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集
他的表情就像是凶猛的野兽面对着陌生人的鞭子。
——当他乍见冷血出现之际。
惊怖大将军是一个绝顶人物。他从未惊过。只有人怕他,他不怕人;他甚至也不怕鬼、不怕神,对他而言,鬼只是供他差遣的。就别说他自己了,就连他的部下都远比鬼还可怕;神只是来保护他的,他几次死里逃生逢凶化吉便是佳例。
他也不怕敌人。
——有强敌才能使他更强。
他一向处变不惊,纵泰山崩于前亦不惊。但冷血乍现,却使他在一照面里,心头大吃了七八惊。
——他是谁呢?!
——怎么这么眼熟?!
惊怖大将军突然觉得:眼前这年轻人,像是前世三生里一个跟自己有重大关系的人,似一头猛兽的姿态踏上了古道,正冲着自己而来。
——他是谁呢?!
——他到底像谁?!
“我姓冷。”当他听见那年轻的对手这样说:“人们管叫我做冷血。”在这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惊怖大将军像急箭入林般想起了两件事:
一、来人姓冷。在他过去的朋友、敌人、仇家中可有姓冷的?有。“风过群山”冷令今。“铁裙神魔冷斗儿。老部下“火孩儿”冷过水。老盟主“不死神龙”冷悔善。还有……对了,他像冷悔善!他似冷老盟主……莫非……!
二、这人叫“冷血”。这几天,手下打马来报,在截*张书生那一路太学生失利,人手折损,甚至动用了自己手上“九大将军”中的“三间虎”傅从傅五将军、“霹雳”雷暴雷六将军、“砍头七将军”莫富大、“影子八将军”沙岗、“金甲九将军”、石岗,都无法奏功。自己只好先后派了心腹高手“蔷薇四将军”于春童、还有亲信李阁下和唐大宗去铲平扫荡,听说反贼是灭了,但仍有几名极其棘手的匪首脱逃,其中就有一个名叫“冷血”的,以及一直潜居老庙的“五人帮”。
——看来,就是眼前这个人了。
在这刹那间之后,惊怖大将军已一拍光头,啪的一声,光溜溜的头上,几乎没给叩出火花来,他也马上笑了起来,露出一口到老犹健的白牙,眯著一双怒瞪如厉虎,但笑时如佛陀的笑眼,说:
“——你就是煽动老渠乡民造反的冷血?”
冷血掏出一方五龙翠玉环透雕珮,举起一扬,朗声道:“这是什么,你总该懂得吧?”
惊怖大将军一看,心底一凛,已知道是怎么回事,正要应对;可是尉校曾红军可没那么见识广博,而又要在大将军面前争功心切,当下长枪一挥,戟指喝问:“嘿!你这反贼,胆敢对大将军无礼,来人啊!管他拿的是劳什么妖物,快给我拿下!”
众兵如雷般呼应一声,就要动手,城下群众,更如沸如腾,群情浩荡。
在万声交喧之际,冷血的语音仍冷晰的传来:“这是天子御赐‘平乱诀’,若遇奸恶抗命,可先诛后奏,就地正法。你说这种话,信不信我先*了你!”
在场还有一位都监张判,原是朝官外调,较有见识,一听这番说话,再看那枚玉诀,当下转了脸色,必恭必敬的颤声道:“……壮士……可否将玉诀交予小人验证一下……?”
冷血坦然道:“当然可以。”
於是便在众目睽睽下把玉诀递了过去。
张判躬身双手接过,审视半晌,双膝一折,蓬地跪地,将玉诀高奉过额,奉呈冷血,并嗵嗵嗵叩头三响,恭声道:“不知是钦差大人驾到,万请恕罪。”
张判这一跪,使曾红军呆立当堂,跟着跪下,城楼上一众官兵,见两人双双跪地,也全都跪了下去。
一时间,城楼上,站立着的,就只冷血和惊怖大将军两人而已。
这一下,冷血倒摇头摆手不迭:“我不是什么钦差!我只是奉天子之命,来查案办案,你们快别……这样子!”
