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出版的著作」红禅室诗词丛话3

「20年前出版的著作」红禅室诗词丛话3

首页角色扮演飘缈长生更新时间:2024-06-17
红禅室诗词丛话·甲 稿

《人间词话》之六谓和凝《长命女》词前半不减夏英公《喜迁莺》,载《乐府雅词》,《历代诗余》亦选之。即置夏氏之作勿论,亦不知此词“天欲晓,宫漏穿花声缭绕,窗里星光少”等句何妙之有。静安论词以“境界”廓之,此果有境界矣,奈少韵味何!

静安论词推重北宋以前,时长调未坐其大,故尤重小令,比之以诗中之绝句,亦自然之势;而讥《百字令》、《沁园春》近于排律。吾尤不解者此。诗则作排律数十韵,词则作《贺新郎》、《百字令》、《水龙吟》等仅数,亦可以见其力备众体之用心,而薄此厚彼,宜其遗讥于后世也。况词之初入于苑囿而自小令始,而罔能尽词体之铺排典厚、壮丽跌宕,而必不能以小令终,明矣,故南宋而后,词家咸以长调为冠冕,而无视之,可乎?惜静安见古之幼安矣而不能道其所以妙,而不得见毛润之之两篇《沁园春》也。岂独静安,润之《沁园春》一调,天才纵横,如旷世奇观,虽古人亦未尝不为之叹惜福缘悭吝也。

小令易为而难工,专捕捉灵光之一瞬,写景写情,有若微云度月之纤婉深约,含而不露;摹神状态,多艳丽臃肿之辞,亦有以也。然可写之境既少,所传之情又大多相似,如此渐久而成习套。以诗征之可也。如唐人诗多写眼前景,后人则以景为情之凑泊,愈久而愈令人厌,其于所谓写理想者又有所不同。故词不得不变,而越其樊囿,增广弥丰,渐于铺排,婉转能容,此长调之能事也。自斯之后,纯景语渐不得见,寄托之词替之。由“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一变为“何处飞来林间鹤,蹙踏松梢微血”矣。然则后者之磊落孤介之品性,隐然而见于中矣。

少游词典雅齐整,语意常超乎人之想象者,乍玩之而惊奇,再玩之而竟莫知其所以然者,然虽如此无妨觉其之妙也,令人叹为观止。其句则仅“彬江幸自绕彬州,为谁流下潇湘去”“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二句,静安以为东坡赏“彬江”句胜于“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犹为皮相,正见其不为解人也。

古今词家之奇崛抑郁者,无过于陈同甫。《白雨斋词话》云其“豪气纵横,稼轩几为所挫”者是矣。观其句之“凭却长江,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血。犹未燥、当时生发”“涕出女吴成倒转,为鲁为、齐弱何年月”等即可知矣。然其所以不若稼轩乃僻典过多,或整篇圆接未为至洽,字句亦不如稼轩之苦心经营。二人者譬若玉之琢与未琢,同甫才质之美无异议也,然终不若稼轩雕琢而臻于天工,如庖丁之刃游于牛体,风流蕴藉,节律顺畅,随意点定,而真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功效焉;而况玉之美者乎?同甫又有一种绝温柔旖旎者,亦大奇事。

近世词之大者,唯毛润之一人而已。其能融会变化,伸缩自如,吐纳俯仰,皆能入古人之未所经处,而熔铸名物,独抒怀抱,亦远出诸人之上,其势使然乎。而其自创句法,衔接天然,语意精到,化典为新,则尤酣畅淋漓,雄视千古。观其《蝶恋花·答李淑一》、《沁园春》诸调可矣。吾以为古今之词人,当以东坡、稼轩、润之鼎足而三,皆能驭词者也。

静安词力追宋初、五代,“才不若古人,但于力争第一义处,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其词亦足以雄视清季,迫近前人,然只是未用力于南宋而后,不知开拓词境,用力虽劬,终是落在第二等。此其失正同明七子同。

纳兰性德囿物太深,是能入而不能出者也,故其词虽清丽旷婉,终觉隔心一层,而无灵魂之闪耀。纳兰性德,词家之老实人也。

陈迦陵豪迈处远接稼轩,奇崛处稍同于同甫,疏狂则自有之。其点逗不拘,清耿孤介,兼收并蓄,南宋之后一人耳。然未能熔铸变化,使趋于精工焉。

一〇

吾甚爱竹山词,譬《史记》之琐碎笔而尤为人称道也。其《贺新郎》之《吴江》、《兵后寓吴》、《乡士以狂得罪,赋此饯行》诸篇,乃是自开苑囿,独据千古者。其惊艳绝人、婉丽吞吐之象,亦两宋少有也。

一一

静安以能写真感情、真景物者为有境界,然词之佳劣非“有无”二言之所任也。而吾观其意而察其行,则真景物而已矣,真感情则未必。此静安绝口不提苏辛后之豪放派之所以也。即以辛论,亦恐未尽赞成之,而不得已于事实也。

一二

“居人匹马映林嘶,行人去棹依波转”“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言既尽而意随之;“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弦已歇而音绕梁。

一三

静安深恶诗中之美刺、投赠、隶事、咏史、粉饰。窃以为欲度量词家之见识才情,莫如怀古、咏史为甚。

一四

静安云:“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人间词话·五五》)。无题之诗词,抒写人类普遍之感情者也,有题之诗词,抒写人类抑特出之感情也。故无题不能为长篇巨制。此正与静安重小令、绝句同。使少陵《北征》、稼轩《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而无题,可乎?

有题,独力抒写性情品格、个性者也,于是乎诗词之堂庑遂始大,遂始精彩。

一五

静安曰:“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又云:“白石虽似蝉蜕尘埃,然终不免局促辕下”。何自相乖谬之如此。

一六

《人间词话·五一》:“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长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试去“万”“千”两字为何如哉?

“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诸句,我之外之壮观也,然犹未若“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于湖《念奴娇》)兼我之内外之壮观而有之也。能开拓我之内之境界,乃为真境界耳。

一七

东坡之词非狂也,狷也;稼轩乃当之。度之于时,东坡不可不有所守,而稼轩能无进取于多事之秋乎?

一八

美成《苏幕遮》“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是能得物之神理;东坡《青玉案》“作个归期天定许,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是能得情之痴蛮;蒋竹山《贺新郎》“万叠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是能得物之兴致;陈简斋《临江仙》“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是能得事之趣韵;稼轩《贺新郎》“烟雨偏宜晴更好,约略西施未嫁”、张子野《一丛色》“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是能得事理之神趣。

一九

范希文擅孤危愁苦摧人心脾之辞,而又流丽深浑。“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皆深于忧患也。

惟忧患意识为天地间第一等气象。

二〇

稼轩《贺新郎》“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此稼轩词中第一酣畅淋漓句,其神味尤在字句外见,即静安所言学不得者。

二一

稼轩《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浑涵冲激,读之令人怒发冲冠眦目欲裂。以长笛吹之,至“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即应吹裂,正不必终篇也。

二二

岳飞《满江红》如“黄河之水天上来”,激荡奔放,如飘风疾雨,层冰磨击,气冲牛斗,声震九霄,一泻千百万里无所阻遏;辛稼轩《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如沧海横波,冷风突起,横无际涯,汪洋恣肆,郁怒沉积,发扬浩瀚。可为词史双璧。

二三

陈迦陵是千古牢*之集大成者,按之毛润之之“牢*太盛防肠断”,则必柔肠寸断矣,将妨其有生之年乎?然铁骨柔肠之风概,亦真心性剖露处,故此翁可钦可肃可嗟可叹而外,更须加一“可爱”。

二四

后村词沉郁悲壮,每如匣剑龙吟,有振聋发聩之功效焉,方之稼轩,唯输在俊气上,豪而不能隽也。

二五

词家之有大哲人怀抱者,唯东坡足以当之;有大英雄怀抱者,唯稼轩、希文足以当之;有与造化争锋岂特不让之怀抱者,唯润之足以当之。柳屯田,江湖之友也;李易安,女中之豪杰。

二六

李易安之后,唯鉴湖能发巾帼意气。当其时也,其诗词为第一等胸襟气魄;能一洗前尘而青出于蓝者,一人耳。其快俊沉永、激励决绝直追稼轩,但变化熔铸未入化境耳。亦如诗家之高启,英气早夭,甚可悲恸也!

