太残酷了吗?”
“这就是现实。你想想看我们多大岁数了,基本上我们觉得还不错的人,即使有也都已经结婚啦,要不然就是比我们要小十几岁,当小三儿,或者向比自己小那么多的人撒娇,你有这股子劲头吗?”
“没有。”
“我也没有。所以是不是一个人生活,对我来说没什么两样。”
原来如此。佐知深有同感。她看到多惠美作为一个独身女性,时常踏入恋爱或是身处由恋爱引起的小风波中,而自己全然没有这类体验,便产生了些许不安:会不会是自己不正常?然而现在,她发现雪乃和自己是同类,自己并没有被抛弃,不是剩女,这让她顿时大大地安下心来。有同党,就是会让人坚强。
雪乃终于明白,原来佐知一直将恋爱理解为“只要下场参与游戏,就一定会找到另一半”,不禁为她的天真单纯感到惊讶。佐知的言下之意竟是:我这样子也就罢了,雪乃你还有的是机会呢,待在这样的家里很不值呀。她根本没想到佐知是这样的心理,本来还以为,佐知窝在家里一门心思只知道刺绣,大概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青春在渐渐地逝去吧。
我们已经成了恋爱场中没人光顾的落脚货,虽偶尔也会有人想来捡便宜,却只会是那种一边有家庭,一边又想着偷偷玩一玩恋爱游戏,却无魅力又无财力,对年轻女子毫无吸引力的中年大叔。至于年轻男人呢,这世上年轻貌美的女子多的是,他们又怎么会看上我们呢?—要不要把这个残酷的现实告诉佐知?雪乃犹豫再三,想想还是算了吧,于是将话咽了回去。反正只要有绣针、绣线和绣布,佐知就满足了,她才没心思去和男人交往呢。
说到底—雪乃暗自寻思—佐知和我,对别人都缺少那么一点宽容吧,追求也好被追求也好,宽恕也罢被宽恕也罢,都会觉得很麻烦,而且有种个人领地被侵犯的感觉。这样的人,除了孤身一人过完一辈子外,别无他法。
若是放到在白百合庄独居那会儿,半夜突然有朋友来,未经同意就推门进来唠唠叨叨聊上一阵子的话,雪乃肯定会极度不快:“你这是想干吗?!”和那时相比,现在的雪乃已渐渐培养出了宽容之心,对于佐知的夜访和闲聊由衷地感到欣快。在牧田家和其他人的共同生活,对于雪乃来说,就像是一种康复治疗,令她回想起二十多年前,每天和父母以及哥哥又是谈笑又是吵闹的情景。那时候,靠自己的经济能力根本无法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缺少自由,不能享用自己心仪的家居陈设。那是成天被酱油和陈旧的柱子散发出来的气息包围的生活,唉,是爱恨相间却又充满温馨的日子啊。
“雪乃肯住到这个家里来真是太好了。”佐知说。
“怎么突然说这个……”
雪乃微笑着道。此刻她想起夏目漱石《心》中的一段话:“我们出生在这个充满自由、独立、自我的时代,作为代价,我们不得不学会品尝孤独的滋味啊。”然而佐知毫不造作地向她表达亲昵,让她又不得不感觉到,能够帮助自己超越孤独的唯一依托,既不是异性,也不是家庭,而是不知何时就会突然扯断的、松散的连带关系。它就存在于眼下这种无法解释透的共同生活之中,这种连带关系或许比那绣线更纤细、更脆弱吧。
孤独就像地狱。但是,曾经人们就是生存在天国了吗?想到这里,雪乃又偷偷地笑了,但没有让佐知看到。
接着,两人又谈论起“万一本条跟踪到这儿来了怎么办”“找个什么样的机会将四人同居的事情跟山田挑明呢”。
前一个问题,佐知建议应该去警署咨询一下,雪乃则认为那样说不定会刺激到本条,反而不利。一番商议下来,两人最后达成一致:假如看到本条在附近出没,就记下来,等收集到了一定的证据后就去报警。以防万一,生活在一起的鹤代、佐知和雪乃应当尽最大努力保护好多惠美。
至于后一个问题,雪乃坚持:“你就去跟他挑明了又能怎么样?”佐知却显露出一丝难色:“为什么要我去说?还是我母亲去说比较好。”
