溱州故地的蝶变风景

溱州故地的蝶变风景

首页角色扮演神歌之城传奇更新时间:2024-07-30

 囗简云斌

  我长期工作、居住在万盛。这是重庆南部一座小城,曾用名南桐矿区、万盛区,处于渝黔交界,四川盆地与云贵高原衔接过渡的大娄山北麓。万盛其实距重庆主城很近,就是距解放碑和朝天门,也不过一小时车程。但万盛人向外介绍自己的城市时,往往遭遇这样的尴尬:

  “我是万盛的。”

  “哦,万州!”

  “不是万州,是万盛……”

  “万盛在哪里?”

  “万盛有黑山谷,还有个奥陶纪景区……”

  “哦,黑山谷和奥陶纪我去过!”

  …………

  不得不说,在重庆直辖市范围,万盛的存在感不强,除了黑山谷、石林、奥陶纪等景区稍具知名度外,人们甚至在地图上找不到这座城市。但是,正如每棵树都有自己的春天一样,万盛也有自己的故事,一些片段还闪烁着岁月恒久的光泽,有着历史的体温。

  每当站在阳台,看着远处山峦起伏,近处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小城,就忍不住要在每一片山水、每一缕时光中,去寻找它的历史与记忆、风华与梦想……

  寻梦溱州

  溱州是万盛的前身,建于唐代。如果当年它不错过两位诗人,名声就不一样了。

  唐肃宗乾元二年(公元759)三月的一天,长江三峡,桃花水涨,一叶孤舟在江面缓缓溯行。船头立着一位诗人,面容憔悴,他叫李白。“安史之乱”中,他因太渴望建功立业,结果站错政治立场,参加了永王李璘的幕府,被判长流夜郎。

  李白一路长吁短叹、且行且愁,刚泊舟白帝城,朝廷赦免他的消息传来。诗人惊喜交加,随即掉头东下,写下了千古名篇《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李白被贬的夜郎县(不是汉代的夜郎国),在今贵州省桐梓县的北部,临近万盛。如果李白未接到赦书,而继续前往贬所的话,他大概率要经过一个叫溱州的地方。当时,溱州以今万盛境为中心,辖有荣懿等县。而夜郎县,则属于与溱州毗邻的珍州(以今贵州正安为中心)管辖,后来珍州被撤销,夜郎县归溱州管辖。

  无独有偶,晚唐之际,另一位著名诗人韩偓(约842—923年),因得罪权臣朱全忠(朱温),被贬为濮州司马,不久又贬为溱州荣懿尉,即荣懿县的县尉,这是一个小得可怜的官职。可惜,韩偓也未真正履迹溱州这片土地。不然,两位诗人该为今天的黑山谷、万盛石林留下多少名篇啊!

  这好像是这方土地的文化宿命。

  万盛古为蛮荒之地。秦汉时期,这里位于巴郡南陲,有少量僰(濮)人在此渔猎为生。东汉时期,一支叫“板楯蛮”的巴人部落从嘉陵江、渠江流域迁徙至渝南黔北,与当地濮人融合,逐渐形成被史学家称为“僚(獠)人”的部落。渝南黔北多山高谷深之地,僚人就在这些与世隔绝的地方过着群居与渔猎生活。僚人有文身、椎髻、跣足、住干栏(类似吊脚楼)、穿桶裙(通裙)等生活习俗,其葬俗以崖墓葬为主。自东汉至南北朝,僚人在渝南黔北留下了大量崖墓。万盛现保存有崖墓群二十余处、墓穴二百余穴,这些墓穴凿在依山傍水的崖壁上,显得神秘而幽古。

  我曾多次探寻万盛的崖墓,这些崖墓如今除了一孔孔岩洞外,什么也没遗下。只能想象当年僚人死后的场景:族人击打着铜鼓,唱着神歌,把死者的遗体放在崖墓中,祈求死者魂返自然。那仪式,一定神秘而热烈,篝火熊熊,悲声长嘶,山水间的宁静被打破,生命融入了永恒的世界……