本来,冷血充其量不过是一名捕役,在官位上,别说远不如张判,跟曾红军也有一大段距离,只不过,他这位捕快,却手持“平乱诀”,亦即是为天子阶下办事拿人的御前(虽则冷血迄今压根儿还未见过皇帝的“龙颜”)侍卫,*人无须准照,办案不怕特权,这种特殊身份,谁不畏?谁无惧?
众人这一跪,冷血反而觉得惭愧。他心中忖度:要是自己恃势行凶,这些官员定必任之由之,可见权势之大,腐化难免,冷血想到多少人借此恣意横行,鱼肉百姓,因而深为感慨。
惊怖大将军见眼下局面,已不是他腕底风雷便可定乾坤,当下热烈相迎,大步向前,冲着冷血笑道:
“果然是你——冷老弟,你可来了!”
他本想过去拥抱冷血,但冷血站在那儿,使他感觉到自己的动作无异於去抱一把出鞘的剑一般,所以他马上顺理成章的把姿势改换成握着冷血的手,拍拍他的肩膀——这使他一来免去了下跪,二来让大庭广众释了以为这“钦差捕头”是来对付大将军之疑。
其实,大将军心中是惊起几道疑问的:
到底这姓冷的家伙,是不是真的是皇帝遣来对付自己的?要是这家伙真的不由分说,要拿下自己,自己该不该马上抵抗?如果抵抗,这干官兵,会不会帮自己?
如果这人是皇帝派来的,没理由蔡相爷、童将军、朱大人等不先捎个信来的!但“平乱诀”,天下只有五面,是仿照不来的。这么说,如果不是皇帝亲遣,便一定是京城诸葛老儿搞的鬼了。皇帝老子那方面,他也只面圣过四次,每次叩喊:“万岁万岁万万岁”时,他都有说不出的荣耀。可是,如果皇帝真胡涂上脑,差人来对付自己,他可绝不能束手待毙的!万岁万岁万万岁,您可千万要万岁万岁万万不能睡!我忠心耿耿,干尽好事,为了不过给您进贡宝物美女,而我也借此步步高升、升官发财,要是您连我都除了,我就只好连你都反了!如果是诸葛老儿搞的鬼……我本来就不打算放过他!
——万岁万岁万万岁您可千万不能睡!我是您万世基业的梁柱,千万别逼我造反!
大将军心中喊了这么一句。
“冷捕爷驾临危城,可有什么贵干?”他嘴里说的是这么一句。
“我找你。”冷血直截了当的说。
大将军与有荣焉的道:“好,难得你瞧得起我,我一定竭尽全力,为少捕头效犬马之劳,协助办案。”
冷血道:“我要办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你。”
他这句话说得如转踵敲钉,绝无回旋余地。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大将军的面子委实难下。
大将军皮笑肉不笑的笑了:“敢问少捕头,我犯了什么罪?”
冷血道:“恃权肆凶,无法无天!屠*百姓,鱼肉乡民——你看,下面有这么多人要告你的状,你还当众趁乱着人暗算:
冷血抓住陈三五郎的手紧了一紧,陈三五郎立即惨嚎了起来,而城下的乡民一齐叫好起来:
“好啊!青天大老爷来了!”
“凌落石他作恶多端,恶贯满盈!”
“请求钦差捕头大爷把凌落石、厉选胜一干人等,就地正法!”
声如雷动,此起彼落。
——凌落石当然就是“惊怖大将军的名字。”
冷血指了指身边的陈三五郎,用锐目一扫城下,道:“这都是人证。”
“冷少捕头,如果这都是人证,你也未免太听一面之辞了吧?你怎么能肯定,他们不是串通好一起来害我的?还有,这拿着凶器的家伙夹在人群里,与我素不相识,你怎能诬赖我指使他?”惊怖大将军道:“好,你要办我,行!也要拿出真凭实据才行。否则,怎能服天下人之心!”
