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马晋一
【一】
但凡有生物体构筑的物质社会，一定脱不开等级的构建。即便是神话时代，历经鸿蒙初开以及较为漫长的混沌状态之后，社会体系逐渐分流固化，而在此间处于金字塔上层的便是仙、佛、神圣。这在《西游记》原著第一回，就有借山中老猿之口交待，“乃是佛与仙与神圣三者，躲过轮回，不生不灭，与天地山川齐寿。”
仙是东方道派系统的产物，佛是西方释派系统的核心。在某种意义上，神话世界的组成，可以看做东天和西天阶层隐秘的分庭抗礼（当然，最高秩序维护者为玉皇大帝）。至于神圣者，应归档于非仙非佛，得大道者，即为上古正神以及混元圣人（女娲、伏羲大抵可归为此类），资质稍浅者，便可作人间神圣，精神永存于世。譬如孙悟空就曾评价孔子，“孔子为儒教之尊，尚且成圣”。应归于此类。
【二】
而在仙层次里，《西游记》又将其划分为“天、神、地、人、鬼”五等，并在五十八回借如来佛祖之口道出。
五仙具体品定，古代各传本或有稍许不同，但主流观点大抵如下（参考《钟吕传道集》）。鬼仙实为阴中超脱，神象不明，虽不轮回，却无所归，按品性划分，应属五仙下品。人仙为修真之士，悟性虽不及大道，但识得道中一法，因此邪疫不能为害，生命线也较常人长远。譬如民间传说中活了八百岁的彭祖，应属此类。地仙有神仙之才，不悟大道，有不死之身，为陆地游闲之仙，是五仙仙品中乘。譬如《西游记》的镇元子便是地仙之祖（下文还会具体分析）。神仙可以看作地仙的升阶版，通过苦练丹法，炼形成气且五气朝元，三阳聚顶，功满忘形，胎仙自化，可以随时随地可以散聚元神，故称神仙。神仙继续苦修练级，或道上有功，或人间有行，当达到天庭高级干部考核标准后，玉帝便授以天书一封（或委托负责人事的东华帝君代行），即可为仙品上上乘的天仙。
值得一提的是，仙品等级并非代表法力的绝对值。譬如蓬莱三星自称天仙之宗，见到地仙之祖镇元子，还得礼让三分。
【三】
五仙之中，地仙处于折中，不上不下，地位却颇为显得微妙。
诚如孙悟空闻说镇元子领着四十六位徒弟飞升元始天尊弥罗宫处听讲，首先反应便是反唇相讥“请你这泼牛蹄子去讲什么”。可见地仙的尴尬位置。
而在《抱朴子》里，还记载一段戏言。讲得是有个叫蔡诞的人，成日想着得道成仙，但终究一事无成，穷困潦倒。但逢遇人揶揄，此君便尴尬地搪塞道，“吾但为地仙，位卑，为老君牧数十龙。有一斑龙五色，老君尝与吾，后与仙人博戏，输此龙”，因为丢了老君豢养的神龙被贬，故潦倒于世。
所载虽为蔡生妄语，但也窥得地仙地位卑微，大抵要为权力链上端的天仙服务。也正是地仙在三界体系中受到不公正对待，扛把子镇元子是颇为不满，故在自家五庄观上贴了门联，“长生不老神仙府，与天同寿道人家”，更只拜天地，却不敬三清。孙悟空见此布置，颇为纳闷，上前问询原委，其门徒撇了撇嘴，便没好气地答道，“三清是家师的朋友，四帝是家师的故人，九曜是家师的晚辈，元辰是家师的下宾。”孙悟空本是齐天大圣出身，却被小童傲慢呛声，暗道，呔，好一窝厚颜无耻之人，心中便有了捣蛋的念头，也就有了后来的大闹五庄观。
【四】
镇元子为何甘于地上，做一个社会名声并不太好的地仙。其间，固然有傲慢基因作祟。但究其原因，应也不只如此。
答案还得在《西游记》原著找。
二十六回里，孙悟空曾到三岛求方医治被推倒的人参果树，蓬莱三星曾有这样一番牢*，“我们的道，不及他多矣！他（镇元子）得之甚易，就可与天齐寿。我们还要养精、炼气、存神，调和龙虎，捉坎填离，不知费多少工夫。”
这段话也可以反过来读。镇元子因为家有天生灵根，长生之法得之甚易，便不像其他同级神仙那般养精、炼气、存神进行日常修炼。又从门童言语中可得知，“三清是家师的朋友，四帝是家师的故人”，三清四御应是当时同级研修学员。
也就是说，上古时期，在第一届神仙研修班上，各学员卯足劲要拿“优毕证书”。玉帝是里头最用功的，日日修炼、苦行渡劫，日以继夜完成“专项练习卷”（原著载，“自幼修持，苦历过一千七百五十劫”）。老君呢，比较圆滑，忙着到三界各处收集“答题宝典”，譬如产于昆仑山的紫金葫芦、芭蕉扇便是此时收罗。其他学员也有各自研习。唯有镇元子因手握天生灵根，便日日逃课掏鸟蛋，和一些牛鬼蛇神混在一起。结果呢，期末成绩考核下来了，仙班进行分流，不太用功的镇元子便被留级下来。
当然，后来镇元子也不太好意思再升级上去了，面子上难堪嘛，久而久之，便固执地坐在地仙之祖的位置上了。
【五】
人生其实就是这样。先天的优势，有时反而会成为了包袱，成为了负担。
譬如文中镇元子同学，本来手里有着一张好牌。但因为牌好，便开始放飞自我，别人努力的时候，他在任性地玩，别人在你追我赶的时候，他无所谓。看着同学们透着汗渍的背心，镇元子不屑地笑笑，这群书呆子，你们刻苦学习为了什么，不就是长生不老，这个嘛，SO EASY，然后狠狠地啃了一口人参果。后来呢，玉皇同学成为了天庭之主，老君、元始君也成为了人人景仰膜拜的太上老君、元始天尊。同学们各有各的精彩，而镇元子，手中却依然只有人参果。
赢在起跑线上的镇元子，他的人生恰恰最后输在起跑线上。而他的故事，在历朝历代不停地轮回上演。两晋清谈炫富的纨绔子弟、晚清不学无术的八旗子弟们，以及无数天赋凌人的“伤仲永”式人物，便填充了故事里每个刺目的字眼。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便是此类人深刻又略带忧伤的写照。
也对，当你家有块宝地、有个好爹、或拥有超强天赋的时候，人生的牌应该怎么打，这确实是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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