  唐代,这里的僚人被称为“南平僚”。唐太宗贞观十六年(642年),为控制南平僚,将今渝南黔北地区纳入帝国有效版图,朝廷以今万盛境为中心,设置溱州,辖荣懿、扶欢、乐来三县。同一时期在渝南黔北设立的州,还有南州、播州、珍州、夷州等。《元和郡县志》载:“(溱州)本巴郡之南境,贞观十六年,有渝州万寿县人牟智才上封事,请于西南夷窦渝之界招慰不庭,建立州县。至十七年置,以南有溱溪水为名。”溱州与荣懿县同治,治所在今万盛城区或青年镇一带。溱溪河至今犹存古名,不过一条小溪流而已,想来唐代时水势较大,不然为何以它来命名一个州?

  以今万盛境为中心的溱州及荣懿县,面积并不大,但存在时间跨越了整个唐代和大半个北宋,历时四百三十二年。由于古代溱州位置比较偏远,消失后也没有留下什么名胜古迹,只有一星半点文字记载散落在史籍中,让人唏嘘遥想。

  2019年,为挖掘这一段历史,万盛修了一座溱州楼。我也有幸参与这项工程,竣工后,还写了一篇《溱州楼记》,有句云:

  “百里山水,神秀渝黔;千载烟云,遥思唐宋。万盛自古迄今,史痕漫漶,莫衷一是。然以远古一隅蛮荒,竟为昔日之溱州荣懿、抗战煤都,今日之渝黔重镇、旅游新城,不唯时运使然,亦有天地禀赋。或曰,此乃城市文脉也,凝于历史,寓于人文,化于人心。”

  我想,这是对我自己的城市的一种致敬吧。

  回望矿山

  现代的万盛是一座移民城市,因南桐煤矿而兴起。

  我是矿工子弟,祖父和父亲都是采煤工出身,在井下摸爬滚打了大半生,我也在南桐煤矿工作了十年。每当我看着矿区黝黑的井口、井架、小铁道、煤车、飞扬的煤灰、高高的矸石山,心中都充满无言的感恩。这黑色的煤炭,曾经养活了我们全家,养活了无数矿山人,也为国家和民族作出过不可磨灭的贡献。

  我经常翻阅南桐煤矿历史资料,发现,南桐煤矿在重庆抗战工业史上占有重要一页。

  万盛拥有丰饶的煤海,煤炭品种以焦煤为主,这种焦煤粘结性强、发热量高,是难得的冶炼精煤,在全国只有八处可开采。万盛煤炭开采史较早,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即有杨某组建“溥益公司”,开采万盛场东林寺附近煤炭。咸丰元年(1851年)增修的《南川县志》载:“焦炭窑,万盛场人专业,用油煤煅成碎个,无烟耐燃,俗称炭花。商人收囤,由小河运出綦江。”

  而万盛煤业的勃兴,是在抗战时期。“七七事变”后,日军大举攻陷华北、华中,国民政府迁往战时首都重庆,许多工厂也从南京、武汉等地搬迁入渝。一时间,重庆能源供应出现严重危机,特别是钢铁厂、兵工厂开工不足,影响前方战事。为解决能源问题,1938年,国民政府军政部兵工署、经济部钢铁厂迁建委员会经过勘测,发现了位于万盛境内的南桐煤田,于是官方投资开办南桐煤矿。

  南桐煤矿首任矿长叫侯德均,毕业于北洋大学,曾任井陉煤矿矿长。1938年4月,侯德均和他的助手崔桐、张伯平等人,带着从大冶铁矿、汉阳兵工厂拆卸的七百吨设备,跋涉千里,溯三峡,抵重庆,又来到万盛。不知他们是怎样把那些设备运到万盛的。当时万盛交通闭塞,虽有一条川湘公路,但没有起重设备,设备又异常庞大,仅一台“兰开夏”锅炉就长达二十余米、重达二十多吨,而且不能拆卸。