二七

辛稼轩《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静安必不乐是,而独赏其“绿树听鹈鴂”;毛润之《沁园春》“怅廖廓,为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静安必亦不乐是,而此乃大境界也。由是观之,静安之论“文学上之习惯,*许多之天才”亦何益。静安之“境界”,风月之境界也,宜其“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之遭众议也。

二八

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则不必有稼轩词。而李后主传世佳作,亦所阅世而后作,苟终其生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行靡靡之政,与倡优弄臣相为伍,气象安能如此邪。

二九

阅《苕华词》,始知静安亦不过一文士。文士之豪狂几何哉。“红炉頳素面,醉把貂裘缓。归路有余狂,天街宵踏雪”,静安之豪也;“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东坡之豪也;“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稼轩之豪也;“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后山之豪也;“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润之之豪也;“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武穆之豪也;“若对黄花辜负酒,怕黄花也笑人岑寂”,后村之豪也;“醉摩挲长剑作龙吟,声悲咽”,鉴湖之豪也;皆是别有怀抱,与静安别。

三〇

词自是以婉约为正宗,豪放之迥出其外,犹天外之来客,非俗子之所任,故弥足珍贵,如珠玉中之和氏隋珠焉。故豪放派,词史上之奇观也。

三一

辛公《贺新郎》“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其格更进太白之“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一层。时公于词呼唤百态,真可入少陵“老去诗兴浑漫与”之境,而合乎仲尼之云“随心所欲”矣,于此辛公犹胜东坡一层。此种神味,极是俊秀。人如自信而具理想之色,俊气生矣。比之孟子所言“浩然之气”,更为烂漫本色。

三二

于湖《念奴娇·过洞庭》,可方之于放翁《卜算子·咏梅》,不独孤立坚贞,而且冰雪消融,鱼与水游,无怪乎人叹读斯词“觉东坡《水调》犹有尘心”也。此篇诚诗中之陶渊明,其精洁于内,俗子焉预焉。

三三

李易安《一剪梅》“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写景写情如此,方为圭臬。

三四

纳兰性德即作《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悼亡,亦必待严妆而后办,故不若东坡《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真喷胸臆、沉痛哀婉多情缠绵从朴素中来也。

三五

稼轩豪迈处而外擅作绮艳语,而成惊丽顽艳之风格,千古独绝。如《水龙吟》“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令人绝倒,摩挲玩赏不已,既缠绵且旖旎且悲壮也,既惊且叹且心折之。

三六

稼轩《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小令之中而寓意深婉一脱纤靡悲怨者,唯此而已。故梁任公叹服曰:“《菩萨蛮》如此大声鞺鞳,未曾有也。”近代毛润之亦能开拓小令之境界。

三七

静安词中之佳句,唯“当面吴娘夸善舞,可怜总被腰肢误”“拼取一生肠断,消他几度回眸”“斜日晚风杨柳渚,马头何处无飞絮”“谁信京华尘里客,独来绝塞看明月”“劝君莫厌尊罍大,醉倒且拼花底卧”数语耳。

三八

“人比黄花瘦”,易安词中第一佳句,“妇人神态,叹为观止”,吾恐此语移之于陶元亮、范希文、辛稼轩辈大隐士、大英雄,亦大堪品嚼,消煞人也。

三九

婉约词格调不高,文士习气使然也,苟一变为忧国忧民进取忘我之士,则又不能不违婉约之道。

四〇

王静安《人间词话·二六》云:“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罔不经过三种之境界”,令人耳目一新,殊不知乃旧瓶装新酒耳。古今哲人之怀抱思想,虽限以国界、民族、地域、阶层,而多有密合者,静安之所云云,亦乃物(形而下)生生灭灭最普通最简单扼要之一理,非独成大事业、大学问者为然也。老子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已隐然具其雏形,不形象而深邃;儒家之中庸,亦无非此说,其掐去两头(物之两极,如文质之辨之类),亦启后世佛家“非相,非非相”“不二法门”之先河;眩人耳目,仍不若“打掉两端”(如《槐安国语》明极楚俊语:“两头俱截断,一剑倚天寒”)明白形象。而若形象为一过程,则禅宗大德青原惟信云:“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有个歇处,依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以喻其悟之渐,恰与近世马克思氏继承先人精华所得之“否定之否定”密合。可见古今中外莫不如此,而况例证必有吾未得者哉!

四一

替代字亦非全不可用,用之华美丰瞻,益见典雅则可。然一窝蜂一哄而上,人人必用之而后安,则不免一字:俗。

四二

广替代字而言之,则隶事、情思亦同之,此后村之所以有“常恨世人新意少,爱说南朝狂客。把破帽年年拈出”之句也。词之少新意者,皆“破帽”之类。

四三

纳兰性德体物写态,拙而真率,故犹有可人处。其豪则书生之豪耳,譬诸谢安石未出东山以前,其优雅如贵妇人。

四四

稼轩《贺新郎·送茂嘉十二弟》以禽鸟不知别离苦始,顺次极写别离尤为惨绝者数事,结以禽鸟若知离别之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与《贺新郎·赋琵琶》同出一轨,异曲而同工,云其“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王静安)则可,云“非有意为之”则否。既云“章法”之妙,则能无意乎?且“有意”亦非忌事,但须有意为之而似无意之化境乃可耳。自然而有章法,自然而成高妙。

四五

朱竹垞谓词至北宋而大,至南宋而深。大者广其苑囿也,即可入于词者渐富,此功当首推柳屯田;深者渊远深厚也,意义峻深高极,非北宋人可比肩,此功当首推稼轩。《隐居诗话》载:晏殊作枢密使,一日雪中退朝,适欧阳修、陆经过,因饮而赋。时西师未解,欧阳永叔有“主人与国共休戚,不惟喜乐将丰登。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眷眷国事,耿耿可见。而晏殊乃怏然不乐,至语人“裴度燕客,韩愈也会作文章,但言‘园林穷胜事,钟鼓乐清时’,却不曾恁地作闹。”盖以为大煞风景。晏氏作惯清平宰相,只乐于悠游翰墨、吟咏风月而已。世称晏氏为能奖掖后进,此事若实,则其幸也。由此观之,周保绪之谓“南宋下不犯北宋拙率之病,高不到北宋浑涵之旨”,其“浑涵”亦止如此。又曰:“北宋词多就景抒情,故珠圆玉润,遍招玲珑,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使深者反浅,曲者反直。”则是同叔之“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为“珠圆玉润”矣,而稼轩之“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果深邪?浅邪?曲邪?直邪?其它辈不足驳。

四六

晏同叔之词品,吾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括之曰:“酒筵歌席莫辞频”;其词境,吾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括之曰:“无可辩驳奈何花落去”。

四七

词人应尤须重虚实。实则体物精微,虚则我之怀抱与焉。尽实则过楷,尽虚则过草,要之如行草耳。

四八

昔人论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昔人论词,有有我之境、无我之境,不知一切无我之境皆有我之境也。

四九

静安《浣溪纱》“发为沈酣从委枕,脸缘微笑暂生涡,这回好梦莫惊他”、《蝶恋花》“故拥绣衾遮素面,赚他醉里频频唤”、《应天长》“恼一时心曲,手中双桨速”、《虞美人》“未能羞涩但娇痴,却立风前散发衬凝脂”、《荷叶杯》“情极不能羞,乍调筝处又回眸”等句,虽艳情,亦不减前人意致,而语气间已颇有现代爱情之气息韵味。

五〇

李太白“白发三千丈”“飞流直下三千尺”,才如之;杜少陵“黛色参天二千尺”“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才亦如之。稼轩“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长安铁”“千丈阴崖尘不到,惟有层冰积雪”,才亦如之。此等气象,静安辈一生亦办不到。

五一

于湖《念奴娇》“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词人之意;“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词人之情。自家风景,外人正不易理会。此种境界,犹进东坡之旷一层。

五二

毛润之《沁园春·雪》境界雄大意象鲜丽,纵横万里,上下数千年,古今笔力,犹胜老杜“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其“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千古第一胸襟气概。古来唯魏武可与一争风*也。

五三

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稼轩《水龙吟》“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二人开篇如此,不啻破空而来,如惊风骤雨,快一千年间吾人之耳目,至毛润之《念奴娇》“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一出,气为之夺,相比之下,黯然失色。

五四

东坡之词旷逸超迈;稼轩之词豪酣惊艳,沉雄博大;润之之词“横空出世”,卓然独立,石破天惊,雄畅恣肆,剽夺天工,侔于造物,使周、柳、姜、张、晏、李辈复生,亦且如诸将之见项羽,不敢立行正目也。此气象唯范、岳两公堪为入幕之宾也。

五五

韦端己虽处花间氛围,然其清绝可喜处亦不受局限,如“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平和旖旎,不减放翁“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之句。人生得似此飘游江湖,亦一快哉!

五六

李中主“小楼吹彻玉笙寒”,其通灵孤光,后主亦不能道。唯陈简斋“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有异曲同工之妙焉。

五七

张子野“云破月来花弄影”,“景物如画,画亦不能到此”(杨慎《词品》),画不到处,唯一“弄”字耳。

五八

词人直须有女娲造人之手段,乃能随意而濒于天然。如老氏之纳混沌于胸腹,庄氏之摄天地之正,举首投足,莫不契和。亦即于湖“妙处难与君说”之意。是唯于词人之内养得之。

五九

词人之于事物,若发而便以之以“我”入,则不必着力于风神情韵,而风神情韵自现也。若只如美成、梦窗、白石、草窗、玉田诸人搜罗景物而拉杂凑泊其趣,便非最上之境界。

六〇

物皆有所托,故不能成其完美。悟维纳斯之所以美者,庶几能稍补之。

六一

词不实则不真,无能虚则不善,虚实之比例失调则不美。一切文艺之法亦如之。

六二

一切之诗人词人皆须有素心。释氏以幻灭生死为非是,故常以平常心处世,。词人苟亦以此处之,吾恐古人词境未必如是狭隘也。

六三

稼轩自隐居而后,渐知村居之乐,风格为一变焉,虽豪气不较,而野趣乃多,老子婆挲自许之态,亦鲜明矣。

六四

老杜之晚岁,搦笔便有趣,正乃发自性情,不须假于外物也;若假于外物,则情与景合,情于事合,一吟一咏,皆成绝调,而后人不能学也。稼轩亦复如此。其作真教人不得不爱。

六五

稼轩《卜算子·齿落》语意俱到,以谐出之。王静安必不乐此种也。是非“境界”二字所能容纳。此词譬皮肉俱尽,止剩骨骼精魄,要之融合烂漫之心境下,乃能造语如此。

六六

词人之风格多变而令人目不暇接者,稼轩是矣,或豪放激荡,或悱郁沉挫,或缠绵瑰博,或婉转奇丽,不一而足焉。凡大词人,亦莫不如是,而稼轩为尤甚。后村词豪放处不较稼轩,但变化不及太甚,才识使然乎?张仲宗亦如之,其《贺新郎》(“北望神州路”)则能突出,至《石州慢》(“寒水依痕”)《兰陵王》(“卷珠箔”)则不下周、姜、吴、张笼络矣。稼轩无此病。

