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金庸,侃武侠》之《书剑恩仇录》(三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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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心伤殿隅星初落 魂断城头日已昏(下)

■上节,陈家洛以新近练成的武功堂堂正正地打败了张召重,而作恶多端的张召重终被投入沙城喂了饿狼,余鱼同也报了*师之仇。陈家洛等结束回疆之事,赶赴福建去拿前总舵主于万亭留在南少林事关乾隆身世的证物。临别之时,陈家洛将乾隆在杭州送给他的一块玉佩送给了香香公主。在福建,徐天宏获悉害死他全家的方有德在此为官。红花会决心为徐天宏报此大仇。适逢有御前侍卫出入衙门,转而一路追踪御前侍卫到南少林寺。陈家洛向少林方丈道明来意,少林寺设下五道关口,才能拿走于万亭遗物。陈家洛斗智斗力,连过五关,拿到了于万亭遗物,更加力证了乾隆出自陈家的汉人身世。陈家洛携带遗物率领众人北上北京。

  一路向北,这天到了山东泰安,在分舵中得报刑堂香主石双英从北京赶到。群雄一听大喜,忙迎出去。石双英向陈家洛等众人行过了礼,进入内堂。陈家洛道:“十二哥,你伤势可全好了?”石双英道:“多谢总舵主挂怀,已全好了。陆老前辈、总舵主、各位哥哥一路辛苦。”陈家洛问道:“京里可有什么消息?”(石双英本与卫春华在北京探听消息,后石双英在张召重残害马真时露面,被张召重打成重伤,因而滞留北京,而卫春华独去回疆向陈家洛报讯。)

  石双英神色黯然,道:“京里倒没事。我是赶来禀报:木卓伦老英雄全军覆没。”陈家洛大惊失色,站起身来,定了定神,问道:“什么?”群雄无不震惊。骆冰道:“咱们离开回部之时,兆惠的残兵败将在黑水营被围得水泄不通,清兵又怎会得胜?”(黑水营之役,回部由胜而败,至此满清统一回疆,这是历史史实。)

  石双英叹了一口气,道:“清军突然增兵,从南疆开来大批援军,与被围的兆惠残部内外夹击。据逃出来的回人说,那时霍青桐姑娘正在病中,不能指挥。木卓伦老英雄和他儿子力战而死,霍青桐姑娘下落不明。”陈家洛心中伤痛,跌坐在椅。陆菲青道:“霍青桐姑娘一身武艺,清军兵将怎能伤害于她?”(霍青桐以一身而系回部之安危,没有亲自指挥,而致回部大败,可谓天亡回部也。)

  陈家洛等都知这是他故意宽慰,乱军之中,一个患病的女子如何得能自保?骆冰问道:“霍青桐姑娘有个妹子,回人叫她为香香公主,你可听到她的消息么?”说着使眼色。石双英会意,但又不能凭空捏造,只得道:“这倒没听见。她既是著名人物,如有损伤,京都必有传闻。我在京里没听到什么,想必没事。”(木卓伦父子战死,霍青桐两姊妹未知消息,尚未进京,便闻此噩耗,此为进京行事不利之先兆乎?)

  陈家洛岂不知众人是在设词相慰,说道:“兄弟入内休息一会儿。”(陈家洛未当场悲恸失声,而独自一人膺负其痛,愈见成熟矣。)众人都道:“总舵主请便。”陈家洛入内之后,骆冰对心砚道:“你快进去照料。”心砚急奔进去。众人想到木卓伦和霍阿伊竟尔战死,虽然保乡卫土,捐躯疆场,也自不枉了一世豪杰,但总不免为之伤感。霍青桐姊妹生死未卜,想来也是凶多吉少了。大家心情沮丧,默默无言。(木卓伦父子之勇猛,霍青桐之机智,香香公主之善良,与红花会之深情厚谊,宁不教人伤感?)

  过不多时,陈家洛掀帘而出,说道:“咱们快吃饭,早日赶到北京去吧。”群雄见他忽然开朗,都感诧异。陆菲青低声对文泰来道:“以前我见你们总舵主总有点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这番如此看得开,放得下,真乃是领袖群伦的豪杰,这个我确然服了。”文泰来大拇指一翘,加紧吃饭。(陈家洛领袖群伦,慨然以兴汉为己任,内心坚如磐石,回部之噩耗已不足以击倒他,真正是愈经挫折,愈见成熟。)

  一路上群雄见陈家洛强作笑语,但神色日见憔悴,都感忧急,却也难以劝慰。不一日到了北京。石双英已在双柳子胡同买下一所大宅第。无尘、常氏双侠、赵半山、杨成协五人已先在宅中相候。众人约略谈过别来情由。(自天目山别后,此次红花会除了徐天宏,再次齐聚。)

  陈家洛道:“赵三哥,请你带同心砚去见侍卫总管。你把皇帝给我的‘来凤’琴和四嫂盗来的玉瓶送了去,要总管转呈,皇帝就知咱们来了。”(赵半山为人随和,心砚年纪轻轻,正是担当使者的不二人选。)赵半山与心砚遵嘱而去,过了半日,回来复命。心砚道:“我和赵三爷……”赵半山笑道:“怎么还是爷不爷的?”心砚道:“是了。我和赵三……赵三哥去见皇帝的侍卫总管,这总管名叫王青,说他本是副总管,总管白振奉旨出京办事去了。他得白总管嘱咐,要对总舵主及红花会众兄弟善加结纳,拉着我们到前门外喝了好一阵子酒,才放我们回来,着实亲热。”陈家洛点点头,心知白振是感念自己在钱塘江边救他一命,是以嘱咐副手善待红花会众人。(赵半山此行得到白振副手照顾,可见行走江湖,多栽花、少种剌之重要。)

  次日一早,王青过来回拜,与赵半山寒暄了一阵,然后求见陈家洛,陈家洛见王青五十来岁年纪,显得精明能干,武功当亦不弱。王青神态甚是恭谨,悄声道:“皇上命我领陈公子进宫。”陈家洛道:“好,请王总管稍待片刻。”入内与陆菲青等商议。众人都说该当严加戒备,以防不测。当下陆菲青、无尘、赵半山、常氏双侠、卫春华等六人随陈家洛进宫。文泰来率领余人在宫外接应。(乾隆喜怒无常,陈家洛自然不能孤家寡人地深入虎穴,随陈家洛进宫者,也皆为红花会的顶尖高手。)

  七人有王青在前导引,各处宫门的侍卫都恭谨行礼。各人见皇宫气象宏伟,宫墙厚实,重重防卫,均感肃然。走了好一刻,两名太监急行而来,向王青道:“王总管,皇上在宝月楼,命你带陈公子朝见。”王青道:“是。”转头对陈家洛道:“此去已是禁宫,请公子命各位将兵刃留下。”众人虽觉此事甚险,也只得依言解下刀剑,放在桌上。(与少林寺一般规矩,入寺进宫皆不得携带兵刃)王青带领众人穿殿过院,来到一座楼前。那楼画梁雕栋,金碧辉煌,楼高五层,甚是精雅华美。两名太监从楼上下来,叫道:“传陈家洛。”陈家洛一整衣冠,跟着进楼,无尘等六人却被阻在楼外。

  陈家洛随太监拾级而上,走到第五层,进入房去,只见乾隆笑吟吟地坐着。陈家洛跪下行君臣之礼,甚是恭敬。乾隆笑道:“你来啦,很好。坐吧。”一挥手,太监都走了出去。陈家洛仍是垂手站立。乾隆道:“坐下好说话。”陈家洛才谢了坐下。(乾隆大剌剌地坐着等待陈家洛跪拜,与在杭州六和塔中被囚禁之时,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乾隆笑道:“你瞧我这层楼起得好不好?”陈家洛道:“若不是皇宫内院,别处哪有这般精致的高楼华厦?”(陈家洛点出皇宫内院,自是对兴建这般的高楼华厦颇有微词)乾隆笑道:“我是叫他们赶工鸠造的,前后还不到两个月呢。要是时候充裕,还可再造得考究些。不过就这样,也将就可以了。”陈家洛应道:“是。”心想起这座宝月楼,又不知花了多少民脂民膏,为了赶造,只怕还*了不少不得力的工匠与监工呢。(乾隆有咏宝月楼诗,好不得意)乾隆站起身来,道:“你刚去过回部,来瞧瞧,这像不像大漠风光。”陈家洛跟着他走到窗边,向外望去,不觉吃了一惊。

  料想这本该是个万紫千红的御花园,先前从东面来时,但见一片豪华景色,富贵气象,但登高西望,情景却全然不同,里许的地面上全铺了黄沙,还有些小小沙丘,仔细看来,尚看得出拆去亭阁、填平池塘、挖走花木的种种痕迹。这当然没有大漠上一望无际的雄伟气势,但具体而微,也有一点儿沙漠的模样。(乾隆变御花园为沙漠,与宋徽宗兴造艮岳,同是为了一己之享乐,何足称道?)

