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six Shades of Magic 死刑
Ⅰ
灰伦敦
内德·塔特尔醒来时有种不祥的感觉。
他最近搬出了位于梅菲尔区的家,住进了酒馆——他的酒馆楼上的房间,这个神奇的地方曾经叫做比邻,如今改名为五角。
内德坐起身来,专心致志地聆听。他敢发誓有人在说话,然而很快就听不见了,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他也难以断定自己是真的听到了,还是某场梦境的残影,或许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渴望听见那里的声音。
内德的梦一向很鲜活。
过于鲜活的梦,令他无法分辨某些事情是真的发生过,还是梦到过。内德的梦一向很怪异,甚至奇妙,但最近一段时间变得……焦躁、黑暗、来势汹汹。
从小到大,父母都认为他的梦不过是读了太多小说的缘故,他常常连续几个钟头——有时候是几天——沉浸在虚构和幻想的世界里。他小时候把梦境当做他对异世界极为敏感的表现,大多数人看不见世界的另一面——内德也看不见——但他热切地、果决地、固执地相信这一点,直到遇见凯尔的那天,他断定真有异世界的存在。
然而今晚,内德梦到了一片石林。凯尔也在他梦中,一转眼就消失不见,内德迷路了,每次大喊救命,石林都报以回音阵阵,如同身处空荡荡的教堂。但回音不是他的声音,有高有低,有的年轻甜美,有的苍老,在它们之中,有一个声音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色彩,绕过他的耳朵,就像偶尔绕过街角的一束光。
此刻,坐在硬邦邦的窄床上,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冲动,想要大喊大叫,就像在石林中那样,但又略为担心——好吧,担心的程度不低——石林中的场景重演,有别的声音喊回来。
也许声音来自酒馆楼下。他把两条长腿挪到床边,穿上拖鞋,站了起来,陈旧的木地板在他脚底*。
他一路沉默,只有“嘎吱嘎吱”的响声陪伴着他,然后他“嗷”的一声撞上柜子,铁制提灯“吱呀”摇晃,险些倾覆,继而“哐当”一声回归原位,再就是小蜡烛滚落的“咕噜”声。
“该死。”内德咕哝道。
本来可以非常方便,他心想,如果打个响指就能召唤出一丁点火焰的话,然而他连续尝试了四个月,只能勉强移动凯尔那个元素盒子里的元素。于是他慢慢吞吞地摸黑前进,走下楼梯。
然后他打了个激灵。
气氛不对劲。
一般来说,内德迷恋怪异的东西,一心希望能发现它们,但是他目前感受到的怪异气氛几近邪恶。空中弥漫着玫瑰花、柴火燃烧和落叶的气息,他仿佛在冰冷的池水中跋涉,忽然经过了一处热源,或者说,在温热的池水中跋涉,遭遇了一股冷流。仿佛门窗紧闭的房间里刮起一阵风。
他记得这种感觉,他曾在五角酒馆外面的街道上经历过一次,那时候酒馆还叫比邻,他等待凯尔回来,带来他要的泥土。内德目睹了一场交通事故,听见车夫骂骂咧咧地说他差点撞上一个行人。然而那里没有人,只有烟、灰和魔法的悸动。
坏魔法。
黑魔法。
内德返回房间,取出了那把仪式用的匕首——那是他一周前从一位老顾客手里买来的,刀柄上刻有符文,环绕着一颗内嵌玛瑙的五角星。
我是爱德华·阿奇博尔德·塔特尔三世,他抓紧匕首,心想,我不害怕。
“嘎吱嘎吱”的响声陪着他下楼,等他抵达了楼梯底部,站在黑暗之中,只有他的心脏怦怦跳动。内德明白了怪异感来自哪里。
五角酒馆太安静了。
安静得凝重、压抑、不自然,仿佛屋子里堆满了木材。壁炉里最后的余烬还在燃烧,风吹透了木板,然而没有任何声音发出。
内德走到大门前,拉开门闩。外面街道空旷——此时是夜色最深、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但伦敦从来不寂静无声,尤其在靠近河水的地方,他很快听见马车的嘚嘚声,远处隐约的笑声和歌声。泰晤士河畔的某处,有荒腔走板的小提琴声,不远处有一只流浪猫在叫唤,渴求牛奶、同伴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形形色色的声音相互交织,都是这座城市的一部分,等内德关上大门,那些声音也进来了,从门底的缝隙、从窗台的四周溜进来。压力退散,酒馆里空气渐渐稀薄,咒语被打破了。
内德打了个哈欠,等他爬上楼梯时,诡异的感觉已经消失。回到房间里,尽管天气寒冷,他还是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缝,放进了伦敦市的嘈杂声。他爬回床上,拉起被...
让我进去,他们说。
让我进去。
Ⅱ
午夜刚过,霍兰德的牢房外传来交谈声。
“你来早了。”铁栅边的卫兵说。
“你搭档呢?”墙边的卫兵问。
“国王需要人手到殿前台阶去帮忙,”新来的人回答,“带那些有伤疤的家伙进来。”隔着头盔,他的声音模糊不清。
“我们有命令在身。”
“我也一样,”新来的卫兵说,“我们人手不够。”
停顿。就在停顿之中,霍兰德感到有奇怪的事情发生。仿佛有人抽走了空气——空气中的能量——然后在拉扯。动作很轻。意念的转移。天平的调节。控制力的微妙运用。
“还有,”新来的卫兵随口说道,“哪件事你们更愿意做?盯着这个人渣,还是帮助你们的朋友?”
平衡被打破了。人们离开了岗位。霍兰德感到好奇,新来的卫兵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此类魔法在这个世界是禁用的,而在他的世界备受尊崇。
新来的卫兵轻轻地晃来晃去,目送他们走上台阶。等他们离开,他背靠着霍兰德牢房对面的墙壁,在盔甲和石头的刮擦声中拔刀出鞘。他漫不经心地把玩刀子,指肚子掂着刀尖,抛起,接住,再次抛起。霍兰德有种受到关注的感觉,于是他也关注起对方来。关注卫兵歪着头的样子,关注他灵敏的手指,关注他的血味,来自另一个伦敦的气息。
她的血。
他早该辨认出那个声音,哪怕隔着偷来的头盔。如果不是他刚才睡着了——多久了?——如果他不是遍体鳞伤地被关在铁栅之后,他应该听得出来。无论如何,他都应该听得出来。
“迪莱拉。”他平静地说。
“霍兰德。”她应道。
来自灰伦敦的安塔芮,迪莱拉·巴德,把头盔搁在桌上,桌子上方的挂钩吊着狱卒的钥匙。她漫不经心地抚摸着钥匙齿。“你的最后一晚……”
“你是来道别的吗?”
她哼了一声。“差不多吧。”
“你离家很远啊。”
她的目光迅速扫了过来,锐利如刀。“你也一样。”她的一只眼睛有玻璃的光泽,是喝多了酒的缘故。另一只眼睛是假眼,已经破裂。玻璃眼珠整体完好,但内部布满裂纹,色彩斑斓。
莱拉的刀子回到鞘中。她依次取下护手,也放到桌上。虽然喝醉了,她的动作依然有着斗士的流畅和优雅。令他想起了欧什卡。
“欧什卡。”她仿佛读出了他的想法。
霍兰德愣住了。“什么?”
莱拉指了指自己的脸颊。“红头发,有伤疤,脸上渗出黑色东西的家伙。这是她*——她想把刀子插进我的眼睛——好在我及时割了她的喉咙。”
他仿佛挨了一记闷拳,胸膛里最后一点希望的火星熄灭了。什么都不剩。徒留灰烬。“她只是奉命行事。”他干巴巴地说。
莱拉从钩子上取下钥匙。“是你的命令,还是欧沙朗的?”
这个问题难以回答。两者何时有过区别?或许,从来都是一回事?
霍兰德听见“哐啷”一声,眨了眨眼,发现牢门打开,莱拉走了进来。她关上身后的门,将铁闩推回原位。
“如果你是来*我的——”
“不,”她冷笑一声,“我能等到天亮。”
“那你来做什么?”