六七

稼轩“有玉人怜我,为簪黄菊”(《满江红·倦客新丰》)、“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水龙吟》)诸语,皆专事艳情者所不韵也。以艳写痛,古今一人而已。

六八

东坡《水龙吟》“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本自叶清臣《贺圣朝》“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实未能出蓝。

六九

李易安《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奇情丽想,瑰闳深肆,高亢婉转,有*之情,庄之廓达,太白之才势,合为一体,风情饶深焉。近世毛润之《蝶恋花》虽事不同,而可一比。

七〇

薛景石作《渔父词》数篇,皆可玩。“爱看红鳞比目鱼”尤婉约天然,深得蕴藉;“白鹤飞来雪满船”,尤清拔濯素。

七一

范希文《苏幕遮》“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数语连下,苍劲无比,后人竟不复有此笔力。

七二

后村《清平乐》有“贪与萧郎眉语,不知舞错《伊州》”之句,后村惯作壮语,而大家之解情,亦独绝人如此!

七三

寄兴于物易为写境,抒怀感慨易为造境。写境实,造境虚。凡物之所构成,皆一分为二,其形成,皆历三种之变化:而皆统于一。能悟此,而始能入艺术之殿堂矣。

七四

写景第一要义在动静虚实。动者,寓我也,如宋子京“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寓我矣。能静而不能动,景便不活,如画中人也。“乱石穿空,惊涛拍岸”“云破月来花弄影”,皆能动之类;“密蔼生烟树”“叶下斜阳照水”,皆不能动之类。物以我而动,“惊起卧沙禽”“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物动而未尝动者;“何处飞来林间鹤,蹙踏松梢微雪”,物动而动者。

虚者,言不能尽意,如“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西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之类。实者,言既尽而意尽,如“红杏香中箫鼓,绿杨影里秋千”“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之类。

七五

周、姜、吴、张诸人之词如退之《南山》,可以不作;苏、辛、陈、刘之词如少陵《北征》,不可不作。

七六

唐诗如好女之凝立,以兴味情韵胜;宋词则搔首弄姿矣。

七七

愈读愈深,词中无当得此老杜本色者。王静安谓美成乃词中老杜,至今尚觉莞尔。或当得老杜奴仆,如郑康成家婢,日久月深略通于诗耳。然如稼轩笑傲光芒,老杜亦把握不住,设若相访,正须不及履而迎耳。

七八

写女子态,张子野“朱粉不身匀,闲花淡淡春”,清雅出群;晏同叔“重头歌韵响净琮,人破舞腰红旋乱”,清艳可人;欧阳永叔“呵手试梅妆”“故画作远山长”,娇憨多情;柳屯田“千娇面盈盈伫立,无言有泪”,矜秀惹怜;晏小山“彩袖殷勤碰玉钟”“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款款深情,肆力摇荡;苏东坡“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如玉”,不着一尘;周美成“侵侵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绰约温婉;贺方回“淡妆多态,更的的,频回眄睐”,妩媚生姿;稼轩“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逼丽飘缈。窃谓女子者,其姿态之敲娇百媚,仪态万方,固为宇宙间一切诸风景之第一义也。

七九

东坡《江城子·密州出猎》“千骑卷平冈”,一“卷”字他人便道不出,令人顿生风疾雨骤之意,有马非宝马、弓非良弓之慨焉。以炼自言,似亦不在红杏尚书之下。

八〇

东坡《临江仙·夜归临皋》“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虽无繁景,然画意十足,画之必成奇绝。孰谓东坡狂哉,亦旷而已矣。

八一

王静安以为凡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窃以为此三种境界未足以尽人生,兹姑另择三种之境界焉。“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晏同叔《踏莎行》)为第一种之境界;“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欧阳永叔《蝶恋花》)为第二种之境界;“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苏东坡《定风波》)为第三种之境界。人生由未达而惨淡经营,莫不如此。

八二

但凡完整而深刻之人生,罔不经过三种之境界。“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晏同叔《踏莎行》),发奋砥砺,一往无前,义无反顾欲成就非凡不朽之事业,此第一种之境界也;“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欧阳永叔《蝶恋花》),自我与社会之磨砺融合,而使自我与自我斗争,自我与自然斗争,患得患失逐渐失却自我,而人生之大半,多不如意焉,此第二种之境界也;“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苏东坡《定风波》),望者已矣,荣辱名利等外物之因素百遂不为左右,回到自我,一切莫不自然而然,与自然融为一体,此第三种之境界也。

八三

纳兰性德《金缕曲》(“德也狂生耳”)如西汉贾氏发“晨窗万字”之叹,非缘性情,虽故作姿态,而不免词气孱弱。然亦如蛾眉慷慨,其爱怜又自不同。而《词苑从谈》乃曰:“词旨嵚崎磊落,不啻坡老、稼轩”,情识沉痛则有之,何能如此。近人爱辄攀比古人,古人非不能攀比,要自有分寸,推崇太过,则近于谀。试看稼轩之与同甫往来数篇《贺新郎》,纳兰性德当自愧矣。

八四

但凡论词,一要有总体之认识,一要有个体之认识,不能为个体之认识则不能深微精到,不能有总体之认识则为精雕细刻,其见也不能精弘透澈,万象井然。王静安者,擅个体之认识者也,故其成也精微,而不能免于窄狭。

八五

胡适之论词,以为有歌者之词,诗人之词,词匠之词;又论五代为词本身之时代,两宋为词替身之时代,宋而后为做鬼之时代,粗具规模,论亦甚精,以气魄眼光而论,固胜于王静安。静安论词推重北宋以前,晚又喜周美成,一为词之个性未得独立,人格未得介入之时代,一为词之个性逐渐丧失,人格逐渐颓废之时代,可谓失之也甚大矣。

八六

周介存《宋四家词选序论》谓竹山“有俗骨,然思力沉透处,可以起懦”,以“思力沉透”而可“起懦”,正不知从何说起。杨升庵评后村词于感慨之中,“壮语亦可以起懦”,要当如此耳。“起懦”之类,非竹山本色。而谓竹山有俗骨,亦未审确,如《虞美人》(“少年听雨歌楼上”)、《贺新郎》(“浪涌孤亭起”)、(“梦冷黄金屋”)、(“深闺垂帘绣”)诸篇,亦何俗之有。无趣曰俗,无新意曰俗,格调不高曰俗,无笔力曰俗,无能与于变化曰俗:此数者竹山何与焉?

八七

竹山《虞美人》,感慨极深,境界亦高,惜历来识者极罕。“少年听雨歌楼上”“中年听雨客舟中”“而今听雨僧庐下”,“上”“中”“下”三字运用亦极妙恰,而与精神境界相映照。

八八

东坡之旷,尚略得渊明遗风;而稼轩之豪,不必有所自来而能陵铄古人,笑傲来者。

八九

有风韵之美,“玉人和月摘梅花”(方回《浣溪纱》是矣;有风物之美,“菡萏香消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中主《摊破浣溪纱》)、“红藕香残玉簟秋”(易安《一剪梅》)是矣;有情思之美,“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子野《一从色》)、“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少游《望海潮》)、“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易安《醉花荫》)、“烟雨偏宜晴更好,约略西施未嫁”(稼轩《贺新郎》)是矣;有蕴藉之美,“深院锁黄昏,阵阵芭蕉雨”(子野《生查子》)、“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同叔《踏莎行》)、“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白石《踏莎行》)是矣;有雄阔之美,“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于湖《念奴娇》)是矣;有洒脱之美,“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稼轩《贺新郎》)、“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东坡《定风波》)是矣;有人格之美,“零落成泥碾为尘,只有香如故”(放翁《卜算子》)是矣。

九〇

《世说·排调》云:“顾长康啖甘蔗,先食尾,问所以,云‘渐至佳境’”。顺次而读柳耆卿词,亦复如是。

九一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酒意沉沉间,宜歌周美成词;“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欲醉而不能,宜歌柳耆卿词;“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酒至微醺,抑宿酒初醒,口燥神乏思好茶饮,宜歌苏东坡词。

九二

造物之性不轻弃物,物皆有用,但看词人如何利用之耳。五代以绮艳香泽为毒,然一入稼轩之手,以大英雄之怀抱陶铸之,则立见缠绵顽艳之格,使人岂但不憎而已。人格之事可忽之哉。

九三

李易安《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气象瑰丽雄畅,为《漱玉词》集中仅见,与范公一篇(“塞下秋来风景异”),可为此调双璧。