  陈家洛道:“皇上喜欢沙漠上的景色?”乾隆笑而不答,反问:“怎样?”陈家洛道:“那也是极尽人力的了。”只见黄沙之上,还搭了十几座回人用的帐篷,帐篷边系着三头骆驼,想起霍青桐姊妹,不由得一阵心酸,再向前望,只见数百名工人还在拆屋,想是皇帝嫌这沙地不够大,还要再加扩充。陈家洛心中奇怪:“这一片干澄澄、黄巴巴的沙地有什么好看?在繁花似锦的御花园中搭了回人帐篷,像什么样子?他的心思真是令人难以捉摸。”(乾隆建此沙漠,自无刺激陈家洛之意,而其平定回部,致使木卓伦父子丧命,霍青桐姊妹不知所踪,若陈家洛儿女情长,睹物生恨,将所谓的兴汉大业抛诸脑后,乾隆之性命危矣。)

  乾隆从窗边走回,向几上的“来凤”古琴一指,道:“为我再抚一曲如何?”陈家洛见他始终不提正事,也不便先说,于是端坐调弦,奏了一曲《朝天子》。乾隆听得大悦。陈家洛弹奏之间,微一侧头,忽然见到一张几上放着那对回部送来求和的玉瓶,瓶上所绘的古代回族美女玛米儿,似在对自己含睇浅笑,长辫小帽,双眉含颦,宛有香香公主当日分别时的韵味,铮的一声,琴弦登时断了。(玉瓶虽在,回部已亡,佳人散佚。)

  乾隆笑道:“怎么?来到宫中,有些害怕么?”陈家洛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说道:“天威在迩,微臣失仪。”(陈家洛尚未在朝为官,自称“微臣”,实有不妥。)乾隆哈哈大笑,甚是得意,心想:“你终于怕了我了。”(六和塔之辱,宁能忘怀?)陈家洛低下头来,忽见乾隆左手裹着一块白布,似乎手上受伤。乾隆脸上微红,将手缩到背后,说道:“我要的东西,都拿来了么?”陈家洛道:“是我的朋友拿着,就在楼下。”乾隆大喜,(乾隆之喜,在于终于能够拿到证明其身份的物证,可以不再受红花会胁迫了。)拿起桌上小槌在云板上轻敲两下,一名小太监走了进来。乾隆道:“叫跟随陈公子的人上来。”小太监答应了下楼。

  陆菲青等在楼下等着,不知陈家洛和皇帝谈得如何,过了一会,听得楼头隐隐传下琴声,稍觉放心。小太监下楼传见,六人跟着他上楼。走到第二层楼梯,忽然身后脚步声急,两人快步走上楼来。无尘与卫春华走在最后,往两旁一让路,那两人从中间抢上,见常氏双侠并不让路,低叱一声:“让开!”各伸手臂,插向常氏双侠腰部,向外猛推。(来人甚是霸道,皇宫之中,竟能如此,可见来头不小。)

  常氏双侠均想:“哪一个龟儿子如此无礼?”当下运劲反撞。那两人一推,见常氏双侠纹丝不动,却有一股极大劲力反撞出来,都吃了一惊。(撞到了铁板之上)这时常氏双侠也已向两旁侧身,让出路来,见这两人太监打扮,一人空手,一人捧着一只盒子,刚才这一出手,显然武功精湛。内侍中居然有此好手,倒也出人意外。一瞥之间,两名太监已走到陆菲青与赵半山身后。两人互望了一眼,各伸右掌向陆赵两人肩头抓去,喝道:“让开吧!”陆赵两人忽觉有人来袭,陆菲青使招“沾衣十八跌”,赵半山使了半招“单鞭”,当即把来势化解了。两名太监所抓不中,却受到内劲反击,当下抢上楼头,回头向陆赵二人怒目横视。(两人再次吃了暗亏,敢怒不敢言)一人对王青道:“王老三,皇上又选侍卫么?”王青笑道:“这几位是武学高人,哪能像咱们这般俗气。”(王青倒会做人,捧了众人一把,这也是陈家洛所结善缘而 致。)两名太监“哼”了一声,上楼去了。

  陆菲青等见这两名太监身怀绝艺,却是操此贱役,而对王青又是毫不客气,都是心中怀疑,不知两人是什么来头。

  转眼间上了第五层楼。王青在帘外察道:“陈公子的六名从人在这里侍候。”一名小太监掀帘出来,道:“在这里等一下。”过了一会,那两名会武功的太监空着手出来,向六人打量了一会,下楼去了。那小太监道:“进去吧。”

  六人随着王青进去,见乾隆居中而坐,陈家洛坐在一旁。陈家洛一使眼色,站了起来。陆菲青等无奈,只得向乾隆跪倒磕头。无尘肚里暗暗咒骂:“臭皇帝!那日在六和塔上,吓得你魂不附体,今日却摆这臭架子。老道若不是瞧着总舵主的面子,一剑在你身上刺三个透明窟窿。”(想来常氏双侠心中也是“龟儿子”地咒骂不已。乾隆得到六人跪拜,昔日之屈辱也可稍去了。)

  陈家洛从赵半山手里接过一个密封的小木箱来,放在桌上,说道:“都在这里了。”乾隆道:“好,你先去吧!我看了之后再来传你。”陈家洛磕头辞出。乾隆道:“这琴你拿回去。”陈家洛应道:“是。”抱起了琴,交给卫春华,说道:“皇上既已破了回部,臣求圣恩,下旨不要*戮无辜。”乾隆点点头,挥手命众人走出。(琴既放还,看来乾隆顾念兄弟情份,只是未与陈家洛商讨如何驱满之事。陈家洛失望之下,遂求恳乾隆放过回部无辜众生。)

  陈家洛无奈,(乾隆显然敷衍陈家洛,看来陈家洛是一厢情愿了)只得率众随王青出房。到了楼下,那两名会武的太监迎了上来,叫道:“王老三,是什么好朋友呀?给咱哥俩引见引见。”(那两名太监看来是不服输之人,仍然不知死活地挑衅众人)

  王青对这两名太监似乎颇为忌惮,对陈家洛等道:“我给各位引见两位宫里的高手。这位是迟玄迟公公,这位是武铭夫武公公。”陈家洛欲图大事,对宫里每个人都不愿得罪,拱手微笑道:“幸会,幸会。”王青向迟武两人道:“这位陈公子,是皇上巡幸江南时相遇的。皇上着实宠幸,这回特地召见,不久准要大用了。”迟玄笑道:“这般漂亮的后生哥儿,做大学士怕还早着点儿吧?”陈家洛听他语气轻薄,隐忍不言。常氏兄弟怒目而视,就差“龟儿子”没骂出口。(向乾隆跪拜之时,常氏双侠早有不忿,哪里还对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太监有好颜色?)王青又替陆菲青、无尘等逐一引见。

  迟武二人都是雍正手下血滴子的儿子。雍正差遣姓迟姓武两名血滴子暗*了王公大臣后,怕泄露秘密,又将二人暗害,把他们儿子净了身收为太监。迟武两人自幼进宫,得父亲身前僚友指点,学了一身武艺,但于江湖上的著名人物却全无所知,听了无尘等响当当的名头,毫不在意。(本是可怜之人,奈何坐井观天,盛气凌人?)