“因为好人死了,坏人还活着,很不公平,不是吗,霍兰德?”她挤眉弄眼,“那么多人你可以*,你偏偏*了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非*不可。”
她的拳头打在他身上,就像一块硬砖,打得他脑袋一歪,眼前白花花的。等他恢复了视力,发现她站在面前,指节流血。
她扬手再打,却被霍兰德抓住了手腕。
“够了。”他说。
远远不够。她扬起另一只手,火焰在指间跳跃,但同样被他抓住了。
“够了。”
她试图挣脱,但被他死死地钳住。他找到了骨头相接的柔软部位,用力按压,她闷哼一声,低沉,充满野性。
“一天到晚想着你失去了什么,根本没用,”他吼道,“根本没用。”
七年多的时间,霍兰德的生活只剩一个愿望。让阿索斯·戴恩和阿斯特丽德·戴恩受到痛苦折磨。那个机会被凯尔夺走了。当他一刀捅进阿斯特丽德的胸膛时,他夺走了那种眼神。当阿索斯四分五裂时,他夺走了那副表情。
你在受折磨时那么美,无人能比。
七年。
霍兰德一把推开莱拉。她踉跄后退,肩膀撞上铁栅。一时间,牢房里只有急促的喘息声,两人在狭窄的空间内怒目相对,犹如同处一笼的两头野兽。
然后,莱拉慢慢地挺起胸膛,活动着手指。
“如果你想报仇,”他说,“来吧。”
我们当中总要有一个人行使报仇的权利,他闭上眼睛,心想。他长长地吸了口气,开始计算因他而死的人数,从阿洛克斯开始,到欧什卡结束。
然而当他再次睁开眼睛,迪莱拉·巴德已经走了。
★★★
拂晓时分,有人来了。
其实,他无从知晓具体时间,但能感觉到上头的王宫有了动静,牢房的铁栅外面,温度微微升高。多年身处寒冷的世界,他学会了感受细微的温度变化,也知道如何记录时间的流逝。
卫兵们进来了,把霍兰德从墙上解下来,有那么一会儿,他身上只有手铐,然后他们在他的手腕、肩膀和腰部都缠上铁链。沉重的铁链使他步履蹒跚,竭尽全力才能站直身体、爬上台阶,曾经的大步流星也退化为断续的细碎步伐。
“On vis och。”他告诉自己。
从黎明到黄昏。这个短语在他的世界有两个意思。
全新的开始。美好的结局。
卫兵带着霍兰德拾阶而上,在王宫走廊里穿行,人们三五成群地目送他经过。他们押着他来到一处阳台,这里相当宽敞,只有一座大型木台,刚刚搭建不久,木台上有一方石头。
On vis och。
霍兰德出来时立刻察觉到了变化,守护咒带来的刺痛感消失了,空气清新,天光明亮,晃得他眼睛生疼。
冬日的太阳正在升起,而霍兰德赤身裸体,缠满锁链,寒气仿佛在狠狠地啃噬他的肌肤。但他很久以前就学会了不让自己的痛苦成为他人的盛宴。虽然霍兰德站在舞台的中央——事实上一切都是他自己策划的——他也不允许自己颤抖和乞怜。至少不能当着这些人的面。
国王在场,王子也在,还有四名侍卫,他们的额头上都有血痕,还有几位同样带着记号的魔法师——一个银发的年轻男人,周身生风;一对黑皮肤的双胞胎,面庞镶嵌宝石;一个金发男人,体格魁伟,好似一堵高墙。在他们身边,有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皮肤上有类似银线的伤疤,眼睛上方佩戴一颗蓝宝石;一位身披白袍的长者,额头上点了一滴红色;还有迪莱拉·巴德,碎裂的棕色眸子光芒四射。
最后——在平台上,石块的一边——是凯尔,双手执一柄长剑,宽阔的剑尖搁在地上。
霍兰德不自觉地放慢了步伐,一名卫兵单手抵在他背部,推着他前进,两步就上到新建的处刑台上。他停下脚步,挺起胸膛,望向外面黑色的河水。
好像黑伦敦。
太像黑伦敦。
“改主意了吗?”凯尔握着剑问他。
“不,”霍兰德的目光越过他,“欣赏一下景色而已。”
他的目光投向年轻的安塔芮,看他执剑的姿势,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搭在剑刃上,压出一道血痕,力道正好。
“如果他不来——”霍兰德开口道。
“我会干净利落地下手。”
“上次你错失了我的心脏。”
“我不会错失你的脑袋,”凯尔回答,“但我希望不至于到那一步。”
霍兰德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说了也没有意义。
他只是想到了。
我希望能到那一步。
国王的声音在寒冷的清晨犹如雷鸣。
“跪下。”阿恩的统治者喝令。
霍兰德打了个激灵,思绪飞到了另一天,另一段人生,冰冷的锁链和阿索斯波澜不惊的声音——他任由沉重的记忆,连同如今沉重的锁链,拽着他跪了下来。他盯着河水,黑暗在水面之下涌动,当他开口时,他的嗓音是低沉的,说话的对象不是阳台上的观众,也不是凯尔,而是阴影国王。
“救我。”
言语轻飘飘的,与呼出的一团白气无异。对围观的人群来说,他或许在祈祷,向他们想象中的神明祈祷。从某种意义来说,也不算错。
“安塔芮。”国王不以名字或者头衔称呼他,而是以他的身份,霍兰德怀疑马克西姆·马雷什不知道他的姓氏。
佛希克,他差点脱口而出。我的名字是霍兰德·佛希克。
然而如今并不重要。
“你对帝国犯下重罪,罪名是施展禁忌魔法,煽动混乱,造成毁灭,挑起战争……”
国王的宣判劈头盖脸而来,霍兰德仰头望天。鸟儿在头顶高飞,阴影在低矮的云层里穿梭。欧沙朗在那里。霍兰德紧咬牙关,强迫自己开口,对象不是周围的人,不是国王和凯尔,而是潜伏在暗处、侧耳倾听的存在。
“救我。”
“我判你死刑,即刻斩首,焚烧……”
他感到欧沙克的魔法在他发间缠绕,掠过他的皮肤,但始终不曾降临。
“如果你有遗言,现在就说,但你的命运不可改变。”
他听见了另一个声音,犹如寒气在震颤。
求我。
霍兰德愣住了。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国王问。
求我。
霍兰德吞着口水,做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在七年的奴役和折磨中都不曾做过的事情。
“求你了,”他哀求道,第一声很轻,然后大声说,“求你了,我属于你。”
黑暗大笑,但仍未降临。
霍兰德的心跳猛地加快,锁链突然收紧。“欧沙朗,”他大喊,“我的身体归你了。这条命——我的余生——都归你了——”
此时,两边的卫兵将霍兰德的脑袋按到断头石上。
“欧沙朗。”他吼道,终于开始反抗。
笑声持续在他脑海中回荡。
“神不需要身体,但是国王需要!你少了一颗戴上王冠的脑袋,又如何统治?”
凯尔来到他身边,双手抓握剑柄。
“动手。”国王下令。
等等,霍兰德心想。
“*了他!”莱拉说。
“别动。”凯尔对他说。
霍兰德的视野越缩越小,只剩木制的处刑台。
“欧沙朗!”他咆哮着,凯尔高举长剑。
但没能落下。
一道阴影掠过阳台。刚才太阳还在,一眨眼,他们就坠入黑暗,抬头的瞬间,人们看见一波黑色巨浪铺天盖地而来。
河水扑上木台,霍兰德拼命扭动,依然贴在断头石上。一名卫兵被冲了出去,卷进汹涌的波涛之中,另一名卫兵还按着霍兰德。
冰冷的急流袭来,凯尔长剑脱手,不断后退,一块冰刀将他的袖子钉在地上,与此同时,侍卫们蜂拥而上,保护国王和王子。巨浪撞上处刑台和阳台之间的阶梯,水花溅得老高,飞旋着形成一根水柱,边缘逐渐平滑,显现人形。
国王。
欧沙朗冲着霍兰德微微一笑。
“看到了吗?”他的声音回响阵阵,“我可以仁慈。”
有人在阳台上移动。银发魔法师冲向前来,周围的空气犹如利刃乱舞。
欧沙朗目光不离霍兰德,河水形成的手指轻轻一弹,一根冰枪射向魔法师的胸膛。对方面带微笑,旋身避开冰枪,然后召来一阵疾风将其粉碎,举手投足轻若鸿毛。
银发和飞舞的袍子再次扑向欧沙朗,电光石火之间,魔法师单手劈砍,风刃随之落下。欧沙朗的手分解为几股水流,绕在魔法师的腕部,死死钳住。空气魔法师攻势顿挫,被困在欧沙朗寒冷的水流之中。他来不及挣脱,阴影国王一伸手,穿胸而过。
他的手指干净利落地将其穿透,黑冰形成的指尖上血水淋漓。
“吉纳尔!”有人尖叫一声,风突然止息,魔法师颓然倒地,一命呜呼。
欧沙朗甩掉指间的血,登上台阶。
“告诉我,霍兰德,”他说,“你觉得我需要身体吗?”
