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误我》小说
谢初盈有两个秘密。
第一个,她名为谢氏二房嫡女,实则是个冒牌货。
第二个,她年幼时,曾对处处照拂她的名义堂兄,谢氏长公子谢陵,生出过不该有的心思。
谢陵恪守礼法,只当她是妹妹。维持现状也好,她决意安分守己,等谢陵从塞北归来。
——然而,归家后的谢陵,判若两人。
昔日的温润如玉的贵公子,一到夜晚,仿佛揭下了面具,冷漠无情,手段狠绝,甚至发觉了她的心思,要送她离开谢家。
初盈心如死灰,决定如他所愿。可是在离开之际,兄长忽又反悔,将她抢了回去。
夜色晦暗下,他拉她一同坠入温泉,引诱着她:“我不是谢陵,不会斥责你不守礼法,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我们偷偷的,你的兄长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切……”
从此,白日里,谢陵是她尊敬的兄长。夜色中,谢陵是她的枕边人。
她就此沉沦。
然而,谢陵终究发现了她与人私通,勃然大怒。初盈不堪忍受,哭着质问:“为什么你们是同一个人!我再也不想见到谢陵了……”
夜风中,传来他的回答:“如你所愿。”
从此后,当真只剩下那位与初盈缠绵的兄长。
直到大婚当日,高朋满座,初盈凤冠霞帔,夫君立在身侧,却忽然有一不速之客,单枪匹马来制止这场婚礼。
初盈蓦然掀了盖头时,风正吹开那人帷帽。
那是一张,她熟悉至极的容颜。
那一刻,初盈如坠寒窟。
谢陵在她的眼前……那她身边穿着喜服的人,又是谁?!
第 1 章
崇文二年,孟春。
若是往年,在此时节,大梁境内早已家家户户喜上眉梢,庆祝冰消雪释,又迎新季。然而,此时的大梁街道,却并无太多炮竹声响。
毕竟,大梁已经连续两次在年关出事了。
在崇文元年——也就是天启二十九年,天启帝膝下的东宫太子德兼备,却忽然被人检举用巫蛊诅咒先帝,先帝大怒,太子逃出京都后绝望自尽,五岁的小皇孙也坠崖身亡。天家倾轧,最为残酷。没多久,天启帝也因此事郁郁而终,二皇子匆忙即位,是为崇文帝,连带着那塞北东桓族送来和亲的二皇子妃,也成了母仪天下的慕容皇后。
这场动乱实在牵扯太广,折进去多少名流贵族。就拿百年世家的谢氏来说,为此事折进去了长房幼子、二房郎君、二房幼女,全都惨死其中,长房郎君谢承安也深受打击,从此遁隐道观,谢家全由三房刚刚娶妻的谢承煊操持,苦苦支撑罢了。
贵族尚且如此,何况平民。
当年损失的元气还未恢复,今年又遇上天灾,北部难民都在争取南下,到了京都附近,好歹还有一线生机。可是京都哪里这么好进?只有些许身量小的孩子,能越过栅栏,来讨一口饭吃。
比如在这里游荡了好几天的幼小女孩。
寒意凛冽,她衣着虽然简朴,却也勉强算算棉衣,保这女孩不被冻死,看得出家里对她应当还过得去。
一家酒肆的老板娘忍不住问道:“女伢,你爹娘呢?”
女孩捧着不知道哪里捡来的馒头,正细细剥着外层的皮,小心翼翼,生怕撕得多了,带下馒头瓤来,给浪费了。
她一边剥着,一边静静答:“不见了。”
老板娘问清楚她是从哪里来的,便道:“女伢,我带你去北边,前几日侥幸进城的难民都在那里,就能找见你爹娘了。”
女孩摇头:“好久好久之前,他们拿我换粮食。我回去了,他们就没有粮食了。”
老板娘一滞。又问道:“买了你的人在哪?瞧你穿着棉衣,他们应当不会不管你……”
女孩再次摇头。
“他们也死了。”
老板娘彻底不说话了。她拧身掀开帘子,小声叫道:“当家的,你来看……”
一名汉子的声音不耐烦地传来:“有完没完?今天想捡这个,明天想捡那个,咱们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你都忘了?这几年不景气,酒都卖不出去,你还想倒贴!……”
老板娘匆忙低声叱道:“小声点能死啊!”
她重重地摔上帘子,叹了口气,拿了一张干净的手帕,转身去灶台里寻摸起来。
待她细细用帕子包好干粮,再回过身,却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名美妇人,正抱着那女孩,满眼含泪,抽泣道:“初盈,我的初盈,阿娘想你……”
这名美妇人虽衣着华贵,但长发披散,老板娘定睛一看,她正是谢家二房那位死了夫君、又丢了幼女的二夫人!听闻当时谢家也找孩子找了好久,后来就没动静了,听说是死了,二夫人从此就变得疯疯癫癫的,有时候还会私自跑出来,老板娘这才认得她。
想来是疯病犯了,竟抱着逃难的孤女喊女儿。
女孩也惊呆了,不过在凛冽的寒意中,这份怀抱是如此温暖,她一时忘了挣扎,只是小声道:“我不是……”
旁边追来的仆婢尴尬道:“二夫人,您弄错了……”
然而,二夫人怎么都不肯放手,只紧紧抱着她,要她唤阿娘。仆婢无法,左看右看,四周只有老板娘在,便问道:“劳驾问问,这是谁家女孩儿?我等好给她送回去。”
那边,女孩已经禁不起二夫人含泪的祈求,小声唤了一声:“阿娘……我唤你阿娘,你放我下来好不好……”
老板娘忽然福至心灵。
谢家如今再不得帝心、再被慕容皇后打压又怎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养一个女孩儿还是绰绰有余!
