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穆天子传》引发的昆仑-河首考(中1)
照例说些前言:此文为本号2019年11月6日发布“由《穆天子传》引发的昆仑-河首考(上)”一文的续篇。由于整个文章篇幅过长,因而中篇又分出个1/2/3来。之所以过了一年多才发布续篇,是因为本文谈论先秦昆仑,中间涉及到了《山海经》的内容,有些问题一直不踏实,直到把《山海经》先研究清楚了,文章也大都发布了,再回过头来看《穆天子传》,就发现两书关于昆仑的描述和提示,是可以相互印证的,认为存在矛盾的,不是没有读懂《穆天子传》,就是没有读懂《山海经》,或者是两本书都没有读懂,自然谈不上了。
此二书,再加上篇幅短小的《尚书 禹贡》,号称先秦历史地理学的三大基本著作。但凡要研究先秦历史地理,这三个(两书一文),是谁都绕不开的。绕开了的,都是假学问,或者是研究汉学的半吊子。我曾经批评了以北京大学为代表的历史地理学研究,现在的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中心也差不多,都很少见他们研究先秦的历史地理了。都是投机取巧,搞什么明清以来的东西,最多到秦汉。先秦的,就绕着走,或者蜻蜓点水,浅尝辄止。这不是老老实实做学问,这是做项目,做生意。因为这些容易做啊,容易立项,申请经费,容易出成果。搞不好还能捞一个“国家社科重大项目”,实际上那些所谓的重大项目,很多都是小儿科。《山海经》、《穆天子传》、《禹贡》这三座大山不攀登,绕着走,先秦历史地理学还有什么重大项目?
言归正传。学风变坏任他坏,教授扯淡任他扯。作为中国人,作为老老实实研究学问的人,字耕农还是觉得有这个把学问做到底的责任。总之,总要有一些对得起历史,对得起祖宗,对得起中华文化的人站出来,沉下来,认认真真读书,老老实实研究问题,只要有一口饭吃,就要把这个事情做下去。那么读者呢,如果您感兴趣,愿意读下去,愿意讨论交流,愿意批评指正,愿意不吝赐教,就是对民间独立学者最大的支持和鼓励,谢谢您了。
四, 一“丘”之祸,“垭”口无言
时代变迁,沧海桑田。气候变迁从而引发河道变迁。从西周的低温期到春秋的过渡,再到战国温暖期,人们对黄河干流的认识也发生了变化,从“河出昆仑”变为“导河积石”。然而水转山不转,万变不离其宗,“昆仑”却留在原地。在新的黄河干流源头寻找河源所出的“昆仑”,有似刻舟求剑。扩大搜寻范围,遍寻西北高山,提出种种假说,但都不符合条件。因为真正的昆仑只能有一个答案。
穆天子传:大通河-湟水为河水正源,今之正源称积石之南河
昆仑,《说文解字》之后魏晋隋唐的人加上“山”写为“崑崙”以示其为山名。我们不妨从语言文字学的角度来探寻这个词的本义。古汉语双音节词比较少见,以单音节词居多。“昆仑”到底是一个双音节的单纯词还是两个单音节词组成的合成词,恐怕还难以轻易下结论。如果“昆仑”的本义指部族,则很可能是音译其自称,则为双音节单纯词。当然昆仑二字叠韵,可能类似翩跹、徜徉这样的双音节单纯词。如果是合成词的话,我们分别来看“昆”和“仑”二字在古汉语里的义项,据《康熙字典》总结历代字书,昆是同的意思,仑是叙的意思。又凡物之圜浑者曰昆仑,圜而未剖散者曰浑沦。则昆仑的含义是连绵不断的高山,与今天地理学上“山原”的概念相合。山地地貌,最基本的元素是山峰,山峰连绵而成一线,则称“山脉”,多条山脉相互连续延伸,形成山系,而多条山脉聚集一处,中间也有一些较为低矮平坦之处,总体上形成向四面八方延伸面积广大的山原,由于顶上多山脉而不平,故而与高原有别。所以“昆仑”一名,与“山原”的特征是极其符合的。
穆天子传:郭璞只是注,不是著
《穆天子传》只有昆仑、昆仑之阿与昆仑(之)丘,并未提到产玉之地昆山