九四

稼轩《清平乐》:“西风梨枣山园,儿童偷把长竿。莫遣旁人惊去,老夫静处闲看。”可与老杜《又呈吴郎》诗争美矣。

九五

稼轩《满江红》之“细读《离*》还痛饮,饱看修竹何妨肉”,渐入于随心所欲、物我两达之境矣。

九六

方回自“梅子黄时雨”之句传于众口,多有和其韵者,独东坡《和贺方回韵送伯固归吴中故居》能犹胜原作。

九七

巧则新,则出人意外。然如东坡《青玉案》“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之句,是巧亦到不得处。

九八

纳兰性德词如妇人,虽著戎装,不能令人振奋。

九九

宋代词如王右军秃笔作书,清代词如妇人金针绣花。

一○○

张潮《幽梦影》多奇趣,而以词为文字之尤物,可谓识家。诗词曲三者,独以词严整不似诗,疏放不似曲,为最宜人性情之物。譬之于人,诗妻,曲妾,词则可为今之情人。

一○一

为任何事,都要力争达到最高之境界,乃不枉为之也。此非思力不能至,人多不能思如梦中人耳。词中之能思者,唯稼轩东坡二人。

一○二

严蕊事见《齐东野语》,所载《卜算子》或云非蕊所作,然附会亦有缘,何妨如此。词意不俗,然终非大雅,下阙忽缀以“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卓然出尘,吾深叹赏焉。此等情事,固令人爱怜不胜。

一○三

曲能道“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急攘攘蝇争血”(马致远[双调·夜行船]《秋思》),词便道不得;词能道“彬江幸自绕彬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少游《踏莎行》),亦曲多不能道。

一○四

东坡《洞仙歌》于出尘之中著绮艳色,自是佳境界,与于湖《念奴娇·过洞庭》并美,但于湖能于万象中拔出清淡心耳。窃谓读于湖此令人无尘心,读东坡词乃当令天人思凡界。

一○五

世传金主完颜亮《鹊桥仙》,咄咄进取之意,与南宋君臣狎谀之作,用心既异,相去亦远。此能用气使文者,辞采虽不能尽为雅畅,亦必动人。“一挥截断紫云腰,仔细看、嫦娥体态”尤绝佳,但“虬髯捻断,星眸睁裂”二语,似微觉唐突佳人耳。

一○六

稼轩《玉楼春》之“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情致绵邈,不减梦窗“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二句。

一○七

稼轩《玉楼春》:“心如溪上钓矶闲,身如道旁官堠懒”,读此等句如尝陈年老酒,不觉出味。

一○八

诗词须活,但活便自动人,此中诗比词尤难焉。须不能如道学家正襟危坐面目,但当因性情而行,于礼法之类,大可遂宜处分之,如严慈膝下烂漫之小儿女也,与做人满为患不同,此第一法。诗词之体格须老成,气调须正,怀抱须大,性情须着童心,以一切童真之表现皆不顾世俗,而能透世俗之重围也。此第二法。两法行,而神味生矣。“活”字乃余所倡“神味”说之灵魂。

一○九

少年时之才情贵一泻千里,激荡快畅,气势吞吐,如江河焉;壮年时之才情贵一派汪洋,虚涵万象,浩瀚超渺,苍莽无涯涘,其深为不可测,如沧海焉;老年时之才情贵阳春和丽,轻阴卷舒,鱼游于水,其平若镜,无丝毫纤尘芥蒂,如五湖焉。

一一○

七律基于唐,起于少陵、玉溪,成于宋。骨胳既成,宋以下,但血肉雕饰之余事耳。后世前后七子于此无能为,亦只是就血肉上着眼故。少陵律笔之精,后世无以过之者。此老意态纵横,体事精深,变化运用,神妙非一。玉溪不能深,气调亦弱,虽属对工切,气韵动畅,然笔力或牵强,不可多嚼,始而爱之者,必终弃焉。白乐天是此道着力模切雕琢之始作俑者,东坡、山谷继之,而大盛于放翁。乐天晚年乐此道,时有佳句,然气调或俗,仍沾习于歌行本色也。放翁佳句屡出,多取前人句融汇,意更胜。如“名酒过于求赵璧,异书浑似借荆州”“缪从学道肱三折,不遇知音尾半焦”“发无可白方为老,酒不能赊始为贫”“官赋早输无吠犬,农耕已毕有闲牛”“但知礼岂为我设,莫问客从何处来”等皆是,精工高简,妙趣横生,然已是书本心性工夫,气象已远去少陵之活荡矣,苟意不能出胜,便令人厌。《瓯北诗话》云查初白能随行用笔,胜于放翁之先得佳句补缀成诗,即以理论,固是。放翁一道多为于老壮,不宜少壮之学。故后世或有至者,亦多不自觉遭之,本于自然之势也。前后七子虽一副龙架子,然犹胜于随园之率性以行,多至于浮浅粗疏也。言之者行未必到,随园论诗多佳谛无与焉。

一一一

苏东坡横向之才也,故其诗多显于形神而不能深微厚实。骇才逸笔,不拘成法,唯我所用,肆力跌宕。方东坡之于世也,与少陵又自不同。少陵生日,唐由盛而衰,国家动荡,生灵涂炭,官卑身轻,数为流窜,朝堂则忧君国,江湖则忧众生,家口之累,功业之慨,皆足伤也。幸此老乐天知命,与物休戚,忧患之意,发于笔端,固不俟夫雕琢而甚真矣,善矣,美矣。故其诗可以见国事,可以观风化,可以风时世,可以发性情,号为“诗史”。东坡虽经党乱,然颇以道自达,愤懑之气应之诗文,遂奇情烂漫,光彩陆离,穷极物理,考问人生与命运,反反复复,放荡不节,衍演点逗,启其才以为变,因势造情,搜剔词采,寓怪寄奇,连典排故。或戏游而甚真,酣墨淋漓,惊天地之精气,泣潜蛰之鬼神;或逞心以隐曲,惨惨凄凄,如秋猿号呼,木叶奋空,江河万里,一势独下,矜以含其情,辨以成其趣。然亦唯笔墨不少屈,乃或遗讥哂于察刻。诗品非其人品,或谓公以文笔获咎(如乌台诗案),良足深戒,可为谬言。吏争党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哉!

一一二

太白之诗,譬诸邻人之妇,虽美,不可得也;少陵之诗,譬诸自家之姊,虽卒为人妇,而可近也。吾发此言,无乃为君子笑乎?

一一三

《诗·卫风·硕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然则乐天《长恨歌》之“回眸一笑百媚生”者,亦知于“盼”上著力矣。纪弦《美人之目》云:“美人之目,黑而且美。十一月,狮子座的流星雨。”以“流星雨”形一“盼”字神味益佳。

一一四

赵梅孙君,时来过余谈艺焉。好李杜诗,然不能得其婉转顺畅之致,而易流为枯涩,才不足以运之也。余直为言,君为叹服。然亦时时有得意句,追攀放翁,如“客嗔酒浊摘巾疾,老憎身单落字肥”“佣仆至少能饮酒,娶妻亦须知赏梅”“每欲灵犀如暗箭,暂教佳句作哀兵”“有病缠身常为客,无钱买酒不须肴”“病余作画僧食肉,老去弹琴弦拍须”“身世已然是蓬转,胡须何必拟苔生”“舌频消瘦少开口,字愈见肥多染尘”“燕巢当户聊挂冠,鸭步盈庭如请缨”“乳燕旧巢新世界,蜘蛛一网半江湖”“户不限篱可四海,几须援手为鼎足”“蔬食依然是肝胆,逆言或可如膏肓”“老枝婆挲走鳞爪,鸭态可怜似独夫”“弱冠都无家室意,薄唇仍著丈夫须”“塘内鸭鹅或肥瘦,篱边花草焉雄雌”“秃毫尚可及琼寇,佳信焉能遣弱兵”“冷餐原不关眼睫,书见况能撑肚皮”“门外客来原抗礼,篱间鹅立自分庭”“今日声名如豕瘦,昔时亲友幸鸡升”“遣怀端赖蚁成阵,闭目何妨鼠出群”“樗身宁可从逐鹿,遗骨犹堪须守株”“怒鸡亦可成立鹤,笨笔何缘同舞牛”“世道艰难多袖手,百年寂寞只添足”“搔手源于见雁字,锁眉多为扪蝇头”“佯狂疏菊真须胆,半败莲花全是心”“复越何妨类女子,偷生暂且做孤儿”“病犹未及废书卷,贫乃至于煮药方”“书信每迟如药苦,一笺乍启似茶清”“水纵无鱼不碍钓,月清如水正宜斟”“蚁缘大树能立国,人到中年仍折腰”“可叹青春不由掌,犹怜志气在乎眉”“菜既盈园不邻我,书虽满床无虱蝇”“心须有浪亦能静,腰纵无伤不爱弯”(引句原作“心须无利方能静,腰趁有伤益憎弯”)、“墨不嫌肥须有骨,人谁无瘦岂妨筋”“村居尚能赊有酒,客来多是卖无鸡”“远客初至忧无酒,老友相逢喜有诗”“药权止渴宁疑鸩,书每满床如在巢”“人生是处杯有酒,境界非时心似尘”“佳句飞扬能上眉,衣囊窈窕故如羞”“买书积币欣罐满,养鹤超生愁吏知”“庭院何须倩风扫,好书不惧让人观”“原无一物能夺我,恰有佳书堪遗君”“灵犀每似蜓沾水,境界恰如鲲化鹏”“素喜佳问为驱使,不须花草学逢迎”“知命艰难及于莠,爱礼寒薄在乎情”“酌酒屡无当养病,读书能忘即偷闲”“雀非故旧常过我,书有半床宁为贫”“老病过于政如虎,庸医每是黔之驴”“有室未必真丈夫,无书岂非如小人”“愁对饥牛弹锦瑟,闲调草木作骄兵”“落笔何须唇窃窃,蘸毫正可腹便便”“遗骨虽非赖经传,樗身却总是书生”“多病常由羞启齿,煮茗暂令客拔苗”。或不协于律,亦不恤也。虽是佳句,通篇则多未能佳,以雕琢太甚,气调则不能如一;则其佳句真如鹤立鸡群者矣,甚为憾事也。吾尤爱其“几须援手为鼎足”,可见豪放之致,极有理趣,尝戏之曰:“卿家贫,惰至此哉?”君大笑。