趁着他的注意力被分散的工夫,凯尔拔出钉住袖子的冰刀,用力掷向阴影国王的后背。霍兰德一时间深感佩服,虽说他内心不大情愿——然而冰刀透过欧沙朗的河水之身,丝毫没有造成伤害。阴影国王扭头面对凯尔,似乎被逗乐了。
“这点能耐远远不够,安塔芮。”
“我知道。”凯尔说。霍兰德发现有一道血流环绕着欧沙朗的胸膛,凯尔念道,“As Isera。”
话音未落,欧沙朗结冰了。
转眼之间,阴影国王变成了一尊冰雕。
透过结冰的欧沙朗,霍兰德与凯尔四目相对。
最早看到那一幕的是霍兰德,如释重负的心情立刻化作极度的恐惧,因为那个死去的魔法师——吉纳尔爬了起来。他双眼漆黑——不是阴影,而是纯粹的黑暗——皮肤因为外部力量的入侵而开始燃烧。他说话的声音平静无波,再熟悉不过。
“这点能耐远远不够。”欧沙朗重复了一遍,银发蒸汽升腾。
他周围的人开始上升,霍兰德醒悟得太晚了。波浪。河水。“凯尔!”他大喊,“血记号——”
话还没说完,他挨了一记重拳,身边的卫兵打在他的肋部,额头上深红色的记号早已被第一波浪潮冲刷干净了。“跪在国王面前。”
银色伤疤的男人和马雷什王子同时冲上前来,凯尔阻止了他们。他挥动手臂,一堵冰墙凌空而起,隔开了他们和欧沙朗。
欧沙朗披着新的皮囊站在霍兰德和凯尔之间,他的皮肤犹如烧焦的纸片,不断脱落。
霍兰德不顾锁链的重压,拼命地爬了起来。“你选的替代品太可怜了。”他吸引了欧沙克的注意力,凯尔趁机向前逼近,指间鲜血淋漓。“崩塌得好快,”汹涌的洪流之中,他嗓音低沉,充满鄙夷,“这种身体配不上国王。”
“你还是愿意取而代之。”欧沙朗若有所思地说。他的躯壳正在迅速消亡,血红色的光芒顺着皲裂的皮肤闪耀。
“是的。”霍兰德说。
“很有吸引力。”欧沙朗说。他漆黑的眸子在头骨里燃烧。不过眨眼的工夫,他就来到霍兰德面前。“但我更愿意看你坠落。”
霍兰德没有看清欧沙朗什么时候出的手,胸膛就被推了一把,冲力突如其来,然后是重力的作用。天旋地转,处刑台消失了,锁链拽着他翻了个筋斗,继而向下坠落,落进了河水之中。
Ⅲ
凯尔目睹霍兰德掉了下去。
刚才安塔芮还在平台边上,转眼就不见了,落进河里,他不可能施展魔法自救,身上还戴着冰冷的、沉重的、加持咒语的镣铐。阳台上乱成一团,一名卫兵跪在地上,正在与毒雾对抗,莱拉和阿鲁卡德摆开架势,迎战吉纳尔只剩焦骨的尸骸。
他根本来不及思考、惊讶和质疑。
凯尔一跃而起。
坠落的距离是那么长。
入水的冲击榨干了凯尔肺部的空气,骨头剧烈震荡,他大口喘气,聚拢的河水冰冷刺骨,漆黑如墨。
底下,一个苍白的人影沉向水底,几乎看不见了。
凯尔潜入水里,游向霍兰德,水压导致他的肺部火烧火燎地疼——不仅是水压,还有欧沙朗的魔法,不断地吸取热量和精神,企图破门而入。
等他来到霍兰德身边,后者跪在河床上,双唇微微翕动,悄无声息,他的身体被手铐和脚镣压得动弹不得。安塔芮试图爬起来,然而无能为力。挣扎了一会儿,他败下阵来,再次跪下,锁链在河床上掀起了一团泥沙。
凯尔悬浮在他面前,浸透了水的外套沉甸甸的,有助于他停留在水底。他拔出匕首,割开皮肤,发现这样做毫无意义——鲜血刚刚涌出来就消失了,被激流冲散。凯尔咒骂着,浪费了宝贵的空气,而霍兰德正在拼命保住自己的一口气。霍兰德的黑发在周围飘动,双目紧闭,一副认命的表情,似乎他宁可淹死也不愿意回到上面的世界。
他似乎决意就在这里,在水底,终结自己的生命。
但凯尔不能让他这样做。
霍兰德的双眼忽地睁开,凯尔抓住他的肩膀,俯身去够他的手腕,镣铐将其压在了河底。安塔芮轻轻摇头,但凯尔不肯放弃。因为寒冷和缺氧的缘故,他浑身酸痛,而霍兰德也因为极力憋气,胸脯微微颤抖。
凯尔抓着镣铐,开始拉扯,用的不是蛮力,而是魔法。铁是一种矿物,在元素当中介于土和石之间。虽然他不能使其消失,但只要力道够了,便能改变形态。
即使在工房里,时间充足,全神贯注,转变元素的形态也绝非易事;更别说在周围全是黑魔法的水下操作,屏着呼吸,看着霍兰德命悬一线。
集中精神,脑海中响起提伦大师的训斥。不行。
凯尔紧闭双眼,回忆提伦的指导。
所有元素都不是自成一体的,Aven Essen说过,而是分为不同部分,各自在同一根无限循环的绳子上打结,彼此相邻。它们存在自然的间隔,但不存在无法逾越的沟壑。
他上一次尝试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当年,他在首席牧师的书房里,左右手各持一只玻璃杯,顺着元素的顺序,交换杯子里的物质,把水变成沙子,把沙子变成石头,把石头变成火,把火变成空气,再把空气变成水。反反复复,实践比理论难得多,既缓慢,又辛苦。牧师们做得到——他们对魔法的特性有着深刻的理解,在他们手上,元素之间的界线不是泾渭分明的——而凯尔的魔法太高亢了,太明亮了,失误是家常便饭,不是打碎了玻璃杯,就是变出了一半石头一半玻璃。
集中精神。
不行。
抓在手里的镣铐是那么冰冷。
顽固不化。
绳结。
霍兰德快死了。
水底世界暗流汹涌。
集中精神。
不行。
凯尔睁开眼睛。他与霍兰德四目相对,镣铐逐渐软化。魔法师的脸色微微一变,凯尔忽然意识到,霍兰德那副认命的表情不过是一张面具,掩饰内心的恐惧。在凯尔的努力下,镣铐从铁变成了沙子,形成雾状,随即被水流冲散。
锁链突然消失,霍兰德打了个趔趄。他浮了起来,对空气的渴望促使他游向水面。
凯尔蹬了一脚河床,借力游上去。
然而中途受阻。
他上浮了数英尺,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无形力量拽了下去。他拼命反抗,憋在肺部的一点空气都被卷进了激流之中。那股力量死死地裹着他的双腿,企图榨干他体内的气力,并且拉开他的双臂,犹如白伦敦城堡里的刑具,令人毛骨悚然。
凯尔面前的水突然旋转起来,化作一个人的形状。
又见面了,安塔芮。
太晚了,凯尔幡然醒悟。在阳台上的最后一刻,欧沙朗看的不是霍兰德,而是他。那头怪物把霍兰德推进河里,是因为知道凯尔会救他。他们设计诱捕阴影国王,阴影国王则将计就计。诱捕他。
因为,始终拒绝臣服、不屈不挠的,是凯尔。
你现在跪下吗?
凯尔被无形的束缚困在了河底。他挣扎着,肺部灼痛。他屡战屡败,恐惧撕扯着他的心。
你现在求饶吗?
他闭上眼睛,强行压制对空气的极度渴望,一步步接近歇斯底里。白光和黑洞在他眼前闪现。
你现在让我进去吗?