《穆天子传》提到了作为山峰的昆仑,即河首襄(昆仑)山,作为交通要冲垭口的“昆仑(之)丘”,还有两者之间的中转站,即昆仑山间的一个山坳“昆仑之阿”。而《山海经》混淆了作为山脉山峰的昆仑和作为交通要冲的昆仑(之)丘(虚)这两个概念。而且《穆天子传》书中明示,穆王并没有登上昆仑,只是到达了“河首襄山以西南”远观而已。而昆仑之阿则是可宿的山坳,昆仑之丘更是登上之后有参观祭祀等活动,停留了两天才继续北行。先秦最后的几大关门著作如《荀子》、《韩非子》和《吕氏春秋》,甚至汉代前期的先秦史料集大成之作《淮南子》,都未将“丘”与“山”相混淆。《山海经》由于其书各部分作者与时代并不一致,因而错乱杂揉。有些部分“丘”是垭口这个本义,有些与“山”同义。有的“虚”与丘同义,也指大山。有些“虚”则是指“缺口”,其实是水域、海域。详见下文《穆天子传》与《山海经》两书分别的“昆仑系列概念示意图”及论述。
《穆天子传》之昆仑
昆仑概念的三个层面:广义上指祁连山原,包含古籍文献中的“昆仑之阿”、“昆仑之丘”都在其范围内,东西长约1000千米,南北宽约2-300千米,包含山脉数十条,山峰数百座,总面积21万平方千米,跨今甘肃青海两省。中义上指疏勒南山山脉,主体在今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天峻县境内。也是《山海经》所言包括赤水、河水、洋水、黑水、青水、弱水的众水之源。狭义上则指疏勒南山主峰——海拔5808米的岗则吾结又名团结峰,即《山海经 海内西经》所谓“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其南有哈拉湖,即《山海经 海内西经》所言“深三百仞”的“昆仑南渊”。
有资料说当今大通河源出该峰东几十千米海拔5291米的岗格尔肖合力峰(纳嘎尔当),便认为该峰是先秦的河源昆仑。事实上如下文《幕后英雄祁连山》等权威资料显示大通河源头水流叫加巴尕当曲,源于天峻县沙果林那穆吉林岭(疏勒南山东段别称)东端的扎来掌,则扎来掌即上文“昆仑东北隅”,也并非岗格尔肖合力峰。河源所出的“昆仑”是六条大河的源头,不是哪一座山峰能够符合的,显然只有疏勒南山这条山脉才能满足条件。而参照哈拉湖这个“昆仑南渊”的位置就会明白,《山海经》指的山峰昆仑肯定是指岗则吾结团结峰,而不是更加低矮也没有“南渊”陪伴的岗格尔肖合力峰。此山峰虽然号称“五水之源”,但是有小河计算在内,如果计算小河,则岗则吾结所出之水更多,此峰在先秦未见特定名称,只是与近旁很多高峰一起被包括在中义的“昆仑”疏勒南山里。而《山海经》所谓“河出昆仑东北隅”,此“昆仑”作为多条大河之源显然是中义上的指疏勒南山。《穆天子传》所言“河首襄山以西南”,此山亦指中义昆仑即疏勒南山,即指大通河源出疏勒南山东北麓。
为了得到一个生动全面的感性理性相结合的认识,建议读者参照第三部分附录:《中国国家地理》总编单之蔷先生图文并茂的亲历考察记录《幕后英雄祁连山》一文,以及相关“祁连山脉”的更多资料。
广义的昆仑:祁连山原
“昆仑”从广义与当今“祁连山原”最为吻合。就是指黄河以西,河西走廊以南,塔里木盆地以东,柴达木盆地、鄂拉山以北,海拔3-4000米、面积21万平方千米的一片山地。与海拔4-5000米,面积240万平方千米的青藏高原相比,祁连山区是一个高度面积都要小很多的小型山原,因为山脉广布并不平坦,然而又非一条山脉,也非山脉延绵排列而成的山系,也不同于山脉交结在一起形成的山结,只有称为“山原”才最符合其状态。其核心是疏勒南山,主峰岗则吾结(团结峰)海拔5808米。东为大通山、达坂山,南为青海南山、宗务隆山、柴达木山、土尔根达坂山、党河南山,西为野马南山、野马山,北为托来南山、托来山、走廊南山等诸山脉。这个小型的山原,南隔柴达木盆地、茶卡盐湖、青海湖与更加高峻广大的青藏高原主体遥望。很多河流发源于祁连山原,尤其是其核心疏勒南山。在其东北就是该地区唯一的外流河大通河,大通河源头就是西周时期所说的“河首”,即《穆天子传》所记“河首襄山以西南”,《山海经》所言“河出昆仑(东北隅)”。《禹贡》称大通河为“西河”,因为《禹贡》认为积石黄河才是正源。而《穆天子传》将积石段黄河称为“南河”,因其当时水量不大为湿地形态,所谓“枝洔”。以发源于昆仑的大通河作为河之正源这种说法直到汉初还被保留,如《淮南子·览冥训》说的“河九折注于海而流不绝者,昆仑之输也”,只是汉人已经不知道其所在确指。与东流的大通河源紧邻的就是西流的党河源头,就是《山海经》、《禹贡》里说的黑水。而《禹贡》里说的弱水,就是今天称为黑河-弱水最终北流入居延海的河流,《穆天子传》中称该河为黑水,并未提及弱水。