一一五

梅宛陵诗,敝帚自珍耳。不知意气为何事,不解蕴藉为何物,古作诗毫无才力肆荡之意,盖才不足也。其拖沓沉冗、闷气执拗、融而不化、生拙粗陋,则又往往而令人生厌。如《二十四日江邻几邀观三馆书画,录其所见》云:“不知姓名貌人物,二公对弈旁观俱。粉障复画一病夫,后有女子执巾裾。绕床屏风山有无,画中见画三重铺”。此亦足为诗邪?与夫常人之目何异!其拙劣卑浅盖不能令人思,去老杜之赏画诗真有霄壤之别。老杜长篇即无论,其随手拈来之短小者,亦何止如此。如《题壁上韦偃画马歌》一篇,具见造化大巧为小物事用心,诗云:“韦侯别我有所适,知我怜君画无敌。戏拈秃笔扫骅骝,欻见骐驎出东壁。一匹龁草一匹嘶,坐看千里当霜蹄。时危安得真致此?与人同生亦同死。”了了八句,而曲折婉转,意态淋漓。“韦侯”句如话家常而来,故绝无用力之感,而交情默契惺惺能袭之意顿见。“戏拈”句一“戏”字一“扫”字,则韦氏之画技可见矣,神态性情跃然纸上。“一匹”句则写画之内容,前句实,后句虚,故益洒落出态,气韵横生。结尾引申,发自肺腑,“同生亦同死”,不独为马之风格,亦可喻人格。此等诗非老手不得,宛陵拙劣,犹不得为老杜奴隶也。

一一六

龚定庵诗,论气调、体格、风神、品格皆未足以远望而超出古人,其纵横捭阖、婉转变化、局制深厚、圆融振博拔之才,亦不过于古之大家。以《乙亥杂诗》名,然不过有数篇稍为警拔奇丽耳,去晚唐之七绝犹不及望尘。七律本不擅,如《咏史》(“金粉东南十五州”)者,亦只堪为宾客,尚不足与老杜谋事。然定庵诗名之迥于近代者,乃其瑰郁惊拔、流转悱郁之气象,与古人大异。其才远不及李太白,而太白之诗意态淋漓,得古为多,为清为遒,为郁为怒,与定庵较,则尚无定庵之瑰奇深艳。稼轩能于豪放沉崛中为温柔旖旎怀抱,然犹未如是之渲染也。如释氏传灯之幻为千万相,非凝一守静意味矣。稼轩晚岁之篇,少陵之作,兼擅老而能成,定庵成则稍与,老则始终未喻也。若澹然自适,偶露倔强姿态之渊明,定庵绝无涉。苏黄之随心所欲,恣为博奇深纵,亦不得意会。盖定庵者,足以为名家,然不足以为大家。其意稍不拘处,率见俭涩,终非大匠手也,古体胜今体,如《能令公少年行》、《西郊落花诗》等篇,无不风神清迈,意致绵邈,姿容绮丽,意蕴兴深,吾尤爱其《西郊落花诗》一篇,兴象驳杂异彩摇曳之情致,则荡乎于内,流之于外,首尾闪动清莹,极具佳神味,佳境界。《咏史》则一变老杜沉郁顿挫为激郁流动,略无维护旧世界之意思矣,惜犹不到鉴湖沉雄奔放、兴纵自如、大声指斥地步。

一一七

袁子才诗如《马嵬》“石壕村里夫妇别,泪比长生殿山多”、《张丽华》“可怜褒妲逢君子,都是周南传里人”、《鱼梁道上作六绝句》“一幅步裙红到老,不知人世有江南”、《鸡》“养鸡纵鸡食,鸡肥乃烹之。主人计固佳,不可使鸡知”,其佳处皆不在性灵。窃以为此固为性情中事。

一一八

“飞燕受风斜”,自家得其理趣,“微风燕子斜”,乃使读者得之:高下即于此判矣。

一一九

李义山《锦瑟》诗,晦涩难解,世不乏说,盖以其词蚴情微、迷离恍惚之意象典事也。何屺瞻《义门堵住记·李义山诗集》云为悼亡之作,施北研《元遗山诗集笺注》卷十一《论诗三十首》之十三注引厉樊榭说亦以为悼亡,二说差近,言之亦似成理,非强为臆测者。汪韩门《诗学纂闻》则谓义山此诗“以古瑟自况”,于此诗之大关键“无端”二字,稍能探之,钱钟书《谈艺录补订·114页》解此二字云:“无端者,不意相值,所谓‘没来由’,犹今语之‘恰巧碰见’或‘不巧碰上’也(如吴融《上巳日》:‘本学多情刘武威,寻花傍水看春晖。无端遇着伤心事,赢得凄凉索漠归’)”,亦是“无端”之一解,必欲尽之,则“无端”之为言,意不欲之而恰恰碰见,所以为无赖也,然非是此诗之义。钱氏承程湘衡说而赞之,以为义山直道其诗,弥缝甚周。余今亦瞽一说。窃以为汪氏义山以古琴自况之说,庶几有以,然尚未得之。非是自况,以锦瑟为兴耳;此极须推敲“无端”二字,而后能得也。锦瑟之为物,其五十弦固已为然,而义山之年亦略同之,夫以我遇物为极自然之事。今乃以已然之物遇我,故云“无端”也,钱氏所云,正不解此。既以“锦瑟”起兴而及于己之年矣,故下句即辄云“一弦一柱思华年”,首二句既奠定自伤之旨,其后即自慨叹其前半生之身世世事也。“庄生晓梦迷蝴蝶”一句,谓今既多经历,无复当日之心境,而羡长生梦蝶物我两忘、与物无争之旨趣焉,当时何尝谙之,故谓之“迷”;“望帝出心托杜鹃”一句,即哀之也,谓当年营营之世事,今乃觉一切为空,望帝之化杜鹃,正诉其余悲也,故谓之托。按义山自伤如此,推其生之大事,无过于婿于王氏而堕党争与令狐氏始交好相知终嫌怨成恨仇一事,义山诗文弹怨自伤者,多本于此,故“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一状忧伤之晶莹剔透、孤伤凄冷(潜寓节志未尝迁也),一状愁恨之婉弱缠绵、连绵不绝(潜寓于令狐氏未尝忘其相知)。义山写情用喻多取其意象之初其义,即非须推而觉之之理致义、思理义,义山诗意境不以思理而以意韵胜。如《无题》云“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纯取蚕吐丝、烛泪流喻情,一喻情之执著,一喻情之真挚,而痴性于句外见。解此二句亦当于其句外求。此二句一阴冷冰洁一温婉绵暖之两种绝然迥异之境界, 一写愁悲一写凄情,而于令狐氏念念不忘之心、未尝怨人之意显彰也。故结尾“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即道其感情心境,而叹惋事已如此矣,亦事后自怨而不怨人之意;当日苟知今之追忆此情此事,恐怕当时为此选择即应已惘然(云惘然者,虽不怨彼,亦不自悔,于哀伤叹惋中,透露坚贞不改之意味)矣。钱氏所解之“惘然”,虽亦道出其极真实之人生一境,然未于此会心,非“登场而预有下场之感,热闹中早含萧索”也。其末透视人生之意,亦即“庄生晓梦迷蝴蝶”之“迷”字意。通篇观之,则其心可见。取悼亡说者,泥于锦瑟弦数古今之异与“此情”二字。取喻诗者则又囿于“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之意境,然他三联无大着落,尤于“庄生”一联失其隐寓之大义。且义山自道其诗,则无乃太自爱乎?道他人诗,则又毫无来由缘起。然吾说恐亦复为人说辞也,义山留此谜结,不独不为可憎,反益其可爱与无穷魅力焉。义山此作,譬初谙情事者之眉目传情,欲汝知我之意又惧汝知我之意,故其迷离缠绵之神味,动人尤在言意之外也。

一二○

赵梅孙尝谓余:“钱钟书《谈艺录》,思辨固精甚,然颇抄书,挟人之说以为驱遣,如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故事,未免有碍英武。”又曰:“《谈艺录》洋洋大观,体不拘常,随兴所适,有所深纵,然谈艺颇不全,于古今诗仅牛刀小试耳,尚未是放口直谈、纵横古今诗域气象,太窄隘矣。”又曰:“吾国谈艺之作,皆重文理驳辨以求其观赏性,《谈艺录》但据理而行,于启发赏心之义,相去已远,非专力于诗及谈艺者,未易卒读也。”窃谓观钱氏《谈艺录》者,不可不知梅孙之言也。

一二一

玉溪《四皓诗》:“本为留侯慕赤松,汉庭方识紫芝翁。萧何只解追韩信,岂得虚当第一功!”此非正论也。萧何事又如破秦而收其图籍者。玉溪咏史诗见识大下杜牧之,翻案之调常有拗固不通者,心力险而内蕴不足故也。

