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渐长之后,在阅读口味上更为偏爱非虚构的口述史或传记。历史比虚构更精彩,只要想到这些人物活生生地存在过,构成了我们的历史真实的一部分,就足以令人心潮澎湃。《仁慈江湖》中,作者自述:“十年读书,十年登山,十年检藏。人生最好的时光只有中间三十年:前十年读书修身,中十年经世致用,后十年沉潜总结。”此书正是沉潜与检藏之作。上卷是作者半生所遇的师友亲人,下卷是历史长河中的精神之交。在其上卷,以作者的生命经历为串珠,连缀起了若干篇人物记。这些人物或可亲可敬,或任意江湖,正如张宗子的评价“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张旭酒后作狂草,挥毫落纸如云烟。”80年代是被媒介多方建构的一个历史神话,90年代则是一个蕴藏更多转折的十年,《仁慈江湖》以一种个人化的写作让我看到了九十年代的历史面影。《师父》的英雄心气,《父亲记》的深沉隐痛,《从北大到南大》的宏阔深邃,《君子不器》的蕴藉风流,连绵成了一部精神大传。
《仁慈江湖》,作者: 樊国宾,版本: 纯粹|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9月
此书很难归类,它根源于一个人真实的生命史,但叙事不是压倒性的,人事勾勒与议论纵横,使得行文带着极高的思想密度、强度。它更像是一部精神自传。《仁慈江湖》不类任何一种主流的文体。本质上作者的书写承继了古典传统中的笔记体,类似于顾亭林的《日知录》、王应麟《困学纪闻》等先贤的文风。叙事与思想密织交接,贯穿全书,或是观点,或是臧否人物,或是历史、哲学、美学、鉴赏、考据等等。作者自述更为精确:“中国历史上有一类文体,在《二十四史》《资治通鉴》的遮蔽下,在互嵌性社会文化的粥塘里,在盛世君臣的背后,如一簇簇微暗的篝火,于禅狐困鸣中顽强生长——这就是寄兴于天文地理、延章国典、草木虫鱼、民俗风情、学术稽考、神鬼仙怪、艳情趣谈之间的随笔、杂录、传奇、琐闻、志怪等著述,它们巨大至穹庐,微小至芥子,囊括千方,包罗万象,琳琅满目,落英缤纷。” 显然,作者心仪的是“在野之学”,是一种在体系之外的自由与率性的写作。
读解此书,关键词是知识人的道统,大学之道,读书的意义及文化精神都是围绕这个核心的。读书为何?是修身律己,是陶铸人格,是明道救世,更是在无尽的历史长河里的精神自渡。于作者而言,是淬炼“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基于个人尊严的精神自由”,是蓄养黄宗羲意义上的“诗书宽大之气”。“书生自有嶙峋骨。宁可孤独,也不违心。宁可抱憾,也不将就。”此书从读书问道的生命历程出发,以汪洋恣肆的史笔,痛陈自己的前半生。“通过这‘十年读书’,构筑了自己一生最重要的人格理念、价值情怀以及在纯正趣味方面的层层进益,从而支撑了之后‘十年登山’的宽广心灵底座”。文中铺陈的人与事、历史图景足够磅礴,足够广阔,让我们看见一个具备高度文化标本意义的中国当代精神传记。这种宏阔的历史感,使它超越个案的意义,镶嵌在当代知识人心史序列之中,也镶嵌在两千年士的传统之中。知识人的道统,正是在先生与青年的互相辉映中传递的,燃灯者也是传灯者。总有一种严肃青年的气质,保留在不辍的心史之中。写作的意义,大学的意义,就是将这一点严肃的对人类智性生活的热爱书写在历史中。这是我们身为万物之灵的根本。
独特,不是另类,独特是要有精神含量的。从北大到南大,作者的生命史颇为宏阔。南北两大名校求学问道,当然是难得的际遇,但真正独特的是作者的心灵吞吐。作者与当代一批最精英的学者有过近距离的接触,描画出当代知识群体的命运侧面与幽微心境。作者史笔中的针砭与评议,写出了复杂的历史情境下,先生们与我们一样饱经世相与人性之苦,一样挣扎求道,一样面临绝望与虚无。
《竹林七贤》,(清)张大千
君子求诸己。全书也是中年之“我”向青年之“我”的发问。不是一时一事的臧否,而是调动起全部的精神资源审视和回应自己的生命。什么是“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所谓‘周旋’,我的理解是:‘自己’这个东西是看不见的,只有跟很强的东西、水准很高的东西、可怕的东西狠狠碰撞,反弹回来,才会恍然大悟‘自己’是什么。比如面对屈辱时,去和它干一仗,你就获得了玩味它的资格,进而才能成为你自己。”此书弥漫着一种佯谬或曰反讽的美学。蓬勃炸裂的思维触角,指向了一种有难度更有乐趣的阅读。《仁慈江湖》的阅读快感来自多重复合的层面:汪洋恣肆的文字,鲜活奇崛的人物,思想的力度与密度,独特的文体,堪称兼具了“格式的特别”与“表现的深切”。那些经历过的人与事,正是入乎其中,出乎其外。作者的知识含量和精神当量,使得生命与精神的成长成为主角,山鸣谷应与夫子自道并行。朱又可在序言中说道:“知识不等于就是美学,它们不过碰巧地在他身上融合起来了。它们在他手里简直是野性的,狼奔豕突的,不是一种装饰,而是一种性格。”思之力与文之美,令人惊叹地形成了一种知识美学,成为作者极其独特的精神标识。
在道统之外,我看到了写作的原动力——存在的焦虑。“一生倏忽几十年,人既可变枯草,亦可成乔木;既可若蜉蝣,亦可类王虎,但最终千乘万骑上北邙,统统逃不脱凋零、灭亡和消失。”我想起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一代欧洲文化人的心史。那过往的美好、秩序与尊严,那无尽的伤感与追怀,竟然使得这位已经逃到南美的大师在对坍塌的欧洲精神家园的回望中自戕。尽管面临的时代不同,每一代文化人面临的精神困境是相似的。书写是多么重要啊!如果没有书写,人类记忆的高光,人类精神的高光,就这样昙花一现湮没了。
《昨日的世界》,作者:(奥)斯特凡·茨威格 ,译:徐友敬 等,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8年7月
真正的伟大是原创的。我们评鉴一个作品,最终极的标准是真刀真枪的见识思想才情。关键节点在于心灵的独特度,在于自出机抒,成一家之言。今时今日,文学已经高度边缘化了。但越是风雨如晦的年代,人类心灵越是需要文学的永恒的慰藉。文学发乎于情,我一直觉得“有情”是难得的慧根。顾随说过,佛家的“皆大欢喜”从来都是动情的,只有动情才能入心。所以他觉得王维的禅诗太讲究寂灭,没劲。顾随亦说过,热烈皆从寂寞心生出,寂寞心盖生于对现实的不满。这种高贵的不满,是一切文学与哲学的出发点。
无数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从这个意义上,《仁慈江湖》正是践行了作者长久以来的生命态度,那就是主体性。“生命短得不能让人干小事。假如每个人对于自己的生命都充满一种审美热情和一种超越性旨趣,人类岂不是可以进化得更快一些?”
作者|于谈
编辑|宫子
校对|卢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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