  武铭夫笑道:“咱们亲近亲近。”两人各自伸手,来握陆菲青与赵半山的手。他们上楼时抓陆赵二人肩头不中,很不服气,这时要再试一试。迟玄学的是六合拳,武铭夫专精通臂拳。两人一握上手,使劲力捏,存心要陆赵叫痛。哪知迟玄用力一捏,赵半山手滑溜异常,就如一条鱼那样从掌中滑了出去。陆菲青绰号“绵里针”,武功外柔内狠。武铭夫一使劲,登时如握到一团棉花,心知不妙,急忙撤手,掌心已受到反力,总算撤手得早,未曾受伤,强笑道:“陆老儿好精的内功。”(内宫之中,陆赵二人手下留情,不致于让迟武二人出乖露丑。)

  迟玄向常氏兄弟道:“这两位生有异相,武功必更惊人,咱亲近亲近。”常氏兄弟让迟武两人握住了手,均想:“这两个没卵子的龟儿子,手下倒还挺硬,给点颜色他们瞧瞧。”当下使出黑沙掌功夫,迟武二人脸上失色,额头登时一粒粒黄豆大的汗珠渗了出来。(迟武二人见好不收,又来撩拨常氏双侠,果然知道了厉害。)

  迟武两人是皇太后的心腹近侍,仗着皇太后的宠幸,颇为骄横,平时和侍卫们颇有点面和心不和。这时王青见他们吃亏,故作不见,心中暗暗高兴。(看来太监侍卫也是明争暗斗)

  常氏兄弟微微一笑,放开了手。迟武二人痛彻心肺,低头见到手上深深的黑色指印,向双侠恨恨地瞪了一眼,转头就走。卫春华心想:“以张召重如此武功,当日在乌鞘岭上被常五哥一握,尚且受创甚重,何况你这两个家伙?”(迟武二人可谓自取其辱)

  王青直送到宫门外。文泰来和杨成协、章进等人在外相迎。

  乾隆等陈家洛走后,屏退太监,打开小木箱,见了雍正谕旨和生母亲笔所写的书信,心想自己左臀上确有殷红斑记,若非亲生之母,焉能得知?此事千真万确,更无丝毫怀疑,追怀父母生养之恩,不禁叹息良久,命小太监取进火盆,把信件证物一一投入火里,眼见烈焰上腾,满心顿觉轻松愉快,一转念间,把小木箱也投入火盆,只烧得满室生温。(这等关联身世的重大绝密证物,原是付之一炬的干净了当。只是如此一来,乾隆便毫无羁绊,再无把柄操在他人之手,可以任意所为了。陈家洛如此轻而易举地将重要证物交给乾隆,更没有获得乾隆的任何承诺,可谓是大大失策也。)

  乾隆望着几上玉瓶出了一会儿神,对小太监道:“传那人上来。”小太监下楼半晌,回上来跪禀:“奴才该死,娘娘不肯上来。”乾隆一笑,接着又微微叹了口气,向几上的玉瓶一指,起身下楼。两名小太监抱了玉瓶跟来。走到下面一层,站在门外的宫女挑起门帘,乾隆走进房去,满楼全是鲜花,进了内室,两名宫女从太监手里接过玉瓶,轻轻放在桌上。

  室内一名白衣少女本来向外而坐,听得脚步声,倏地转身面壁。乾隆一挥手,众宫女退了出去,正要开口说话,门帘掀开,迟玄与武铭夫两名太监走了进来,垂手站在门边。乾隆怒道:“你们来干什么?快出去。”迟玄道:“奴才奉太后懿旨,保护皇上。”乾隆道:“我好好的,保护什么?”迟玄道:“皇太后知道她……娘娘性子不……性子刚强,怕再伤了皇上万金之体。”乾隆望了望自己受伤的左手,喝道:“不用!快出去!”迟武二人只是磕头,却不退出。乾隆知道他们既奉太后之命,无论如何是不肯出去的了,(可见太后之强势,便皇帝也难以差遣其太监。有如此令乾隆惧怕之太后,乾隆焉敢行忤逆叛满之举?)便不再理会,转头对那白衣少女道:“你回过头来,我有话说。”说的却是回语。

  那少女不理不睬,右手紧紧握着一柄短剑的剑柄。乾隆叹了口气道:“你瞧桌上是什么。”那少女本待不理,但终究好奇,过了一会,侧头斜眼一望,见到了那对羊脂白玉瓶。她这一回头,乾隆和迟武两人只觉光艳耀目,原来这少女就是香香公主。

  木卓伦兵败之后,香香公主为兆惠部下所俘。兆惠记得张召重的话,知道皇帝要这女子,于是特遣亲兵,香车宝马,隆而重之地送到北京皇宫来。(原来香香公主被俘之后送到了皇宫,可谓进了虎狼之穴,无怪乎卫春华探听不到她的下落。兆惠将香香公主送到了北京,办好了皇帝的差使,在乾隆心中,那是大功一件,则庶几可抵黑水营之败了。)

  当口乾隆见了玉瓶上回族美女的画像,以为仅为古代古工意像,其后听回人使者说起,才知当世确有更胜于此的美人,不禁神魂颠倒,于是派张召重去回部传令,务必要找些回人绝色美女送京。他一遣出张召重,就日日盼望,忽想美人到来,言谈不通,岂非减了情趣,亏他倒也一片诚心,竟传了教师学起回语来。他人本聪明,学得又甚专心,数月间便已粗通,曾赋诗一首云:“万里驰来卓尔齐,恰逢嘉夜宴楼西。面询牧盛人安否,那更传言藉译鞮。”在诗下自注道:“蒙古回语皆熟习,弗藉通事译语也。”于学会了说回语,颇为沾沾自喜。(乾隆身为风流天子,既然能为玉如意色授魂与,则以香香公主丽若天人之绝色容貌,又焉得不神魂颠倒?)

  但香香公主一缕情丝,早已牢牢缚在陈家洛身上,乾隆又是她*父大仇,怎肯相从?她几次受逼不过,便图自尽,但每次总想到陈家洛曾答允过,要带她上长城城头玩耍。她自与陈家洛相识,见他采雪莲、逐清兵、救小鹿、出狼群、赴敌营、进玉峰,在危难中干过无数惊险之事,对他的说话已无丝毫怀疑,他既说过带她到长城上去,定然会去,是以不论乾隆如何软诱威逼,她始终充满信心,坚定抗拒,心想:“我就像当时给狼一困住一样,这头恶狼想要害我,我那郎君总会来救我出去。”(为了陈家洛之诺,香香公主竟能保全身躯,其之幸耶?抑或不幸耶?)乾隆眼见她一天天的憔悴,怕她郁闷而死,倒也不敢过分逼迫,又招集京师巧匠,建造了这座宝月楼给她居住。楼宇落成后他大为得意,自撰“宝月楼记”,写道:“名之宝月者,抑亦有肖乎广寒之庭也”,并有“叶屿花台云锦错,广寒乍拟是瑶池”的“宝月楼诗”,把香香公主大捧而特捧,比之为嫦娥,比之为仙子。(宝月楼竟然为香香公主所建,则变御花园为沙漠,也不足为奇也。乾隆为了一己之淫乐,竟然大兴土木,比之陈后主、隋炀帝,也不遑多让。)

  但香香公主毫不理会,宝月楼中一切珍饰宝物,她视而不见,只是望着四壁郎世宁所绘的工笔回部风光,呆呆出神,追忆与陈家洛相聚那段时日中的醉心乐事。(幸而有与陈家洛的相爱之事,才足以撑持这一弱女子而不倒)

  乾隆有时偷偷在旁形相,见她凝望想念,嘴角露着微笑,不觉神为之荡,这天实在忍不住了,伸手过去拉她手臂,突然寒光一闪,一剑直刺下来。总算香香公主不会武艺,而乾隆身手又颇敏捷,急跃避开,但左手已被短剑刺得鲜血淋漓。他吓得脸青唇白,全身冷汗,从此再也不敢对她有丝毫冒渎。这事给皇太后知道后,命太监去缴她短剑。香香公主拔剑当胸,只要有人走近,立即自*。乾隆只得令众人退开,不得干扰。(幸而有短剑可以防身,教乾隆用强不得)

  香香公主又怕他们在饮食中下药迷醉,除了新鲜自剖的瓜果之外,一概不饮不食。乾隆在武英殿旁造了一座回人型式的浴池供她沐浴,她却把自己衣衫用线缝了起来。她生有异征,多日不沐,身上香气却愈加浓郁。一个本来不懂世事、天真烂漫的少女,只因身处忧患,独抗邪恶,数十日之内,竟变得精明坚强,洞悉世人的奸险了。(香香公主于纯洁善良之外,更有了一份刚烈与坚强,环境移人,可怜可叹!)

