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注定是一场乱世的江湖。
1933年,正是世乱年荒的时代,名作家郁达夫在这里经历了山道的崎岖和旅途的惊险。
七年后,一个叫查良镛的中学生,在日寇侵华的炮火中,从嘉兴流亡到丽水,再辗转到衢州,在烂柯山下度过了两年动荡的求学时光,其间,也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过早地领略了人生的艰难。
后来,查良镛以金庸为笔名,将这段刻骨铭心的经历,浓缩进《笑傲江湖》中一个苍茫群山间的险要驿站——廿八铺。有意思的是,金庸笔下的廿八铺——即今日的廿八都古镇,竟然和郁达夫当年的描述,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对这段历程的探寻,从烂柯山开始。
有关烂柯山的记忆,最早来自刘禹锡的一首诗:《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诗中的烂柯,即烂柯山,在衢州南,一名石室。相传晋代有个樵者叫王质,他在山上见二童子下棋,便将斧头放在一边观看,童子给他一个枣核样的东西,食之不饥,一局终了,童子对王质说:你的斧头柄已经烂了!王质返乡后,已是一位百岁老翁。
真是“仙界一日内,人间千岁穷。”时移世易,当年的仙人早已不知何处去,人间的樵者,山上的树木,代代青丝白发,代代草枯草枝,潮来潮往般地交替轮回,唯一不变的,就是那巍峨的青山,它没有古今,只有烟霞。
上午抵达烂柯山,虽是国庆长假期间,但游人并不多。只有一些家长带着孩子在石梁下面乘凉。陆游说“江南十月气犹和”,今年的十月温度格外高,和夏天一样。这个石梁,类似“天生桥”,是个天然的巨大的石洞,所以它的顶部有三个摩崖大字:一线天,只是,它比常见的一线天,如苏州天平山上的,要大得多。
石梁还可以上到顶部,这里视野开阔,北面的衢州城,南面的群山,一览无遗,是个极目远眺的好去处。
除了石梁,这里还有一个天然的石洞,洞内有仙人对弈的雕像。
一座石梁,一个石室,便构成了烂柯山的千古。在历代诗文中,有时也用石室来代指烂柯山,而石梁,更是成了一个地名,像金庸当年所就读的衢州中学,就在石梁。
在这里,金庸遭遇了日本人的细菌战,他的一个同学染上鼠疫,在大多数人闻风四散的时候,只有他和班主任站出来,勇敢地将同学送到江上的隔离船,那时没有防护服,回来后他和老师就互泼热水消毒。
金庸在烂柯山下度过了两年时光,1942年,因日本人的到来,学校解散,金庸提前毕业。1944年,金庸考入重庆的一所大学,这其间,有近两年的时光,金庸去了哪里呢?在他的流亡路线中,有没有可能到过江郎山、廿八都呢?
对这段经历,我不太了解,也曾当面询问过金庸先生,老先生说得笼统,我记得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在什么地方帮人经营管理一个农场,具体地点,一直没有回忆起来,也许是贵州某地。
尽管不知道金庸的行经地点,好在郁达夫的游记《仙霞纪险》尚在,于是就循着他的足迹,来到了江郎山。
郁达夫当年所走的路线,是一条新开辟的汽车公路。近百年前的公路,现在是否还在,是个未知数。为了最大程度地接近他当年的路线,我也没有走高速路,而是选择了G205国道。事实证明,这条路选对了,虽然大货车多些,但沿途风光真的很好,和郁达夫笔下的描写十分类似。道路沿着溪流在山谷间蜿蜒,屋舍,农田,烟岚,雾霭,在车窗外交替变幻出美轮美奂的景色,山上的树木翠绿如洗,郁郁葱葱,行走其间,真有“空翠湿人衣”的感觉。
快到江郎山时,一座突兀的山峦映入眼帘,山顶几块巨大的石块遥遥耸立,和周边的群山相比,很有鹤立鸡群的不凡。于是转进一条小路,朝着那山脚驶去,到得山下,益发觉得山峰巍峨雄壮。