她立刻道:“嗨,什么谁家女儿,一个流浪的孤女,爹娘都没了,她年纪小,也什么都不记得了,连自个儿叫什么都不知道。我们街坊邻居给她起了个名字,就叫初盈!”
仆婢惊道:“……也叫初盈?!”
二夫人闻言,把她抱得更紧了,又哭又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初盈怎么可能死呢,她怎么会这么狠心丢下阿娘!……”
女孩已经睁大了眼睛,搞不明白自己怎么多了个新名字,张口想说什么,老板娘已经急匆匆过来,抬手就往她嘴里塞了一小块干粮,把余下的话都给堵了回去。
“多漂亮的小姑娘,要不是你家夫人抱着不松手,我都想带回去养了!初盈乖,跟这位夫人走吧,反正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要陪着夫人,你就有家可以回了!初盈!”
她着重咬着“什么都不记得了”,和“初盈”这个名字,女孩怔然咬着干粮,或许没有听懂其他意思,却一定听懂了最后一句话。
家。
二夫人果然带她回了家。
高门大户,庄严巍峨。一路上,仆婢不知给二夫人喝了什么,她又睡了过去。马车停下后,女孩被仆婢抱到另一个年轻些的妇人面前。
仆婢低声将今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问:“三夫人,如今该怎么办?”
三夫人叹道:“我刚刚已经听到禀报了。二嫂能有个寄托,总是好的,何必点醒她呢?既然这女孩儿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也好。我已吩咐下去,就说是初盈找回来了,但愿二嫂能够好受些。今日之事,不得再有旁人知晓。”
她拿了绢帕,细细擦拭女孩的脸颊,端详着,眉目间流露几分伤感:“是有几分相似。她和小初盈一样,都是美人胚子……孩子,你也叫初盈吗?”
女孩听到“初盈”这个名字,紧紧抿起了唇,像是警惕的小兽。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只一言不发。
“长公子!长公子,您慢点!”
一个华服身影匆匆而来,越过曲折回廊,一路疾行,正是谢家还不满九岁的长公子,谢陵。
他眉宇之间稚气未脱,却已经可见轮廓中的清俊,初俱君子如玉般的风姿。只是此时,却失了分寸。
三夫人转过身来,谢陵急急顿住身形,好像是生怕冲撞了她。女孩这才发觉,原来从侧面看,这位三夫人的小腹略有起伏,已经身怀有孕。
谢陵轻轻摸了摸三夫人的肚子,似乎是在安抚未出世的弟弟妹妹。下一刻,他扬起脸问道:“叔母,我听仆婢说,谢家在巫蛊之乱里失踪的孩子找回来了!是不是弟弟?弟弟还活着,对不对!”
话语之中,满是欣喜。
三夫人一哽,轻声道:“……不是弟弟,是妹妹。阿陵,你的初盈妹妹回来了。”
说罢,她转身让了出来,谢陵便见到了一个单薄瘦弱、正警惕地看着他的女孩。
见到谢陵的那一刻,女孩也怔然了。
谢陵眉目如摹如画,像是画中走出来的一样。而这个神仙一样的哥哥,正定定地望着她。
她忽然有些瑟缩。
女孩知道,他那么匆忙又欣喜地奔出来,定然是将自己当做了别人,但她并不是他所想见的……
下一刻,谢陵却把她从仆婢怀里接了过来。
那日谢陵穿的是雪白的貂裘大氅,女孩猝不及防被他抱进怀里,下意识地抗拒,生怕弄脏了他的衣服。而谢陵却将她同自己一起裹进披风里,让女孩坐在他臂弯上,像个小大人一样叹息:
“是妹妹也很好,能回来就好。可是妹妹太瘦了,在外面一定吃了很多苦。”
初盈望着他,推拒的手停在半空。
谢陵抱着女孩,抬头望着二夫人,轻声问:“叔母,妹妹回来了……以后,总有一天,弟弟也会回来的,对不对?”
二夫人沉默着摸了摸谢陵的额发,不忍心再说什么,只道:“初盈什么都不记得了,阿陵,你要好好照顾她。”
谢陵眉目间涌上一丝心疼,问道:“初盈……是这样吗?”
女孩望着他怜惜的神情,鬼使神差地,终于点了点头。
谢陵下意识将女孩抱得再紧了些:“没关系,不怕了,我们回家了……这一次,兄长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们,再也不会把你们弄丢了。”
他有些祈求地问:“初盈……你叫我一声兄长吧,好不好?”
半晌,谢陵以为自己不会再听到回答了。
他沉默地垂下睫羽,告诉自己妹妹只是有些怕生,再抬眸时,已经又是一副从容的神情。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到微不可闻的一声:
“……兄长。”
初盈以为他没有听清,这一次,声音终于大了些。
“兄长。”
谢陵脚步一顿,下一刻,他紧紧闭上眼睛,再次抱住了她。
*
十年光阴,匆匆而过。
崇文十二年,谢氏长公子谢陵年十八,奉慕容皇后旨意,远派塞北,为云州经略使。
崇文十三年冬,谢陵及冠前夕,改派使节,出使东桓,只待年关,便可回京述职。
谢陵为人温和有礼,爱护弟妹,体恤下人,深受爱戴。谢府中人得了信,正在喜气洋洋地张灯结彩庆祝,三房谢承煊膝下的一双儿女也欢呼雀跃,不知盼兄长归来盼了多久。
就连归雪苑中,那位性子安静孤僻的谢大小姐谢初盈,眼角眉梢也染上了笑意。
贴身侍女月华看在眼里,也为她高兴。
毕竟……这么多年来,长公子算得上是小姐唯一的依靠了。
十年前,小姐刚被找回来的时候,二夫人的疯病好转许多,时常抱着她唤初盈。可是后来,故态复萌,甚至连小姐也认不出了。有一次,二夫人甚至掐着小姐的脖子,厉声质问:“你不是我的初盈,你是谁?把我的女儿还给我……还给我!”