一“丘”之祸:混淆“昆仑丘”与“昆仑山”
《穆天子传》第四卷结尾“里西土之数”一节有这样一句话:“自河首襄山以西南,至于舂山、珠泽、昆仑之丘,七百里。”这是极其关键的一句话,其断句有人从“西南”二字之间断开,就成了“自河首襄山以西,南至于舂山、珠泽、昆仑之丘,七百里。”则舂山、珠泽、昆仑之丘就只能在河首之南,事实上就第二卷原文记录的行程看,昆仑之丘以北是珠泽、珠泽以北是舂山,绝对不是向南而是向北行进,所以只能按照上面的断句方式“自河首襄山以西南,至于舂山云云”,这样就与上下文连贯畅通了。而且从这句话,我们可以得到一个明确的启示,那就是“河首”与“昆仑之丘”并非在同一地点,然而“河出昆仑”,就是说“河首”与“昆仑”应该是山水相连唇齿相依的。遍检原书,穆王所到之“昆仑丘”与“河水”并无关系,而且自“赤水之阳”北上“昆仑丘”之后,在整个去程中也再未提到河水,只有归程到了河套地区,才又提到河水。可见“昆仑”与“昆仑之丘”并非同一个概念、并非同一处地点,而是两处地点。如果这个基本认识不建立起来,仍旧墨守成规地认为“昆仑”与“昆仑丘”为同一概念同一地点,则无法进行进一步的推演论证。
通过众多的先秦竹简帛书等出土文献,加之甲骨金文的持续深入研究和不断发现,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汉代以来的传世学问和先秦时代的学问在基本概念层面还是有很大差别,如果忽视这些差别,以今拟古、以汉拟古,就会让我们误入歧途。其原因是秦火楚燹及汉初仍然实行“挟书之律”造成的文化凋零,使得传统的学问难以完整地传承下去。比如在《诗经》、《国语》、《左传》、《竹书纪年》、《穆天子传》等先秦文献里,如帝丘、老丘、商丘、尼丘、顿丘、陶丘、虎丘、八丘以及昆仑丘,丘还是本义“垭口”的意思,到了《山海经》,有时候就是“大山”的意思,还不是后来的“小山”的意思,可是为什么只有极个别的几个大山叫“丘”,其它的都叫山?这显然是解释不通的。《山海经》里提到的专属地名“某丘”二十个左右,基本上将丘与山相混淆,几乎没有用本义的例子。然而单言一个“丘”字却是其本义,如《海外北经》有“两山夹上谷,二大丘居中”,《海外东经》有“两山夹丘,上有树木”。 “丘”在甲骨金文里是象形字,就如其古字形所示,是山峰之间的“垭口”,也一度被混同于“谷”。相对于平地,丘肯定是高的;相对于山峰,丘肯定是低的,就是这样一个比平地高比山峰低的极其特别的地方,由于其在交通和战略位置上独特的重要性,往往成为关隘堡垒和早期族群定居的理想场所,因为低地会被洪水淹没,而大部分山顶难以定居。只有垭口既有水源,较山顶更为平坦且有开阔腹地,居高临下易守难攻,是早期聚居的理想选址,故而有帝丘、老丘、商丘、九丘等等著名居邑。据《国语·齐语》,齐桓公称霸之后在全国经营修筑了“八丘”这些军事关塞,都是指山岭垭口。而“谷”强调是山谿之水的出口,即冲积扇处,后来又泛指从下到上整个山谷,连山上的“丘”也包括进去了。由于“丘”一般都扼交通咽喉,与后代有些方言说的“垭口”这个概念相合,指山间狭窄的通道。比如扁都口,就是昆仑丘、大斗拔谷北段即今甘肃段的垭口。也即蒙古语里的“达坂”。
甲骨文金文里的“丘”字字形,隐藏着天大的秘密,即该字的本义
【按:图片前两个字形为甲骨金文“丘”字,形象地显示了其“垭口”的本义;后面两个为金文“丘”字形,稍讹,较抽象,易引发误解;到了秦代李斯、赵高、胡毋敬推出的简化字形小篆,丘就成了“上北下一”,难怪东汉许慎在其《说文解字》据此将“丘”与“北”扯上了关系。】