  她这时乍见玉瓶,心头一震,怕乾隆又施诡计,回头面壁,紧紧握住剑柄。乾隆叹道:“我以前见了玉瓶上你的画像,(三联版玉瓶上画的是香香公主,新修版已改为玛米儿,此处作者没有相应地改过来。)只道出于古代画工的想像,世上决无真正如此美人,不料见了你,才知天下任何画工所不能图绘于万一。”香香公主不理。(乾隆纵然说得天花乱坠,也难以打动香香公主分毫)乾隆又道:“你整日烦恼,莫要闷出病来。你可想念家乡吗?到窗边来瞧瞧。”吩咐太监,取铁锤来起下钉住窗户的钉子,打开了窗。原来乾隆怕她伤心愤慨,跳楼自尽,是以她所住的这一层的窗户全部牢牢钉住。(乾隆为了得到香香公主,也可谓煞费苦心,若是换了别的女子,自不免为其所逞。)

  香香公主见乾隆和两名太监站在窗边,“哼”了一声,嘴唇扁了一扁。乾隆会意,站起来走到东首,又挥手命迟武两人走开。香香公主见他们远离窗边,才慢慢走近,向外望去,只见一片平沙,搭了许多回人的帐幕,远处是一座伊斯兰教的礼拜堂,心里酸痛,两颗泪珠从面颊上缓缓滚下,想起父亲哥哥及无数族人都惨被乾隆派去的兵将害死,一股怨愤,从心底直冲上来,猛回头,抓起桌上一只玉瓶,猛向乾隆头上摔去。(乾隆处心积虑地建造沙漠,自以为可以让香香公主回心转意,顺从于他,哪知反而让香香公主睹物伤怀,激起怨愤,来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武铭夫一个箭步抢在前面,伸出左手相接,岂知玉瓶光滑异常,虽然接住了,还是滑在地下,跌成了碎片。一瓶刚碎,第二瓶跟着掷到,迟玄双手合抱,玉瓶仍从他手底溜下,一声清脆之声过去,稀世之珍就此毁灭。(玉瓶之毁碎,固然令人悲痛,香香公主之困厄,尤让人神伤,其与玉瓶同命运乎?)

  武铭夫怕她再出手伤害皇帝,纵上去伸手要抓。香香公主回过短剑,指在自己咽喉,乾隆急叫:“住手!”武铭夫顿足缩手。香香公主急退数步,丁冬一声,身上跌下了一块东西。武铭夫怕是暗器之属,忙俯身拾起,见是一块佩玉,转过身来交给皇帝。

  乾隆一拿上手,不觉变色,只见正是自己在海宁海塘上送给陈家洛的那块温玉,上面用金丝嵌着“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四句铭文。他给陈家洛时曾说要他将来赠给意中人作为定情之物,难道这两人之间竟有情缘?忙问:“你识得他?”顿了一顿,又道:“这玉从哪里来的?”(玉佩是乾隆赠给陈家洛的,而陈家洛则在与香香公主临别时赠与香香公主的,一块玉佩,终将三人拴在了一起。)

  香香公主伸出左手,道:“还我。”乾隆妒意顿起,问道:“你说是谁给你的,我就还你。”香香公主道:“是我丈夫给我的。”这一句回答又大出他意料之外,忙问:“你嫁过人了?”香香公主傲然道:“我的身子虽然还没嫁他,我的心早嫁给他了。他是世上最仁慈最勇敢的人。你捉住我,他定会将我救出去。你虽是皇帝,他不怕你,我也不怕你。”(父兄既亡,姊姊不知下落,陈家洛便成了香香公主的唯一支柱。这一番话,香香公主说得一往情深,斩钉截铁。)乾隆越听越不好受,恨恨地道:“我知道那人是谁!他是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只是个江湖匪帮的头子,有什么稀奇了?”香香公主听他提到陈家洛的名字,心中喜悦,登时容光焕发,道:“是么?你也知道他。你还是放了我的好。”(在香香公主心中,陈家洛实是无所不能,可惜这样一个自以为可以托付终身之人,却牺牲她来与皇帝做交易。)

  乾隆一抬头,猛见对面梳妆台上大镜中自己的容貌,想起陈家洛丰神俊朗,文武全才,年纪又轻,自己哪一点能及得上他?(颇有自知之明)不由得又妒又恨,猛力一挥,温玉掷出,将镜中自己的人影打得粉碎,玻璃片撒满了一地。香香公主抢上去拾起佩玉,用衣襟拂拭抚摸,甚是怜惜。乾隆更是恼怒,一顿足,下楼去了。(乾隆虽然自许风流,使尽水磨功夫,也难得天人一般的香香公主芳心。而自己的亲兄弟却居然先他一步,与香香公主私订终身。他虽以天子之尊,也难奈其何。)

  他回到平时读书作诗的静室,看到案头一首做了一半的“宝月楼诗”,那两句“楼名宝月有嫦娥,天子昔时梦见之”,平仄未叶,才调稍欠,本想慢慢推敲,但愿得圣天子洪福齐天,百神呵护,忽然笔底下自行钻出几句妙句来,也未可知,这时气恼之下,随手将诗笺扯得粉碎,坐了半天,满腔愤怒才惭惭平息,寻思:我贵为天子,奄有四方,这个异族女子却如此倔强,不肯顺从,原来是这陈家洛在中间作怪……他劝我驱逐满洲人出关,回复汉家天下,哼,哼,想得倒挺美!”(乾隆由妒生恨,决意要将与红花会六和塔之盟弃于不顾。可谓其盟成之也轻,而弃之也疾。)

  想到此事,心底一个已盘算了千百遍的念头又冒将上来:“现今我要怎样便怎样,何等快乐逍遥,这件大事就算能成,亦不免处处受此人挟制,自己岂非成了傀儡?又何必舍实利而图虚名?”又想:“图此大事得成,固然是青史名彪,功烈远迈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从此不受太后挟制,做一个真正的自在天子。但危难重重,稍一失算,不免身败名裂,到底此事有几成把握?”寻思:“倘若我将红花会从根铲除,不免*了我的亲弟弟,哼,哼!当年李世民为图大事,还不是*了建成、元吉?”再想:“这回族女子一心一意都放在他身上,好,咱们两件事一并算账。”妒念一起,什么兄弟手足之情,全都抛向了九霄云外。当下心意已决,命太监召王青进来。(受陈家洛与红花会胁迫,签下六和塔之盟本就不情不愿,更要冒若大风险去博历史虚名,本非雄才大略的乾隆,其志本来不坚,何况“意中人”钟意的却是胁迫自己之人?而所爱之人却爱他人只是乾隆背弃盟约的一个借口。)

  不一刻王青进来听旨,奏报大内总管白振已从福建回京缴旨,说道皇上吩咐的事已办妥了。乾隆大喜,吩咐道:“在宝月楼每层楼上各派四名一等侍卫,楼外再派二十名侍卫,不许露出半点痕迹。”王青答应了。乾隆又道:“宣陈家洛来此,我有要紧说话,命他别带从人。”王青接旨,先行分派侍卫,然后去召陈家洛。(一场针对陈家洛与红花会的阴谋即将展开)

  陈家洛又闻宣召,入内与众人商议。陆菲青、文泰来等都很担忧,均说为什么不许随带从人,何况天时已晚,只怕内有阴谋。陈家洛道:“从回部与少林寺拿来的证物,我都已呈给皇上。他刚见过我,立即又叫我去,定为商议此事。这是我汉家山河兴复大业,就是刀山油锅,也要去走一遭。”对无尘道:“道长,要是我不能回来,红花会就请道长统领,给兄弟报仇。”无尘慨然道:“总舵主放心。报仇是必定的,红花会不论谁来统领都成。”陈家洛又道:“你们这次别去接应,他如存心害我,在宫外接应也来不及,反而多有损折。”群雄见情势如此,只得答应。(陈家洛有求于乾隆,明知可能是乾隆布下的陷阱,慨然赴诏,英雄之举,大义凛然。)

  陈家洛与王青再进禁城,已是初更时分,两名太监提了灯笼前导。只见月上树梢,照得地下一片花影,陈家洛随着太监又上宝月楼来。这次是到第四层,太监一通报,乾隆立命入内。那是楼侧的一间小室,乾隆坐在榻上呆呆出神。陈家洛跪拜了。乾隆命坐,半晌不语。(惺惺作态,摆足天子威仪)陈家洛见对面壁上挂着一幅仇十洲绘的《汉宫春晓图》,工笔庭院,人物意态如生,旁边是乾隆所写的一副对联:“企圣效王虽励志,日孜月砭祗惭神。”隐然有自比汉皇之意。乾降见他在看自己所写的字,笑问:“怎样?”陈家洛道:“皇上胸襟开阔,自是神武天子气象。将来大业告成,则汉驱暴秦,明逐元虏,都不及皇上德配天地、功垂万代。”(虽然陈家洛似是歌功颂德,其中也不乏勖勉激励乾隆之意)

  乾隆听他歌功颂德,不禁怡然自得,捻须微笑,陶醉了一阵,(乾隆自然只看到歌功颂德,哪里有半分自励之意?)笑道:“你我份虽君臣,情为兄弟,以后你要好好辅佐我才是。”陈家洛听了这话,知他看了各件证物与书信之后,已承认二人的兄弟关系,(殊不知维系兄弟关系的证物,已被乾隆尽毁)同时话中显然并非背盟,正是要共图大事之意,不禁大喜,疑虑顿消,跪下磕头道:“皇上英明圣断,真是万民之福。”(已入乾隆彀中,奈何奈何!)