Ⅳ
莱拉目睹凯尔消失在阳台边缘。
起初,她以为他是被撞下去的,他绝不可能主动跳进黑水之中,去救霍兰德,不过她随即想起了他说过的话——本来是我遭罪——然后她认清了一个冰冷的事实,凯尔没有告诉她真相。死刑是他们演的一出戏。他们不打算处死霍兰德。
他们设下了圈套,然而欧沙朗没有上当,霍兰德反而沉到艾尔河底,凯尔也跟着下去了。
“真他妈的该死。”莱拉咕哝着,脱掉外衣。
阳台上,吉纳尔粉身碎骨,化为齑粉,那些被欧沙朗咒语毒害的人都被制服了。两名有银色伤疤的侍卫挽救了局面,另一名侍卫还在与高烧对抗。国王离开了侍卫们的保护,在阳台上巡察,与此同时,阿鲁卡德保护着莱,可怜的王子捂着胸口,无法呼吸。
他当然无法呼吸。快被淹死的不是凯尔一个人。
莱拉一转身,爬上阳台边缘,一跃而下。
河水犹如千万把锋利的刀子。她猛地吐了口气,被疼痛和冰冷打了个措手不及。等一切结束,她非*了某人不可。
没有了外衣的束缚,她的身体不听使唤,渴望浮向水面,浮向甜美的空气,浮向生的方向。然而,她朝着河底的人影潜了下去,肺部火烧火燎地痛,冰冷的河水刺激着她圆睁的眼睛。她以为那个人影是霍兰德,被沉重的锁链困在河底。然而,那人正在扑腾,手脚无碍,发丝凌乱如云。
是凯尔。
莱拉立刻游了过去,突然被人拽住了胳膊。她扭身一看,是霍兰德,手脚没了镣铐。
她抬起脚来,试图踹开对方,然而受困于水流,她不能如愿。同时,他抓得很用力,强迫她转身面对在河底挣扎的人影。
一时间她感到反胃、心寒,以为霍兰德要她目睹凯尔死去。
不过她很快看到了,隐约有什么东西——什么人——浮在凯尔面前。
欧沙朗。
霍兰德指了指自己,又指向阴影国王。他指了指她,接着指向凯尔。最后他做了一个撒手的动作,她明白了。
他们同时下潜,霍兰德先到河底,激起一团泥沙,勾勒出阴影国王的轮廓,如同光芒照在尘土之上。
借着浑浊水流的掩护,莱拉抵达了凯尔身边,试图拉他起来,还他自由,但欧沙朗的意志拒不放手。她绝望地向霍兰德求援,魔法师张开双臂,猛地一推。
河水退缩了,退向四面八方,留下一团柱状的空气,把凯尔和莱拉裹在其中。只有凯尔和莱拉,没有霍兰德。
莱拉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痛,而凯尔瘫在河底,大口喘气,不断地吐水。
带他上去,霍兰德无声地说,因为全力对抗着河水——以及欧沙朗——他的双手在发抖。
怎么上去?莱拉很想说。他们虽然可以呼吸,但依旧身处河底,凯尔几乎人事不省,莱拉有力气不知道怎么使。她不会召唤风,不会雕琢冰阶。她望向河底的淤泥。
他们所在的柱状空气开始动荡。
霍兰德逐渐失去掌控。
阴影汹涌,在勉力支撑的安塔芮周围扭动,犹如漂移的臂膀、手指和嘴巴。
她恨不得一走了之,然而,凯尔跳进河中,落得这样的境地,就是为了救该死的霍兰德。抛弃他。拯救他。诅咒他。莱拉怒吼着,一手抓着凯尔的袖子,一手伸向柱状空气,扩大了范围,直到霍兰德跌跌撞撞地进入了安全区域。
所谓安全,也只是相对而言。
霍兰德吃力地吸着气,凯尔终于也恢复了清醒,双掌按着潮湿的河床。他们脚下的一块河床飞速上升,柱状空气随之坍塌。
他们冲出水面,狼狈不堪地爬上了王宫脚下的河岸,趴在地上,浑身湿透,冻得半死不活。
霍兰德最先恢复行动,但不等他爬起来,莱拉的刀子就抵在他喉咙上。
“别动。”她喝道,手脚抖如筛糠。
“等等——”凯尔正要制止,国王已经带人冲了过来,侍卫们逼迫霍兰德跪在冰冷的岸边。当他们发现他身上没了锁链,半数侍卫拔剑出鞘,扑上前来,还有半数侍卫躲开了。然而霍兰德没有动手的意思。莱拉始终握着刀子,直到侍卫们拖着囚犯返回地牢。他们刚走,莱就气冲冲地来到岸边。王子紧咬牙关,面色通红,一副差点被淹死的样子。当然了,他真的差点被淹死。
凯尔看着他迎面而来。
“莱——”
王子一拳打在兄弟脸上。凯尔脚步踉跄,一屁股坐了下去,王子也捂着脸颊,做出同样的动作。
莱揪着凯尔湿透的衣领。“我死了无所谓,”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越来越远的霍兰德,“但我拒绝为他而死。”
说完,莱再次推开兄弟。凯尔欲言又止,嘴角渗血,王子转过身,大步走回王宫。
莱拉拍了拍身上的泥土。
“你自找的。”她说完就离开了,留下凯尔孤独地在岸边打着哆嗦。
Ⅴ
“神不需要身体,但是国王需要。”
那句话在欧沙朗的脑海中反复回响,令他怒不可遏。杂草必须连根拔起。毕竟,他是神。神不需要身体。不需要躯壳。不需要牢笼。神无处不在。
河水泛起涟漪,一滴水飞了起来,那是一颗闪耀的黑色珠子,逐渐延伸、拉长,有了形态,有了手脚、指头和一张脸。欧沙朗立在水面上。
霍兰德说得不对。
身体是一种工具,拿来即用,用完即丢,谈不上什么需要。
欧沙朗一度希望慢慢地*死霍兰德,挖出他那颗凡俗的心脏——他熟悉那颗心脏,他听了好几个月的心跳。
他给了霍兰德那么多——给了第二次机会,让一座城市起死回生——他所要求的回报就是合作。
他们达成了交易。
霍兰德要为擅自毁约付出代价。
那帮傲慢无礼的安塔芮。
至于另外两个——
他尚未决定如何使用他们。
凯尔很有吸引力。
是他得而复失的一份礼物,是他准备闯进去——或者破坏的一具躯壳。
还有那个女孩。迪莱拉。强壮,凌厉。斗志昂扬。潜力巨大。她具有无限可能。
他很想——
不。
但话说回来——
神的渴望和人的需求是不同的。
他不需要这些玩物,这些躯壳。
不需要画地自限。
他无处不在。
(这就够了。)
这副模样——
欧沙朗低头看着黑水形塑的身体,想起了另一个身体,另一个世界。
缺了——
不。
但是始终缺了什么。
他离开水面,升到高空,俯瞰即将为他所有的城市,眉头深锁。时值正午,而伦敦还沉浸在阴影之中。他的魔法之雾不断地游移、扭曲、盘绕,雾气之下的城市阴暗无光。
这个世界——他的世界应当是美丽的、明亮的,充满魔法之光,萦绕魔法之歌。
这个愿景可以实现,只要他们停止反抗。只要他们统统鞠躬下跪,承认他是国王,那么他就能把城市变成将有的模样、应有的模样。进步是一个过程,改变需要时间,春天来临前总要经历冬天。
不过在此期间——
缺了——
缺了什么——
他旋转一圈,发现了问题所在。
王宫。
乱臣贼子们聚在王宫里的某处,躲在他们的守护咒之内,以为能逃出他的掌心。他们终将堕落,不过在他眼中闪耀的,是王宫,高升在黑色河水之上,犹如又一轮红日,即便此时此刻,仍有万丈红光射向天际,映红了如镜的河面。
每一位统治者都需要王宫。
他也曾有过,坐落在第一座城市的中心。从*、意念和纯粹的可能性中雕刻而成的美丽城堡。欧沙朗嘱咐自己,万万不可重蹈覆辙,不可犯同样的错误。
不过,这样说也不对。
那时候他还年轻,缺乏经验,虽然城市毁灭了,但不是王宫造成的。也不是他造成的。要怪的是他们,是因为人民的思想有瑕疵,肉身过于脆弱——没错,他赋予了他们力量,如今他清楚,力量必须属于他,只能属于他,而且那座王宫可谓辉煌灿烂。是他所统治的王国的黑暗心脏。
在这里,可以做得更好。
就是这里了。
也许,这里有家的感觉。
家。
多么奇怪的想法。
但又是真切的。此地。此时。
欧沙朗升到高空,泛着微光的黑色大河远在下方,竞技场死气沉沉,狮子、巨龙和飞鸟底下,是笨重的木石结构,内里空空荡荡,赛旗依然在风中飘扬。
就是这里了。
他张开十指,拉拽世界之线,拉拽竞技场的石头和河水的力量之线,庞然大物脱离了桥梁和基座,相互靠拢,嘎嘎声响彻夜空。
在他的臆想中,王宫建造成形,黑雾、石头和魔法纷纷松动,以完全不同的方式重新组合。正如他的臆想,下方的世界也在发生变化。他的新王宫犹如阴影不断增长,不是向外,而是向上,雾气好似藤蔓攀附在四周,悄然溜进光滑的黑色石头,仿佛枯骨上新生的皮肉。竞技场内的赛旗如烟似雾,飘然而上,固化为王冠形状的锃亮尖顶。
欧沙朗面带笑意。
这是一个开端。
Ⅵ
凯尔向来喜欢寂静无声。
他特别渴望万籁俱寂的时刻,渴望闹哄哄的王宫归于平静,一份怡然自得的安宁。
现在的寂静不是他想要的那种。
眼下的寂静是空虚的、沉闷的。凝重的气氛之中,唯有河水滴落在光滑地板上的啪嗒声,壁炉里的火焰燃烧的噼啪响声,还有莱踱来踱去的焦虑脚步声。
凯尔坐在王子寝宫里的一把椅子上,一手端着一杯滚烫的茶水,一手捂着青肿的下巴,他的一头红发湿漉漉的,残余的河水顺着脖子流淌。提伦为他处理伤口的时候,凯尔估算了损失——死了两名侍卫,还有一位阿恩魔法师。霍兰德回了牢房,王后在大厅里,国王就在他对面的壁炉边,面色阴沉,憔悴不堪。哈斯特拉守在门口。阿鲁卡德·埃默里——凯尔似乎摆脱不了他——坐在沙发上,端着一杯酒,船员莱诺斯在他身后徘徊,犹如他的影子。阿鲁卡德的胸前残留着血迹和灰烬。有些是他的,不过大多都是吉纳尔的。
吉纳尔当时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结果一败涂地。
阿恩最优秀的风法师,沦为燃烧的傀儡,最终只剩一堆灰烬。
莱拉坐在地上,背靠阿鲁卡德所在的沙发,看见她选择的位置——靠近该死的私掠船长而不是自己——凯尔心如刀绞,火冒三丈。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的头发慢慢地干了,依然没有人说话。但是气氛极为压抑,话尚未出口,暴风雨正在酝酿。
“好吧,”最后,王子开口了,“事情没有按照计划进行,我认为这样说是没错的。”
寂静的封印被打破了,屋子里忽然人声嘈杂。
“吉纳尔是我的朋友,”阿鲁卡德瞪着凯尔说,“因为你,他死了。”
“吉纳尔的死是他自己造成的,”凯尔无视提伦的眼色,“谁也没有逼他上去。谁也没有命令他攻击阴影国王。”
莱拉怒目相向。“你就应该让霍兰德淹死。”
“为什么救他呢?”莱突然问道。
“无论怎么说,”她接着说,“本来不就是在执行死刑吗?或者说,你有别的计划?你不愿意告诉我们。”
“是的,凯尔,”阿鲁卡德附和道,“请为我们答疑解惑。”
凯尔冷冷地横了一眼船长。“你来做什么?”