正巧出去打水的侍女回来了,惊叫着冲过去掰开二夫人的手。整个过程,小姐竟然没有反抗,定然是心如死灰。因着这层缘故,谢初盈从小性情孤僻,谨小慎微,与谢府众兄弟姐妹都不亲近,到二夫人死后,更是孤立无援。
只有谢陵,处处照拂这位堂妹。
下人中,也曾有见风使舵的小人,见谢氏二房只剩个孤女,克扣过他们归雪苑的用度。月华气不过,正要将此事告到三夫人跟前,正巧撞到长公子从国子监回来。
当天夜里,那小人便从谢府销声匿迹了。
直到那时,月华才明白,长公子虽性情温和,但也有果决手腕
在这种情况下,小姐依赖长公子,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只不过……
月华顿了顿,忍不住道:“小姐……您与长公子怎么说也是同族堂兄妹,如今也已经十七岁了,等长公子回来,总该避一避,莫要教人觉得过于亲密了。就像两年前那样,我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当时若是走漏了风声……”
骤然被提起两年前的旧事,初盈立刻截口道:“当年之事,莫要再提了!”
月华收了声,初盈向月华保证道:“两年间,我早便想明白了。我从小就跟在兄长身边,是他教导我琴棋书画,亦兄亦父亦友。所以当兄长忽然要赴任塞北时,我一时难以接受,才做了错事……兄长已经教训过我了,我不会再乱来了。”
说罢,她忍不住轻叹:“当时兄长还说,等他回去,一定会狠狠罚我……我都快挨戒尺了,你还在说风凉话?”
月华听着她幽幽的语气,不禁笑了出来:“好好好,不提了。是长公子太偏疼小姐了,小姐才会舍不得兄长远走……我先去给您打水洗漱。”
待到月华捧着水盆出来,正要给初盈送去,忽然看见前庭院落中燃起光亮。
一声哭叫划破朦胧熹微的天际,声音尖锐:
“长公子……在塞北遇刺了!”
“砰”地一声,水盆当啷落地。
月华下意识地望向卧房,初盈已奔了出来,呆呆站在门口,脸色是从未有过的苍白。
第 2 章
昔日庄严肃穆的谢氏府邸,挂起了片片白幡。
三房十五岁的堂妹谢云瑶、十二岁的堂弟谢随也已经被传唤过来,只有三夫人,前些日子回家省亲,还未回京都。
谢随眼眶发红,偷偷背过身去;谢云瑶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怎么会……阿陵哥哥怎么会死……”
而谢承煊听完此番横祸的原委后,悲怒交加,几乎要呕出血来。
这些年来,慕容皇后逐步架空了崇文帝,独掌大权,对于曾与废太子一党的谢家毫不手软,逼得长房谢承安遁隐道观,三房谢承煊蛰伏藏锋,犹不收手,将谢家长公子谢陵派去塞北,名为历练,实为放逐。
谢承煊曾以为,待今年年关,谢陵就能回京,一切都苦尽甘来。谁知竟会遇到刺*!而谢陵幸存的随从拼死传信回京,言称刺*公子的人,乃是慕容皇后的心腹,右仆射薄盛文!
刺*的缘由,简直荒唐!
十五年前,巫蛊之乱,废太子绝望自尽,膝下五岁的小皇孙不知所踪,官兵搜寻几日,在一处山崖下发现了小殿下的尸首。可是,近日不知为何,忽有流言,说是小殿下未死,而是被谢氏使了调包计,送自家二公子替死,好把小殿下藏匿起来。
在谢承煊看来,这条流言简直可笑至极!他的大嫂早逝,兄长谢承安对一双麟儿爱如珍宝,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然而,就是因为这流言,薄盛文的人一路追着谢陵到塞北,被谢陵识破,干脆下了*手。
薄氏一向依附慕容皇后,才能一路高升。谢承煊还有什么不明白?他们在谢陵这里没有得到想要的,自然不会放过谢家。
现如今,再怎么悲痛、怒骂都无用了,谢陵殒身,可是谢府还有二房十七岁的谢初盈、三房十五岁的谢云瑶、十二岁的谢随!
谢承煊恢复神智后,立刻着人将三个小辈塞上马车,对外宣称他们要去探望省亲的三夫人,能保一个是一个,总好过全折在薄氏和慕容皇后手里。
谢承煊叮嘱过谢云瑶姐弟,又转向初盈,郑重道:“初盈,你并非谢氏血脉。真正的谢初盈……一岁时便早夭了。”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谢云瑶和谢随双双愣住。
初盈却毫无意外神色。
谢家众人以为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其实,她只是将当初的一切深藏心间。
谢承煊说明了当年原委,道:“……你的亲生父母早已在天灾中丧生,又无亲眷,我与夫人只得做主将你留在身边。其实,二兄知道自己身陷险境时,便写了和离书。若论起来,你该是二嫂的养女,该随她姓陆才对。”
他俯身将一封信塞到初盈手中,叹道:“当年,陆家欲把二嫂接回去,连你的名字也一同上了宗谱,这封信便是证明。初盈,你好好保存这封信件,必要的时候……”
谢承煊咬牙道:“兴许,可以救你一命。”
*
谢承煊的忧虑是对的。
因为,早在马车驶出京都后不久,便被一队黑衣人给劫持了。初盈和谢云瑶、谢随统统被粗暴地关进一所别院,门头上着重重的锁。
“姓薄的,你不得好死!你们全家都不得好死!”