  乾隆待他站起,叹道:“我虽贵为天子,却不及你的福气。”陈家洛愕然不解。乾隆道:“去年八月间,我在海宁塘边曾给你一块佩玉,这玉你可带在身边?”陈家洛一愣,道:“皇上命臣转送他人,臣已经转赠了。”乾隆道:“你眼界极高,既然能当你之意,那必是绝代佳人了。”陈家洛眼眶一红,低声道:“可惜她现今生死未卜,不知流落何方。待皇上大事告成,臣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乾隆道:“这个姑娘是你十分心爱之人了?”陈家洛点头道:“是。”(待大事告成,佳人早已香消玉殒了)

  乾隆道:“皇后是满洲人,你是知道的?”陈家洛又道:“是。”乾隆道:“皇后侍我甚久,为人也很贤德。要是我和你共图大事,她必以死力争,你想怎么办?”这句话陈家洛如何能答,只得道:“皇上圣见,微臣愚鲁,不敢妄测。”乾隆道:“家国不能两全,欲成大事,皇后决计不可保全。眼下我有一件心事,可惜无人能替我分忧。”陈家洛道:“皇上但有所命,臣万死不辞。”乾隆叹道:“本来君子不夺人之所好,但这是命中注定的冤孽。唉,情之所钟,奈何、奈何?你到那边去瞧瞧吧!”说着向西侧室门一指,站起身来,上楼去了。(家国不能两全,这话本来不错,乾隆却为了一己私欲,欲陈家洛舍弃心爱之人,哪里是为了国家大计?何曾念及兄弟情份?)

  陈家洛听了这番古里古怪的言语,大惑不解,掀开厚厚的门帷,慢慢走了进去,见是一间华贵的卧室,重帷遮窗,室角红烛融融,一个白衣少女正望着烛火出神。(为了能见到陈家洛、相信陈家洛能够搭救她脱离苦海的那一份执念,香香公主遭受了何等惨痛的苦难!书读至此,为之哀痛。)

  他在深宫之中陡然见到香香公主,登时呆住,身子一晃,说不出话来。香香公主听得脚步声,先把手中的短剑紧紧一握,抬起头来,只见对面站着的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情郎,满脸怒色立时变为喜容,欢叫一声,急奔过去,投身入怀,喊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我耐心等着,你终于来了。”陈家洛紧紧抱着她温软的身体,问道:“喀丝丽,咱们是在做梦么?”香香公主仰脸摇了摇头,两滴珠泪流了下来。(无数日夜的期盼,终于变成现实,香香公主 “守得云开见月明”,香香公主焉得不喜极而泣?)

  陈家洛满怀感激,心想这皇帝哥哥真好,知道她是我的意中人,万里迢迢地把她从回部接来,让我和她在这里相会,使我出其不意,惊喜交集。他揽着香香公主的腰,低下头去,情不自禁地在她唇上亲吻。两人陶醉在这长吻的甜味之中,登时忘却了身外天地。(乾隆若是有心将香香公主还给陈家洛,让陈家洛对他死心塌地,也不会心有不忿地说那番古里古怪的话了。陈家洛以君子之心度人,可谓谬以千里也。)

  过了良久良久,陈家洛才慢慢放开了她,望着她晕红的脸颊,忽见她身后一面破碎的镜子,两人互相搂抱着的人影在每片碎片中映照出来,幻作无数化身,低声道:“你瞧,世界上就是有一千个我,这一千个我总还是抱着你。”(陈家洛兀自沉醉在两个有情人重逢的情怀之中)

  香香公主斜视碎镜,从袋里摸出那块佩玉,说道:“他把我这玉抢去打碎了的。幸好没砸坏了玉。”陈家洛惊问道:“谁?”香香公主道:“那坏蛋皇帝。”陈家洛一惊更甚,忙问:“为什么?”香香公主道:“他逼迫我,我说我不怕,因为你一定会救我出去。他就很生气,想拉我,但我有这把剑。”(香香公主的这一番话无疑是向陈家洛兜头泼下的一盆冷水,将乾隆的真面目撕裂给陈家洛看)

  陈家洛脑中一阵晕眩,呆呆地重复了一句:“剑?”香香公主道:“嗯,我爹爹被他们害死时,我在他身边。他拿这柄剑给我,叫我被敌人侵犯时就举剑抵抗,让敌人*死。《可兰经》教导我们,谁如自*,真主安拉必会责罚,自*之后,会堕入火窟。”(《可兰经》激励信教者永远不要放下抗争抵抗,自然是不错,但对于一个弱女子而言,那可是*敌不得,反受其辱也。)

  陈家洛低下头来,见到她衣衫用线密密缝住,心想这个柔弱天真的女孩子为了抵抗暴力,不知已有多少次临到生死交界的关头,心中又是爱怜,又是伤痛,(独不痛恨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乾隆,在于陈家洛心中仍对乾隆抱有幻想,焉得不堕入乾隆的算计之中?)把她揽在怀里,过了半晌,宁定心神,细想眼前的局面。

  首先想到:“皇帝把喀丝丽接到宫来,原来是自己要她。他在御花园中建造沙漠,搭回人篷帐,起回教礼拜堂,当然都是为了讨好她。可是喀丝丽誓死不从。他威逼诱骗,不知已使了多少手段,结果始终无效。他刚才叹说不及我有福气,就指这件事了。”抱着香香公主的身子,见她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自是这些日子来孤身抗暴,心力交瘁,此时乍见亲人,放宽了心怀,再也支持不住,不禁沉沉睡去。(香香公主难得地放松戒备心理,好好地睡上一觉,其孰不悯?)又想:“他让我见她,是什么用意?他提到皇后的情分,说欲图大事只得不顾皇后,家国之间,必须有所取舍。是了,他的意思是……”想到这里,不禁冷汗直冒,身子一阵发颤,只觉怀里的香香公主也微微动了一下,只听她安心地叹了口气,脸露微笑,如花盛放。(乾隆花费若大心力,就为了得到香香公主,仿佛天下之事,莫此为大。竟然不顾帝王之尊,以此要挟陈家洛。)

  “我该为了喀丝丽而和皇帝决裂,还是为了图谋大事而劝她顺从?”这念头如闪电般在脑子里晃了两晃,这是个痛苦之极的决定,实在不愿去想,可是终于不得不想:“她对我如此深情,拼死为我保持清白之躯,深信我定能救她,难道我竟忍心离弃她、背叛她?但要是顾全了喀丝丽和我两人,一定得和哥哥决裂。这百世难遇的复国良机就此放过,我二人岂非成了千古罪人?”(其时清朝入关已历四朝,早已扎根于中原,且正处于所谓的康乾盛世,国运正盛,人心思稳,所谓的复国良机,只不过是将之寄望于乾隆一人而已。)脑中一片混乱,直不知如何是好。(是不负对他生死以之、以死保全清白的亲密爱人,还是俯从赖以成就大业的骨肉兄弟,陈家洛面临两难抉择。而又身在深宫,无人可以商讨,其难矣哉!)

  香香公主忽然睁开眼来,说道:“咱们走吧,我怕再见那坏蛋皇帝。”陈家洛道:“好,咱们就走。”接过她手中短剑,牙齿一咬,心想:“千古罪人就千古罪人!我们冲不出去,两人就一齐死在这里。要是侥幸冲出,我和她在深山里隐居一世,也总比让她受这伧夫欺辱的好。”(不顾一切地带着爱人冲闯出去,固然是丈夫之所为,却只是匹夫之勇,莽夫之行。)走到窗边,游目四望,要察看有无侍卫太监阻挡,只见近处寂静无声,远方却是一片灯火。凝神眺望,看清楚灯火都是工匠所点,他们为了要造一块假沙漠,正在拆平许多民房,定是乾隆旨意峻急,是以成千成万的人要连夜动工。(为了皇帝一己之淫欲,不知有多少无辜家族遭受无妄之灾)

  一见之下,怒火直冒上来,心道:“这一来,不知有多少百姓要无家可归?”

  随即想到:“这皇帝好大喜功,不恤民困,如任由他为胡虏之长,如此欺压汉人,天下千千万万百姓不知要吃多少苦头。要是上天当真注定非如此不可,这些苦楚就让我和喀丝丽两人来担当吧。我该担当,那是不错。却为什么要喀丝丽也来担当?”(香香公主已担当了家破族亡之痛,却又如何担当得起复汉之大业?)