冷血冷然道:“你放心,我会待在这儿,不怕找不到让你伏法的罪证。”
惊怖大将军的眼睛和秃头一齐发了亮:“好极了,这是一个无辜清白的人最高兴听到的话。我为官清正,鞠躬尽瘁,不怕你查,还会尽量协助你早日查个水落石出。”
当下他转身对城下群情汹涌的百姓扬声道:“你们都听到了、瞧见了,现在,这位钦差捕头要来查办我,要是我有罪,你们当然会到他面前来告我的状,无任欢迎;如果我无罪,我当然不怕人侦查。你们这下聚集告状,可都有主儿了,现在还不赶快回家,待在这儿,莫不是并非冲着我来,而是意图造反掠城不成?!”
这些话,说得十分有份量,浩浩荡荡的传了开去,几个领头的读书人,议定之后,在苏秋坊的领导之下,极有秩序的相继散去。
冷血倒有点迷惑起来。
——他这下出现,倒只像是替惊怖大将军凌落石解决了一场祸端。
冷血曾多方想像、揣测过他这个可怕而具份量的对手。
他甚至早已准备惊怖大将军会即时作出大反扑。
他早已蛰伏城中,看定时势,而他也早遣了耶律银冲、阿里、依指乙、二转子在四面布署好,万一惊怖大将军逞凶,他便要与他和他的势力放手一拼。
可是惊怖大将军不拼。
他居然很乖。
很听话。
很合作。
——乖得听话得合作得像他压根儿就是一个清白无辜的人似的。
万衰万衰万万衰!
一个出色的为政者,当然懂得把反对的人抓的抓,囚的囚、*的*、收揽的收揽,并当然更知道要给自己的行动冠以堂堂正正的理由,还要必须给对方以邪恶的罪名。
像惊怖大将军这种人,为了要赢,为了能掌权,的确不惜做任何事!
不过,公然违抗钦差大臣等於公开造反,这种事,惊怖大将军是绝不做的。
就算要造反,他也只暗地里反,待对方发现他有异动时,他早已翻了天、覆了地。
他一向阳奉阴违、欺上瞒下、只手遮天、假公济私,这才是聪明人所为。
是的,如果他嘴里喊:“万岁万岁万万岁”之时,心里很可能在骂:“万衰万衰万万衰”。
他是个聪明人。
凡人都会做傻事。
聪明人的特征是:傻事做得比较少。
他已暂时“稳”住了冷血。
——虽然,这致使他那天在众老百姓面前大失威信。
不过,威信是可以慢慢重新建立的。
有权就有威。
——既然赢得了,就要输得起!
为了日后胜利在最后,不妨失利在最初。
一时失威,无伤大雅。大丈夫不可以一日无权;小人物不可一日无钱,只要大权在握、有钱在手,到头来谁不伯我?!
惊怖大将军本来一直都在慎防着。
他提防着京城里会派人来审查,整治他——来的人可能是奉天子之命,也可能是诸葛老儿搞的鬼,更可能是相爷遣人来试探自己是不是忠心不贰。
是的,得要小心应付。
鬼是鬼,神是神,人是人。
错不得。
对人要说人话,对鬼要说鬼话,对神要说神话。有人说,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是顺风转舵不要脸的做法,惊怖大将军认为说这些话的人都是“废”的:这有什么不好?!难道对鬼讲人话么?还是对人说鬼话?难道人不该在拜神时有拜神的样子吗?当着鬼的时候不当鬼来办吗?如果见到皇帝当他是部下来吆喝,遇着部属当是皇帝老子来服侍,且看到头来吃亏的是谁!