谢云瑶几乎快被气疯了,破口大骂。
谢随着急道:“骂有什么用,想想怎么逃出去才是正经!大姐姐,二姐姐,你们注意到了吗?这附近有一座山!是华邑山啊!”
“华邑山”三字一出,谢云瑶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谢陵的父亲,早年辞官远遁道观,就在华邑山上的如是观清修!
只要能出去,就能去如是观求救!
然而四处都是密闭的空间,连扇窗都没有,哪里能逃得出去?他们忙活了半天,最终也只能归于绝望。
谢云瑶终于忍不住,小声啜泣了起来。
“爹爹,阿陵哥哥,你们在哪……”
听到谢陵的名字,初盈心中一痛。她攥紧了袖间那一封书信,上面字字句句都是谢承煊在竭力撇清她和谢氏的关系,虽非她亲生叔父,可这份恩情,与亲生又有何异。
若无谢家,她恐怕早就死在街头了。
或许,这封信,不仅可以救她的命,还可以帮谢陵报仇,救下云瑶和阿随!
初盈霍然起身,走到谢云瑶姐弟的面前。
谢云瑶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带着哭腔道:“大姐姐……我们该怎么办?”
初盈定定地看着她,脸色仍然苍白,眸中却仿佛闪烁着孤注一掷的火焰:
“云瑶,阿随,如果你们想要出去,那就务必配合我说的所有话。”
谢云瑶不明所以,而谢随不知想到了什么,惊疑不定地望向初盈。
*
“谢初盈!你疯了!”
“我疯了?究竟是我疯了,还是你太自私想拉着我一起死?谢云瑶,你好好看看清楚,这里只有你们姐弟姓谢,与我何干!”
重重门锁之外,薄氏守卫听着里面谢氏姐妹的激烈争吵,不由得面面相觑。直到门内咣当一声重响,一个女子的声音尖锐响起:
“请去通报薄大人,小女子原归属楚州陆氏,与谢氏毫无干系,只要薄大人愿意放我一条生路,十五年前谢氏参与转移皇孙殿下的所有事情,我愿全部告知!……”
“皇孙殿下”四个字一出,门外的守卫统统睁大了眼睛。而为首的守卫听在耳中,神情骤然透露出一阵狂热。
只是,并非是即将立功的狂喜,倒像是燃着复仇的熊熊烈火。
“昔年巫蛊之祸,慕容迦叶身为二皇子妃,竟然胆敢设计矫诏,追*当年的太子与皇孙,此间种种,谢氏必然知晓!只要细细拷问,不怕拿不住慕容皇后的罪证!”
他的眼神中充满仇恨:“慕容皇后和她那好兄长慕容赫联手,把咱们耍了这么久,总算是能报仇了!”
有人尚存理智,低声道:“这不大对啊?咱们的人错手*了谢陵,本就是意外,来信也说已经把谢陵的随从全部*光,斩草除根了。谢家的人是怎么怀疑到我们薄氏身上的?”
为首之人已经等不及了,咔哒一声打开门锁:“慕容部害得姑藏部灭族,只要能复仇,怎么都行!”
“可是薄大人正在会见贵客,不许任何人打扰……喂,回来!别冲动!”
*
一缕茶烟透碧纱。
薄盛文手中捏着一封书信,等候已久。
“薄大人真是手眼通天,探子都给按到塞北去了,不愧是慕容皇后的心腹。”
一位弱冠青年长身玉立,身着玄色狐裘氅衣,缓缓踱步而来,声音沉沉如水。
薄盛文目光上移,只望见一双冷淡漠然的双眼,与一副掩盖了大半容颜的赤金面具。
薄盛文并没有介意他的冷嘲热讽,而是微笑道:“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扳倒慕容氏,这也是您所想要的,何不合作呢?皇孙殿下。”
这个称呼,若是令经历过巫蛊之祸的老臣听见,必然两股战战,大惊失色。当年的废太子遗孤——杨悯,居然真的没死?!
“皇孙殿下?”
青年低声重复了一遍他的称呼,冷笑道:“可惜时移世易,如今的陛下是我的二叔,在下算哪门子的皇孙?昔日废太子之后罢了。薄大人今日反了慕容氏,焉知后日不会反将一军,拿在下的项上人头向慕容皇后邀功?”
薄盛文早知他不会轻信自己,便示意心腹拿出一早准备好的匣子,送到对方面前。
这匣子的用料看上去古朴无华,只有正中央雕刻着一直盘旋展翅的雄隼,气势盎然,最为特别的是,这只隼的眼睛竟然是用绿松石雕刻而成,幽绿之中更显冷意。
——这绝非普通匣子那样简单。
东桓部族足迹遍布北疆,北慕容部放牧草原,崇尚孤勇,以狼为图腾;南姑藏部毗邻大梁,依东桓山而居。山脉崎岖难行,姑藏部更信赖经过训练的鹰隼,借驯隼传递消息,后来连图腾都改为了隼。
就在几年前,慕容皇后与慕容赫里应外合,灭了姑藏,隼图腾也随之销声匿迹了。
“薄氏与慕容一族,血海深仇,绝无转圜,还请殿下放心。”
薄盛文的眼神中划过一丝狠厉。
“因为我乃姑藏部遗民,复姓薄奚。”
青年打开匣子,一封陈年旧信展现眼前。赤金面具下,一双俊眸微低,锁在这张信封之上。
无人发觉,面具下的眼眸,竟然酷似那死在塞北的谢氏长公子,谢陵。
*
守卫脚步如飞,急匆匆地将初盈带进门中。
隔着淡墨山水屏风,初盈只看见其后的两个身影,一个佝偻年老,应是薄盛文;而另一个则是身姿挺拔的青年,不知是何人物。
“大人!这名谢家女手中握有当年废太子遗孤的情报!属下已经审查过她——”
话音戛然而止。
紧接着便听扑通一声,似是那名守卫跪在了地上,正瑟瑟发抖。
屏风后,青年的声音骤然变得低沉下来:“……谢家女?”
