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定国
要了解衡阳，不可不知“衡阳八景”，而要知“八景”，不可不读衡阳最著名大师王船山的“衡阳八景词”。作品生动刻画了衡阳八景的“全景图”。其中有：“雁峰烟雨”的清翠欲滴，“石鼓江山”的清远阔大，“东洲桃浪"的清丽花雨，“西湖荷花”的清香锦秀，“花药春溪”的清新芳草，“岳屏雪岭”的清空雪舞，“朱陵仙洞”的清幽仙踪，以及“青草渔灯”的清寂孤影。“八景词"把衡阳秀美如画，清新脱俗的自然山水美和渊远流长，厚重人文内涵融为一体，数百年来成为衡阳“精神性地标”，衡阳文化象征之一。但是，由于作品产生的特殊年代，作者的特殊身份以及特殊的艺术表达方式，在历史的风烟迷雾中，形成了不少让今天读者疑惑的“谜团”。大略有：1，创作动机之谜；2，结构手法之谜；3，“峰雁齐飞”之谜；4，“渔阳鼙鼓”之谜；5“桃根南渡”之谜；6，“酸风冷露”之谜；7，“佛门茶道”之谜；8，“火龙胡沙”之谜；9，“朱陵仙踪”之谜；10，“羊裘垂钓”之谜。本文就从此入手，为大家游衡阳八景作“精神导游”，解开谜团。
（一）“衡阳八景词”的创作动机之谜
“八景词”在王船山文集的“潇湘怨词”一卷中，原题叫“潇湘小八景词”。作者在作品序言中这样说：“乙未春，余寓形晋宁山中，聊取其体，仍寄调摸鱼儿，咏潇湘小八景”。乙未年，是公元1655年，清顺治12年，南明永历9年。当时王船山37岁。已经是投身反抗满清斗争十年后。而且正在流亡之中。前一年1654年，他隐居流亡在衡阳常宁瑶寨山乡，“变姓易服”，躲避清政府的侦缉。这一年又流亡到郴州，在兴宁山隐居。写“衡阳八景词” 有两个动机：一是受到明朝初年著名诗人瞿佑，字宗吉的“咏西湖景”作品影响，宗吉词学习模仿南宋词人辛弃疾“摸鱼儿”体裁。每一首都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一类“词意凄绝”风格的句子。但是，瞿词所处时代，是汉人打败了“胡人”。无须这样哀怨。而自己正处在山河破碎时，咏景采用辛词“摸鱼儿”体裁句式，表达满腹悲怨，要远远超出前人。二是船山高度重视这组“衡阳八景词”。写完十年后，仍然有极为强烈的悲愤哀怨之情：“阅今十年矣，亦了不异初意。乃不敢重吟此曲”。就是说，与当初的感受一样，强烈的感情冲击使他不敢再去读这组作品。又自称：“水碧沙明二十五弦之怨，当有过者。”这是用唐诗人钱起诗“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两岸苔。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归雁诗》)典故，但认为自己的亡国哀怨远远超过前人的思乡“清怨”。一直到十六年后，船山又写了“潇湘大八景词”及“潇湘十景词”，都还在念念不忘写“衡阳八景词”的“初志”：“重吟大八景词，复用瞿辛原体，旌初志也”。这个“初志”就是船山创作“八景词”动机：对大好河山沦入敌手的悲愤哀痛，对美丽故乡风物名胜的无限眷恋怀念。
（二）“衡阳八景词"的结构。手法之谜
以南宋爱国词人辛弃疾“摸鱼儿”词体来抒写“衡阳八景”，在结构上有一个鲜明断层特色：“先乐后哀”。全词上下两阕共21句，在倒数第六句时，总有“当头棒喝”似的一句：“君莫舞，君不见”一类警示语。由乐转哀，情感陡转。让人从对美景的欣赏陶醉中猛醒过来，跌落回到残酷现实。这样“以乐景写哀”，形成哀乐对比反衬，使乐者愈乐，哀者愈哀，在审美心理效果上，就会“倍增其哀”。是王船山诗歌美学创造的一大特色。在艺术手法上，“八景词”总体属于豪放风格，大气势，大开合，大手笔。基本上每一首第一个字都是用雄浑刚劲，力拔千钧的动词来领起全篇，有淩空跃起，高屋建瓴的宏大气势。如“雁峰烟雨”的“插青天”的“插”，“石鼓江山”的“瞰蒸湘”的“瞰”，“东洲桃浪”的“剪中流”的“剪”字等。每首词前半部以景为主，景中有情，后半部抒情为主，情中有景。情景交融，浑然天成。手法上还有一个为今人困惑的特点是大量用典，八首词168句，可以确认的典故有42个，再加上一些特定词汇，约有70多个义项需要解释。对今天的青年读者来说，大概平均读两句多点就会碰到理解障碍。但一当我们理解了典故内涵，就会“如行山阴道上”，处处可见美不胜收风光:丰富的神话传奇，多彩的民俗风物，厚重的历史人文哲理在熏染心灵， 陶冶情操!