所以,在未弄清楚来人的真正身份之前,他第一步就是“拖”。
一向气吞山河、*人如麻、视生命为草芥的惊怖大将军,却一改面目,忍气吞声,自动接受调查。
“我把兵符交给副将于一鞭,等调查完毕后,若我无罪,才再拿兵符;”惊怖大将军表示了他衷诚的合作,“只有这样,冷捕头在调查这件事时调兵遣将,才能方便自如。”
他在做这件事之前的一天晚上,早已飞檄急令“大连盟”和“朝天门”五盟一门的部属全面警戒,静候密令;另一方面,他已遣人飞骑上京,同时飞鹰传书,急探来人“冷血”的底细!
——他当然不知道在探查冷血“底细”一事上,蔷蔽将军早已先他而做过了。
——于春童一向都是他的“爱将”,当然也学了不少“将军本色”。
他还未弄清楚冷血的“来龙去脉”,就听到两件令他震惊的事:
一、他的唯一的儿子小骨,身负重伤,而且,他是伤在自己心腹于春童手上,并为自己眼下大敌冷血所救。
二、他的唯一的女儿小刀,几为自己所极重用的蔷蔽将军所奸,并亦为现下自己的死敌冷血所救。
当他知道原来于春童本姓“曾”,并是自己布局剪除的副总盟主曾谁雄儿子的时候,他做出了第一个反省:
——赶尽*绝,这四个字,他做的还不够好!
他以后要做得更好。
——斩草大可以不除根;至多不过春风吹又生。
但*人一定要*到对方全无还手/复报/反击/偷生的余地。
古时有卧薪尝胆、胯下之辱的历史,知道了这些故事之后,令人自然更加懂得断绝对手有败部复活、死里逃生的机会。
当他晓得四房山上的三罢大侠、虫二大师、八九婆婆、三缸公子全遭毒手之际,觉得大为惋惜——他原本要藉这温家四名失意的好手来培养“伤鱼”、“救鱼”、“怒鱼”和“忙鱼”,最后研制成“一元虫”,不仅可以解毒,还可以为自己提升四十年的功力,这原是他私下吩咐三罢大侠的任务,可惜,却给自己一手调训出来的于春童一手破坏了。
他也做了一个反省:原先,他以为收买人不如收买人心,让这温门四杰有个落脚处,好好为自己研制药物,总胜过强力迫使他们为自己卖命。给他们一些自由自在,可能事半功倍,反能速成,现在他知道这是不成的,人一旦有了一点自由,就会得寸进尺,不知感恩报德,不懂自我约制。闻小刀所言,他们都为了一点私欲而不惜为冷血疗伤治病——而当时冷血根本是跟自己站在对立面上的!
人在外,就不好控制了。“一元虫”,他还是得要研制的。等温辣子在岭南调遣温门好手回来之后,此事仍将再续。四十年功力,一如金银珠宝,自是越多越好。不过,以后,研制的所在,无论如何,得改设於“朝天山庄”,便放控制。
——予一个人多一点自由,便等于使自己少一点权力。
这种事,大将军决定再也不干。
当他知晓小刀差点就为自己一手调训出来的蔷蔽将军所奸,而两姐弟均为冷血所救之余,他在震怒之余,又有两个反省:
一是于春童不愧为自己一手调教的人物。他知道最危险处就是最安全所在的道理,所以,改名换姓,接近自己身边,要不是这件事,自己居然还一直不知道,身边竟有这样的敌人!——因此,既然有一个这样的‘危险人物’可能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他绝不能让这种情形再发生下去——也就是说,如果有这种人物在自己身边,他绝不能纵容、放过。
——宁可错*,不可放过!
二是冷血虽然一照面就煽动老渠乡民对抗自己,但他也一上阵便救了自己的儿子、女儿,这种‘人物’,大可以‘收为己用’。
——对出类拔革的人材,要是不能收为己用,最好还是*了。
对付敌人,大将军一向只有三个方法:
一是收揽。
——收揽就是把敌人变为朋友。
二是*了。
——死人就不是敌人。
三是摧毁。
——摧毁一个人比*了更绝更毒更兵不刃血:摧毁的方式则可以用逐渐的腐化、正面的打击、侧面的孤立、背地里挫折之。
这道理就跟报仇一样:你一刀砍*仇人,仇人不过一死了之;可是你废了他,他还得痛苦的活下去——摧毁一个人绝对要比*了一个人来得要命;不过,摧毁敌人并不比*掉敌人来得有保障:因为给摧毁掉的敌人(就算是彻底摧毁),只要未死,难保不能在机缘巧合、天时地利人和下得以重苏!