薄奚盛文冷汗涔涔。
他确实派人去塞北探查皇孙杨悯的下落,可是不知怎么,派去的人手居然跟谢陵起了冲突,错手*了他!薄奚盛文接到消息也是大感意外,可是已经和杨悯搭上了线,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先把谢承煊和谢家子弟控制住,只等从杨悯手中骗来慕容氏的罪证,再将谢家人与杨悯一同*了。
没想到,现在倒让杨悯给撞见了!谢家对杨悯有过救命之恩,他自然要跟谢家站在一边的!
薄盛文连忙解释:“您有所不知,这名女子名为谢家大小姐,实则只是个孤女,还记在陆家宗谱上……”
谁知,青年轻笑,仿佛对谢家漫不经心:“不必多言。谢家人的死活,与我无关。但是她知晓当年旧事——薄大人,你的诚意,可要再添一添了。”
他屈指敲了敲这枚匣子:“我要带走的,不仅仅只是这个。”
隔着朦胧屏风,青年的指尖遥遥指向初盈,声音低沉,落在初盈耳中,却又十分熟悉:
“——我还要她。”
第 3 章
初盈并不知晓那名青年是谁,却清楚地意识到,薄盛文对于“废太子遗孤”的下落已经不感兴趣了。
并且,将她转手送给了这个青年。
这怎么能行!
最亲近的兄长已经死去,就死在薄盛文的手里,初盈隔着屏风,定定地看着那个罪魁祸首。
只要她*了薄盛文,就能为兄长报仇,还能为云瑶和阿随争取到逃命的时间,还能还了谢家多年来的养育之恩……
不管怎么算,都是绝佳的选择。
至于她自己的性命,初盈已经不在乎了。
她从袖中攥住出一管长形物什。那是被她趁谢云瑶姐弟不注意时,悄悄改过的火折子,里面混了芒硝、硫磺,又将灯油倒入衣袖,一旦遇火,后果不堪设想。
她要云瑶配合她做戏时,早已算好时间,现在正是夜幕初降,屏风外的桌案上点着惺忪烛火,初盈进来时,就刻意地站在了桌案旁边。
屏风后,薄盛文的身影即将走出来,初盈咬牙想:就是现在!
守卫们再抬头时,只见到屏风之外,骤然爆裂出燃燃火焰!
“大人!”
火舌陡然蹿了起来,初盈就站在门边,居然没有夺门而逃,而是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薄盛文的惨状,焰烈的火光尽数倒映在她的眸中。
伴随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守卫大惊失色,有人冲出去找水,有人直接拔出剑来,就要向初盈砍下。
鸣剑声铮然。
火光燃起那一刻,那戴着赤金面具的青年眸光一凛,衣袖一扬,骤然已将那枚能证明薄氏是姑藏遗民的匣子收入袖中,下一刻,反手探向腰间,银光一闪,腰间一道剑芒如惊鸿般破空而来!
——竟是一柄藏在腰间的软剑!
初盈只见眼前一晃,还来不及躲避,那冲她而来的刀光已经被薄剑格开。那名戴着赤金面具的青年长臂一展,搂了她的腰,旋身破门而去。
此处乃是阁楼,青年足尖一点,已经掠出数丈,屋脊飞檐对他来说竟然如履平地,足见本事深不可测。
“你究竟是谁!”
初盈不料此人竟突然和薄盛文翻脸,想必事有蹊跷,但此时她身子腾空,毫无着力点,情急之下,厉声质问。
青年连正眼都不曾看她,好似没听见一样,一只手臂牢牢锢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则放在唇边,刹那间,一声尖锐的哨鸣响彻长空。
远处山林中的燕雀被惊起一片,黑压压腾空而起,竟然还伴有动地的马蹄之声。
一声呼喝遥遥传来:
“殿下,上马!”
殿下?什么殿下?
他在叫谁?
青年脚步一转,初盈只觉地转天旋,下一刻,失重感瞬间袭来——他竟然带着初盈,就这么坠了下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初盈的惊叫堵在喉咙里,待回过神来时,已经被那青年带着一同落在了马背上。
这匹马儿英勇矫健,马鞍旁还挂着一只紫杉角弓和箭囊,明显是专门为人准备的。
青年一手绕过初盈的腰,抓住缰绳,一手还握着软剑,手腕翻转,以剑代鞭,用剑脊向后一拍,马儿顿时疾驰而去。
初盈差点颠簸得摔下马去!
耳畔风声呼啸而过,初盈被困在他的怀里,除了他的胸膛腰腹之外,毫无着力点。
初盈半生循规蹈矩,在兄长谢陵的耳提面命下,更是和他一样恪守礼法,现在被圈在一个男子怀中,成何体统?!
她连现在的处境都不顾了,一面推他,大声叱道:“男女授受不亲,这于礼不合,你快放我下来!”
上方传来冷然的嗤笑:“这种境地,你还管礼法?”
初盈还在竭力挣扎,听到这一句话,却怔在原地。
这个声音……十分熟悉,像是一位故人。
一位,她最信赖、最看重,却也曾以为无法相见了的故人。
——兄长,谢陵!
初盈骤然睁大了眼睛。
而在这副赤金面具之下,确实是一副和谢陵一模一样的容颜。
这名青年,正是早该死了的谢氏二公子,谢陵的双生弟弟,谢隐。
诚如薄奚盛文调查得知,谢隐当年被送去为皇孙杨悯替死。然而,阴差阳错,谢隐侥幸逃过一劫,流落塞北十五年,终于在今朝重返京都。
时隔多年,谢隐再次假扮皇孙杨悯,依旧轻车熟路。毕竟,没有人比他这个亲历者更清楚当年旧事。他此番欺骗薄奚盛文,意在得到那枚匣子,谁知,竟然闯进来一个谢大小姐,胆子属实太大,居然敢直接对薄奚盛文使*招!