“山田先生就像是我母亲的哥哥,或者是监护人一样啊。”
听佐知这样说,雪乃立即敏锐地察觉出,佐知的话里话外似乎透着一种嫉妒和赌气的意味。是觉得山田抢走了她母亲,还是正好相反?难道佐知对山田抱有男女之情?或者鹤代与山田是那种恋爱关系?这两者似乎都无法想象,但雪乃还是从她的话音里感觉到,这三人之间存有相互绞缠般的复杂联系。看来最好还是像之前一样,从后门进出,尽量避开山田的视线,假如被山田碰上,就说是来找佐知玩的。
佐知放下心来,同时对雪乃的体贴周到表示感谢。
四个女人的警戒似乎是白费工夫了,本条太平安生了好一阵子,于是四人也安安稳稳地过了一天又一天。天气渐暖,春天快要来了。
准确地讲,本条大约每个月都会在雪乃和多惠美工作的保险公司大楼外伏击一到两次。有时候,多惠美下班刚走出大楼门厅,就看见本条的身影混杂在马路对面的人群中;有时候,雪乃和多惠美结伴踏上回家的路,本条则会藏在行道树后面偷偷窥视。
本条到底想干什么呢?他既不上前搭话,也不会站得特别靠近。假如他天天跟踪的话,当然马上就可以报警,可是本条似乎并不想那样做。每当多惠美快要忘记他的时候,他就出现了,这也怪烦人的。
佐知看着记有本条出现的日子和时间的记事本,叹了口气。
“完全没有规律呀。”
二月四日,十九点左右;二月二十五日,二十点四十五分左右;三月十九日,十九点三十分左右。就像“反复无常的西表山猫(14)”一样,行动毫无规律性,光看罗列出来的这些日期和时间,只能猜测他是一时兴起,心血来潮便跑到公司附近盯上一会儿吧。
“我要是跟他一起组个什么乐队的话,肯定早就炒了他了,再上杂志去登个广告,‘急招鼓手!’”雪乃气鼓鼓地说。因为考虑到本条有可能发现自己和多惠美住在一起,雪乃在回家的路上时时警惕着后面是不是有人跟踪。
“可是,也有可能只是偶然的,”多惠美即使到现在仍不以为意,甚至对本条心存姑息,“他说不定正好就在我们公司附近打零工呢。”
“多惠美,你太老实啦,”鹤代忍不住插嘴道,“不中用的男人,再怎么天变地异,他也不会变勤快的。”
好像很有感触啊。佐知与雪乃的视线交会在一起,随后两人会心地选择了不吭声。自找没趣,让母亲对自己从未谋面的父亲喷吐恶语,这种事情不能让它发生。
总之,本条的行为可以说就像啤酒跑了气,或者一个劲儿地放空枪却不射向猎物一样,让人非常闹心。想必是被在多惠美之后交往的女子甩了,又不想好好工作攒点钱,这时想到之前那个有可能哄骗得手的女子,也就是多惠美,于是时不时地在多惠美面前露一露身影。
四个人决定,等记事本上再多几条记录就去报警。本条这种死样怪气的跟踪行为,不能就这么置之不理,否则住在牧田家的所有人都将面临财政危机:本条出现在公司附近时,多惠美和雪乃为了防止跟踪,两人都在离家很远的地方便下了电车,再打出租车回家。即使没有看到本条的身影,也养成了经常回头觑探的怪癖,活脱脱像个通缉犯似的。
“不过,也有让人开心的事哦。”有一天,当一顿晚饭演变成了“本条对策作战会议”的时候,多惠美一边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马鲛鱼,一边说道。其余三人对于多惠美不走寻常路的乐观性格已经习以为常了,在心里暗暗嘀咕着“又来了”,但谁都没有说话,而是用无声示意她说下去。
“乘出租车的时候,不是可以跟司机聊聊天吗,聊起来特别带劲呢。”
“是吗?我可从来没有和司机搭过话。”
由于不得不支出一笔预算外的花销,雪乃心里的气正不顺哩。这时佐知赶紧将话头接过去,尽力使会话愉快地继续进行下去:“都聊些什么呀?”
“前几天乘坐的出租车的司机呀,”多惠美没有在意雪乃的不悦,她将马鲛鱼送入嘴里,慢悠悠地说道,“把他从东京的巴士司机那里听来的笑话说给我听,他和那个司机是朋友。他说,巴士乘客当中怪人也多的是呢。”
“比方说呢?”