秦汉之际,出现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本词典《尔雅》,它收录并解释了《诗经》等经典文献里的词汇,成为当时学术复兴的基石之一。但是汉人包括当今学界大部分人不知道,《尔雅》对很多词的释义并不是本义,而是引申义或者转化义,甚至不少就是作者的私臆。很多基本概念已经与原义本义相去甚远甚至南辕北辙,比如作为野貓山貓和貓科动物代表的“豸”竟然被解释为无足的动物,而把本来指蛇虫的“虫”解释为有足的动物。如果豸无足,请问貓、豹何以从豸而不从虫,蛇、蛆何以从虫而不从豸?如果虫有足,请问“蛋”的足在哪里?“蛋”既然无足,为什么从“虫”而不是从“豸”?在关乎昆仑定址的问题上,对“丘”这个词本义的考察显得尤为重要,《尔雅》对“丘”的解释洋洋洒洒一大段,列举了数十种类型的丘,比如“丘上有丘为宛丘”,而“宛丘”在毛亨《诗传》还是“四方高中央下”这个丘的本义。《尔雅》这样的权威经典对于类似“丘”这样的关键词释义的含混最终导致了人们对“昆仑之丘”定址问题的种种盲目与谬误。汉武崇儒尊孔,圣人讳“丘”,于其文字本身的书写,后人往往“敬缺末笔”,于其本义,更是少有人敢越雷池探寻究竟。
《吕氏春秋校释卷六·季夏纪》 :“丘隰水潦”条下,陈奇猷认为,高诱将丘解释为高是不对的。然而又说高诱注《淮南子·坠形训》的“四方高曰丘”是对的,并且说《说文解字》亦云“四方高中央下为丘”。其实许慎《说文解字·丘部》这样解释:“丘,土之高也。从北从一。一,地也。人居在丘南,故从北。中邦之居在昆仑东南。一曰四方高中央下为丘,象形。”许慎从小篆字形进行分析,当然容易误入歧途,好在他还收录了正确的说法作为备选。陈奇猷又举出“丘”本来的字形,也没说明具体是甲骨、金文或者“古文”字形,说“象四方高中央下之形”,倒是正确。但是说丘有高义也没有完全错,因为丘肯定不是平坦低矮的地方。更准确地说丘是绝对的高相对的矮。是山间的鞍部,呈凹状,后来称为垭口或者隘口,因其往往是通过山地的交通要道,古代经常在这些地方修建军事设施,就成为关隘。
许慎《说文》的这个备选说法没有交待来源,但很可能是受司马迁《史记》的影响。《史记·孔子世家》:“生而圩顶,故因名丘云”。索引:“圩音乌。圩顶言顶上窳也,故孔子顶如反宇。反宇者,若屋宇之反,中低而四傍高也。”就是说孔子头顶呈凹状,并非说头顶是尖的,像后代说的山丘状。传说孔子母亲曾去祈祷过的“尼丘”也是尼山的鞍部垭口,并非尼山山顶的意思。“丘”这个关键词词义的转化异化,是后来各代学人苦寻“昆仑丘”而不得的一个主要原因。要寻找先秦文献所说的“丘”,包括昆仑丘、帝丘、老丘等等,一定要排除山峰山顶,当然也要排除今天所说“丘陵”( 就是还不够称为山的凸起地貌)这一概念,而只能是呈凹状的山间垭口。
孔子,名丘,字仲尼
高诱在《淮南子》注解里选择了太史公的正确解释,这是难能可贵的。《尔雅》“释丘”一节可谓洋洋大观,共列举各种类型的“丘”达30多个,最终却导致后世将“丘”的概念与山混淆。到了《释名》、《广雅》则说“小陵为丘”,这样就把先秦“丘”的概念彻底异化,此后世人都认为“丘”是小山。“丘陵”在先秦本来是指“丘”与“陵”两种既有区别又有联系的地貌,后来“丘陵”就成了一个双音节词,指高度不够称为山的小山包了。所以后代绝大部分研究者便以为“昆仑丘”就是“昆仑山”,包括本研究报告主要依据的郑杰文《穆天子传通解》及王贻樑、陈建敏《穆天子传汇校集释》,包括顾实等等历来的研究者都在这个关键问题上犯了错误,都以为“昆仑丘”就是昆仑这条山脉甚至是其主峰,这必然导致他们不能找到真正的“昆仑丘”,也不能找到真正的昆仑山,其实《穆天子传》说的“昆仑丘”只是昆仑山中的一个垭口而已。
至于何时何人何书何文首次将“丘”与“山”的概念混淆,需要再研究求证,至少《尔雅》是一极其重要的里程碑,其书也没有直接将“丘”的概念直接与“山”混淆,甚至保留了古代珍贵的概念“融丘”、“昆仑丘”,但是太过庞杂,后人不深究极易陷入“学而不思则罔”的怪圈。这就是历史地理学、文字学乃至整个传统文化上的“一丘之惑”,“丘”这个关键概念的混淆,是导致近两千年来难以找到真正昆仑与昆仑之丘的原因。