  可以想见,这群万盛煤炭工业的开创者,为了早日开采出煤炭支援前线,真是费尽移山心力,终于在这个穷山沟点燃了工业文明的第一缕薪火。

  其后,又有民营实业家刘泗英、康心之等投资开办东林煤矿,卢作孚先生也在东林煤矿占有股份。

  当时,南桐和东林两矿数千名员工,在极端艰苦的环境里,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用煤气灯、手镐、钢钎和竹篓等原始工具,在井下一点一点地开掘乌金。所采煤炭炼成煤焦后,又通过“炭花古道”肩挑背扛,或通过小铁路、人工推送木煤桶,或用小木船沿孝子河、綦河运送到重庆,供应兵工厂造枪造炮。

  抗战期间,南桐和东林两矿为国家贡献焦煤上百万吨,全部供应钢铁厂迁建委员会(即重庆钢铁厂前身),作冶炼钢铁之用。当时,大后方各工厂所用钢铁,有百分之九十是由钢铁厂迁建委员会生产的。可以说,当祖国陷入深重灾难时,是万盛人用汗水、鲜血和生命,开采出优质煤炭,保障了重庆军工系统的钢铁生产,为民族抗战大业作出了巨大贡献。万盛因此成为广受世人赞誉的“抗战煤都”。

  万盛一个叫海孔洞的溶洞,抗战期间还曾是中国第二飞机制造厂所在地。1938年,为躲避日机轰炸,该厂从南昌千里迢迢搬迁而来,藏身于这个可容纳上万人、由石灰岩形成的天然大溶洞里。全厂上千名职工风餐露宿、因陋就简,在洞内生产了各种飞机六十多架,派员工到缅甸组装美式战斗机九十九架。

  更难得的是,该厂在这里自行研制了中国首架中型运输机“中运一号”,由于没有足够的钢材,机身是用桦木制成。在白市驿试飞时,美军飞行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中运一号”从设计到制造都堪称杰作,当时参与设计的林同骅、林同骥、陆孝彭等年轻技术人员,后来成了航空航天界的精英。

  由于抗战打下的工业基础,1949年后,万盛成为重庆重要的能源基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又成为“三线建设”基地。一代代人怀揣希望与梦想,从四面八方来到这座崇山峻岭中的小城,在这里生根发芽,将汗水和热血洒在这片土地,将青春和生命献给这片土地。据不完全统计,在万盛各煤矿,仅井下遇难的矿工即达两千人以上。岁月无声,总有一种炽烈的家国情怀,充沛天地、激荡山河,令人长久地感动和铭记。

  2021年,因资源枯竭,万盛境内所有煤矿全部关闭,工业翻开了新的一页。

  但我常常怀念矿山,经常回到曾经熟悉的煤矿,看着那些凝重的黑色和灰色,看着那些锈蚀的机车、煤桶,以及那座高峻、无言的矸石山。我恍惚听到岁月的岩层揭开的声音,听到许多生命的气息,还在天地间流动。

  蝶变之城

  1984年暑假,十四岁的我第一次来到父亲工作的南桐煤矿,第一次见到万盛这座城市。

  其实,那时它根本算不上城市,只能算一个小镇。一条不长的街道,几幢低矮的楼房,汽车驰过,满地灰尘。只有那条河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因为它是黑乎乎的,河里灌满了煤泥,和我老家那些清清亮亮的河流迥然不同。

  借用伟人的一句诗,“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如今,万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算得上真正的城市了,有二十多万人,交通便捷,高楼林立,青山环护,花木掩映,城中有许多公园,宜业宜居。那条河也变清亮了,两边修了亲水步道,我每天沿着步道上下班,看着白鹭在河里觅食,钓者在岸边垂钓,小城生活的闲适与安宁,荡漾在每一纹水波中。