“最让我感到惊奇的是,有个大爷一整天都坐在往返于涩谷和池袋两地之间的巴士上。不是有那种敬老乘车卡吗?就用那个,从头班车一直坐到末班车,一动不动地坐在司机背后的位子上,每天都坐哦!”
“太闲了吧?”鹤代咕哝道。
“是啊。”雪乃附和着。
佐知关心地追问道:“那位乘客和司机都成老熟人了吧,他们应该会聊些什么吧?”
“我也是这样问出租车司机的,但他说什么也不聊。池袋到了就换乘开往涩谷的,涩谷到了就换乘开往池袋的,好像就盯着那条线路来来回回地乘个不停。”
感觉就像是附体在那辆巴士上的幽灵。
“又没有目的地,这么乘不是浪费公共交通资源吗?”“估计是老年痴呆了吧?”“既然有敬老乘车卡,干脆换几条线路,到稍远的地方出去转转不好吗?”鹤代、雪乃、多惠美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评论着那个老人不可思议的举动,唯独佐知没有作声。每天坐在摇摇晃晃的巴士上,漫无目的地消磨时光,不知道是不是透过车窗在欣赏车外的风景。然而,佐知似乎从中感受到了老人内心那种强烈的无为意识,以及只有无为才能自然而然流露的最真实的某种自觉,这使得佐知内心被触发了一丝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失落的情绪。
这可不是与己无关的事啊—佐知痛切地想。一旦老眼昏花、拿不动绣针了,我不也变得无所事事了吗?母亲那时候大概已经过世,雪乃和多惠美大概也搬走不再与自己同居于一家了,只剩没有家人、没有“以前的同事”的我独自一人,无事可做,也没有人可以说说话,仿佛被世间抛弃了一样。那时候自己能做的,也只有拿着国家发的敬老乘车卡,每天坐在巴士上消耗余生吧。
问题是,当佐知老去时,敬老乘车卡还存在吗?那时,人们会不会全然不顾旁人的白眼,堂而皇之地抢占老人座呢?
一想到老了之后的惨景,佐知几乎都要昏厥过去了。不过,也可能自己未老先死,所以现在想七想八的简直就是愚蠢嘛。身处冲突地带,每天暴露在危险中的人,哪有闲工夫去想什么老后的事情呢?
下一个瞬间就可能被突如其来的大变故砸在脑壳上死于非命,却别过脸去视而不见,难道是自己缺乏对死的想象力?每当想到老后的情景并为之忧心忡忡的时候,佐知就会感觉心情很糟。而分析一下心情糟糕的原因,对于衰老的不安和恐惧倒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她始终坚信衰老是一定会到来的,这种泰然的态度让她感到愧疚,因而心情也就变得糟糕起来。
她觉得那个老人最终会死在东京的巴士上,于是展开想象:巴士载着老人的尸体继续往返于涩谷至池袋的路线上,除了老人外,乘客上上下下。这是多么悲楚的一幕啊!
这天晚上,佐知在自己房间描画刺绣的草图。行驶在夜晚街道上的暗绿色巴士,乘客是熊、狐狸还有松鼠,在它们中间有一位老人,他坐在被鲜花簇拥着的座位上……这宛如一番可爱的地狱景象,同时也是一幅凄凉的离世图。绣出来也不会有人要的。于是又将它“枪毙”了。不过画得真不赖,她舍不得扔,便将草图收入专门保存刺绣稿的蓝色公文袋,然后才就寝。
梦中,载着老人尸体的巴士仍在街道上行驶着。
樱花枝梢冒出了花骨朵儿,一颗两颗,像爆米花似的。
这么一来,生活在牧田家的几个女人可就坐不住了,四人围坐在一块儿,一边看着天气预报中的赏樱速报,一边对照记事本上的日程安排,商议着该什么时候去赏花。
“就下个星期天吧,再下星期的话,估计花都谢啦!”
对于佐知的提议,鹤代和雪乃表示赞同:“还是早点去好,等樱花盛开的时候大都会下雨的。”
“多惠美,你不会有约会安排吧?”
被雪乃这么一揶揄,多惠美隔着口罩(她有花粉症)急忙辩解道:“约会是没有啦,不过确实跟人约好了有个聚会。我想,趁这个机会认识几个异性也不错啊。”
“这不就是约会吗?”
“你改一下时间吧!”