《穆天子传》一书前四卷提及的山多达数十座,提到的“丘”仅仅一处即“昆仑丘”。言及舂山则曰“是惟天下之高山也”,至于“昆仑丘”则并未像《山海经》那样直言其高。如果“昆仑丘”(含昆仑之丘)是所到山中之最高者,则不应有以上述描述舂山之语。亦足可见,书中所言“昆仑丘”并非“昆仑山”,也不是后代说的低矮的小山,如果说“昆仑丘”是一个低矮的小山就是当今的“丘陵”概念,则又成笑话了。所以“昆仑丘”最合理的解释就是昆仑这座当时中国人认识范围内最大最高山间呈凹状一个垭口,历来是连接中原与河西西域的交通要道。说其高,相对于沟壑涧渊和平原山阿,有绝对可观的高度,今天可知其海拔3700多米,已经高于中原五岳和大部分的山;说其不高,相对于其周围的山峰巅顶,丘又是地势较低之处,该垭口周围海拔4000米以上的山峰比比皆是。所以,相对来说,丘是矮的;绝对来说,丘又是高的。丘是低于山顶山脊呈凹状的山间垭口,又远远高于山下的平地盆地,这就是以《穆天子传》为代表的先秦古籍中所说的“丘”。《尔雅》、《山海经》中“丘”的概念较为复杂含混,《释名》、《广雅》彻底错误解释之后,“丘”就渐渐变成低矮小山的意思,其作为“垭口”的本义就湮灭了。
先秦文献屡屡提到“丘”,比如,《国语·齐语》言及八丘:“筑葵兹、晏、负夏、领釜丘,以御戎狄之地,所以禁暴于诸侯也;筑五鹿、中牟、盖与、牡丘,以卫诸夏之地,所以示权于中国也。”
【按:是说齐桓公修筑于八丘,在八处山道隘口建立关塞,因而从军事上控制了戎狄及诸夏。不可能把要塞关隘建立在山顶上,山顶风雨大,雷电多,很多山顶根本不容建筑,而且水源是个问题。】
《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研究续编·容成氏》“昔舜耕于历丘,陶于河滨,渔于雷泽”,而《史记·五帝本纪》对此表述为“舜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意思大致相同,甚至可以看出太史公著《五帝本纪》的原始史料即来源于类似“上博简”这样的材料。只是先秦人明明言“丘”,而汉代人却说成“山”。而且前文有述,司马迁是汉代极少数明白“丘”之本义的学者,可是在这里他自己都把“丘”说成了“山”。足见当时社会观念影响之大。
《山海经》里把“昆仑丘”有好几处直接说成“大山”。如《西山经》:“西南四百里,曰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河水出焉,而南流东注于无达。【按,根据下文《海内西经》可知,源于昆仑者有赤水、河水、洋水、黑水、青水、弱水共六水,此处缺青水、弱水。这里说的昆仑之丘,显然是秦汉之际混淆了“丘”与“山”的错误概念,就是指山脉的主峰,并非先秦指“垭口”。】
《海内西经》:“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际,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赤水出东南隅,以行其东北。”【按:虚,不管是不是避孔子之讳,还是指丘,这里的昆仑之虚,也是指山脉主峰,是汉代以后的含义,并非先秦指的山脉岭垭口。这里将昆仑之虚与昆仑本身的含义混淆,也使得后人长期以来陷入混沌。】河水出东北隅,以行其北,西南又入渤海,又出海外,即西而北,入禹所导积石山。洋水、黑水出西北隅以东,东行,又东北,南入海,羽民南。弱水、青水出西南隅以东,又北,又西南,过毕方鸟东。【按:此处说明黑水与弱水显然是发源地流向都截然不同的两条河,后代将黑水与弱水混为一谈,增加了破解昆仑之谜的难度。既然是出昆仑虚东北隅,就应该指大通河——湟水,后面又说渤海、海外,再入积石,由此知道这里的内容是秦汉之际概念混乱之后所作。这里的六水围绕疏勒南山是按逆时针方向,当依次为今天的布哈河、大通河、疏勒河、党河、大哈尔腾河、巴音郭楞河。】