（三） “雁峰烟雨”:“峰雁齐飞”之谜。
衡阳回雁，早已成为中华灿烂文明传统里的一颗明珠，中华大地上一个传奇“地标”。“雁峰烟雨”一景，更是衡阳最具特色的“文化名片”，船山把它列为八景之首，以大手笔，大气势奠定了八景词的神奇浪漫风格，在烟雨迷蒙中给人以无穷想象空间。全词一起笔就这样雄浑刚劲：“插青天俯临图画，一壁翠光欲滴”。一个斩钉截铁的“插”字，突出了雁峰的傲然兀立气派！“俯临”二字更赋予它一脉生命活气，雁峰好似也张开翅膀，在迎接南下大雁：“炎风吹断阳禽影，认得孤峰回翼，如相识”。这里，雁是落群断影的“孤雁”。峰是“回翼”来迎的“孤峰”。它们“如相识”？太熟识了！上千年的美丽传说！衡阳回雁！烟雨雁峰！峰雁一体，翱翔千年！且慢！“炎风”乃是东北风，是东北边来的满清鞑子！
刀锋所向，驱散了南下群雁“阳禽影”！剩得孤峰孤雁，天涯沦落。同命相怜，相濡以沫。然而，它们还要奋飞而前。它们要给大难临头的美丽家乡一点警示呢:“记寒声萧萧，咽尽霜华夕。望中何及。尽簾压千丝，窗飞一缕，垂幕笼轻碧”。烟雨朦朦中的美丽雁城，是这样温柔多情，“千丝”谐音为“千思”。千万雨丝风片，笼住了千万人家的簾幕。偏巧就有一扇小轩窗格外多情，飞出一缕情丝，向峰雁老友致意问候!在一“压”一“飞”之间，对比衬托出这烟雨朦胧景色既有弥漫感又有灵动感。衡州城繁华，端的是笙歌如潮，银灯似海呀!“回首处，危亭斜倚南陌，满城春滑笙歌腻，消尽银缸夜色”!三百多年前，人们还不知道日本东京有个最繁华的“银座”，敢情衡阳早就是繁华的“银缸”了！作者用“春滑”，“歌腻”两个细节流露对人们沉缅奢华享乐不满与厌恶。这还不是“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商女”吗？是该唤醒“不知亡国恨”的人们了：“君莫惜，君不见黄沙汉使无消息”！出使大漠敌国的“汉使”得不到和平的消息，大难临头了!看着醉生梦死麻木不仁的人们，作者长叹：“秦关坐隔，听沙岸残更，野塘晓阵，总似三生笛。”这里作者巧妙化用谢灵运“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诗典故。蕴籍表达怀念故国明月（明朝）之情。而用“三生笛”（源于“三生石”传说）典故，更把“前世”，“今生”，“来生”三世的眷恋融为一体，无限惆怅地向家乡投去最后一瞥。此词以烟雨梦幻始，又以梦幻三生终，是八景词里人生喟叹意味最浓烈的。
（四）“石鼓江山”。“渔阳颦鼓”之谜