“凯尔,”国王沉声说道,语气不容辩驳,“告诉他们。”
凯尔捋了捋卷曲的头发,深感沮丧。“欧沙朗必须得到允许,才能附身安塔芮,”他说,“计划就是,霍兰德放欧沙朗进去,然后我*死霍兰德。”
“我就知道。”莱拉说。
“看样子欧沙朗也知道。”莱说。
“刑场上,”凯尔接着说,“霍兰德想尽办法引诱欧沙朗前来。欧沙朗出现后,我以为计划成功了,可是他居然把霍兰德推进河里……我没想到——”
“是啊,”莱厉声说,“你没想到。”
凯尔沉住气。“他有可能任由霍兰德淹死,或者他打算让霍兰德远离我们,再行占据他的身体,如果你们认为没有身体的欧沙朗很难对付,你们应该看看他附身霍兰德的时候是什么情形。我并不知道他的目标是我,等我醒悟了,为时已晚。”
“你做得没错。”国王说。凯尔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几个月来,马克西姆第一次发言维护凯尔。
“那么,”莱暴躁地说,“霍兰德还活着,欧沙朗依然逍遥在外,我们还是没有办法阻止他。”
凯尔捂着眼睛。“欧沙朗依然需要一个身体。”
“他好像不这么认为。”莱拉说。
“他会改变主意的。”凯尔说。
莱停止踱步。“你怎么知道?”
“因为眼下他还有顽固不化的资本。他的选择很多。”凯尔望向提伦,后者沉默不语,犹如一尊石雕,“只要全城的人都进入睡梦之中,他便失去了可供操纵的傀儡。他必将焦躁不安。恼羞成怒。到时候,他就会注意到我们。”
“到时候我们怎么做?”莱拉气不打一处来,“就算欧沙朗乖乖地钻进我们准备好的口袋,我们也要以很快的速度将他困在其中。难度不亚于捕捉一道闪电。”
“我们需要另想一个制服他的办法,”莱说,“用肉身限制他是不现实的。肉身必有意识,而正如我们所知,意识容易被操纵。”他从架子上取了一颗小小的银球,将其拉长。球以银丝编织而成,可以拉开,变成一个网状的大球,也可以收缩,变成一个密实的小球。“我们需要更坚固的容器。永不损坏。”
“我们需要一个承继仪。”提伦轻声说。
所有人都望向Aven Essen,开口回应的却只有马克西姆一人。他面红耳赤。“你早就对我说过,它们不存在。”
“不,”提伦说,“我说的是,我拒绝为您制造。”
牧师和国王相视无言,莱打破了沉默:“有人愿意解释一下吗?”
“承继仪,”提伦慢条斯理地对众人说,“是一种魔法转移装置。即使能制造出来,它的本质也是反自然的,是对基本法则的公然藐视,以及对魔法选择之秩序的——”马克西姆闻言,脸色一变,“破坏。”
一屋子的人都不说话。国王铁青着脸,莱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面色苍白,凯尔心头点亮了一盏灯。一种神奇的装置,能将魔法赋予那些本来没有魔法的人。父亲为了生来就不被魔法青睐的儿子,有什么是不愿意做的?国王为了自己的继承人,又有什么是不愿意做的?
王子的语气格外谨慎,不急不躁。“有这个可能吗,提伦?”
“理论上有。”牧师回答,走向角落里的一张华美书桌。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块羊皮纸,又从牧师袍上的无数褶皱里掏出一支铅笔,开始画画。
“正如诸位所知,魔法的遗传与血脉无关。魔法自有选择强弱之道,正如自然,”他说着,凌厉的目光投向国王,“但很久以前,一位名叫托莱克·洛伦尼的贵族希望找到一种方法,不仅可以将领土和头衔,还可以将自己的力量传给他最宠爱的长子。”纸上的素描逐渐现出端倪。那是一根形似卷轴的铁筒,周身刻满了咒语。“他设计了一种装置,咒语生效之后,即可夺取和存储某个人的力量,然后此人的近亲可以将其据为己有。”
“因此名为承继仪,”莱拉说。
莱吞着口水。“那它真的有用吗?”
“并不,”提伦说,“咒语当场*死了他。不过——”他精神一振,“他的侄女纳迪娜,脑子相当聪明。她完善了设计方案,真正的承继仪诞生了。”
凯尔摇着头。“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如果真的能行,为什么现在没人使用呢?”
“力量不愿意受人安排,”提伦解释,“纳迪娜·洛伦尼的承继仪确实有用,但针对的是任何人。任何人都可以承继力量。没办法控制由谁来获得存储在承继仪里的力量。你可以说服魔法师让渡自己的全部力量,而一旦转移到承继仪,任何人都可以获得。你可以想象,局面变得……非常混乱。到最后,承继仪大多被销毁了。”
“不过如果我们能找到洛伦尼的设计图,”莱拉说,“如果我们可以重新制造一个——”
“没必要,”阿鲁卡德终于开口了,“我知道上哪儿能找一个来。”
Ⅶ
“你说你卖掉了是什么意思?”凯尔质问船长。
“我当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一问一答持续了好几分钟,屋子里充满各种情绪,包括凯尔的愤怒、国王的失望和阿鲁卡德的气恼,莱拉又斟上一杯酒。
“我没有发现魔法的痕迹,”阿鲁卡德第三次重申,“我以前也没有见过那种东西。我知道那是一种稀罕玩意儿,仅此而已。”
“你卖了一个承继仪。”凯尔拉长音调,重复了一遍。
“严格来说,”阿鲁卡德申辩道,“我不是卖了它。我是以物换物。”
众人异口同声地发出*。
“你给了谁?”马克西姆问。国王的状态不大好——眼底有黑眼圈,似乎好几天没睡觉。实际上他们都好不到哪里去,但莱拉自认为经验丰富,抗疲劳的能力一流。
“玛丽斯·帕特罗。”阿鲁卡德回答。
听到这个名字,国王脸色发红。莱拉看在眼里,但其他人似乎没有注意到。“您认识。”
国王扫了她一眼。“什么?当然不认识。听说过而已。”
莱拉知道那是谎话,而且相当蹩脚。莱突然插话。
“听说过什么?”
接话的人不是国王。莱拉也注意到了。
“Ferase Stras是玛丽斯经营的。”阿鲁卡德说。
“逝水?”凯尔以为莱拉听不懂,翻译成英语。其实她听懂了。“我没听说过。”他接着说。
“很正常。”船长说。
“Er an merst……”莱诺斯头一次开口说话。那是一个集市。阿鲁卡德递了个眼色,但船员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话语轻柔,带有阿恩乡村地区的口音。“迎合水手的需要,交易的时候……”他终于发现了船长的表情,闭上嘴巴。
“你是指黑市,”莱拉手中的酒杯冲着船长,“就像沙森罗什。”
国王听了,眉毛一扬。
“陛下,”阿鲁卡德说,“那是我为王室效力之前——”
国王举手制止,显然对他的辩解毫无兴趣。“你认为承继仪还在那里?”
阿鲁卡德点点头。“集市的老板喜欢它。我上次看到玛丽斯把它挂在脖子上。”
“这个Ferase Stras在哪里?”提伦把羊皮纸推到他们面前,问道。他在纸上绘出了帝国版图的大致轮廓。没有标识,只有线条。在莱拉的意识深处,隐隐有什么东西被激活了。
“问题就在这里,”阿鲁卡德捋着一头凌乱的褐色卷发,说道,“它一直在移动。”
“你能找到吗?”马克西姆问。
“如果有海盗密码,没问题,”阿鲁卡德回答,“但我现在没了。我以阿恩的荣誉发誓——”
“你是指你被捕时那东西被没收了。”凯尔说。
阿鲁卡德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海盗密码?”莱拉问,“是某种海图吗?”