一二二

词之气象,远不及诗为甚,何限“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勍”“韵趣高奇,词义晦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二种邪。昔人以词为“诗余”,苟无苏辛之杰出,诚如是矣。

一二三

稼轩《青玉案·元夕》“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窃以为东坡《定风波》“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心境更在其上。

一二四

稼轩《鹧鸪天》“明朝放我东归去,后夜相思月满船”,其放荡不羁才势动荡蕴藉,颇近李太白,试使二人携手归去,必长啸满途,万物竦肃也。

一二五

稼轩《水龙吟》“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意气风发,直是悲愤;《鹧鸪天》“都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已觉悲苦滋味;《汉宫春》“谁念我,新凉灯火,一编太史公书”,而益苍凉矣。此等语令人不敢不正襟危坐而览之。

一二六

稼轩《西江月·遣兴》下阙云:“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写尽不能不醉又如何也不得醉之情味,浅人只乐其旷其趣耳。

一二七

稼轩《青玉案·元夕》艳溢香融,若离若即,无限婉愁,轻盈动人,令人如临其境,是人所尝经而未能道出者。稼轩密丽飘忽而又真实可感之作,唯此一篇耳。

一二八

寿词多非佳制,稼轩《水龙吟》(“渡江天马南来”)意气冲纵,乃是不受拘束者,独能眼界廓大而不失本旨,此其高处。

一二九

稼轩《祝应台近·晚春》呜咽缠绵,温柔哀艳,与《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正同一格,而人特意之或有艳情,殊为无赖。

一三○

稼轩之“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近来懒上楼”,与“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互参,益出味。

一三一

稼轩《菩萨蛮》“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二语沉恸振拔,意味尤凭“毕竟”二字扶持。

一三二

东坡、稼轩虽同为豪放派之大者,然二人本色固不相同。东坡当忌稼轩锋芒太露,然亦不得不心折之。

一三三

东坡唯《念奴娇》、《贺新郎》、《江城子》、《青玉案》、《水调歌头》、《定风波》、《卜算子》、《洞仙歌》、《水龙吟》、《永遇乐》、《临江仙》等十余篇绝佳,其余则相去甚远,不在同一层次。东坡词之病多在无意趣,昔蔡伯世谓东坡“辞胜乎情”,周介存谓病在粗豪,皆千古确论。

一三四

王静安排挤梦窗太过,而谓当介存“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追寻已远”之评者唯“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二语差可。试索之,则尚有“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定风波》)、“明朝事与孤烟冷,做满湖风雨愁人”(《渡江云》)、“最愁人,啼鸟清明,叶底清圆”(《高阳台》)、“江燕话归成晓别,水花红减似春休,西风梧井叶先愁”(《浣溪纱》)等。矧介存之所云云,总体之把握也,非一二句之所能任。

一三五

窃谓正中之“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不若孟襄阳之“微云度河汉,疏雨滴梧桐”,以未能巧夺天工,雕琢迹太甚也。又如“西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亦真佳句。欲炼字,须如老杜“微风燕子斜”之句,正中虽著“斜”“寒”两字,毕竟何益。

一三六

王静安《人间词话》云:“以长恨歌之壮采,而所隶之事,只‘小玉双成’四字,才有余也。梅村歌行,则非隶事不办。白、吴优劣,即于此见,不独作诗为然,填词家亦不可不知也。”此不深究之言也,岂不闻画鬼容易乎?

一三七

王静安《蝶恋花》“闭置小窗真自误”,可谓剖心之语,然不若以后村之“应笑书生心胆怯,向车中闭置如新妇”形容之更合其当时心境也。

一三八

王静安《临江仙》下阙云:“郎似梅花侬似叶,去来手抚空枝。可怜开谢不同时,漫言落花早,只是叶生迟。”确是静安晚年怀抱,寄兴深微,甘苦自知。无怪乎其能赏“一霎围场生绿草,归迟却怨春来早”之句也。呜呼静安!

一三九

“臂上宫砂那不灭,古来积毁能销骨”“镜里朱颜犹未歇,不辞自媚朝和夕”“若是春归归合早,余春只扰人怀抱”,王静安之态亦凄凉哉,伤心人也。

一四○

古之咏落花者,多未能如定庵之瑰情深肆、意态飞扬也。《西郊落花诗》、《乙亥杂诗》(“化作春泥更护花”),皆卓尔不群,高妙瑰典;王船山《广落花诗》,乃亦能精艳绝人,笔触洒落。它如郑板桥《贺新郎•落花》,但隽挚可人如“忽见柳花飞乱絮,念海棠春老谁能嫁”耳。

一四一

赵梅孙尝语余曰:“李太白诗精绝而意气,快畅而超浑,仙家之澡雪,道家之清洁,酒之精,剑之质,勇决荡哉,美仑奂哉,吾曹骀属,又何与焉!”余为之兴叹,深念斯言。

一四二

读其作,知其人,两相辉映,于心荡荡焉,此亦一乐也。由此可见人格之魅力,乃文外之功夫。内不修则陋,外不修则野。天降斯道于斯文,岂徒然哉!然则美成、梦窗辈,固为词之赘疣。

一四三

叶太白作《失调名》赠贾似道,语辛辣,观其上书攻贾似道得罪一事及数辞元人官爵,可想见其凛凛生气。士大夫之流舍生义,固非难也。推之于今,吾不知他人,即吾,吾愧不能做此,古人之美名岂徒传哉!

一四四

豪放与婉约不可偏废,毛润之已言之矣。盖世间之理,非相反则不足以并胜,非相成不足以成善,此其辩也。豪放废婉约则或流于粗硬浅直,婉约废豪放则或流于纤靡繁弱。豪放废婉约则或如粗人拟豪士之不拘;婉约废豪放则或如君子之习于多礼。要之,其适可而中者,当如粗豪之士颇解温柔也。

一四五

豪放词如诗中之建安风骨,但牢*太多耳。

一四六

心境既词境,蒋竹山《虞美人》言少年、中年、老年听歌之不同境遇,即心境也。心境愈老而词境愈深。少年风流倜傥,中年已见萧瑟,老年经历既多,心境趋于平静冲融,此亦能道尽人生。以此而论,,美成、梦窗皆梦中人耳。

一四七

竹山《虞美人•听雨》“悲欢离合总无情”之句,若易以写景,词境益佳。

一四八

后主《菩萨蛮》云“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此恐是男儿心眼。稼轩《贺新郎》“我最怜君中霄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此亦是男儿心眼。

一四九

东坡词如信马由缰,稼轩词如孤舟自横,一洒落,一耿郁。

一五○

永叔《南歌子》“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得唐人风致。不减张家之画眉也。

一五一

《醉蓬莱》(“见羞容敛翠”)之篇,词意浮艳淫秽,与永叔缠绵意致大异径庭。“乱了云鬓,被娘猜破”“重来则个”尤鄙。有情人不须作此等面目。

一五二

秦少游之“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自是佳句,然不若李景元之“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以过于凄婉也。犹雨打花枝,一犹在枝,一已零落矣。至若陆放翁之“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则益有不可言传之妙焉。

一五三

王灼《碧鸡漫志》云“谢无逸字字求工,不敢辄下一语,如刻削通草人,都无筋骨,要是才力不足”,吾观无逸词,似非固性雕琢者,盖是王灼不能赏其“轻倩可人”(毛晋《溪堂词跋》)耳。诸阙之如《渔家傲》(“秋水无痕清见底”),亦自清景无限,“会落霜刀红缕细,新酒美,醉来独枕蓑衣睡”,亦何尝不令人心向外之。

一五四

人但知少游《鹊桥仙》“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之妙,不知杨无咎《鹊桥仙》“朝朝暮暮是佳期,乍可在,人间先老”,更嚼有味。

一五五

冯正中虽亦秾辞繁采,芜杂众芳,而其感慨乃深于晏同叔。

一五六

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而草书遂善,其妙在感通物类,因势利导。词之法亦不得不取诸众妙,成其法则。

一五七

诗道贵博厚不胶,深沉谨严,寄兴比类,连绵丽密。词道贵势,贵跌宕意外,神游物理,抛形存真,变化如神。诗典而怨,词放而丽。

一五八

范希文《御街行》“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气象壮丽,老杜有句云:“星垂平野阔”,范公“阔”字正不必道出。

一五九

黄山谷奇雄有余,才力不足,故或流于平淡粗野,或流于拙。

一六○

升庵《武侯庙》,沈归愚至推为武侯庙诗之最,以吾观之,“正统不惭传万古”一句便着实大煞风景。

一六一

黄莘田《西湖杂诗十四首》有句云:“孤愤何关儿女事,踏青争上岳王坟”,一则以喜之,一则以怨之。

一六二

诗之不可学者,李太白、杜少陵是矣;*之不可学者,屈子是矣;文之不可学者,庄子、司马子长、韩昌黎是矣;词之不可学者,苏、辛、毛是矣,而辛稼轩尤不可学。非不可学,学亦不能到,不若自我范围,犹能聊备一格也。

一六三

易安《声声慢》“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正得孟浩然“疏雨滴梧桐”神韵。

一六四

《庄子·养生主》庖丁之言于梁惠王曰:“臣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南宋而后,词家多词匠,皆不能尽得其三昧,而清中叶之后尤甚焉。是谓词之奴隶。