直到隔着屏风,望见炽烈火焰的那一刻,谢隐的动作快于理智,干脆顺水推舟,提前发难——发难的同时,还顺道掳了她。
不仅仅是为了这盘棋局,而是为了忽起的一念:
这位谢大小姐,倒有些意思。
谢隐冷嗤过后,怀中的少女果然安分了许多。前方正*得酣热,谢隐也没空专门着人去保护她,见她不再乱动,便干脆就借着这样的姿势,将软剑一抛,取了挂在马鞍侧的角弓,挽弓射箭。
弓弦铮然颤动。
这一箭,挟着猎猎风声,*意凛冽,也不知是直中了哪位重要人物的眉心,薄氏人马骤然一乱。
谢隐当机立断,以指为呼哨。只听一声尖锐响声,与薄氏厮*的黑衣随从骤然变换行阵,赫然是骑兵、步兵结合的路子,竟然有排兵布阵之风!
这绝不是普通人家豢养的随从,倒像是军队精锐。
然而,初盈已经来不及去思考这些人的来历。
自从听到了这人的声音后,她就定定地看着他,越看越觉得,此人未被遮掩的半副相、身量身材、都像极了她的兄长!
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悄然升起,初盈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膛。
远处胜负已分,谢隐冷笑一声,其中满是轻蔑,姿态松散地放下手中弓箭,却被肩上的柔软触感一惊——
不知何时,初盈的双手已经攀上了他的肩头,根本不顾此时是什么凶险的境况,也不顾此人刚刚和薄奚盛文的往来,更不顾他手中的利刃弓箭。
她以谢隐的僵硬的肩膀为着力点,双手绕过他的脖颈,几乎成了个拥抱的姿势!
谢隐全身都绷紧了,立时攥住她的手臂,警告道:
“你最好安分守己!……”
话未说完,只听“当啷”一声,赤金面具骤然而落。
原来初盈的手指绕到他的鬓发之后,是为了解开面具的系带。
一副她依恋了多年的、熟悉至极的脸庞重新出现在她面前。
……苍天垂怜。
当真是苍天垂怜!兄长……兄长没有死!
这一刻,初盈身上所有的力气都要被抽干了,自从得知兄长死讯后,喉头一直哽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去,脊背一软,就要跌下马去。
说不清是从她的拥抱时起、还是从面具掉落时起,谢隐的身形就已经僵硬了,攥着她手臂的力气却还没松。初盈身子后仰时,谢隐下意识地收力,奈何初盈身子单薄,反而一头撞回了他的胸膛上。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浸湿了谢隐衣襟。
初盈紧紧地抱住谢隐,终于哭了出来:“兄长……兄长!幸好,你没有事……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自幼便是安静内敛、沉默寡言的闺秀模样,就连哭泣,也是无声的。只有濡湿了谢隐衣襟的泪水,无言地诉说着,她有多么后怕。
待黑衣随从处理完战场,为首的黑衣少年提剑来向谢隐禀报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
“殿……”
一个字刚刚出口,谢隐就扫来一个冷冽的眼风,少年顿时闭了嘴。
这位少年正是谢隐麾下最为得力的亲卫队长,名为连绰,现在正惊疑不定地看着伏在谢隐怀中的初盈,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画面。
初盈无知无觉,倚在谢隐胸膛前哭得颤抖。可怜谢隐戎马半生,从未应付过这种场景,以他的性情,更不会安慰,只得面向连绰,硬梆梆地问道:“……其余人呢?”
连绰心领神会,回道:“谢二小姐与谢小公子都救出来了,就在那边!我们赶到的时候,薄氏已经乱成一团,没人顾得上看守他们。二小姐与小公子抓住这个空隙,刚刚翻墙出来……”
话说至此,谢隐顿时便了然,看向怀里的女子。
原来这么孤注一掷,是为了替堂弟堂妹争取脱身的机会。
果然,初盈听到谢云瑶和谢随的消息,这才从谢隐怀中抬起脸来。
谢隐这才第一次真正地望着初盈的模样。
她生得并不算绝美,却独有一种无双清丽,是书卷墨香中才能养出的静逸淡泊,犹如映日芙蕖。兴许是听闻兄长的死讯、又被薄氏关押,让她担惊受怕,才会珠泪涟涟。
谢隐对于泪水从来不会有怜惜,此时却无端觉得,这眼尾泛起的一抹红,着实很衬她的容色。
初盈已经回过神来,匆匆用衣袖拭去泪水,声音仍带哽咽:“兄长,你一定有正事在身,勿要以我们为忧,我这就去照顾云瑶和阿随……”
说着,就要勉力从马背上翻身下来。
还真是位懂事至极的好妹妹。
兄长死而复生,方才又作为薄家的“盟友”现身,她竟然连问都不问?
她就这么信任谢陵?