  对了,那条河叫孝子河,源于一个孝道故事。据传,孝子河本名平滩河。清乾隆年间,万盛场出了一个周孝子,与老母亲相依为命,每天靠帮人打短工,得米一碗回家奉养母亲。有一天,山洪暴发,平滩河上的木桥被冲毁,无法过河。周孝子担心老母亲在家挨饿,于是负米冒险涉水,行到河中,一个大浪袭来,将周孝子卷走。人们叹息周孝子必死无疑,谁想周孝子被浪卷去数里后,竟得生还。万盛人认为是周孝子的孝行感动了上天,于是,改平滩河为孝子河。

  在万盛,还有一位著名的慈善家和爱国者,叫刘子如(1870—1949年)。他本是个贫苦无告的青年,靠诚信创业成为富商,但他立下“不留金钱与儿孙买耻辱”的誓言,将钱财全部捐献出来搞慈善,创办了重庆市首家孤儿院和重庆中华基督教青年会等公益机构,红岩英烈江竹筠(江姐)就是在孤儿院学校毕业的。抗战爆发后,年已六十七岁的刘子如,竟组织了一支七十多人的重庆战地服务团,奔赴皖南前线,为国共将士劳军服务。他在前线整整待了三年,在阵地上度过七十大寿,被敌机炸伤过,成为双方将士交口称赞的传奇人物。

  多少年过去了,孝子河依然无声流过万盛城,将那些感人的故事带向远方。也许正是这种孝善、爱国、爱乡精神的浸润,让万盛这座城市具有一种特别的人文气质:包容,开放,坚韧,永不言败。

  还记得二十多年前,由于资源枯竭,万盛陷入空前的困境,财政拮据,企业*,工人大量下岗,我也经历了连续几年领百分之七十基本工资的艰难生活,甚至到重庆主城打过工。万盛人都很惶惑:出路在哪里,还有没有明天?

  所幸我们没有认命。全体万盛人都在为自己、为这座城市的生存与发展而不懈奋斗。那是一段艰难转型的岁月。如2001年引进福耀玻璃集团时,万盛还未通高速公路,招商条件很差,福耀老总曹德旺根本没考虑在万盛投资,万盛的招商领导在曹德旺办公楼前守了几天几夜,终于感动了曹德旺,决定投资万盛。通过近二十年合作,万盛目前已形成完整的玻璃产业链,成了西部重要的“玻璃城”。

  除了福耀集团,万盛还引进了神华国能、东方希望、珠海冠宇等一大批行业龙头企业,形成新能源、电子元件、新材料、生物医药等支柱产业,工业结构得到根本性调整。

  万盛的旅游更是从无到有,先后开发了国家AAAAA级风景区——黑山谷、万盛石林,全国“十大”网红景区——梦幻奥陶纪等二十二个景区景点,成为中国优秀旅游城市、国家全域旅游示范区、国家卫生城区、国家体育产业示范基地。

  作为万盛人,我见证了这座城市从“黑色煤都”到“绿色美城”的蝶变,看到它走上了一条资源型城市转型发展的阳关大道。我知道,经过转型的万盛,如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正展开强健的翅膀,翱翔于万里云天,书写着属于自己的美丽、自信与宽广。

  这之中有多少汗水、泪水、拼搏、付出?有多少疼痛、悲伤、喜悦、幸福?只有万盛人自己才能体味。

  这些年来,我为我的城市写过很多东西,诗、赋、歌词、散文都写过。但我最愿意对外人展示的,还是这首歌曲《行走万盛》:

  走啊走,莫停留,

  行行走走看不够;

  走啊走,莫停留,

  这是花开万盛的时候……

  真的,如果你不知道万盛,你可以来万盛走走。这是一座有风景、有故事、有温度的城市,需要慢慢地行走,细细地品赏和感受。

  (原载《重庆传》,该书由重庆本土25位作家、学者以及新闻媒体人撰写,外文出版社与重庆出版集团共同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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