一六五

吴梅村《圆圆曲》,辞情缠绵蕴藉,自可与《长恨歌》并传千古,然两者皆失于粉饰过重遂使大本失正,道义倾斜,若明皇与杨妃,夺媳既已无耻(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考唐宗室或出诸胡,故玄宗敢为之,亦一痴老也),而一为婆挲老子,一为妙龄佳人,深宫专宠,不知有甚真爱可言,乐天津津于此,郑卫可诬,此风尤恶焉!三桂与圆圆之事,当时绯闻,诗人乃以自我想当然之理渲染铺排之,用心亦真可议。皆劝百而讽一,无补于道德教化。然苟以实写之,则亦到不得此缠绵哀怨,情辞足以移人地步。于道德教化为失,于艺术为得,两者相较,不知失大于得邪?抑得大于失邪?今人于此谓为思想与艺术之矛盾,文学之事,自当以首以艺术境界为要,然须以人格境界、思想境界、精神境界为本。不独文学艺术为然,世事莫不如此也。儒家之“正心”,即孟子“上不愧于天,下不怍于地”之心,亦即谓此也。

一六六

《长恨歌》一出,而玄宗与杨妃之丑于人渐微矣,读李义山《龙池》“薛王沉醉寿王醒”之句,则一猛省,然终不可变而反似可歌可泣之情事,感天动地之爱情者矣。《圆圆曲》一出,闻吴三桂尝欲重金购之而毁其稿,梅村不允;推其“刺”之一字,只做到隔靴搔痒工夫耳。赏其辞之缠绵绮丽、调之清蕴婉畅而不复察史之真面目矣。若梅村者,犹能为讽之一举,若乐天者,则真不知其作为是之时持何心态也,亦唐王朝粉饰之具而玩于辞情者,虽然极尽声情并茂之事,而余韵悠然不尽也。方之《秦中吟》之境界,何啻霄壤!余恐其心态亦只如今记者之逐英王储妃戴安娜事,猎艳而外,聊因以寓文采风流异致耳。

一六七

王介甫《北陂杏花》:“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固亦高作,而流露精神之高姿态,见得倔强意味居然也若是之可喜,然去放翁《卜算子》之神味尚远,遑论他辈。

一六八

《诗·邶风》:“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卫风·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此种情事,最为爱情绝唱!

一六九

右丞《终南别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之句,世谓因以见道,历代称颂不绝,不知“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更为赏心之胜境也。

一七○

王荆公“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之句,着一“绿”字,历代吹嘘之不复细究,亦同陶诗(“悠然见南山”)之例焉。钱钟书《宋诗选注》析其前早用“绿”字数条,谓荆公用之若非偶合,即属服输于前人耳。荆公无书不观,非偶合亦可确知。前人每用之而无名,至荆公乃成千古佳语,所谓赖谈艺家吹嘘之力,信不诬矣!则“绿”之一字果为佳否,是可疑矣。

一七一

昔人谓少陵《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序亦极佳,东坡《虔州八境图》之序亦极佳,而知一而万、万而一之理,道之心哉!然少陵诗更胜序,故相得益彰;东坡则不免虎头蛇尾,而令人其狗尾续貂之感矣,诗不足以胜之也!

一七二

黄山谷之“出门一笑大江横”“未到江南先一笑”,皆媚不可解,极洒脱,极有会心。

一七三

宋诗也者,一言以蔽之,只是少趣味,矧“神味”之境也哉!于“味”之一字,尤无得焉。

一七四

少陵“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之句,深永清明,苏子美《夏意》“树荫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淮中晚泊犊头》“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初晴游沧浪亭》“帘虚日薄花竹静,时有乳鸠相对鸣”,颇能继武。此种境界,如水中观倒影,既清静,又逼真。

一七五

宋诗无论大诗人抑小诗人,有二字不可讳,曰“迂缓”,气调之事也。方之李太白,则与其俊逸流畅天上地下;少陵厚实沉重,然骨力高远,亦未若是之迂缓实际也。

一七六

刘禹锡《金陵怀古》“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以小寓大如帘后佳人,只透露隐约消息。美成《西河·金陵怀古》虽运词妥切,浑然天成,然已远不及刘作之虚实相生、浑厚博大矣,而只是学步气味。此点石不能成金、点睛不能龙飞之类。

一七七

于湖冰霜雪姿,卓然峭岸,而气似奔雷,铿然金玉皆鸣,盖自其内有以发之也。

一七八

梦窗词虽杳迥深远,然终少放荡意味,便如王粲登楼不向北风以开襟也。

一七九

韩退之《雉带箭》诗云:“原头火烧净兀兀,野雉畏鹰出复没。将军欲以巧伏人,盘马弯弓惜不发。地形渐窄观者多,雉惊弓满劲箭加。冲人决起百余尺,红翎白镞随倾斜。将军仰笑军吏贺,五色离披马前堕。”此真退之诗本色(诗似后世电影剧本,凡七画面,而镜头多特写)。若于《山石》、《南山》诸篇上求,则失之矣!

一八○

山谷,历代多不能赏其词。晁无咎云“黄鲁直间作小词,固高妙,然不是当行家事,是著腔子唱好诗。”而王灼《碧鸡漫志》云“晁无咎、黄鲁直皆学东坡,韵制得七八”,然则不能当行,乃是始于东坡,而无咎学之。以吾观之,晁、黄直是少才情耳,黄山谷尤板僵,其才情中之硬固是独立姿态,却不能化为英秀之气。两人之学东坡,无其胸襟才情而强之,适尽得东坡创制之病。若稼轩之踵武,便无此病,而“黄晚年放于狭邪,故有疏荡处”(《碧鸡漫志》),乃是山谷真性情所至,亦正与东坡分疆处。

一八一

夫不平则鸣,诗文通义。或兴高而情悦,或慷慨以悲怨。陈氏亦峰生鸦片战争之后,阅太平天国终始,当民族中外矛盾日益激化之时,论词犹持“沉郁”,然又非“激昂慷慨”,以“原非正声也”;重君臣香草美人之雅旨忠厚,其媚可憎;诋陈迦陵词“一发无馀”,无余蕴不沉郁,不知沉郁当更于何处求之;种种论调,令人寒心!清末词亦较诗文先衰,有以由之矣。

一八二

李后主《浪淘沙》:“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此譬若于舞台下观戏剧,但所演者则为虚幻、虚假之我,观众则为真实之我耳,此种情境,则真我以局外人观彼幻我,虽知之而不能解,其矛盾有如是者。论者尝与论宋徽宗《燕山亭·北行见杏花》“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谓为益沉痛,尚属皮相之论。无能与于哲学思辩也。

一八三

张籍《秋思》云:“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沈德潜《唐诗别裁》称其“亦复人人皆知胸臆语,与‘马上相逢无纸笔’一首同妙”。窃谓不然,张诗心思亦是实在,然太巧,未若岑氏之作朴实厚重。张诗意思,自家道不得,若于叙事之体(戏剧、小说)为“侧面透露”一法则尤佳矣!

一八四

释敬安《梦洞庭》一篇,奇情清迥,悠然自适,“超然物外,飘逸不群”,自于湖后,此子乃能开拓。

一八五

人之所以为人,唯自信二字为最佳妙,最易见人之魅力,无论男女,但著此义,便觉生无限窈窕姿态,自信盖人之精神内蕴突露也。故无自信,则不啻一偶人耳。古来唯稼轩及东坡能涉此境,他人尚梦寐也。

一八六

美成辈极是琢磨璧玉功夫,稼轩、东坡则是雕琢心肠肝胆,故尤能动人于惨淡之中。

一八七

士大夫之才调,诗至少陵而极,词至东坡而极;大英雄之才调,诗阙之,词至稼轩而极;大哲人之才调,诗、词并阙之。

一八八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美成辈乐之,稼轩辈不乐之,然非不能之;大声鞺鞳,其气如虹,稼轩辈乐之,美成辈不乐之,非但不乐之,亦不能之。

一八九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孟郊《游子吟》),此母子之情也;“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少游《鹊桥仙》),此夫妇男女之情也;“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郑板桥《题竹石图》),“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少陵《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此博爱与忧患之情也。人类普遍之感情,唯以此三者为最可贵。

一九○

于右任《浣溪沙》云:“歌乐山头云半遮,老鹰岩畔日西斜,清琴远韵出谁家? 依旧小园迷燕子,剧怜苦雨冻桐花,王孙芳草又天涯。”词情茂蔚,如短笛长吹,郁而能怨,怨而不诽,意致绵邈,兴味高深,于氏此作之情致亦真佳矣哉!此即杂之于宋词中,亦足占一席地。

一九一

碧山《高阳台》“如今处处生芳草,纵凭高、不见天涯”,亦正东坡“天涯何处无芳草”之意,但不及蕴藉耳,岂复能泣朝云乎?

一九二

东坡《木兰花令》“明朝归路下塘西,不见莺啼花落处”,神味不知何所自来,余每读此句,辄惆怅者久之。

一九三

诗词无定法。唯其能定,乃能登堂而入其室,然犹是旧我;唯其不能定,乃能破其樊篱而广其苑囿,此后乃成就一新我。盖定与不定,学与创不同阶段之大要也。当其才力尚不足以自守而有所创造,则宜定。当其才力足以自守而能有所创造,则宜不定。凡事莫不如此,然或有守之才而无创造之才力,此终其生不免于俗之故也。诗国多庸手,盖即此理耳。

一九四

胡适《如梦令》:“谁躲,谁躲,那是去年的我”,胡搅蛮缠无赖可人而又蕴哲学思辩意味,真恋人恋中佳情事声口也!