作者一起手就用十三字勾勒出“江山”阔大清空，江流三水双汇，风帆点点远去的壮丽画面：“瞰蒸湘曲影双清，流下洞庭秋远”!此句雄视天地，胸襟恢宏!俯瞰着脚下湘江蒸水耒水三水交汇奔腾。直泻千里，灌注天下洞庭!俨然是“王者气象”!这是写“江山之壮”。大好河山，山川壮丽多姿！又写“江山之险”:“危崖突兀玉峰寒，界破蒼流一线”。高大巍峨的云峰，绝壁悬兀的关隘。在这大好江山里恃险而安的人们，接下来该是“江山之乐”了: “谁许见，只鲛宫金绳，夜拥鱼龙怨。画船歌扇，对笑水江花，窥楼晕月，惹尽流霞片。”果然，“江山”的小朝廷主人出来了。作者以龙王的鲛宫喻王宫，描绘小朝廷花天酒地的糜烂，他们举起“流霞”美酒杯，欣赏“鱼龙”杂戏，乘坐歌舫画船挟妓狂欢。声震江花，月晕地暗，玉楼倾倒，丑态百出! 如此糟践百姓血汗，自毁江山!作者怒斥:“君莫羡，君不见渔阳挝断霓裳宴!”。 这用的是唐安史之乱典故，安禄山从渔阳起兵，颦鼓动地!打断了唐明皇给杨贵妃谱曲的“霓裳羽衣舞”表演!作者并警告小朝廷统治者：“行乐地，记取韶光迅转”，“沧桑已变，想眉黛娇青，眼波凝绿，不是旧时面”！这是在尖锐嘲笑当年那些宴会上起舞的明朝宫女早就变成满清格格了！由江山之乐写入江山之乱、国破家亡!正是王船山在写八景词之前五年(1650年)在南明小朝廷小江山生活的真实写照。更是晚明王朝从“江山之壮”，“江山之乐”走向“江山之乱”直到“江山之亡”的历史缩影。此词气势宏大，场面富丽堂皇，刻画入微，用典妥贴，情感痛切，堪称史诗。
（五）“东洲桃浪”。“桃根南渡”之谜
在带我们游赏衡阳著名的东洲岛的桃花之前，船山依然运用他那如椽大笔，从高天凌空俯看东洲岛特殊地势:“剪中流白萍芳草，燕尾江分南浦”。此句刻画出东洲岛在湘江中流跃起欲飞之态!在湍激江流中，可感受到小岛的飞动气势，作者的确独具慧眼!在“飞燕”尾部是岛的南浦。这是对屈原诗句“送美人之南浦”的自然化用和承接。暗含伤别离情之意。果然，下面就用了唐代著名的“人面桃花”典故：“盈盈待学春花靨，人面年年如故。”作者一反唐诗“人面不知何处去”的伤感，以更大的生活热情描绘用桃花装饰生活的人们。桃花开在人们脸上，更绽放在心里，作者甚至有点失态地高呼“留春住”! “载取春归去”!极力赞美普通人赏花赏春的和平美好生活：“棠桡无数，尽泛月莲舒，留仙裙在，载取春归去”！仔细刻画人们祈求幸福，安宁的朝拜进香盛况：“佳丽地，仙院迢遥烟雾，湿香飞上丹户，醮坛珠斗疏灯映，共作一天花雨。”香雾、桃花、月色、江流。日夜辉映，天地同欢!这些对和平生活的赞美，反衬了对战争灾难的控诉。作者在赏花狂欢人群里又是清醒的：“笑浮萍轻狂旧梦迷残絮”，“君莫诉，君不见桃根已失江南渡!风狂雨妒”！这是引用南京秦淮河上桃叶渡典故，暗喻山河变色，江南旧渡回不去了。告诫善良的人们:这世上没有风光明媚的世外桃源了!满清铁骑正搅得满天风雨!至于自己，他早想好了：“便万点落英，几湾流水，不是避秦路”！语气是淡定的，心态是平和的。他不会迷恋桃花源，更不会避秦。他只会“反秦，抗秦”！在八景词里，唯有这首以白描见长，以平淡出奇。在平和中显大气从容，于淡定里见英雄本色!