阿鲁卡德点点头。“不过,海图的设计并不都是一样的。海图上都有港口、不可通行的航线、交易的最佳地点和时节。但海盗密码是为了保守秘密而设计的。在外人眼里,密码毫无用处,仅仅是乱七八糟的线条。上面也没有标注城市的名字,”他瞥了一眼提伦的草图,“就像这个一样。”
莱拉眉头一皱。那种感觉又来了,但已经逐渐清晰。在她眼前浮现了另一段人生,另一个伦敦的另一间屋子。一张没有标识的地图,铺在比邻酒馆阁楼里的桌子上,夜间出行的收获充作镇纸之用。
因为她一时忘形,回忆在脸上有所流露,凯尔碰了碰她的胳膊。“怎么了?”
她的指头顺着玻璃杯的边沿打转,极力表现得不动声色。“我有过一张类似的地图。是我十五岁时从一个店铺里顺来的。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地图——卷好的羊皮纸,用丝线捆着——但就是有点……吸引我,于是我拿了。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卖了它。我想我应该很喜欢这种地图,没有名字,没有地点,只有陆地、海洋和无限的憧憬。随便哪儿的地图,我当时这样叫它……”
莱拉发现屋子里静悄悄的。国王、船长、魔法师、牧师和王子,所有人都盯着她。“怎么了?”
“如今在哪里呢,”莱说,“那张随便哪儿的地图?”
莱拉耸耸肩。“应该在灰伦敦,在比邻酒馆顶楼的一个房间里。”
“不,”凯尔柔声说,“不在那里。”
她仿佛挨了一记重拳。最后一扇门轰然关闭。“噢……”她一时间喘不过气来,“那么……我应该想到有人会——”
“是我拿走了。”凯尔打断了她的话。不等她询问缘由,他匆匆解释道:“因为它吸引了我的目光。正如你所说,莱拉,那张地图有一种奇妙的吸引力。也许是咒语的作用。”
“当然咯。”阿鲁卡德淡淡地接道。
凯尔瞪了一眼船长,动身去取地图了。
等他离开,马克西姆坐到椅子上,抓紧了扶手上的软垫。不知道是否有人注意到了他异样的眼神,反正谁也没有说话,莱拉暗中观察的同时,提伦走了过去,来到国王背后,手按马克西姆的肩膀。莱拉发现国王的五官慢慢松弛,在牧师的触碰之下,某种痛苦或者疾病得以缓解。
她不清楚眼前的一幕为何令她紧张,她很想摆脱不祥的预感,好在凯尔很快回来了,手里拿着地图。除了国王,众人围到桌边,凯尔展开地图,压住四角。地图的一边沾有早已干涸的血迹。莱拉忍不住伸手,但又强行停了下来,顺势插进兜里,握住怀表。
“我回去过一次,”凯尔望着她,柔声说,“巴伦的事之后……”
巴伦的事之后,他说。仿佛巴伦是日常的小事,时光中的一个记号。仿佛霍兰德不曾割开他的喉咙。
“还拿了别的东西吗?”她喉咙发紧。凯尔摇摇头。“对不起。”他说。不知道他是因为拿了地图而道歉,还是因为没有拿别的东西,或者是因为提到了莱拉不愿提及的另一段人生——有关生离死别。
“那么,”国王问,“这是不是密码?”
对面的阿鲁卡德点点头。“看起来是的。”
“可是数百年前大门就封闭了,”凯尔说,“阿恩的海盗密码怎么在灰伦敦?”
莱拉吐了一口气。“算了吧,凯尔。”
“怎么了?”他反问。
“你不是第一位安塔芮,”她说,“所以我敢打赌,你也不是第一个违法的。”
提到凯尔曾经的违法行为,阿鲁卡德扬起眉毛,但好在他识趣,没有火上浇油。他的目光回到地图上,指头四处游移,似乎在寻找什么线索,某个隐藏的机关。
“你心里有数吗?”凯尔问。
阿鲁卡德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声,既不是“有”也不是“没有”,更可能是一句脏话。
“借把刀,巴德。”他说道,莱拉从袖口处摸出一把锋利的小刀。阿鲁卡德接过来,飞快地扎破拇指,然后压在羊皮纸的一角。
“血魔法?”她心中颇为失落,因为她一直以来都不知道如何解开地图上的秘密,甚至不知道地图藏有秘密。
“算不上,”阿鲁卡德说,“血的作用和墨水一样。”
在他的指头底下,地图豁然展开——这个词从她脑子里蹦出来——随着深红色的涓涓细流横跨纸面,从港口到城市,到弯弯曲曲的海岸线和周围的装饰花边,无不跃然纸上。
莱拉心跳加速。
随便哪儿的地图变成了哪儿都有的地图——至少对海盗来说,想去的地方尽收眼底。
她眯起眼睛,解读鲜血勾勒的地名。她看到了沙森罗什——位于阿恩、法罗和威斯克的交界处,在悬崖内部开凿的黑市——和一座名为阿斯托的崖上小镇,还有帝国北部边境的一个地方,画有星形标记,写着Is Shast。
城里有家旅馆就叫这个名字,有两种含义。
道路,还有灵魂。
然而她还是没有看到Ferase Stras。
“我没看见。”
“耐心点,巴德。”
阿鲁卡德的手指掠过地图边缘,她这才发现羊皮纸的尽头不是寻常的装饰花边,而是三行既小又扁的数字。在她观察的同时,数字似乎在移动,速度奇慢,就像流动的糖浆,不过她看得越久,就越能断定——第一行和第三行数字向左移动,中间的一行向右移动,不知终点在何处。
“这个,”阿鲁卡德摸着几行数字,得意地说,“就是海盗的密码。”
“叹为观止,”凯尔半信半疑地说,“不过,你能解读吗?”
“你还是希望我有这个能力为好。”
阿鲁卡德拿起一只鹅毛笔,施展神奇的魔力,将移动中的数字转化为某种坐标:不是一两组坐标,而是三组。他一边破译,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话,不是对屋子里的人,而是自言自语,声音太低,莱拉听不真切。
壁炉边,国王和提伦低声交谈。
窗前,凯尔和莱默不作声地并肩而立。
莱诺斯紧张兮兮地靠着沙发,摆弄他的挂坠。
只有莱拉留在阿鲁卡德身边,看他破译海盗密码,一心想着她还有太多东西需要学习。
Ⅷ
船长花了大半个钟头破译密码,随着每分每秒过去,屋子里安静极了,气氛越来越紧张,犹如强风中被扯紧的船帆。那是一种属于窃贼的安静,暗中潜伏,伺机以待,莱拉不断提醒自己呼气。
若在平日,可以指望阿鲁卡德打破沉默,调节气氛,然而他忙着在纸上与数字较劲,只要莱诺斯凑上前,他就厉声呵斥。
船长刚开始忙活,提伦便离开了,说是去帮助牧师们准备咒语。不久,马克西姆国王起身离座,犹如一具复活的死尸。
“您去哪里?”看见父亲走向房门,莱问道。
“还有的别的事情需要处理。”他心不在焉地说。
“还有什么更——”
“国王必须有分身术,莱。关注一件事,其他的一概不管,这种心态对国王来说太奢侈了。至于承继仪,即使找得到,也只是其中一种解决办法。我的任务是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国王简短地下达了命令,说密码破译完成后通知他,然后就离开了。
此时,莱躺在沙发上,手臂压着眼睛,凯尔面朝壁炉,似乎闷闷不乐,哈斯特拉背对门板,站得笔直。
莱拉观察着他们,他们的举手投足犹如滴答作响的齿轮,但她的目光又不自觉地投向窗外,望着玻璃另一面的雾气。雾气分分合合,聚散无常,汹涌而来,粉碎而去,犹如波浪拍打着王宫。
她盯着浓雾,在阴影中寻找某种形状,有时候她看云也有这种习惯——一只鸟儿,一艘船,一堆金币——结果,她发现阴影真的有了形状。
一双手。
眼前的景象令人不安。
莱拉看见黑暗聚拢,形成无数根手指。她看得入了迷,抬手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掌心的热度使得玻璃上蒙了一层雾。窗外的阴影化作镜像,与她的手掌相贴,玻璃突然轻薄如纸,在一对手掌之间嗡鸣,墙壁和守护咒微微颤动。
她的眉头拧成一团,手指弯曲,阴影就像孩子在模仿她的动作,节奏总是慢上一拍。
她的手前后移动。
阴影随之而动。
她轻轻地敲打玻璃。
阴影也一样。
她正准备做一个侮辱的手势,忽然发现一大团浓稠的黑暗在移动——位于无数根手指的后方,正从河面上升起,遮天蔽日。
一开始,她以为黑暗正在形成一根柱子,但眼看着柱子生出了两翼。不是麻雀或者乌鸦的那种翅膀,而是城堡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扶墙、尖塔和角楼,就像在一瞬间盛放的花儿。在她眼前,阴影闪闪烁烁,固化为平滑的黑色石头。
莱拉的手离开了玻璃。“是我疯了吗,”她说,“还是河上真的有一座宫殿?”