《大荒西经》: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按:跟前面几处错误一样,这里将“昆仑之丘”索性直接称为“大山”,可见“丘”真正的本义——“两山之间的鞍部”即凹状的“垭口”到这时显然已经湮灭,这也是后来一千多年始终无法破解昆仑之谜在古汉语古文字学上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
昆仑(之)丘——大斗拔谷——甘肃民乐扁都口到青海祁连峨博岭垭口
昆仑(之)丘在《穆天子传》所指,今天称为祁连山原的一个凹状垭口,即青海祁连县俄堡镇峨博岭垭口至甘肃张掖民乐扁都口一线的祁连山间垭口,海拔3700多米,在历史上曾是赫赫有名的大斗拔谷。很可能由于缺文的缘故,目前我们能看到的《穆天子传》并未有直接提到作为山峰的昆仑的内容,仅有一句省略语“河首襄山以西南”,这里的“山”就是说昆仑山。倒是描述了其它很多山峰,比如舂山,群玉之山等等。昆仑(之)丘在《穆天子传》只是作为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和军事要塞来出现。《山海经》则直言“昆仑(之)丘”是大山甚至主峰,其实是指疏勒南山山脉及其主峰岗则吾结(团结峰)海拔5808米,至今仍然是一座冰川广布、极难攀登的雪山。而《山海经》里说的“昆仑南渊”,应指今疏勒南山南边的哈拉湖。
可见如果把“昆仑丘”理解成“昆仑山”认为指昆仑这座山的山顶主峰,则大错特错。《穆天子传》一书中有相当详细的周穆王登上“昆仑丘”的内容,丘上既有黄帝之宫,还有封隆之葬,后来还派驻了守军,可见其地是有相当的面积,不可能是难以攀登的雪山顶峰。书中也有穆王登上舂山的内容,但是很明显,书中明示舂山是一座“天下之高山”,而对于“昆仑丘”却没有任何描述高山的迹象,根本不是他书如《山海经》中所言昆仑那种巍巍雪山至高无上的形象。因为《穆天子传》说的昆仑丘只是昆仑山原中的一个垭口而已,这个垭口是进入河西走廊的咽喉要道,故而战略交通位置都特别重要而已。《庄子·外篇·天地》:“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而遗其玄珠。”《庄子·外篇·至乐》:“昆仑之墟,黄帝之所休。”这是《穆天子传》言昆仑之丘有黄帝之宫的又一可信度极高的先秦文献的直接证据。而且所述行程与《穆天子传》所言从“赤水之阳”北上“昆仑之丘”亦合。《庄子》成书时间与《穆天子传》入土的前295年恰好处于同一时代而稍晚,庄子其人殁于前286年,其书学界认为有一些篇目尤其“杂篇”,为后学所作而非出自其本人手笔。真正作为山脉、山峰的“昆仑”到底在哪里?肯定是这个山脉里的山峰甚至主峰。《山海经》提及昆仑的内容有十几处,但这些内容并不尽统一,甚至有互相矛盾的现象,这都是很正常的。因为先秦尤其春秋之前和战国以后尤其秦汉以降,矛盾对立的文化现象比比皆是。
而祁连山原一带符合山岭垭口这一特征,同时肯定是历来的交通咽喉,最可能的地点就是史书中屡见的大斗拔谷,今天甘肃段叫扁都口。根据《丝绸之路大词典》所言,丝绸之路东段南道即自乐都、西宁、大通、大坂山口、峨堡,穿越祁连山大斗拔谷,而达河西张掖,这一路线开发最早。而北道至少在三国后,从兰州西逾乌鞘岭至武威的新道才开始兴盛起来。可见乌鞘岭路线的难度要高于大斗拔谷,所以可以理解为什么穆王乃至黄帝等古圣先贤何以舍近求远,不走乌鞘岭而走大斗拔谷。因为关陇车马大道的开通是《史记》所谓的“文公逾陇”之后,即便如此陇坂仍以高峻艰险著称,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武威石羊河流域在这个时期水量极大,导致冷龙岭北麓洪水泛滥,在武威一带形成大面积的沼泽湖泊,阻断了河西走廊的交通,即《山海经·西山经》“自宓山以至于钟山,四百六十里,其间尽泽也”所指。这里的“钟山”即《穆天子传》里的“舂山”,至今仍有“钟山寺”,后来也叫焉支山,如今叫大黄山;宓山应指武威南的冷龙岭,这一带有发源于祁连山老龙岭山脉的众多河流,有黄羊河、木河、塔河、西营河形成的石羊河水系,还有东大河、西大河,长期在民勤北形成“都野泽”,而在山麓形成大面积沼泽是完全可能的。所以直到战国后期,河西与中原的交通都是沿着黄河绕个“几”字形的大弯子,当然也可能是借助黄河水运的便利,总之不像后来关陇道路通畅之后,就直接从关中翻越陇山到陇西、河西走廊和西域。