（六）“西湖荷花”。“酸风冷露”之谜
也许是西湖荷花景色太迷人了，船山没有象前几首词那样一开篇就健笔凌云，横空出世。仿佛是怕惊醒了荷莲“睡美人”，作者选了“荡漾”的“漾”字，温柔地贴着西湖水面飘浮的翠绿荷叶入笔：“漾平塘绿钱初展，正是乳鸦啼后。”。“真如绣，点波纹红绡青幛团绒皱”。笔触柔和，刻画细腻。极写荷湖翠丽，秀色可餐。充盈着勃郁跳脱的自然生命力：初展绽放的青翠荷叶，溢满一湖平镜般水面，耳畔是乳鸦自在婉啭地鸣啼声声，眼前是一片跃出水面曳动波纹，摇晃红蕊绿袍的荷箭！作者把小荷尖尖出水，风荷水面摇曳的细节刻画得出神入化：“点波纹”，“团绒皱”！这满湖的团团点点又形成偌大气势：“田田歌奏”！田田，盛大的样子。陶醉在大自然演奏的天籁之音里，作者久久不愿离开：“问苦菂寻莲，萦丝觅藕，几许多情逗”？船山十分艰难地抗拒着自然美景的“情逗”：“莫浪语，西子湖头难又”！为何？“锦屏十里香透。繁华满目江南梦，约略送愁时候”！愁从何来？“桃尖渐放朱霞晕，芳惹游鞭征袖”！原来是朱明王朝的桃红柳绿，（朱霞晕）。芳草萋萋招惹来了满清游骑铁蹄长鞭！看那骄横野蛮马蹄袖正蹂躏江南！作者此处化用南宋金酋海陵王读柳永词“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从而觊觎江南美景，欲投鞭南侵典故。使作品获得了厚重深远的历史人文张力！作为朱明前朝遗民，他沉痛向人们呼吁：“君莫嗅，君不见清香销尽酸风瘦”！荷香已尽，“酸风”飙至！这是唐诗人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中名句：“东关酸风射眸子”典故。当年辞汉，人们眼中酸痛，泪下如雨！如今辞明，不更是长泪涟涟，胸内无尽辛酸？身边，春风化“酸风”，四周，恍如秋来临：“秋容如旧，只莎草吟螀，蓼花飞鶒，露冷金飙骤”。秋虫悲吟，水鸟哀啼，满地寒露。凄风苦雨中，漫天扬起的白茫茫蓼花，笼住了一切。
此词写景，美得惊人也痛彻心肺。此词抒情，先乐后哀，对比起伏之大在八景词里也是少见的。
（七）“花药春溪”。“佛门茶道”之谜
衡阳八景中，今天已看不到的一景就是“花药春溪”。据记载，今天的岳屏公园的岳屏山原来就叫“花药山”，宋代景佑5年(1257)。在其山后建有一座庙宇叫“花药寺”。寺西草深林密，有数十山溪下泻，汇于山下“春溪塘”，又有“春溪井”。花药寺占地30余亩，建筑30余间。颇为壮观。是衡阳四大佛教寺院之一。其前殿毁于日军炮火，后殿毁于“文革”破四旧。词中描绘其水势颇壮：“添胜迹，百道奔泉迴抱”。其水流亦盛，有绿苔水草縈绕，夜来水声如碎玉溅落：“泠泠碎玉夜声中”。“暗萦绿荇芳藻”。可见春溪水为花药寺生色颇多。但奇怪的却是，王船山没有把描写此景的笔触对准寺院佛门，而是把“春溪”之水引入“花药寺”的茶道刻画中，在“花院晨钟轻捣”的宁馨祥和氛围里，严格按照“茶道”程序:先叙“水之源”，次叙“茶之境”，再叙“茶之具”，后叙“茶之烹”。在茶的“形，味，神”诸方面展开;“启琳宫暖回溪畔，江南共道春早。桃花新雨溶溶后，谁把琼浆酿造”。琳宫指寺院，下笔就直奔泡茶之水---“春溪”。古人论茶有名言:精茗蕴香。借水而发。无水不可以论茶。品茶必先鉴水。此处点明是早春乍暖还寒时节，桃花新雨溶溶注入“百道奔泉”，汇为春溪山泉。此为烹茶水之上品。而从品茶宜居之境来看，明代徐文长曾列出许多“品茶宜境”:如“宜素手吸泉，清流白云”，“宜精舍云林”。“宜红妆扫雪”，“宜竹里飘烟”。都在船山笔下一一显现:“壶天老，正望中茶烟几线萦僧橑，燕泥香扫”。佛寺品茶，的确不落俗流。