莱坐了起来。凯尔立刻来到莱拉身边,透过雾气观察。城堡的一部分仍在形成,其余的则消散成雾气,仿佛在永无休止地重塑,介于真实和虚幻之间。
“圣徒啊。”凯尔骂道。
“那个该死的怪物,”王子出现在莱拉的另一边,吼道,“用我的竞技场搭积木玩呢。”
看见那座不可思议的王宫,莱诺斯踌躇不前,双眼圆睁,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敬畏。但哈斯特拉离开了岗位,冲上来一探究竟。
“无名的圣徒啊……”他轻声念叨。
莱拉扭头喊道:“阿鲁卡德,快来看。”
“忙着呢。”船长头也不抬地咕哝道。看他额头上的褶皱就知道,密码远不如他预想的那么简单。“该死的数字,老实点。”他咕哝着,压低了身子。
莱不断地摇头。“为什么?”他悲伤地说,“为什么非要用我的竞技场?”
“说真的,”凯尔说,“就我们眼下的状况,这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阿鲁卡德得意地欢呼一声,放下鹅毛笔。“好了。”
除了凯尔,众人纷纷转身走向桌子。他呆立在窗前,惊骇万状,一时间回不过神。“我们就这样不管黑暗宫殿了吗?”他抬手示意玻璃外的憧憧魔影。
“不是的,”莱拉回头看了一眼,说道,“黑暗宫殿反而让我下定了决心。这样一来,我更想找到承继仪了。”她看着地图,皱起眉头。
莱诺斯低头看着羊皮纸。“Nas teras。”他轻声说。我没看见。
王子歪着头。“我也没有。”
莱拉凑近了。“也许你应该画一个叉,更显眼。”
阿鲁卡德愤愤地吐了口气。“你们这帮人真是没良心,知道吗?”他拿起一支铅笔,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装帧豪华的书,顺着书脊在地图上画了一条线。凯尔过来的时候,阿鲁卡德画了第二条,然后是第三条,三条直线以奇怪的角度相交,形成了一个三角形。“这里。”他说着,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我觉得你算错了。”凯尔干巴巴地说。确实,打叉的地方不在海岸,也不在陆地,而在阿恩海上。
“不太可能算错,”阿鲁卡德说,“Ferase Stras本来就是海上规模最大的黑市。”
莱拉忽然笑了。“它不是集市,”她说,“是一艘船。”
阿鲁卡德的两眼炯炯放光。“都是。现在,”他点了点羊皮纸,说道,“我们知道去哪里找了。”
“我去通知父亲。”莱说,其他人依旧盯着地图。根据阿鲁卡德的计算,现在集市离得不远,就在阿恩和法罗西北方之间的某处。
“过去需要多久?”凯尔问。
“要看天气,”阿鲁卡德说,“也许一周。也许用不了。只要不遇上麻烦。”
“什么样的麻烦?”
“海盗。风暴。敌船。”蓝宝石闪着光。“毕竟在海上。你要搞清楚状况。”
“我们还有个问题,”莱拉冲着窗外点头示意,“欧沙朗控制了艾尔河。他的魔法导致船只不能离港。伦敦城可能被封死了,夜峰号也出不去。”
她发现莱诺斯挺起了瘦弱的胸膛,双脚颠来颠去。
“欧沙朗的力量不是无穷无尽的,”凯尔说,“他的魔法也有极限。此时此刻,他的力量主要集中在城里。”
“好啊,”阿鲁卡德讽刺道,“你能不能用魔法把夜峰号送出伦敦?”
凯尔翻了个白眼。“我的力量不是这么用的。”
“那你有什么用?”船长咕哝道。
莱拉目送莱诺斯溜了出去。凯尔和阿鲁卡德忙着斗嘴,似乎都没有注意。
“好吧,”阿鲁卡德说,“我需要脱离欧沙朗的控制范围,然后找一艘船。”
“你?”凯尔说,“我不能把这座城市的命运交到你手里。”
“发现承继仪的是我。”
“弄丢的也是你。”
“那叫交易,不是——”
“我绝不让你——”
阿鲁卡德凑近了他。“你知道怎么驾船吗,mas vares?”敬称背后暗藏讥讽,“我觉得你不会。”
“那算什么难事?”凯尔吼道,“连你这种人都做得到!”
船长眼中闪过狡黠的光彩。“男人的事我最擅长了。我就问问——”
阿鲁卡德脸上挨了一拳。
莱拉没有看到凯尔的动作,不过船长的下巴红了一片。
这是一种侮辱,她很清楚,一位魔法师用肉拳殴打另一位魔法师。
言下之意就是,对方不配让他施法。
阿鲁卡德凶恶地咧开嘴巴,牙齿上血迹斑斑。
魔法在空气中嗡鸣——
房门突然打开,他们闻声回头,以为是国王或王子来了。是莱诺斯,拽着一个女人的胳膊肘。这一幕场景十分怪异,女人的体重是他的两倍,而且看样子不是善茬,不可能轻易受人摆布。莱拉想起来了,她就是大赛之前在码头上问候他们的船长。
贾斯塔。
她体格魁梧,必然有一半威斯克血统。她的头发梳成两条粗大的辫子,黑色的眼睛勾勒着金边,尽管时值寒冬,她仅仅穿着裤子和薄薄的束腰外衣,袖子卷到肘部,露出新鲜的银色伤疤。她在毒雾中幸存下来。
看到她出现,阿鲁卡德和凯尔停止了争吵。
“Casero贾斯塔·菲利斯。”女人做了自我介绍,一脸不情愿。
“Van nes。”莱诺斯说着,推了推船长。告诉他们。
她横了船员一眼,莱拉知道那种表情是什么意思——她自己就干过好多次。很简单,下次船员再敢碰她,势必要断一根手指。
“Kers la?”凯尔问。
贾斯塔抄起胳膊,伤疤在灯光下闪烁。“有人想要出城。”她说的是通用语,嗓音低沉,犹如野猫在咆哮,吞音和连读的情况十分严重,如果莱拉不仔细听,至少要听漏三分之一。“我可能在大厅里提到过船的事儿。你的船员听见我说的话了,所以我来了。”
“伦敦城内的船都不能出海了。”国王出现在她背后,莱陪在身边。他使用的语言和船长一样,都是阿恩语,而且相当流畅,但似乎谈不上喜欢。贾斯塔拘谨地让开一步,微微颔首。“Anesh,”她说,“但是我的船不在城内,停泊在坦内科,陛下。”
阿鲁卡德和莱拉的精神为之一振。坦内科位于艾尔河的河口,是扼守公海的最后一个港口。
“为什么不进伦敦?”莱问。
贾斯塔防备地瞥了王子一眼。“它是一条小船,不方便进城。私人船只。”
“海盗船。”凯尔直截了当地说。
贾斯塔咧嘴一笑,露出尖利的牙齿。“是您说的,王子,我可没说。我的船运送各色货物,可谓公海上最快的船,往返威斯克只需要九天。诸位要问的话,我得说,它与红金色毫无瓜葛。”
“现在有了。”国王直言。
船长停顿片刻,点点头。“这样做很危险,但我可以带他们上船……”她欲言又止。
一时间马克西姆似乎动怒了。然后他眯起眼睛,恢复了冷静。“你想要什么?”
贾斯塔匆促地鞠了一躬。“王室的青睐,陛下……还有一百银币。”
听到她狮子大开口,阿鲁卡德猛吸一口气,凯尔也瞪圆了眼睛,然而国王没心情讨价还价。“成交。”
女人眉毛一扬。“我要少了。”
“你不应该趁火打劫。”凯尔说。海盗不理他,黑色的眼睛扫视众人。“多少人去?”
莱拉当然不想错过机会。她举起手。
阿鲁卡德和莱诺斯举起手。
凯尔也举手了。
他举手的同时与国王对视,似在故意挑衅马克西姆。然而国王什么都没有说,莱也一样。王子盯着兄弟举起的手,神情复杂。屋子另一头的阿鲁卡德抄起胳膊,怒视着凯尔。
“这种事又不可能节外生枝。”他咕哝道。
“你可以留下来。”凯尔厉声说。
阿鲁卡德冷哼一声,凯尔怒气冲冲,贾斯塔看在眼里,笑而不语,莱拉又斟了一杯酒。
她觉得这杯酒派得上用场。
Ⅸ
莱听见凯尔来了。
刚才他还是独自一人,盯着外面鬼魅般的黑暗宫殿——模仿王宫的赝作——然后他发现兄弟的影子出现在玻璃上。凯尔的外套不是王室的红色,而是黑色的,衣领高挺,前襟缀有银色纽扣。是他每次远赴其他伦敦送信时的外套。代表旅行。代表离开。
“你一直盼着出城。”莱说。
凯尔低下头。“我想的不是这个。”
莱转身面对他。凯尔站在镜子前,所以莱照见了自己的脸。他试图让表情恢复如常,但失败了,试图让声音不带悲伤,也失败了。“我们说好了一起出去。”
“总有一天我们会同行的,”凯尔说,“不过眼下,我躲在王宫里是阻止不了欧沙朗的,如果他的目标是安塔芮而不是城市,如果我们可以趁机引开他——”
“我知道。”莱打断了他。意思是别说了。意思是我相信你。他跌坐在椅子上。“我知道你以为我就是说说而已,其实我全都计划好了。我们可以冬末出发,先环岛而行,从雾气弥漫的山谷爬上奥滕,穿越斯塔西那森林,前往阿斯托的海崖,然后搭船去大陆。”他靠着椅背,目光上移,落在头顶层层叠叠的幕布上。“等我们一登陆,就到了哈拿斯,然后乘马车去李纳——我听说那里的首府有媲美伦敦的势头——接着逛一逛奈斯托的集市,那里靠近法罗边境,据说是玻璃建造的。我们可以从那里上船,停靠在施兰,那里阿恩和威斯克之间的水域就像一条沟——狭窄得很,一步就能跨过去——然后我们夏初回家。”
“听上去是一趟精彩绝伦的旅行。”凯尔说。
“坐立不安的人不止你一个,”莱站起身来,“时候到了吧?”