既然她如此识相,倒也省了不少麻烦。
这匹骏马健壮高大,初盈翻下去时一个趔趄,险些就要崴了脚,多亏连绰站得近,搭了把手,初盈才稳住身形。
谢隐冷冷望着她,没有丝毫动作。
站稳后,她匆忙后退几步,向连绰微微一礼,低声道谢。连绰也识相地命人来引初盈去寻谢云瑶和谢随,道:“此处血腥,还是莫要吓到谢家二位小姐和小公子,请小姐移步……”
初盈心知这是她不便多留的意思,顺从地跟着随从离去。
待走出了一小段路后,她不动声色地回头看去。
晦暗夜色下,玄衣箭袖的劲装青年已经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飒然是行伍之风。他冷然地立在原地,听连绰禀报着什么。
……而方才初盈从他身前勉力下马时,他只冷眼旁观,漠不关心,连扶都未曾扶一下。
一句话都未曾与她多说。
面具覆面,以薄氏盟友的姿态出现,可以解释为计谋使然;两年的风霜雨雪,也许会让性情变得冷厉。可是,这样冷漠疏离的模样,实在是与谢陵往日的作风大相径庭。
……尤其是对她。
谢陵从不会这么对她。
许是因为身世的缘故,初盈性子安静内敛,却也敏感细腻,在某些事情上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尤其是对于这位温柔照拂她多年的堂兄。
初盈垂下睫羽,移开视线,面色淡然如常,而一个念头却在心中悄然升起。
回来的这个人,当真是谢陵吗?
第 4 章
夜月高悬,皎洁月光如银纱般流泻铺地,映在以血汇集的洼地上,交织出动人心魄的残酷血光。
连绰对地上瑟瑟发抖的人补完最后一击后,还拿剑尖戳了戳那人,直至确认他死透了,才满意地直起身来。
薄盛文一脉,乃是姑藏部薄奚氏在二十年前安插进大梁的暗子,起初还帮助慕容皇后争权,意图挑起大梁内斗,可惜他们自己都未料到,慕容皇后真有几分手腕,彻底架空了崇文帝,还直接灭了姑藏,这才狗急跳墙。
连绰对谢隐笑道:“殿下,咱们跟姑藏部斗了那么久,没想到薄奚氏这脉旁支实在太蠢。咱们说是废太子遗孤,他就真信了?还‘皇孙殿下’——‘殿下’二字倒是没错,可惜呀,他不知道,自己面前的是东桓慕容部的三殿下!”
谢隐,或者说,同时也是东桓王慕容赫的养子,慕容隐。
谢隐淡淡道:“他们不蠢,只是赶巧了。薄氏派旧部去塞北查废太子遗孤的事情,恰逢我们追*姑藏遗民。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至多是悄无声息死在咱们手下。谁知,天意弄人……”
天意弄人,偏偏在那时,谢陵率队出使东桓!
偏偏在那时,谢陵途经了拥雪关!
薄氏手下被谢隐追*,走投无路,又恰巧撞见与“慕容隐”容颜一模一样的谢陵,立时便吓疯了,索性拼了个鱼死网破,誓要拉对方陪葬。
谢隐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种境地下,与阔别十五年的双生兄长重逢。
昔日,拥雪关雪映晴光,谢隐冷眼旁观着谢陵与敌人厮*,再到谢陵身负重伤,再到整个使团只剩谢陵一人生还,他终于发觉身后还有一双如鹰隼般的眼,咬牙反身挥来一剑。
谢隐不躲不避,只冷冷望去,对上这位兄长的视线。
剑光立时滞在半空。
惊异,怔然,悲伤与喜悦两种矛盾的情绪,同时交映在谢陵这双与他一样俊美的眸中。
谢隐静静看着,看谢陵负着伤,仍然用剑撑着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近他。
一步。
是不敢置信的幻梦吗?
两步。
……数寸之距,相隔的却是十五年的滔滔光阴。
三步。
是谢陵日日夜夜不曾忘记的血脉亲人,是谢陵半生的愧疚,半生的遗憾。
谢陵抬起染血的手,修长的指节微颤,临触碰到谢隐淡然无波的容颜之前,却又放下,似乎是怕弄脏了弟弟的脸颊。
谢陵喃喃道:“阿隐,是你吗?”
一句问出,谢陵好像才确认了这不是梦境,下一句便急切问道:
“……兄长刚刚有没有伤到你?”
这位兄长,一如既往,是谢隐见过的最好骗的人。
正逢东桓王慕容赫病重,尽管谢隐对于王位毫无兴趣,两位正牌王子却心生忌惮,联合东桓贵族一起,步步紧逼,想逐渐夺去谢隐兵权。
与谢陵的重逢,实在恰到好处。
于是,谢隐设计令谢陵心甘情愿替他留在塞北,自己带着麾下的心腹精锐,化整为零,悄然潜进大梁,回到这个载有幼时记忆的京都。
这里有太多亏欠,须得他亲手来讨。
谢隐不再多谈,似乎是对过去的事情已经全然不感兴趣了。他将怀中的匣子递给连绰,淡淡道:
“这是能证明薄奚氏身份的证据。只要能证明他们虽是东桓人,却是姑藏余孽,那不管薄家做过什么,都是‘用心险恶’,攀扯不到慕容皇后身上。连绰,你将这匣子送去给皇后娘娘,就当做……”
谢隐顿了顿,冷笑道:“就当做,是‘谢陵’从塞北回来后送给她的见面礼。”
“这里没有殿下,只有谢长公子——现在,我才是谢陵。”
谢隐的话音轻飘飘的,却犹如挟了*意,重重落于寂静夜色中,惊起枝头燕雀,慌慌张张地扬起翅膀,向更高的山头飞去。
那是华邑山。
华邑山顶,一点星火,是京中善男信女虔诚祷祝之地,如是观。
谢隐冷然抬眸,不知是在望着飞上山头的燕雀,还是在望那处道观。
“好好瞧着吧。”
“接下来这场戏,会让你知道,谢家,梁国,皇室,是如何倾覆的……”
谢隐声音极低地吐出三个字:
“谢、承、安。”
*
大梁大理寺卿宋景时接到急报,奉诏与都尉魏如观带领左右金吾卫快马加鞭赶到时,事情已经相当明朗了。
薄氏其罪之一,劫掳人质,威胁谢承煊,谢氏姐弟三人皆可为证。只这一条罪,足够让薄家不得翻身。大梁律中此乃重罪,就是被受害人当场反*都可被视为合法,更别提谢陵作为其长兄,情急之下先行救人了。
其罪之二,刺*官员。
其罪之三,通敌谋反。
月色分花拂柳,透过高悬的枝叶,投下一层树荫阴翳,正笼在谢隐的面容上,看不清神色。
“宋大人此言恐有不妥。”
谢隐淡淡道:“或者说,右仆射薄盛文,根本就是东桓卧底。”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卧底”二字已经相当震撼,更何况还是东桓卧底!