在佛门精舍中，淡扫花泥，抱瓮吸泉，轻烟徐绕，在烹煮上更作足了功夫:“快翠泛铜瓶，膏凝玉琖，鱼眼调香脑。”古人多以茶饼烹煮煎茶，“铜瓶”自是极雅煎茶的茶具，“快翠”，则是清澈碧绿的茶汤。盛茶饼(茶膏)于玉碟上，调香料于沸水中，而对着沸开茶汤，细数汤面沸滚的细碎小泡(鱼眼)。就更是“斗茶”分输赢的高雅情调了。(以鱼眼大小，多少定高低)。看作者这样安详细致的描绘“茶道”，果真是佛门清修地，茶消万种愁吗?船山似乎自问自答:“君莫恼，君不见玉礬落尽瑶京道”。“玉礬”即水晶。喻宝物财物。“瑶京”亦称“瑶台”。此处比喻1645年清军攻下江南，南京不战自陷。（瑶京）。人民财物被掳掠。（玉礬落尽）“王孙芳草。纵百丈络丝，万条罗带，难繋春光好”。至此，船山再也不能掩饰心中的苦楚烦恼：“王孙芳草”是中国最古老的“伤怀思别”典故：芳草萋萋，王孙胡不归？南明鲁王当时被推为“监国”。后亦败亡。作者心中的“王孙”连同抗清恢复大局，都如这春光一般，任你再有百丈万条丝带也无济于事，无法挽回了。
通篇平稳安详，似乎专写佛寺茶禅意味，庄严法相直有出世之想。然而三千烦恼丝，紧系报国身，入世之志未尝或忘！在“八景词”里其写景抒情角度最为特别。
（八）“岳亭雪岭”。“火龙胡沙”之谜
此景也称"岳屏雪岭"。是八景中唯一的“雪景”。岳屏山与南岳七十二峰首峰回雁峰相邻，且遥遥相对七十二峰。作者化用形容词“翠”为动词，把岳屏清翠山色巧喻为横在南岳群峰前的一片“翠眉”：“翠屏遥眉横七二，空清一派如洒。”把此山放置连绵群峰迤逦宏大空间里，有大小之衬，却是空清乾坤，一派渾然！首句即有笼盖四野气势！登上雪岭就要赏雪：“闲登危榭凭栏眄，垂幕同云覆野。银河泻，道飞来杨花玉树都疑假。”作者面对覆盖原野的四合乌云，漫天雪花，却毫无赏雪情致：他先是“眄”视（斜着眼看）。一副蔑视对方的样子。后是怀疑这是真的雪花吗？那怕是天上银河泻下，人间杨花飞来也不是雪花！最后他索性返回头去问酒茶价，怀春偿春去了。“望迷鸳瓦，问酒拥销金，茶烹凤乳，若个偿春价。”就是再昂贵的金价美酒，再美味的凤乳茶，又能值几个（若个）赔偿春色春天的价钱？这是在“雪中怀春”了，但大雪正紧，春在何方？“赏心事，不在酒旗歌社，梅痕暗偷萼赭。冻髭笑指祝融君，故骑火龙未下。”他在漫天雪花里，留意的不是酒茶，而是白雪下的白梅偷换了朱红色！江山变色了！他不顾这连胡髭也结冻的严寒天气，热情地召唤对面南岳主峰的火神“祝融君”，骑着火龙飞越群峰来吧！（恢复朱明）。而现实是残酷的!他只好沉重地又是喃喃自语：“君莫惹，君不见胡沙似雪催征马。”朦胧幻觉中，雪花化成了大漠敌骑狂奔的飞沙迷雾！胡沙征马！敌人早就来了。“笳声怨也，把塞北冰天，江南春色，都付渔樵话。”。在虏骑铁蹄肆虐，悲凉笳声四起的破碎河山里，人们埋在心底的火种不会熄灭，在普通人的“渔樵话”里，在士大夫秘密联络的江南塞北，反清复明的地火始终在燃烧，在运行！此词在八景词里反抗性斗争性是最强的。亏得王船山当时的诗稿是四散佚失了，清后期才辑齐。不然就凭这一首词，清朝初年就难逃清廷“文字狱”魔爪。
（九）朱陵仙洞。“朱陵仙踪”之谜
这是衡阳八景中最具神话浪漫气息的一景:因神话传奇而生，缘神仙踪迹而设，在寻觅仙踪时奇幻迭出，色空莫辨。令常人目不暇接，又转瞬成空。“向苍崖笛声吹裂，斜阳一片危岸。”词的开头虽不象前几景那样大笔如椽，飞跃空中俯瞰下界。但也让人感受并震惊于作者的“开碑裂石”气势!这一定是“仙笛”!平空里天外飞来，声裂金石，在这大江激流，危岸苍崖中凿开出偌大个“仙洞”!洞外，斗转星移:“江流北泻雁南征”，万物依旧流变，南北各走各的。可洞内别有洞天:“洞里春光无算”。