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智者乐水， 仁者乐山。”余匪智匪仁，唯喜山乐水。何则？概生而好之者也。其所谓“少无适俗韵，性本爱山丘”者欤？惜乎生于平原，少时郁郁不得山水之乐。
忆昔黄发垂髫之时，问邻村表弟曰：“贵地可有名山大川、名胜古迹否?”表弟沉思良久，一本正经答曰：“否。然亦有可资一观者。”遂与之欣欣然前往，乃村南引水渠断崖于南湾者也。置身崖底，举目仰观，但见崖高丈许，湍流飞瀑，加之近旁树根暴露、盘根错节，殊可一观。少年观崖，于今四十余年，恍若眼前。
除此之外，幼时境梦二则，历久不忘，不得释怀，今日姑且立字为证。一则，村北土山熠熠，不着一石，不生一木，金晃晃、明灿灿，耀人双目；土山之上，数峰并起，高低错落，排列参差；亦有土洞数穴，洞口金光闪闪，不曾有半点杂色。再者，村西有黑山焉，山不甚高，近在咫尺，如漆如墨，扑面而来，令人压抑；目之所及，山体通黑，至暗一团，不着一丝光亮，莫能辩识峰岭沟壑。车马入山，瞬间为黑暗所噬；行者出山，倏忽从暗中而现。此皆阴森诡异者也。
此二梦境，一直未尝有解。直至前年，偶然观纪录片《走进西藏》，扎达土林跃然在屏，金色土山，犹如梦境；土林高耸，似曾相识；惊诧之余，甚为震撼，有似前生修行、故地重游之惊喜。然则黑山之梦，终不得现，概尚需假以时日。以今观之，盖谓斯乎？
吾之故土，鲁西北平原，一马平川，一望无际，素无山川河岳游目骋怀。然少年眼中，少见多怪，即便稍有异于平地者，初睹乍现，信可乐也。印象深者，兹录于下：
少时曾于县城东南今之南屯子入鄃。将入未入时，深沟巨壑、高坡大壁赫然在目，首诧沃野平畴之突兀上下。及到多年入职县衙，习读县志，始知此陈公堤也。志云：夏津“左环马颊，右带卫运，古堤绕乎东南，巨镇坐乎西北。”及至就读夏津一中时，校园龙盘虎据古堤之上，雄视其下东南荒野。而今削峰就谷，砥砺研磨，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昔日之景不复现矣。
马颊河，上古之九河者也，今已湮没。今之“马颊河”者，流域相近，因袭其名，由豫入鲁，归于渤海。斯河亦为夏津界河，自南而北蜿蜒而下，东为高唐，西为夏津。少时数游马颊河，约三五同伴，捉鱼摸虾逮王八，空手而去，满载而归。时不以甲鱼为贵，唯河蚌是爱。曾自将炖之，调味全无，唯盐而已，半生不熟，腥不可食。以至今日有鬻超级河蚌者，亦不问津。 马颊之行，较之单调之平畴，始见大河之壮丽，水草之丰美；眺望节制水闸，较之村舍草庐，始知水工之巨大，国家之富有。历多年所，听闻长者幼年惊睹国道之上十轮卡车风驰电掣，感叹“民间焉有此力。此必国家也哉！”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异曲同工之言，勾起马颊往事，与我心有戚戚焉。
村北有谓之“火车道”者，自西北而东南，废弃之铁路路基也。听闻长者，盖始自定陶，终于济南，未曾铺轨，旋即废弃。然则平畴之上，横空出世，蔚为壮观。此余之少年所游乐者也。“火车道”断断续续、长短不一，断续之处，多为道路通行所辟；又高低不同、陡缓各异，多为废弃之后取土所至。弃缓坡、攀绝壁，手脚并用，凝神屏息，此一乐也；至绝顶、极双目，君临天下，志在四方，此二乐也；昂首阔步，天街驰骋，豪情满怀，睥睨四野，此三乐也。倘遇民兵打靶，捡弹壳、挖子弹，慰我军旅情怀，此四乐也。至若糖果、饼干从天而降，不期而遇，此终极之乐也。天外来物者何？稍长得知，此为蒋氏之攻心宣传，投放收音机、宣传品，辅以糖果饼干之类，期以“教化”“觉悟”民众。概此处远离村庄，空旷无人，非特来此而不可得。然心有所冀，运气不济，无一所获，以为憾事。近年国庆假期，心血来潮，欲尽少年之快事，重游“火车道”，遍寻不得，问诸野人，亦不可知。噫！路基者，聚土而成，复散于土。路基如此，人亦如此，岂非天道也哉。昨晚偶得一梦。暮色苍茫之中，遥见田野之中，一列山峰猝然在目。大喜过望，此岂非我遍寻不得之“火车道”遗迹乎？！本欲登临，看天色已晚，明天再来不迟。谁知恍然一梦。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此之谓乎？
此外，郭寨村南之沙丘，俗谓“沙土岗子”，亦为年少心之所系。沙丘之东，进村干道；沙丘之北，民宅小院。其西其南，耕地果园。于今存否，不复前往，世事沧桑，概不存矣。此丘高不过两丈，上有疏林幼树，杂以丛条荆棘。其时，余就读必经之路也。每周上学，必盘桓良久，不肯离去；每周放学，必登临俯仰，流连忘返。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荫，风霜高洁，白雪皑皑，此沙丘之四时也。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无穷也。时偿不知斯为黄河故道之遗迹，亦不知后屯沙丘高岗、古树茂林甚于此者十数倍。而今虽有森林公园声名远播，然高岗古木十不存一。少年欲往而不知，及长虽知而无存，高岗大丘，失之交臂;画地裹足，良以为憾。
少年之游，不知天高地厚，意在驰目游怀。天命之后，信手成文，以博大家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