《读史方舆纪要》:大斗城在卫(凉州)西二百里。《新唐书》:本赤水守捉城也。亦曰赤水军,本名赤乌镇,有赤乌泉。西魏时,置戍于此。废帝钦二年,吐谷浑叛。魏通使于齐。凉州刺史史宁觇知其还,袭执其使者于赤泉。唐因置赤水军,幅员五千一百八十里,军之最大者。开元十六年,改为大斗军。因大斗拔谷为名,属河西节度使。天宝六载,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以部将哥舒翰为大斗军副使,是也。
《通典》:赤水军,在凉州城内。盖改赤水为大斗,因移军于城内,仍存旧名也。大斗拔谷山,卫(凉州)西二百里,山甚高。隋炀帝大业五年,伐吐谷浑,自张掖东还。经大斗拔谷,山路隘险,鱼贯而出,风雪晦冥,士多冻馁死者。唐武德初,西突厥阙度设为李轨所败,窜于达斗拔谷,寻为轨所灭。唐贞观八年,李靖讨吐谷浑还,上遣使劳军于大斗拔谷。唐开元十四年,吐蕃自大斗谷攻甘州,焚掠而去,是也。亦作达斗拔谷云。
【按:而根据研究报告对穆王西征路线的还原,确定在大斗拔谷以北舂山以西不远处今甘肃民乐县西部祁连山北麓冲积平原一带就是当年周古公亶父将女儿女婿远派河西而建立起来的“赤乌氏”之地,与远派苏南一带泰伯仲雍建立的吴国遥相呼应,成为关中周政权的两个远方之主。以上两条史料是《穆天子传》提到的赤乌氏的有力佐证。】
再回头来看先秦诸夏所谓“昆仑”者,当时人无法到达青藏高原腹地,故而将当时所见范围内祁连山原的最高山峰疏勒南山的主峰海拔5808米的雪山岗则吾结视为天下最高山,加之其为母亲河黄河的源头,当时古人便以为它是“帝之下都、百神之所在”(《山海经·海内西经》),其实这座山峰的攀登难度相当大,据《山海经》说只有“仁羿”成功登上了顶峰,直至今天都不是那么容易攀登的,后面附件里有近年清华大学登山队攀登失败的资料。的确,《禹贡》里提到的所有山中,包括西部的西倾山、岷山、汶山、积石山、三危山、合黎山、鸟鼠山、敦物山、朱圉山、嶓冢山等,中原的太白山、终南山、五岳、太行山、太岳山、熊耳山,更不用说东部的桐柏山、大别山、荆山等等,与昆仑相比,真是无出其右、无与伦比者。今天我们知道,青藏高原上有很多更高的山,天山西段、喀喇昆仑山中更高的山峰也不少。但是这些地方当时中原人缺乏认识,青藏高原由于当时气候更加恶劣,加之平原上人一时无法克服也难以认识的高原反应,使得这种探索成为不可能。天山西段实在太过遥远,与河西之间有难以通行的沙漠相隔,真正能到达者寥寥无几,而且古人由于认识水平科技手段所限,无法准确测量对比山峰的高度,只能靠直观目测这些皑皑雪山。所以在中原古人的认识范围内,能够认识到“昆仑”为天下最高山,黄河发源地,已属难能可贵,不能再苛求了。
符合山岭垭口这一特征,同时肯定是历来的交通咽喉,除了扁都口,另外一个较为可能的地方就是乌鞘岭。但是根据《丝绸之路大词典》所言,丝绸之路东段南道即自乐都、西宁、大通、大坂山口、峨堡,穿越祁连山大斗拔谷而达河西张掖,这一路线开发最早。而北道至少在三国后,从兰州西逾乌鞘岭至武威的新道开始兴盛起来。可见乌鞘岭路线的难度要高于大斗拔谷,而且很可能就是《山海经·西山经》所说的“自密山至于钟山,四百六十里,其间尽泽”之处,就是当时石羊河流域水量极大,在武威平原形成大面积沼泽湿地无法通行,所以可以理解为什么穆王乃至黄帝等古圣先贤何以舍近求远,不走乌鞘岭而走大斗拔谷。而且关陇的开发也要晚一些,所以到了战国后期,河西与中原的交通都是沿着黄河绕个“几”字形的大弯子,而不像后来关陇开通之后,就直接从关中翻越陇山到陇西、河西、西域。
所以,笔者认定“昆仑之丘”是今青海俄堡镇俄博岭垭口一直到甘肃民乐扁都口这一带的山间谷地,历史上曾称为“大斗拔谷”。