凯尔点点头。“我有东西给你。”他从兜里掏出两枚金质胸针,上面都装饰着马雷什家族的圣杯和旭日纹章。大赛期间他们始终佩戴着——莱引以为荣,凯尔则勉为其难。莱曾经用其中一枚胸针在胳膊上刻字,凯尔曾经用另一枚把莱和阿鲁卡德从夜峰号上带回来。
“我费了不少力气,在它们之间建立联系,”他的兄弟解释,“无论距离多远,联系都不会中断。”
“我觉得我的办法更聪明。”莱揉着前臂说道,正是他刻字的部位。
“这个不需要流那么多血,”凯尔上前一步,把胸针戴在兄弟胸前,“如果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你需要我回来,就握着胸针说一声‘tol’。”
Tol。
兄弟。
莱故作可怜状。“如果我寂寞了呢?”
凯尔翻了个白眼,把另一枚胸针戴在外套的前襟处。
莱的心脏被揪紧了。
别走,他想说,但是那不公平,不正确,有失王子威仪。他吞了吞口水。“如果你不回来,我就只能一个人力挽狂澜,独占所有的荣耀了。”
凯尔哈哈一笑,笑意稍纵即逝,然后抬手按着莱的肩膀。轻若无物。重逾千钧。他感到两人之间的纽带收紧了,阴影裹上他的脚踝,黑暗在他脑子里低语。
“听我说,”兄弟说,“答应我,不要招惹欧沙朗。等我回来再说。”
莱皱着眉头。“你不能指望我一直躲在王宫里。”
“我不是这个意思,”凯尔说,“我要你放聪明点。当我说我有计划的时候,我要你相信我。”
“如果你把计划说出来就更好了。”
凯尔咬着嘴唇。坏习惯。有失王子范儿。“欧沙朗不知道我们的行动,”他说,“如果我们*进去,主动挑衅,他就知道我们留有后手。但如果我们去救其中一个——”
“我成了诱饵?”莱假装大惊失色。
“怎么?”凯尔取笑他,“你一向喜欢别人为你而战。”
“说实话,”王子说,“我更喜欢人们为我争风吃醋。”
凯尔用力抓着他的袖子,轻松的气氛消失了。“四天,莱。我们四天后就回来。那时候你尽可以惹麻烦,还有——”
他们身后有人清了清嗓子。
凯尔眯起眼睛,放开了莱的手臂。
阿鲁卡德·埃默里候在门口,他梳着背头,蓝色的旅行斗篷扣在肩上。一看到他,莱就浑身不自在。阿鲁卡德的模样不像贵族,也不像擅长三种元素的魔法师,甚至不像船长。他就像一个陌生人,随时可以消失在人群中,无影无踪。那天晚上他就是这副打扮吗?莱心想。他从我床上溜下来,悄悄离开王宫、离开都城的那天晚上?
阿鲁卡德迈步进了屋子,淡淡的银色伤疤在灯光下闪亮。
“马匹准备好了吗?”凯尔冷冷地问。
“差不多了。”船长整理了一下手套,答道。
沉默降临。凯尔等待阿鲁卡德离开,但阿鲁卡德没有走的意思。
“我希望,”船长终于开口,“跟王子说句话。”
“我们得走了。”凯尔说。
“很快就好。”
“我们没有——”
“凯尔,”莱轻轻地推了一下兄弟,“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凯尔忽然搂住莱的肩膀,转眼又放开了,压力来而复去,令莱一时晕眩。黑色的外套闪过,房门在凯尔身后关上了。莱的心头涌起一股奇异的、无来由的恐惧,他强压住冲动,才没有喊兄弟回来,或者拔腿追上去。他沉住气。
阿鲁卡德依旧盯着凯尔刚才所在的位置,仿佛安塔芮的影子还留在原地。仿佛他们之间留下了某种显而易见的痕迹。
“我一直很讨厌你们俩那么亲密,”他喃喃道,“现在我反而要庆幸了。”
莱吞了吞口水,收回目光。“恐怕我也是。”他望向船长。这段日子他们共处的时间不少,但几乎没有说过话。当然,有阿鲁卡德在船上的谵语,残留在记忆中的那只手,黑暗中犹如救命稻草的声音。有Essen Tasch期间的打情骂俏和秋波暗送。然而,上次他们在寝宫里独处的时候,莱背对镜子,船长的嘴唇贴在他喉咙上。那之前……再之前……
“莱——”
“要走了吗?”他打断对方的话,语气尽可能轻松,“至少这次你来道别了。”
面对嘲讽,阿鲁卡德皱起眉头,但没有退缩,反而逼上前来。当船长的指头触及肌肤,莱差点打了个哆嗦。“当时,是你在黑暗中陪着我。”
“我欠你的人情,”莱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现在我们扯平了。”
阿鲁卡德的目光在他脸上游移,莱面色潮红,浑身燥热,渴望与阿鲁卡德亲密,渴望抛开一切,沉浸在二人世界之中。
“你该走了。”他喘息着说。
然而阿鲁卡德没有动。船长脸上掠过一道阴影,眼神复杂,似有哀伤之意。“你一直没有问我。”
这句话犹如一块石头,砸进了莱的胸口,震得他难以支撑,强迫他回忆起三个夏天之前发生的那件事。他在阿鲁卡德怀中睡着,醒来后孤单一人。阿鲁卡德离开了王宫,离开了都城,离开了他的生活。
“怎么?”他面颊发烧,但语气冷淡,“你希望我问你为什么离开?为什么选择了大海,放弃我的暖床?为什么宁愿带上罪犯的烙印,也要离开我的臂弯?我当时不问你,阿鲁卡德,是因为我不想听。”
“不想听什么?”阿鲁卡德捧着莱的脸庞,问道。
莱拍开他的手。“借口。”阿鲁卡德吸了口气,正要辩解,莱打断了他。“我知道自己在你眼里是什么——一颗成熟的果子,一段夏日迷情。”
“你太小瞧自己了。你是——”
“调味剂而已。”
“不是——”
“住口,”莱喝道,无形中压上了王子的全副威严,“别说了。我不喜欢骗子,鲁卡,我更不喜欢傻瓜,所以不要给我留下这种印象。选旗之夜你让我措手不及。我们之间的事情,已经过去……”莱极力平稳呼吸,不屑一顾地挥了挥手。“现在结束了。”
阿鲁卡德抓住莱的手腕,轻声说话的同时低下了头,隐去碧蓝如风暴的眸子,“如果我不希望结束呢?”
莱仿佛挨了一记重拳,呼吸不畅。他感到胸口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好一阵子才醒悟过来。怒火。
“你有什么资格,”他以不容辩驳的语气柔声说道,“要求我?”
他张开五指,按在阿鲁卡德的胸口,一把将其推开,曾经温暖的触碰,如今充满了力量。船长打了个趔趄,惊讶地抬起头,但没有再次上前。错在阿鲁卡德。他虽是贵族,但莱是王子,除非他自愿,否则便是不可侵犯的,而他刚刚表明了意愿。
“莱,”阿鲁卡德紧握双拳,收敛了戏谑的表情,“我当时并不想离开。”
“可是你离开了。”
“如果你愿意听——”
“不。”莱强压内心深处的战栗。它源于热爱与失去,坚持与放手。“我不是玩物了。我也不是愚蠢的孩子了。”他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我是阿恩的王太子。帝国未来的君主。如果你希望我接见你,听你解释,那你必须争取到这样的机会。去吧。为我带回承继仪。帮助我拯救都城。到时候,埃默里大师,我会考虑你的请求。”
阿鲁卡德飞快地眨着眼睛,显然备受打击。过了许久,他挺起胸膛。“遵命,殿下。”他转过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了,脚步声在莱的心中震荡。他再一次目送他所珍视的人离开身边。他再一次稳住心神。但临到头了,他还是情难自禁地打个圆场。对他们两人都一样。
“还有,阿鲁卡德。”等船长到了门口,他喊道。阿鲁卡德闻声回头,面容苍白,神色淡定。莱说:“尽量别*了我兄弟。”
船长脸上掠过一抹骄傲的笑意。带着愉悦,还有希望。
“我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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