佐知也患有花粉症,此时,她鼻孔里塞着纸巾,脸上戴着口罩,全副武装,倘若不这样,鼻子就会像水龙头坏了似的不停地流清水。多惠美也好不到哪里去,况且被跟踪的事情还没消停,她却仍想着跟人约会。这让佐知觉得仿佛受了屈辱。她不由得暗暗称赞要求多惠美改期的雪乃,同时对于悠悠然自顾自地喝着茶的鹤代心里生出了几分恼怒。
鹤代和雪乃不像脑袋昏昏沉沉的佐知,她们对于小小的黄色花粉这东西毫无感受。这天下午,佐知和鹤代刚为了扫地这件事情而发生过争执。鹤代执意说扫地时应该打开窗子,让空气流通,佐知则强烈抗议,认为这样不啻自*。最后佐知还是拗不过鹤代,在打扫客厅和厨房的时候将地脚窗敞了开来。结果,一直到晚上,她都难受得无法摘下口罩。
“那么,便当就由妈妈和我准备,”佐知眨着眼睛说道,“雪乃和多惠美,你们两个负责点心和饮料。”
去年的赏花也是四人一起去的,因此分工十分明确。于是,各自开始了准备工作,只等星期日这一天的到来。
鹤代和佐知到商店街采买所需的食材,雪乃和多惠美则在下班后顺道前往新宿的百货商店,挑选法式小圆饼、年糕片、白葡萄酒等。
赏花的前一晚,多惠美在客厅的窗户上挂了一只用面巾纸折的放晴娘(15),又打开冰箱,确认买回来的罐装啤酒和白葡萄酒是冰镇着的,然后从自己房间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纸板箱中找出一个银色的便携式保温包。
厨房里,鹤代和佐知正在炖菜、煮肉。佐知一边用亚麻线将肉块扎起来,一边盯着正煮着东西的锅子。鹤代揭起锅盖,尝了一下咸淡,芋头已经完全入了味,呈现出琥珀般的颜色。胡萝卜还用模子镂出了花的形状。
“妈妈,之前我就一直在想啊,您说这个是不是不像樱花而更像梅花呀?”
“这么说起来倒也是。”鹤代用筷子搛起一块胡萝卜,仔细端详起来,“一边赏樱花,一边吃着‘梅花’,是不是很高雅啊?”
佐知点头称是。鹤代不再理会她,开始煎鸡蛋,镂出花形后剩下的胡萝卜边角料也稍稍焯过一块儿丢进了鸡蛋里。
“嗯?这个还要?”
“当然要啦,扔了多可惜。煎鸡蛋加上一点橙色,就像樱花在飞舞一样,多漂亮啊。”
“不是樱花飞舞,是梅花飞舞。”
“你呀,就是在这种细小的地方特别仔细,这大概就是你老是小心谨慎地刺绣养成的习惯。”
“瞧您嘴贫的。”
这边的餐桌上,雪乃一边翻弄着平底锅里的三文鱼,一边听着母女二人的对话。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烧煮食物的暖暖的香甜味。牧田家的菜肴,尤其是鹤代做的,雪乃总觉得有点偏甜。煎鸡蛋里居然还放糖,一开始雪乃煞是吃惊,她煮任何东西都不放糖,而用甜料酒来着味。
看到鹤代与佐知有一搭没一搭地闲唠着,雪乃一下子想起了老家的母亲。雪乃和母亲之间的情感距离似乎要远一些,她离开老家上东京来读书、工作有些年头了,对母亲的记忆渐渐淡漠,而每次回老家省亲时,相互间总免不了客套和互相试探,这大概给两人都造成了心理压力。上一次两人还吵了一架,雪乃带着一肚子火离开老家返回东京。
鹤代和佐知母女二人的感情很好,至少雪乃是这么认为的。她跟佐知说起时,佐知连连否认:“才不是呢!”说着还做出一副厌恶的表情。事实上,母女二人经常为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争吵,雪乃在一旁看了不免担心,心想,怎么办才好。那两人倒好,没过一会儿便亲如往常了,也没看见谁向谁认错,甚至谈不上有什么转折,两人便言归于好了。
真奇怪呀。雪乃想。也许这是因为鹤代和佐知一直是两个人一起生活的缘故,两人的距离感与众不同吧。又或者,这样才是正常的家人关系?