《穆天子传》中的“舂山”就是附近张掖东南山丹县的焉支山,生物繁盛的主峰毛帽山海拔3978米,高于秦岭太白山,故而得以被遍游名山大川见多识广的穆王赞为“是惟天下之高山也”。当然此山给人感觉很高,与其在平原上拔地而起的山势分不开。因为古人无法准确测量山峰高度,只能靠直观感觉,所以相对高度成了衡量山峰高低的主要因素。
如今的甘肃民乐扁都口一带,就是《穆天子传》里的昆仑之丘所指
作为交通要道的昆仑之丘——大斗拔谷、扁都口的附属资料
大斗拔谷是河西走廊中部横穿祁连山的一条有名通道,今为民乐县扁都口。这条山谷长达60千米,两山夹峙,一水中流,历为连通河西走廊和青海的古道。千百年来,在这里演绎过许多悲壮奇绝的历史故事。两千多年前,汉武帝时张骞通西域,第一次出使,走的就是这条古道。张骞出陇西后,由永靖渡过黄河,进入青海境内,沿祁连山南麓西行,穿大斗拔谷进入河西走廊,不料刚走到山丹的焉支山下,就被匈奴俘获,以至被困河西,在匈奴人手下做了10年奴隶。一作“达斗拔谷”或“大斗谷”。即今甘肃民乐县东南甘、青两省交界处的扁都口隘路。自古为甘肃河西走廊通青海湟中的捷径。
《穆天子传》“昆仑”概念示意图(张钦恒,2019):
穆天子传 里的 昆仑 概念示意图
资料:大斗拔谷 发布时间:2011年12月12日 22:19 信息来源:西部民乐网
遥远的大西北,河西走廊南侧,巍峨的祁连山由东向西绵延千里,成为甘肃、青海之间的一道天然屏障。大山阻隔之下,南北间一条横穿群山的百里峡谷,打通了悬于祁连群峰两侧的甘青两省,其地理位置可想是何等显要了。
那条峡谷,便是大西北有名的大斗拔谷。这是一条奇特的山谷。它自南向北,在两山夹峙之下左冲右突,顽强地支撑起百余里行程,硬是以惊人的魄力穿过层峦迭嶂的大山,开劈出一条连通河西走廊和青海高原的天然通道。大斗拔谷蜿蜒于群山之间,崎岖险峻,海拔高达3700多米,气温落差大,天气变幻无常,时有六月飞雪。
有了这条天然通道,数千年来,这儿便成了连接大山南北的咽喉之地。两千多年前,雄才大略的汉武帝为解除匈奴对西汉的威胁,打通西域通道,派遣侍郎张骞出使西域。张骞带领百余人从长安出发,经陇西,过黄河,沿着祁连山南麓西行,而后经大斗拔谷穿越祁连山,进入河西走廊。……
今天,从河西走廊通往青海西宁的227国道已顺利穿越祁连山这条有名的大峡谷,古来险峻的荒谷危途变成了畅通无阻的现代化交通大道。古时的大斗拔谷,今已更名为扁都口。
扁都口在祁连山中段,贯通南北的垭口,海拔三千五百米,南通青海祁连县俄堡镇,北达甘肃民乐炒面庄,地势险要,山势峻峨,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商旅通行的重要通道之一。丝绸之路南路就是由此从青海入甘肃张掖再往西域的。横断祁连山的扁都口峡谷,长28千米,最窄处仅宽10余米,却一直是汉、羌、匈奴、突厥、回纥、吐谷浑、吐蕃等民族出入甘青的要道,古人称之为“大斗拔谷”。
西汉建元三年(前138年),为联合大月氏共击匈奴,张骞率百余人过扁都口出使西域,却在焉支山下被匈奴俘获,为奴十年才得逃脱;元狩二年(前121年),霍去病沿张骞的路线奇出扁都口,大败浑邪王,河西终于纳入大汉版图。
东晋隆安三年(399年)高僧法显出扁都口后渡流沙,越葱岭,成为中国首位往“西天取经”的高僧。十六国时期,北凉沮渠蒙逊和南凉拓跋氏的几次交战也通过扁都口进出。隋炀帝灭吐谷浑后,于大业五年(609年)西巡,六月中旬过扁都口突遭暴风雪,“士卒冻死大半”,却使他成为中国西巡最远的皇帝(不考虑穆王西征的话),巩固了中央对西北的控制。唐朝这里置“赤水守捉”保护西域通道。此外,成吉思汗夺取西宁,李自成部将贺锦攻占青海,康雍乾平定准葛尔,以及现代很多战役都曾取道扁都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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