  想到此处,真是肠断百转,心伤千回,定了定神,对香香公主道:“你等一下,我出去一下就回来。”香香公主点点头,从他手里接过短剑,微笑着目送他出室上楼。

  走到楼上,只见乾隆铁青着脸坐在榻上。陈家洛道:“国事为重,私情为轻,我可劝她从你。”(陈家洛在没有征求香香公主意见的情况之下,竟然选择了牺牲爱人、共担苦难)乾隆大喜,跳下榻来,叫道:“当真?”陈家洛道:“嗯,不过你得立个誓。”说话时两眼盯住了他。乾隆避开他眼光,问道:“立什么誓?”陈家洛道:“倘若你不是诚心竭力把满洲鞑子赶出关外,那怎么样?”乾隆想了一想,道:“要是这样,就算我生前荣华无比,我死后陵墓给人发掘,尸骨为后人碎裂。”帝王图的是万世不拔之基,陵寝不保,便是皇朝倾覆,那自是极重的誓言了。(君子一诺,其重千斤,乾隆能称之为君子乎?陈家洛要乾隆践约六和塔之盟,却没有任何可以制衡乾隆的手段,一厢情愿地要求乾隆许下空头之誓,乾隆焉能就范?徐天宏若在此,必然有手段制衡乾隆。)

  陈家洛道:“好,我就去劝她,不过我得和她出宫去。”乾隆一惊,道:“出宫?”陈家洛道:“正是,她现下恨你入骨,在宫里她不能安心听我说话,我要带她到长城上去好好开导。”乾隆疑心大起,问道:“深夜出宫,干吗走得这么远?”陈家洛道:“我曾答应带她到长城城头去玩耍,完了这心愿之后,我以后永远不再见她。”乾隆道:“你一定带她回来?”陈家洛道:“我们江湖中人,信义两字看得比性命还重。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何况驱满兴汉乃头等大事,我岂能为一小小女子而作千古罪人。”(陈家洛带香香公主浏览长城,是他对香香公主的诺言;而规劝香香公主,将香香公主带回给乾隆,又是一重诺言。他作为君子,自然一诺千金,可乾隆又是如何回报于他?)

  乾隆心想他若是带了这美人高飞远走,却去哪里找他?沉吟半晌,又想:“除了他设法开导,决无别法令她相从。他决心要图大事,定不致为一女子而负我。”于是一拍桌子,叫道:“好,你们去吧!我要布置一下,你们等天亮了再走。”陈家洛点头下楼。(乾隆相信陈家洛不负于他,犹知加以防范,而陈家洛却显然对乾隆也信之不疑,不予提范,悲剧必然产生。)

  乾隆自陈家洛出楼,心念起伏不定,只恐陈家洛神通广大,带了这女子高飞远走,再也追捕不着,副总管王青的本事远不及白振,于是命传白振进见。

  白振进来磕头,说道:“皇上吩咐的事,臣与福建藩台方有德合力,已办得妥妥当当。”乾隆点头,道:“传方有德。”白振去传了方有德进来。方有德磕头禀告:“臣奉了圣旨,与白总管去少林寺办事。当时得知有红花会首脑来寺,臣怕打草惊蛇,第三天上待红花会首脑远去后再于半夜中动手。寺后埋伏的官兵先行放火,将后面戒持院和藏经阁烧成白地,此后前殿各处也均起火,寺里任何物事,均已毁得干干净净。寺里恶僧抗拒皇命,白总管指挥大内高手以及数千官兵,*伤不少,方丈也予格*,余僧逃散。寺旁有红花会余党潜伏,强悍抗命,相助少林僧,白总管将其*散,还夺得红花会大头目徐某的一个初生婴儿,现带来京城。白总管言道,日后皇上剿灭红花会,这婴儿大有用处,可用来挟制匪党。”乾隆不住点头,最后说道:“这事办得很好,朕另有升赏。那婴儿交由白振看管,你们二人暂在宫里候命。”方有德与白振磕头谢恩。(乾隆遣派总管白振,南下福建,居然是为了毁灭于万亭留在南少林有关他身世的证物,这一下将藏经阁等烧为白地,且将少林方丈*死,所有关于他身世的证物全部清除,再也不受红花会羁勒,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剿灭红花会了。这一情节为新修版所加。陈家洛等对白振奉旨秘密南下一事,居然不闻不问,以致葬送了南少林,殊堪浩叹。)

  乾隆道:“那陈家洛奉旨带了那回族女子,说要去长城上头开导。白振,你多带得力人手,跟随监视,护送他二人回宫,尤其那回族女子,千万不能让她走了。”白振接旨下楼。乾隆心想少林寺烧成白地,便再有什么证据也都灭了,白振精明能干,京中兵马众多,陈家洛当逃不出手掌心去。(陈家洛若真个要带着香香公主远走高飞,以红花会在京之力量,谅来白振也无可奈何。)

  陈家洛回到第四层楼,携着香香公主的手,道:“咱们等天亮了便走吧。”香香公主大喜。等到天色微明,两人并肩下楼,一路出宫。宫中侍卫早已接到旨意,也不阻拦。香香公主心中欢畅无比,她素来深信情郎无所不能,见事情如此顺利,轻轻易易地就出了宫门,却也不以为奇。(可怜女子,被自己信之不疑的爱人以民族大业牺牲了,还懵然不知。)

  两人出得宫来,天已渐明。心砚牵了白马,正在那里探头探脑地张望,一见陈家洛,急忙奔来,见香香公主站在他身旁,更是惊喜。陈家洛接过马缰,道:“我要出城一天,到天晚才能回来,叫大家放心好啦。”心砚望着两人同乘向北,正要回去,忽然身后马蹄声疾,数十名侍卫纵马追了下去,当先一人身形枯瘦,正是白振,心中一惊,忙奔回报信。(能让白振亲自出动,自然是重要之极之事,心砚焉得不惊?)

  白马出得城来,越跑越快。香香公主靠在陈家洛怀里,但见路旁树木晃眼即过,数月来的悲愁一时尽去。那马脚力非凡,不到半天,已过清河、沙河、昌平等地,来到南口。(可惜不是两人在天山并骑驰骋之时)

  陈家洛道:“咱们去瞧瞧明朝皇帝的陵墓。”纵马直向天寿山驰去。过了牌坊和玉石桥后,只见一座大碑,写着“大明长陵神功圣德碑”九个大字,碑右刻着乾隆所书的几行题字:“明之亡非亡于流寇,而亡于神宗(明万历朱翊钧)之荒唐,及天启(明熹宗朱由校)时阉宦(太监魏忠贤)之专横,大臣志在禄位金钱,百官专务钻营阿谀。及思宗(明崇祯朱由检)即位,逆阉虽诛,而天下之势,已如河决不可复塞,鱼烂不可复收矣。而又苛察太甚,人怀自免之心,小民疾苦而无告,故相聚为盗,闯贼乘之,而明社遂屋。呜呼!有天下者,可不知所戒惧哉?”(乾隆题句,切中明朝积弊,历代历朝,当处于大厦将倾之时,各种弊习纷至杳来,实非人力所能扶持了。乾隆能有如此见识,也不算糊涂君主。可惜他之所言与其所行,未免背道而驰,终致王朝国运日衰。)

  陈家洛瞧着这几行字,默默思索:“他知道小民疾苦而无告,故相聚为盗。倒也不是没有见识。”香香公主道:“你瞧的是什么啊?”陈家洛道:“那是皇帝写的字。”香香公主恨道:“这人坏死啦,别瞧他。”(香香公主犹知乾隆之坏,而陈家洛未能警醒)拉着他手向内走去,只见两旁排着狮、象、骆驼、麒麟以及文武百官的石像。香香公主望着石骆驼,想起家乡,泪水涌到了眼里。(家乡万里,亲人殒落,虽有情郎陪伴,亦难免睹物伤怀。)

  陈家洛心想:“和她相聚只剩下今朝一日,要好好让她欢喜才是。过了今天,我两人终生再没快乐的日子了。”于是打起精神,笑道:“你想骑骆驼是不是?”将她抱起,轻轻一跃,两人都骑上了驼背,口里吆喝,催石骆驼前进。香香公主笑弯了腰,过了一会儿,叹道:“要是这骆驼真能跑,把咱俩带到天山脚下,可有多好。”陈家洛道:“那你要做什么?”香香公主眼望远处,悠然神往,道:“那时候我可忙啦。要摘花朵儿给你吃,要给羊儿剪毛,要给小鹿喂羊奶,要到爹爹、妈妈、哥哥的坟上去陪他们,要想法子找寻姊姊……”陈家洛心头一震,忙问:“你姊姊怎么了?”(此时才知询问霍青桐下落,当真是见了妹妹,忘了姊姊。)香香公主凄然道:“那天夜里,清兵突然从四面八方*到,姊姊正在生病。乱军中都冲散了,后来我始终没再听到她的消息。我们去找寻姊姊,就是走遍千里万里,也一定要找到姊姊,好不好?”陈家洛黯然点头。(陈家洛两个所爱之人,一个下落不明,一个转眼要送给他人。于香香公主提出的一道去找寻霍青桐,竟然无言以对。)

  陈家洛心中伤痛,半晌不语,两人上马又行。一路上山,不多时到了居庸关,只见两崖峻绝,层峦叠嶂,城墙绵亘无尽,如长蛇般蜿蜒于丛山之间。香香公主道:“花这许多工夫造这条大东西干什么?”陈家洛道:“那是为了防北边的敌人打进来。在这长城南北,不知有多少人送了性命。”香香公主道:“男人真是奇怪,大家不是高高兴兴地一起跳舞唱歌,偏要打仗,害得多少人送命受苦,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处。”(香香公主虽然思想简单,倒也道出了人类的悲哀)陈家洛道:“要是皇帝肯听你话,你叫他别去打边疆上那些可怜人,好么?”(陈家洛终于要将真相告知香香公主了,是何忍心?)

