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桀自以为是太阳,说:“是日何尝丧乎?日若丧亡,我与汝亦丧亡。”意思是,我和太阳同在,怎么能灭亡呢。但夏人不惧,曰“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意思是,你这太阳,怎么还不灭亡啊?我们宁愿和你同归于尽——成汤见时机到了,当众宣誓,兴兵伐夏,建立了商朝。
夏朝的历代国君,自诩为太阳神。夏人并未由衷相信。因为当时部落林立,氏族贵族众多,各部落、氏族都有自家膜拜的图腾、神祇,夏后氏只是他们的共主。国家在思想、财经、律法、军事、风俗等方面,距离“大一统”远甚——否则夏人再怎么受不了夏桀的暴虐,也不敢诅咒他们由衷信奉的至高神。
夏朝以前,华夏大地的共主大多出自炎黄谱系,奉炎黄为神、为祖,没有活着称神的。三皇五帝等若干人神,均由后人尊奉。不管母系、父系氏族公社,及其组成的聚落、部落,乃至部落联盟,在思想观念上,图腾、神祇以下,人人都是其后裔,必须和群体一起创造价值才能存活;没有谁比谁天生高贵,可以家里有矿,翘脚、收租,吃香喝辣的靠他人养活——这实际上是一种设定有神(灵)前提的原始、朴素的平等观。
夏朝国君自诩为太阳神,原本为了加强其家族的神统、政统。但若逻辑上讲不通,思辨上轮不圆,不能取信于盟族、臣民,即是人为制造君主及其家族和世人的天生不平等。倘若再据以强化专制、划分等级、打压异己、横征暴敛、穷奢极欲、大兴土木、残民以逞……便是从根儿上,为自己、自家挖坑——所谓“装神”,即成为国家的祸根,社会矛盾激化时的动乱之源。
成汤在誓言中,引用了夏人诅咒夏桀的话,实际指出夏朝国君自诩的太阳神是假神。谁是真神呢?《汤誓》中使用了“天命”、“上帝”概念。可以说,天帝,是成汤和其部众,以及其盟族的心目中的至高神。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出自《诗经·商颂》)。”相传商部落的始祖,契,是有娀氏之女简狄食玄鸟蛋受孕而生。这肯定不是空穴来风,也不大可能是外人、后代史家的牵强附会,十有八九是成汤为其家族杜撰的神统依据,而且翻遍族谱,一直向上追溯五六百年,才到契那儿。
站在成汤的角度考虑,夏后氏承续黄帝一脉,以之为正统。他灭夏后,倘若仍旧以黄帝的嫡系自称,其开创的新朝的国名,只能还是称“夏”,顶多复称后夏、东夏、南夏啥的——如果只和黄帝攀亲戚,说是其庶出、旁系、远亲,那更不行。以此家世当国,等于宣告时人自家得位不正,不如还政给夏后氏,或其他黄帝嫡脉。
什么身家能和黄帝嫡系媲美呢?必须找出一位功业、名望够份量的祖宗——契在尧帝时做过火正,在舜帝时受封司徒(相当于现今的教育部长),和大禹一起治过水……也就是说,契曾经和大禹同朝为官,职位相当,民望颇高。论份量,夏启小时候或曾抱着契的大腿叫爷叔或大爷。
仅如此不行。因为契不够“神”,比大禹逊多了,更不能和黄帝相比。想来想去,只能代其“认神作父”。如此,成汤家才能比黄帝一脉、大禹家还神——好在时人都认为自身的血脉同其所在的氏族或部落,来源于某一动植物、自然物图腾或自然神。在“天帝信仰”方兴未艾的时代背景下,时人很容易接受并认为,玄鸟即天帝的化身,契是天帝降给他们的“神之子”。而成汤作为契的嫡系后裔,是天命所归的君主。
契作为神之子,和商人传统观念中的,具有本质区别。早先在母系氏族,人人认为自己是图腾的子女。后来都认识到了父系代代相传的作用,于是纷纷认祖归宗,但均把图腾视为始祖,认为自己和族人无不是某类图腾的后裔。
此处的“人人”,严格说使用不准确。因为当时“人”的概念还不清晰,更不统一。信奉不同图腾的不同氏族或部落的人,各把自己和族人归于图腾代表的种属——或狼,或鹰,或虫,或花儿……至今华夏民族还以“龙的传人”的身份为荣。
也就是说,早先人人都是神之子,或神的后裔,身世同等。不同氏族、聚落、部落的巫觋可以通灵、扶乩、占卜,“假传”神的旨意;首领可能具有超凡脱俗的能力、特征,被族人视为神异——但他们和族人属格相同,不被供养,为他人、群体创造独特价值,才能居其位,施其才,得其享。否则撑不起,立不住。