和他人的共同生活让雪乃明白了一个道理,每个家庭的形态是各有不同的。就像踏进各家的玄关,闻到的气味就各不相同一样,每个家庭家人与家人之间的关系、相处习惯以及距离感都是不一样的。因为很少有机会深入别人的家庭一睹究竟,所以人们往往认为自己所体验到的家庭关系才是正常的家庭关系,实际上每个家庭的构成人员有所不同,结成的家庭形态也是不胜枚举的。
“家”这个词能够毫无理由地让人感到安心,并且认为别人家的家庭生活和自己的是一样的。其实并非如此。假如将鹤代和佐知两人的关系视为标准距离的话,雪乃出生和成长的那个家的家庭成员之间则可以用“客客气气”这样的词来描述,家里人都喜欢站在他人的角度说话行事,互谦互让。
即使有人喜欢在家里赤身裸体,即使有人喜欢在长长的厕纸上写字来传言和沟通,雪乃现在也不会感到惊讶了。她知道,天底下不存在“定型”或者“典型”这样的东西。这才是家庭。
鹤代将锅子从煤气灶上端下来,冲雪乃问了声:“雪乃,你那边怎么样了?”
雪乃用指尖挑出三文鱼的骨头,回答道:“好啦!”
“谢谢啦!好了,全部准备齐当。”
鹤代和佐知站在煤气灶前,眼角有着相似的鱼尾纹,她们都满面笑容地在望着雪乃。
雪乃站起身来,手上端着盛有煎好的三文鱼的锅子,回之以灿烂的笑容。
(1) 地脚窗(掃出し窓):日本传统住宅中开设于房间墙脚处的低矮窗子,多为排窗形式,下缘与地板或榻榻米齐平,最早是扫灰或排出屋内垃圾用的,现早已不再具有这一功能,有的住宅的厨房或餐厅仍留有此设施,则是出于采光兼装饰的考虑。—译者注,以下同。
(2) 西式炒蛋(scrambled eggs):也称牛奶黄油炒鸡蛋,将搅匀的鸡蛋加入少许牛奶、盐和胡椒粉,用黄油在平底锅里翻炒而成。
(3) 八公:对忠犬小八的爱称。八公每天来到涩谷车站前等候主人下班归来,在主人死后仍痴心不改地每天准时等候,这样一直持续了十年之久,故被誉为“忠犬”。
(4) 生灵:与死灵相对,日本的一种迷信说法是,生灵是会缠住别人作祟的活人的冤灵。
(5) 江户:今东京,原为武藏国丰岛郡江户乡的一个村庄,旧江户氏的领地。1457年,太田道灌在此筑江户城。1590年,德川家康入城,后建立武家政权江户幕府(这一时期也被称为“江户时代”)。庆应四年(1868年),江户改称“东京”。
(6) 六本木:位于东京港区中部,集中有众多外国使领馆等驻在机构,以及写字楼、高级俱乐部等。
(7) 吃角子老虎机:一种赌博机器,投入硬币或特制的金属筹码(角子),扳动扳手,就会出现不同的图案或数字组合。组合不同,掉出来的筹码数量也不相同。
(8) 坪:日本丈量土地面积时使用的单位,一坪约等于3.3平方米。
(9) 本家:指一门或一族的嫡传正支、中心家系,一般为长房。
(10) 安德烈和奥斯卡是池田理代子创作的漫画《凡尔赛玫瑰》中的人物。《凡尔赛玫瑰》以法国大革命前夕的凡尔赛宫为舞台,描写了男装丽人奥斯卡和安德烈抛弃贵族身份投身大革命,以及波旁王朝覆灭的故事,是基于真实历史背景创作的虚构作品,后被搬上银幕。
(11) 柑橘醋汁:日式料理中较为常见的一种调味料,在柠檬、酸橙、苦橙、柚子、酸橘、瓯橘等柑橘类水果的果汁中加入食用醋而成,是吃火锅或凉拌食品时所用的蘸料。
(12) 叠:日本传统的和式住宅以“叠”为单位表示居室面积,一叠即一张榻榻米大小,尺寸是长180厘米、宽90厘米,面积为1.62平方米。
(13) 《细雪》是日本唯美派作家谷崎润一郎的代表作之一,其中莳冈家四姐妹的名字分别为鹤子、幸子、雪子和妙子,与本书中的四人名字只是发音相近,但不相同。
(14) 西表山猫:被认为是最接近猫类始祖的一种原始山猫,体长约60厘米,尾长约25厘米,肉食性,夜行性。1965年发现于日本冲绳县西表岛,数量极少,非常稀有,被日本政府指定为自然保护动物。
(15) 放晴娘:日本一种纸偶人,挂在屋檐下用来祈求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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