一九五

刘伯温《北风行》:“城外萧萧北风起,城上健儿吹落耳。将军玉帐貂鼠衣,手持酒杯看雪飞。”此老亦真野狐精也!

一九六

渔洋少受知于钱牧斋,观中年以后作,宛然似乎相识,如《晓雨后登燕子矶绝顶作》,而苍劲过之。“吴楚青苍非极浦,奖赏平远入新秋”之句,自谓“神韵天然,不可凑泊”,然“分”“入”之字,气质颇弱。陈迦陵《怀州岁暮感怀》:“城连沁水喧河北,雪积云中暗泽州”,李天生《望岳》:“晓云东抱关河紫,秋色西来天地青”,郭元明《送郭青宇参藩巴蜀》:“峨岷迥出天连雪,栈阁平临马度云”,张邦伊《沈嘉则有三楚之游席上得分字》:“地入衡阳三楚尽,天回襄汉九江分”,则皆无此病。实则渔洋句于写景之中,未能出胜焉。

一九七

林弼元凯《秦皇庙》诗,质朴稳健,气韵激郁,不减陈恭尹《虎丘题壁》,而未见有大称之者,故为表出之。盖一以实出之,一以华出之,奈人之心好华何!“若从华实论诗品,未便吴侬得锦袍”,良有以夫!中二联“三神山下仙舟远,万里城边战骨多”“东鲁尚存周礼乐,西秦空壮汉山河”,切事感慨妥帖深至,不易之论也。大抵此等句,为明清诗人所独步,可以“空壮”二字廓之,空则隶典用事虚而神思高远,壮则气骨稳重,辞采雄实。今更拈明诗数联于兹:贝琼《送杨九思赴广西都尉经历》:“象迹满山云气色,鸡声比户日车红”;宋讷《壬子秋过故宫》:“禾黍秋风周洛邑,山河残照汉咸阳”“宝鼎百年归汉室,锦帆终古似隋家”;高青丘《送沈左司从汪参政分省陕西江由御史中丞出》:“四塞河山归版籍,百年父老见衣冠”;解缙《送刘绣衣按交趾》:“城郭新开秦郡县,山河原是汉金汤”;瞿佑《伍胥庙》:“江边敌国方尝胆,台上佳人正捧心”;李空同《秋望》:“黄尘古渡迷飞輓,白月横空冷战场”;边贡《谒文山祠》:“花外子规燕市月,水边精卫浙江潮”;杨升庵《武侯庙》:“南阳祠堂宇空秋草,西蜀关山隔暮云”;李于鳞《杪秋登太华山绝顶》:“地敞中原秋色尽,天开万里夕阳空”;杨继盛《送徐子与谳狱江南》:“西曹月满幽人榻,南国星随使者车”;戚南塘《过文登营》:“水落尚存秦代石,潮来不见汉时槎”;公鼐《咏怀古迹》:“昨霄周道歌黄竹,明日秦碑长绿苔”;郭新德《送郭青宇参藩巴蜀》:“万里江湖龙剑合,一尊风雨蓟门分”;陈卧子《钱塘东望有感》:“禹陵风雨思王会,越国山川出霸才”(《带经堂诗话》载吴梅村问陈卧子得意数联即有此句,不知杂之此处,亦极平常耳,此余所以不许王渔洋自谓“吴楚青苍分极浦,江山平远入新秋”为“神韵天然,不可凑泊”者也,前摘数写景句已论之);陈瑚《李映碧廷尉遗地图》:“入关无复萧丞相,聚米空思马伏波”……按此调虽承自少陵,而实以书生意气务为阔大兴会之旨,更为变之,宋人于此无大作为,金元之际元遗山乃启之,赵松雪时涉而气骨嫌弱,至明清诸人遂光大之,以至于今不绝其绪。其变杜处,按陈迦陵《钞唐人七言律竟,辄取数断句楮尾》云:“吟到安时殊细腻,体当拗处更风*”,著论精到,独具只眼。此调至李义山已不能尽得,况后人哉!


说 明:《红禅室诗词丛话》,于永森撰,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3月版,现发布以飨同仁,原创内容,转载请加说明。在该著中,首次系统建构了旨在超越中国传统文艺旧审美理想“意境”艺术境界与理论的“神味”说新审美理想理论体系,目前此一理论体系的相关成果已逾800万字(其中文言著作350万字),已版10余部著作,尚有500万字的著作未出版。于沧海,2021.5.6

作者简介:于沧海(1977- ),男,汉族,山东平度人。本名于永森,自名于沧海,字成我,号负堂、否庵。出身农民,1997毕业于山东建材工业学校(后并入烟台大学),其后为平度化肥厂车间一线工人7年;2010年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复北书院书院长、复北诗社社长,文学博士,副教授、硕导。现任教于聊城大学外国语学院汉语国际教育系,曾任教于宁夏师范学院文学院,任职于宁夏师范学院文学院、固原历史文化研究中心。能诗词,为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中国韵文学会、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宁夏师范学院固原历史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平度诗词学会第一届顾问、第二届名誉会长,陕西蓝溪诗社、《雍州诗刊》顾问。理论家、美学家、学者、诗人、古文家、理想家,主要从事真正的文艺理论体系的建构与阐释工作,以20余年之力提出并系统建构、阐释了旨在超越中国传统文艺旧审美理想“意境”理论的“神味”说新审美理想理论体系,为王国维“境界”说后唯一具有“本土化”品性的原创性理论体系,为迄今为止人类文明史上人文学科领域独立成功建构了理论体系、自成一家之言的最年轻的理论家,为20世纪以后兼擅旧体诗、新诗创作且均臻致上乘境界的唯一诗人;及中国文学、文论、文化研究,尤于意境理论、王国维美学、诗词、新诗、杜诗有深入研究,在理论创造(理论体系建构)、意境理论、王国维、二十四诗品、王之涣、张若虚、美学范畴、聂绀弩、现代性等研究领域均为世界领先性质,在诗词曲学、稼轩词、漱玉词、论语、鲁迅小说、金庸小说等研究领域均形成了独特特色。

已出版学术专著《红禅室诗词丛话》(2001,中国文联出版社,文言12万字)、《诗词曲学谈艺录》(2011,齐鲁书社,文言36万字)、《聂绀弩旧体诗研究》(2012,四川大学出版社,文言32万字)、《<漱玉词>评说》(2013,阳光出版社,文言20万字)、《诸二十四诗品》(2014,阳光出版社,文言30万字)、《稼轩词选笺评》(2015,阳光出版社,文言26万字)、《元曲正义》(2018,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文言26万字)、《论豪放》(2018,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白话56万字)、《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研究》(2018,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白话27万字)、《“神味”说新审美理想理论体系要义萃论:中国“本土化”文论话语体系之建构》(2018,齐鲁书社,文言15万字)、《王之涣诗歌研究》(2019,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白话24.6万字),《中国美学三十年》副主编(撰古代美学部分30万字,济南出版社2010年版),另撰有《论意境》(白话80万字)、《中国“本土化”文论话语体系建构:论神味》(白话110万字)、《王国维〈人间词话〉评说》(文言72万字)、《抑郁及其哲学解决——以“现代性”诸情态为视域》(白话20万字)《论语我说》(文言25万字)、《XX美学》(白话25万字,暂匿其名)、《<二十四诗品>解说》(白话36万字)、《“神味”说新审美理想理论体系文本例证:<阿Q正传>评点》(文言15万字)、《唐宋词选笺评》(文言12万字)、《金庸小说诗学研究》(文言18万字)、《否庵旧体诗集》《有间世》《中年》《小诗系》(新诗集)、《蕙风词话评点》《红禅室历代诗话词话评点14种》等著作,发表论文、文章50余篇。迄今为止,所有学术成果均不同程度与“神味”说理论体系的建构与阐释相关,其中为相关研究对象首部研究专著性质者8部,属相关研究对象集大成之作的著作5部。所有文字暂汇编为《于沧海文集》20余卷,总字数已逾900万字(含文言350万字)。曾获省部级以上学术奖励多次,旧体诗词创作与评论获第二届聂绀弩诗词奖新秀奖(两岸四地唯一),旧体诗入选《当代诗坛百家文库(第一辑)》。

迄今为止,学术著作代表作为:《红禅室诗词丛话》《诗词曲学谈艺录》《聂绀弩旧体诗研究》《诸二十四诗品》(内卷上含6部专著性质的《二十四诗品》6次续作,后又续作2次,其中《新二十四诗品》《终二十四诗品》《衍二十四诗品为诸续作之代表作》)《论豪放》《论神味》《论意境》《元曲正义》《XXX美学》《抑郁及其哲学解决——以“现代性”诸情态为视域》《王国维<人间词话>评说》《王之涣诗歌研究》《“神味”说新审美理想理论体系要义萃论》《论语我说》;文学创作作品集代表作为:《否庵旧体诗集》《中年》(新诗集)《小诗系》(新诗集)。论文或文章代表作略。

除首部专著《红禅室诗词丛话》为自费出版未加销售外,其他已版著作均为清华大学图书馆馆藏,大多数均可自网络购买。部分著作、文章布于复北书院公众号、否庵于沧海新浪博客,后者提供大部分著作PDF电子书下载链接。

(相关讯息截止到202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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