——谁人不知,大梁慕容皇后乃是东桓公主?谁人不晓,薄盛文向来是皇后一派?
慕容皇后把持朝政多年,就连宋景时,也是近年被她提拔的世家新贵。
岂非是在说慕容皇后偷天换日、将东桓人安插到了大梁王侯贵胄的头上!
魏如观下意识地看向宋景时,宋景时敏锐地意识到了谢隐在暗中把矛头指向哪里,薄怒道:
“谢大人,请慎言!”
谢隐扫了他一眼:“已经足够慎言了。人证物证俱在,明日早朝,我自向陛下禀明一切。”
说罢,他看也不看宋景时,对魏如观郑重行了一礼,言辞恳切:“多谢金吾卫出手营救舍妹,魏都尉此恩,谢某铭记在心。”
魏如观与宋景时不同,他乃是武将出身,加上家族荫庇,平平稳稳晋升到金吾卫都尉一职,算不上有什么派别党争,只是中立。他与宋景时本是执行同一任务来的,可是谢隐对宋景时视若无睹,偏偏只答谢他,摆明了是看不惯宋景时一直为慕容皇后做事。
谢氏与慕容皇后又一直不大对付,谢陵作为长房长子,名望才学出众,硬生生被扔到塞北吃了两年雪碴子,能不怀恨吗?现在抓到了薄氏这个把柄,听这话音,明天早朝恐怕有的瞧了!
魏如观连忙回了一礼,道:“我等只是奉命行事……”
奉慕容皇后的诏命。
说到这里,他忽然明白了其中关窍,顿时背上冷汗涔涔。
慕容皇后命他与宋景时一同来捉拿薄氏,自然先行得了消息,要将薄氏捉回去处理;可是谢陵横插一脚,先把薄氏的人或*或擒,恐怕早已经拿到了什么证据!
怪不得,宋景时脸色那样难看……
这一局棋,明面上是谢家与薄氏的对弈,实则是谢陵与慕容皇后的争锋。
当年谢陵铨选入仕,风姿冠绝京都,魏如观也曾远远见过一面,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在塞北的这两年,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竟让他性情遽变,练出了这样决绝的手腕。
魏如观不禁望向谢隐,他已转了话锋,命那些擒了薄氏的部曲将人移交过来。为首的少年恭敬领命,放那几个活口过来时,还用剑尖点了点一洼血腥,让他们把自己的残肢带走。
谢隐立在一旁,神色毫无波澜,淡然如常。
一股寒意无端升起,魏如观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
*
谢承煊也已经赶来了,谢云瑶和谢随早已跟着初盈避到一边,正围着她问东问西,姐弟二人见父亲赶到,皆惊喜不已。
而谢云瑶嘴快,欢欣道:“父亲!父亲,原来阿陵哥哥没有死,他回来了,还救了我们!……”
而谢承煊站在原地,神色沉沉,并没有任何惊异,也没有欣喜,竟然像是早得了情报。
里面正在清扫战场,血腥味刺鼻,宋景时冷着一张脸走了出来。西平县县令接了急报,听说自家辖区又是扯上谢氏子弟被劫、又是扯上谋反叛乱,吓得慌慌张张赶过来,正要挤出个笑容问大理寺卿安好,就被有气无处撒的宋景时发作了一通,勒令他彻查西平县。
魏如观随后出来,看见谢承煊后,他抱拳一礼,迟疑道:“谢大人……”
谢承煊回了一礼,魏如观不禁又看了一眼那些追随谢陵身侧的部曲,怎么看都是*人不眨眼的煞神模样。魏如观低声问道:“谢大人,这些先行擒了反贼薄氏的人,当真是谢家培养出的部曲吗?”
谢承煊顿了顿,微微颔首:“正是。他们随阿陵在塞北两年,托燕平侯的福,也与离家时大不相同了,许是染了行军之风吧。”
谢承煊提起燕平侯,魏如观便了然了,应该是谢氏为保护谢陵,托驻守塞北的燕平侯训练了自家部曲。
魏如观松了口气,笑道:“怪道有军中锐气,原来如此。”
待魏如观走远,谢云瑶再按耐不住好奇,贴到父亲身边小声问道:“阿爹,咱们家还有这样厉害的部曲呀?咱们为阿陵哥哥送行时,也没见到这么多随从……你什么时候偷偷送去给他的?”
谢承煊脸色不大好看,只道:“少问,少言,你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罢了。”
谢云瑶不悦道:“不说就不说,凶什么嘛!人家差点以为见不到您了呢……”
唯有初盈蹙起眉头,望向谢承煊,神色若有所思。
*
月色西沉,夜风吹动寒枝枯叶,发出阵阵响动,轻盈又辽远地回响在谢氏府邸的回廊中。
“初盈,你带云瑶和阿随回房休息吧。”
初盈应声,与她们二人一同退下。
谢云瑶姐弟住在谢府东侧,与初盈方向相反。待他们二人离去,初盈从竹林后走了出来,轻手轻脚地返回了前堂隔窗的檐下,附耳听去。
只听谢承煊冷冷道:
“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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