江郎山看着不高,但要想走上去,还是颇费时间。听一游客说,到顶要走三小时,来回就是六小时,于是放弃登山,按照游客的指点,沿着一条新修的路往前走,终于看见了郁达夫笔下的“三片石”。原来,山顶那几块大石,若换个角度看,则呈现出巨大的“川”字形。
离开江郎山,继续沿着205国道向廿八都前行。车在山中穿行,不多久就看见“仙霞”二字,知道已经来到了仙霞岭。这里是这里是浙江和福建的分界处,越过此岭继续南行,就到了福建地界,而往西,则有路通向江西。
自古以来,仙霞岭就是闽浙通道,山上修有仙霞关,真正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不过,205国道并不直接抵达仙霞关,而是需要走旁边的一条岔路,此时天色已晚,为了尽快赶往廿八都,只得一路前行,将仙霞关抛在了身后。
据称,仙霞关和函谷关、雁门关、剑门关一道并称中国四大古关隘,另三座关隘我均造访公,如今来到这仙霞岭,仙霞关近在咫尺,却错过了,不能说不是一个遗憾。
终于,在薄暮时分来到久仰大名的廿八都古镇。和其他熙来攘往、人头攒动的古镇相比,这里游客不算多,稀稀落落的人,往外走得多,进去得少。一进古镇,迎面就看见一堵黄色的土墙,在这个年代,还保有这样的土墙,显然不大可能,这应该是新修建的,因为它看起来似曾相似,同质化非常明显,在张家口的鸡鸣驿,在兴平县的马嵬驿,仿佛都看到过这样的装修。
古镇不大,屋舍俨然,店铺林立,旅游开发已经十分成熟。屋宇、山墙、阁楼、戏台等,均已打上灯光,夜晚的廿八都,虽有些昏暗,但也呈现出一派祥和气象。
这可和郁达夫、金庸笔下的廿八都有所不同。
郁达夫眼中的廿八都,令人起鸡皮疙瘩:
太阳分明是高照在那里,天色当然是苍苍的,高大的人家的住屋,也一层一层地排列着在,但是人哩,活的生动着的人哩,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许许多多的很整齐的人家,窗户都是掩着的,门却是半开半闭,或者竟全无地空空洞洞同死鲈鱼的口嘴似的张开在那里。
这是一座空城,死寂寂的空城。虽然是大白天,但还是令人毛骨悚然。
《笑傲江湖》中,当定静师太带领一众弟子,来到廿八都(念八铺)时,见到也是如此情形:
从这高坡上一路下山,行了三个多时辰到了廿八铺。那是浙闽间的交通要冲,仙霞岭上行旅必经之所。进得镇来,天还没黑,但镇上竟无一人。......
但见一家家店铺都上了门板。廿八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有两三百家店铺,可是一眼望去,竟似一座死镇。落日余晖未尽,廿八铺街上已如深夜一般。众人在街上转了个弯,见一家客店前挑出一个白布招子,写着“仙居客店”四个大字,但大门紧闭,静悄悄地没半点声息。
金庸笔下的廿八都,和郁达夫笔下的廿八都,出奇地相似:都是一座没有人的“死镇”。
金庸在写这段文字时,已距郁达夫游廿八都近三十年。不知当年逃亡中的金庸是否来到这里,是否看见过这里的景象,抑或是他看过郁达夫的游记,受到启发才写出这一段文字。
一路上,我曾想象过,现在的廿八都,还能看到金庸、郁达夫两人笔下的景象吗?进入镇子后,四处环顾,到处是店铺、饭馆,熙乐安然、温馨宁静,丝毫没有恐怖的迹象。如果要找一处空旷的所在,得一直往前走,来到另一端的一个广场,边上有个大牌坊,那里灯光幽暗,放眼望去,几乎没什么人,依稀可以想象一下《笑傲江湖》中的场景。
在古镇品尝了一些当地的特色美食,一种是豆沙馅的糍粑,一种是铜锣糕,类似放大了的青团子,比较硬,口感皆平淡无奇;又在一餐馆内吃了风炉仔豆腐和燕皮馄饨,也是寡淡无味。
饮食带来的失落,冲淡了游兴。在走完镇子为数不多的几条小巷后,决定返回衢州住宿。
返程没有再走205国道,而是就近上了高速,进入收费站的那一刻,我知道,我离仙霞关又远了一些。
远去的,并不只是仙霞关,还有那个乱世中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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