契成为商人公认的神之子之后,其他商人,包括成千上万氏族贵族、部落首领,统统降格为“人子”。被不同氏族、部落奉为始祖的图腾、神祇,顶多作为玄鸟、天帝的臣属而存在。至于其可否具有神格,那要看和成汤家是否具有相同血缘,或姻亲混缘,以及成汤家认不认了——谁胆敢宣称自家的祖宗比契还久远,还神,那是和成汤家叫板,属于公开造反的灭族大罪了。
周代商以前,商朝治下不免有氏族、部落造反,打什么旗号且不论。反正姬昌家后来宣称自家的祖宗比契还神——他家把始祖同样追溯到尧舜禹时期。被他家奉为始祖的后稷,据传是有邰氏(炎帝神农氏的一支部落)女姜嫄,踩巨人脚印后*生下的。
有邰氏姜姓据传是炎帝之后。有娀氏据传是追随炎帝的氏族。如此,后稷的娘家和契的娘家是主、从关系,血脉硬多了——后稷在尧帝、舜帝时位居大司农,统管农业,后来成为大禹最倚重的三公之一,论份量比契重一点点儿——其诞生,比契的更玄妙,有“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但又历历在目、宛若初见的韵味儿。
后代史家很多传诵简狄是帝喾(一说是黄帝曾孙)的次妃,契因此成了帝喾的庶养子,而帝喾则被玄鸟戴了一顶天大的绿帽子;又传诵姜嫄是帝喾的元妃,后稷因此成了帝喾的嫡养子,而帝喾则被巨人再戴了一顶天大的绿帽子。这不免贬低了黄帝家的妇道,估计是牵强附会,以讹传讹。
类似把夏、商及其之前的共主和著名氏族、部落首领归入黄帝谱系的做法,根本目的是为家天下的传统做注脚,驯化世人,婉诫乱臣贼子野心家:大位只能在“天家”代代传承,其他家想都别想。
黄帝只是人神,玄鸟、巨人脚印是天帝的“身影”。顶着天帝的神之光环,再去攀扯黄帝的血脉,不仅没必要,反而自降属格、多此一举。且不管后代史家为了宣扬正统、取悦天家,怎么顾此失彼,成汤家、姬昌家为了家族的千秋大业,把契和弃(后稷之名)之前的祖宗直接抹掉,代以天帝,对于把家族渊源、祖宗庇佑、宗庙祭祀等看得比命还重的他们来说,也是拼了!
不过,在当时人“文”简陋、信史都无的条件下,能把家族传承上溯五六百以及上千年,找到俩祖宗,着实不易。说不定契和弃之前的祖宗,确实查不到了。而这俩祖宗,对于成汤家和姬昌家来说,夯基家族神统的国本,刚好镇得住前朝的,很难说不是硬扯来的——谁又能百分之百证实,其家族谱系的追本溯源,是确凿无误,而非刻意改编过的呢?
无论如何,对于神即是祖、祖即是神,奉天敬族至关重要,相应心理、行为惯性已经延续数万年的夏商周时期来说,国君及其家族的神统是否传承有序、站得住脚、取信于天下,是国之根本——基于此,国家的道统、政统、法统、礼统才能顺次建设,陆续延展。
和商人相比,周人对天帝的信奉更统一。而且,周朝的国君自诩并被公认为“天子”;“天”又没有流传下任何可指代、被供奉的图形、型塑、器物,自然物或人物的形象,但无处不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不为,恒在,永续,不生不灭……所以已经从天神、一神,升格到更神通广大、威福无限的“无形质神”。
从周朝开始,天下、天子和人的属格才基本清晰并确定下来。具体体现是,在华夏时空,上面是天,下面是周。所有周人,都由天地化生、世代绵延而来,具有统一的形体特征、风俗习惯、内在本质、精神信仰等——天子,是天命所归,传承神(天)脉,唯一代表天统御天下、兆民的“在世神”——生而为神的。
夏后氏的君主,自恃黄帝的嫡脉,装太阳神,被成汤家灭了。成汤家吸取夏后氏的教训,迎合时人的传统信念加以改进、提升,以神(天帝)之子的嫡系后裔自居,后被姬昌家取代。姬昌家的天子,更成为独一无二的神统代表。其他人,哪怕贵为列国的诸侯,只要不是姬昌家的血亲、姻亲,顶多把祖宗归入炎黄谱系,位列人神之后,而均不具有上天的神脉。
如此,姬昌家的大位就能和天比高、寿与天齐、传承永续了吗?归根结底,其神统要想站得住脚,必须取信于天下。而天下大势,与时俱进;天下人的思想观念,应时因势改变——越较真、明晰、广而告之的神统则越难应变。从这个角度来,周步夏、商的后尘,实属必然——值得深究的是,时人卷裹其中,是否还揣着些尚未被今人参破的心迹,以及该有未有的反思呢?
第二篇 三千年,人就把自个儿归零了
第五章 自从成了神,人即落向深渊
一学·造物论之《人性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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