  香香公主见他说得郑重,道:“我永远不再见这坏皇帝。”陈家洛道:“倘若你能让他听你的话,那么你一定要劝他别做坏事,给百姓多做点好事。你答应我这句话。”香香公主笑道:“你说得真古怪。你要我做什么事,难道我有不依从的么?”陈家洛道:“喀丝丽,多谢你。”香香公主嫣然一笑。(香香公主之笑,足证陈家洛之狠)

  两人携手在长城外走了一程。香香公主道:“我忽然想到一件事。”陈家洛道:“什么?”香香公主道:“今天我玩得真开心,是因为这里风景好么?不是的。我知道是因为和你在一起。只要你在我身旁,就是在最难看的地方,我也会喜欢的。”陈家洛越是见她欢愉,心里越是难受,问道:“你有什么事想叫我做的么?”香香公主一怔,道:“你待我真好,什么都给我做好了。我要的东西,我不必说,你就去给我拿了来。”说着从怀里摸出那朵雪中莲来,莲花虽已枯萎,但仍是芳香馥郁,(雪莲花是陈家洛甘冒大险,为香香公主采摘而来,是送给香香公主的第一份礼物,时隔多日,香香公主犹然珍藏之,实在难得。)笑道:“只有一件事你不肯做,我要你唱歌,你却推说不会。”

  陈家洛笑道:“我真的从来没唱过歌。”香香公主假装板起了脸,道:“好,以后我也不唱歌给你听。”陈家洛心想:“我俩今生今世,就只有今日一天相聚了。我唱个歌给她听,让她笑一下,也是好的。”说道:“小时候曾听我妈妈的使女唱过几首曲子,我还记得。我唱给你听,你可不许笑。”香香公主拍手笑道:“好好,快唱!”(香香公主天真烂漫,益发让人哀怜)

  陈家洛想了一下,唱道:“细细的雨儿濛濛淞淞地下,悠悠的风儿阵阵地刮。楼儿下有个人儿说些风风流流的话,我只当是情人,不由得口儿里低低声声地骂。细看他,却原来不是标标致致的他,吓得我不禁心中慌慌张张地怕。”(风流小曲,颇接地气)

  陈家洛唱毕,用回语解释了一遍,香香公主听得直笑,说道:“原来这个大姑娘眼睛不大好。”正自欢笑,忽见陈家洛眼眶红了,泪水从脸上流了下来,惊道:“干吗你伤心啊?啊,你定是想起了*妈,想起了从前唱这歌的人。咱们别唱了。”(陈家洛流泪,是不舍之泪,愧疚之泪。)

  两人在长城内外看了一遍,见城墙外建雉堞,内筑石栏,中有甬道,每三十余丈有一墩台。陈家洛见了这放烽火的墩台,想起霍青桐在回部烧狼烟大破清兵,这时不知生死如何,更是愁上加愁,虽然强颜欢笑,但总不免流露伤痛之色。(霍青桐倩影浮现,在陈家洛心中,份量不浅。)

  香香公主道:“我知你在想什么。”陈家洛道:“是么?”香香公主道:“嗯,你在想我姊姊。”陈家洛道:“你怎知道?”香香公主道:“以前我们三个人一起在那古城里,虽然危险,可是我见你是多么快乐。唉,你放心好啦!”陈家洛拉住她手,问道:“喀丝丽,你说什么?”

  香香公主叹道:“以前我是个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可是我在皇宫里住了这些日子,我天天在回想跟你在一起的情景,从前许多不懂的事,现今都懂了。我姊姊一直在喜欢你,你也喜欢她。是么?”陈家洛道:“是的,我本来不该瞒你。”香香公主道:“不过我知道,你也是真心喜欢我的。我没有你,我就活不成。咱们快去找姊姊,就是走到天边,也要找着她。找到之后,咱三人永远快快乐乐地在一起,你说那可有多好。”说到这里,眼中一阵明亮,脸上闪耀着光彩,心中欢愉已极。陈家洛紧紧握着她手,柔声道:“喀丝丽,你想得真好,你和你姊姊,都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香香公主对姊姊与陈家洛之爱可谓极矣,香香公主之善良亦可谓极矣,非不如此,不足以反衬陈家洛之糊涂懦弱、乾隆之阴险毒辣。)

  香香公主站着向远处眺望,忽见西首太阳照耀下有水光闪烁,侧耳细听,水声有如琴鸣,喜道:“你听,这声音多美。”陈家洛道:“那是弹琴峡。”香香公主道:“去瞧瞧。”两人从乱山丛中穿了过去,走到临近,只见一道清泉从山石间激射而出,水声淙淙,时高时低,真如音乐一般。(有此美景,良足骋怀,可惜一个乐而不知哀至,一个哀而勉为其乐。)

  香香公主走到水边,笑道:“我在这里洗洗脚,可以么?”陈家洛笑道:“你洗吧。”她除下鞋袜,踏入水里,只觉一阵清凉,碧绿的清水从她白如凝脂的脚背上流过。陈家洛猛见自己身影倒映在水里,原来日已偏西,从衣囊里拿出些干粮来两人吃了。香香公主靠在他的身上,一面吃饼,一面用手帕揩脚。(香香公主但有情郎陪伴,便是人生最大的风景)

  陈家洛一咬牙,说道:“喀丝丽,我要对你说一件事。”她转过身来,双手搂着他,把头藏在他的怀里,低声道:“我知道你爱我。你不说我也明白。不用说啦。”他心里一酸,一句冲到口边的话又缩了回去,过了一阵,道:“咱们在玉峰里看到那玛米儿的遗书,你还记得么?”香香公主道:“她现在和她的阿里一起住在天上,那很好。”陈家洛道:“你们伊斯兰教相信好人死了之后,会永远在乐园里享福,是不是?”香香公主道:“那当然是这样。”陈家洛道:“这些日子来,我天天在读《可兰经》,不过有许多地方不明白。我回到北京之后,就去找你们伊斯兰教的阿訇,请他教导我,让我好好做一个伊斯兰教的教徒。”(陈家洛虽然要说出那件让他愧于启齿之事,但也懂得循序渐进,不忍直言相告。)

  香香公主大喜过望,想不到他竟会自愿皈依伊斯兰教,仰起头来,叫道:“大哥,大哥,你真的这样好么?”陈家洛道:“我一定这样做。”香香公主道:“你为了爱我,连这件事也肯了。我本来是不敢想的。”(香香公主仍然沉浸在情郎的爱意之中)陈家洛缓缓地道:“因为今生我们不能在一起。我要在死了之后,天天陪着你。”

  香香公主听了这话,犹如身受雷轰,呆了半晌,颤声道:“你……你说什么?今生我们不能在一起?”陈家洛道:“是的,过了今天,咱们不能再相见了。”香香公主惊道:“为什么?”身子颤动,两颗泪珠滴到了他衣上。(香香公主自以为陈家洛将她带出了皇宫,便可以天长地久地和情郎待在一起,一直处于无比欢快的心境之中,哪知宛如晴天霹雳,本就遭受了无数苦难、十分柔弱的女子,哪里能够承受这般打击?陈家洛是何残忍,说出这般绝情的话,作者是何残忍,安排下如此痛心的情节!)