作者引我们进入仙洞探奇了:“星灿烂，都应是云中剑舞珠光按”。这“洞天”上竟然星光灿烂!还有彩云朵朵，云上仙舞!一时间，满眼珠光剑气，惊煞凡人! 再往前看，“仙户启，石乳倒垂银蒜”!啊，又一扇山门打开了，钟乳石闪烁银光倒垂排列。让人目不暇接。接下来一路走过花草掩映的“花嵠”，走进仙人下棋的 “棋馆”:“花嵠棋馆，留满地青苔”。仙人不在，棋盘还在吗?仙人脚印在吗?怕也长了青苔吧?最后环顾四周是:“空山翠杳天半”，“数峰烟树，掷与人间看”。既然找不着仙人，且欣赏这绵延群峰，烟树隐现的空灵仙境吧。天外，似乎又是船山在低语:“百花桥阻玉壶远，谁倩鸳鸯低唤”?百花桥是宋代<太平广记>“神仙传”典故，记有元柳二人入仙境，过百花桥，得到仙人玉壶及鸳鸯云。可在此，却被阻于百花桥以远!只能遥唤鸳鸯徒呼奈何了。作者也来安慰我们:“君莫叹，君不见彤云故锁三山断。罡风吹散。”是啊，海上三山云遮雾锁，“罡风”乃高天急流，神仙难测:“想华表鹤归，天台人返，怕见人民换”。结尾这三句连用三个典故:“鹤归”是晋搜神记故事，丁令威化鹤归辽东，“化鹤还乡，飞立于家乡的华表之上”。文天祥诗更有“月明华表鹤归迟”句。月明喻“明朝”。此二典集中渲染思念故国故乡之痛。“天台人返”典故来于南朝“幽明录”神话，记汉朝刘，阮二人上天台山遇仙，下山是三百年后，早就物是人非，换了人间。用此典更把全词的亡国哀痛推向极致。此词手法浪漫飘逸，由神奇幻境到幻境中的神奇，觅仙山入仙洞，游仙境寻仙人，最终一切幻灭，坠落残酷现实。
（十）“青草渔灯”。“羊裘垂钓”之谜
如果说朱陵仙洞是神奇浪漫的，那么“青草渔灯”则是现实的世俗的。衡阳人流传的“八景”歌谣唱的就是“朱陵洞里诗千首，青草桥头酒百家”。诗洞是浪漫的，酒家是世俗的。与前七景的歌咏风格不同了，王船山在这里气度雍容地享受生活，沉毅坚韧地歌咏理想。一出手依然大笔如虹，飞动跳脱:“截流澌飞虹侧挂，长空流月孤影。”这壁厢，他运动巨掌截下飞泻流水，做成一条“飞虹”挂在侧面。同那一面的“流月孤影”做个对衬!这就虹月合璧，不会孤单，而且心地坦荡光明，面对一江风寒:“斜收返照蔚蓝天，蘋末一江风冷”。很难得在这中霄漏尽，子夜时分享受人间，思考人生:“更漏尽，罢鸣桹停桡沙嘴星光耿。疏灯夜永，似说向人间，流光易谢，夜烛游须秉”。作者很有些气定神闲，看着渔夫收拾好打鱼网具(鸣桹，敲船舷的木棍，惊鱼入网用）。停船沙洲嘴角。今夜星光特别明亮，倒是夜深了，四周只有几点稀稀拉拉的灯火，好似告诉人们，时光容易流逝，古人秉烛夜游的故事耐人寻味呀。于是，来到江边，尽情观赏歌舞:“歌舞罢，追赏良宜此景”。又乘上木兰舟，很浪漫地牵扯起船舷水边的绿色水草，到那边去听唐朝“穿越”过来的时尚歌星樵青姑娘的专场演唱会!“木兰牵动绿荇，樵青唱阕斗叁横，残月又斜西岭”。直听得如痴如醉，天上繁星斗转星移，地下残月斜落西岭，都全然不知。度过了这个美好夜晚。作者一改过去对别人发问习惯，第一次严肃对自己内心发问:“君莫省，君不见蘆中人老成萍梗”。“蘆中人”有注家以为是伍子胥。象征报仇复国之人。“萍梗”意为浮萍断梗，浪迹天涯。明朝王冕诗云:“羁逆泛萍梗，望云空叹吁”。纵然是复国无望，日渐衰老。船山还是这样从容内省，得出人生重大决定:隐居山野，决不同满清妥协!“载愁舴艋，向牛饮溪边，羊裘滩上，别把丝纶整”。划着满载家仇国恨的小船，以豪迈牛饮气概，效仿东汉隐士严子陵，披着羊皮大衣，再整渔具，滩头垂钓!淡然雍容，回归山水。高风亮节，人世楷模!是“八景词”大结局，也是王船山人生大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