  陈家洛温柔款款地搂着她,轻声道:“喀丝丽,只要我能陪着你,就是没饭吃,没衣穿,天天受人打骂侮辱,我也甘心情愿。可是你记得玛米儿吗?那个好玛米儿,为了使她族人不受暴君欺侮压迫,宁愿离开她心爱的阿里,宁愿去受那暴君欺侮……”香香公主软软垂了下来,伏在他腿上,低声道:“你要我跟从皇帝?要我去刺死他么?”(陈家洛说到了那个回部义烈千秋的玛米儿,香香公主再是不通世务,也自然明白还得跟那可恶的皇帝纠缠。)

  陈家洛道:“不是的,他是我的亲哥哥。”于是将自己和乾隆的关系、红花会的图谋、六和塔上的盟誓,以及今日乾隆之所求,原原本本地说了。她听到最后,知道自己日夜所盼、已经到了手的幸福,一下子又从手里溜了出去,心头大震,不禁晕了过去。(香香公主自欢乐的云端一下跌落黑暗的深渊,哪里还能承受得了?)

  等到醒来,只觉陈家洛紧紧地抱着她,自己衣上湿了一块,自是他眼泪浸湿了的。她站起身来,柔声道:“你等我一下。”慢慢走到远处一块大石上,向西伏下,虔诚祷告,祈求真神安拉指点她应当怎样做,淡淡的日光照射在她白衣之上,一个美丽无伦的背影中流露着无限的凄苦,无限的温柔。她慢慢转过身来,说道:“你要我做什么,我总是依你。”(香香公主虽然爱陈家洛到了极致,但毕竟不是陈家洛手中之物,陈家洛无权将她送给可恨之人;然而正是对陈家洛爱到了极致,对陈家洛要她做的事,哪怕是再赴油锅,也毫不违拗。香香公主不负陈家洛。)

  陈家洛纵身奔去,两人紧紧抱住,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低声道:“早知道只有今天一天,我也不到这里来了。我要你整天抱着我不放。”陈家洛不答,只是亲她。过了好一阵,她忽然说道:“离开家乡之后,我从来没洗过澡,现下我要洗一洗。”取出短剑,割断了衣服上缝的线,脱了外衣。(两人初识始自香香公主洗澡,永别也终之于香香公主洗澡,因果循环,何至如此。)

  陈家洛站起身来,道:“我在那边等你。”香香公主道:“不,不!我要你瞧着我。你第一次见我,我正在洗澡。今日是最后一次……我要你看了我之后,永远不忘记我。”陈家洛道:“喀丝丽,难道你以为我会忘记你吗?”她求道:“我说错啦,大哥,你别见怪。你别走啊。”陈家洛只得又坐下来。(纵然做了陈家洛欲成就大业的牺牲品,香香公主心中仍然只有爱意,没有怨恨,何其伟大的一个女子。)

  但见她将全身衣服一件件地脱去,在水声淙淙的山峡中,金黄色的阳光照耀着一个绝世无伦的美丽身体。陈家洛只觉得一阵晕眩,不敢正视,但随即见到她天真无邪的容颜,忽然觉得她只不过是一个三四岁的光身婴儿,是这么美丽,可是又这么纯洁,忽想:“造出这样美丽的身体来,上天真是一位全知全能的大神吧?”心中突然弥漫着崇敬感谢的情绪,不自禁地跪下地来,面向西方,以手加额,磕下头去。他自少年时便在回部,见惯了回人向真神崇拜的仪节。(目睹香香公主绝世无伦的美丽身体,陈家洛只有崇敬感谢,没有愧疚痛省,在他心中,香香公主理所当然地应当为了推翻满清统治而牺牲。)

  香香公主瞧着他拜完后坐倒,慢慢抹去身上的水珠,缓缓穿上衣服,自怜自惜,又复自伤,心中在想:“这个身体,永远不能再给亲爱的人瞧见了。”抹干了头发,又去偎倚在陈家洛的怀里。

  陈家洛道:“我跟你说过牛郎织女的故事,你还记得么?”香香公主道:“记得,你还教我一个歌,说是:一年虽只相逢一次,却胜过了人间无数次的聚会。”陈家洛道:“是啊,咱俩不能永远在一起,但真神总是叫咱俩会见了。在沙漠上,在这里,咱俩过得这么快活,虽然时刻很短,但比许多一起过了几十年的夫妻,咱俩的快活还是多些吧。”(想不到牛郎织女的故事,竟然应景在两人身上。然而牛郎织女尚有一年相见一次的机会,两人却再也无法相见了。)

  香香公主听着他柔声安慰,望着太阳慢慢向群山丛中落下去,她的心就如跟着太阳落下去一般,忽然跳了起来,高声哭道:“大哥,大哥,太阳下山了。”(快乐时光终将过去,等待香香公主的便是无边黑暗)

  陈家洛听了这话,真的心都碎了,拉着她的手道:“喀丝丽,我要你受这么多的苦!”(陈家洛终于有了愧疚痛省之意,可惜是自食其果)

  香香公主望着太阳落下去的地方,低声道:“太阳要是能再升起来,就是很短很短的一下子也好……”陈家洛道:“我是为了自己的同胞,受苦是应该的,可是那些人你从来没见过,你从来没爱过他们……”香香公主道:“我爱了你,他们不就是我自己的人吗?我所有的回人兄弟,你不是也都爱他们么?”眼见天色越来越黑,太阳终于不再升上来,她心里一阵冰冷,说道:“咱们回去吧,我很快乐,这一生我已经够了!”(香香公主犹为陈家洛而宽解,实是了不起。“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两句词此时品味起来是如此之沉重。)

  陈家洛黯然无语,两人上马往来路回去。香香公主不再说话,也不回头再望一眼刚才两人共享过的美景。(快乐永存心底,哀伤弥漫而来)

  走不到半个时辰,忽听马蹄声大作,数十人从暮色苍茫中迎面而来,领头的正是金钩铁掌白振,他一见陈家洛与香香公主,登时脸现喜色,左手向后一挥,跳下马来,站在道旁,后面跟着的四十名侍卫也纷纷下马。白振奉旨监视两人,哪知他们骑的白马奔驰如飞,寻常马匹如何追得上,一路打听,调换坐骑,也不敢吃饭休息,直追到傍晚,正自忧急,忽与两人狭路相逢,真如天上掉下了活宝来那么欢喜。

  陈家洛浑不理会,径自催马向前。忽然南方马蹄声又起,卫春华一马当先奔来,大叫:“总舵主,我们都来啦。”跟着陆菲青、无尘、赵半山、文泰来、常氏双侠等先后赶到。(清廷侍卫和红花会群雄先后寻来,总算没有打扰到两人的独处时光,也无人得见两人的喜乐哀愁。)

■本节,奏响了红花会及所关联力量的一曲曲哀歌。

先是石双英带来了木卓伦部全军覆没的消息,木卓伦父子战死,霍青桐两姊妹下落不明;再是白振与方有德火烧南少林寺,*死方丈,南少林被毁灭;再是陈家洛虽与香香公主相见,但香香公主被困于皇宫,乾隆竟以承诺与红花会兴复汉业为由逼迫陈家洛,劝说香香公主顺从于他。凡此种种,已为红花会北京之行定下了悲伤的基调。

吾知红花会其事不成,观乾隆之作为可知。乾隆召见陈家洛,仅为取走有关其身世的信件证物,而无一语道及六和塔之盟誓,更将信件证物付之一炬,教红花会再也无从制约他;火烧南少林寺,消除有可能暴露其身世的一切隐患;将得到香香公主置于兴汉大业之上,可知所谓的兴汉大业在他心中不过儿戏耳。

陈家洛将关联乾隆身世之信件证物轻率地交给乾隆,便已失去对乾隆的制约,乾隆焉肯尽心于驱满兴汉?轻易地许诺让香香公主顺从于乾隆,更是错上加错。乾隆志得意满之日,便是红花会功败垂成之时。

陈家洛劝说香香公主顺从乾隆一节,在在都是泪点,不忍卒读。香香公主何辜,遭遇父兄战死、姊姊失联、远别家园、陷身皇宫之痛,更被极爱之人推给极恨之人。唯其爱陈家洛之深,便不忍拂逆陈家洛之意,其爱其善,天地可泣。红颜薄命,无过如此,痛如之何!

※金庸小说,博大精深,逐章逐句,含英咀华,收获颇丰。虽然无法写出颇有研究的文字,但也不无创见,不负一把辛酸。当然更希望诸位同好给予关注,参与讨论,贡献心得,发现更多有价值有意义有噱头的文字、情节和人物,更深层次地展现金庸小说魅力,让金庸小说更好看,更耐看。本人这一抛砖引玉之举,冀望得到众多热爱金庸小说的同仁的认同和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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