不过,大将军认为*一敌不如多一友!
他决意先试试看,
试试去收揽冷血。
——收揽冷血试试看。
七个没有鼻涕的喷嚏
天下间没有什么不可以或不可能的事,只有你愿不愿意去试试看。
这是惊怖大将军一贯的想法。
他决定要把冷血收为己用。
——可是用什么办法才能够把冷血这等傲岸少年收於帐下呢?
因此,他去问于一门五盟二副三友(他还有四*手和九将军)。
大将军认为自己一直能够声名不坠,权势蒸蒸日上,主要是因为自己学习之心,跟权力一样,到老犹烈。
他不耻下问。
凡遇上自己不能断定的事,他会去请教他身边的好手。
他手上有的是好手。
——“大连盟”要不是有这样的好手,他这个大连盟总盟主还当来干啥?
他身边有的是人材。
替他主持“朝天门”的是“阴司”杨奸。
“五盟”的原来盟主,已给大将军一一歼灭,现在代为主持金、木、水、火、土五盟的,是“鬼斧班门”的“五大皆凶”:斑星、斑红、斑青、斑花、斑虎。这五人的武功、威望,或俱不如当年金人、木人、水人、火人、土人;但均有过人之能、一己之长,更重要的是:他们对大将军都绝对效忠。
“二副”是指在“大连盟”的新任副总盟主“大笑姑婆”和在“镇边大本营”中任副上将军的“大道如天、各行一边”的于一鞭。
“三友”是大将军的三个好友。这三人均未加入“大连盟”,也未成为大将军麾下,他们有的是新知,有的是故交。大将军一向很看得起他们,不过却认为他们不加入比加入好,不成为一夥比成为一夥方便。有些人,有时候,保持距离,可交一生一世;太过密切,朝夕相对,反而容易反目。
“尚大师”是其中之一。这人原出身於侯门望族,但因在京师得罪权贵,逃到危城,大将军不但予以收容,而且还十分器重。
这人的本领就是他在京城里有错综复杂的关系,只要他鼻子一嗅,几乎就知道京城的风势转向;只要他眉头一皱就能解决许多纷繁如千丝万缕的人事纠纷。
大将军极需要这种人。
这种人能替大将军解决一些连大将军也不能/不便/不宜亲自解决的事。
另一人是“上太师”。
上太师曾是御医。
——可惜他不幸“医死了”一个皇帝心爱的嫔妃。
大将军也悄悄的收容了他。
——替自己治病,跟自己家人开药方的,一定得要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不信任的人,如何能把他开的方子服下肠肚里去!)
人谁无病,而且谁都要命,大将军虽明知并无“不死药”,但总希望自己能够长命一些,所以,只要上太师医道高明、忠心可靠,他也必须要把这种人物留在身边。
另一人是新交。
他叫崔各田,支着拐杖,左腿瘸了,右腿似也不大灵活。
这人的本领是常常失踪。
可是待他“失踪”了之后,再出现的时候,你交给他去“打听”的人物,他一定能如数家珍、一一相告。
大将军也需要这种人材。
——打探冷血的虚实,他也是请这人负责。
他知道崔各田一定不负他所望。
一定能打探得到。
他称这人为“有影无踪”——“无影无踪,,反而不可怕,因为可能根本就不存在,“有影无踪”则不可捉摸、难以猜测,无疑更为可骇。
这人还有另外一个本领:那就是在最紧张、最无趣、最沉闷、最不愉快的时候,仍能谈笑风生,说话诙谐,风趣而不逾份——有这种人在,就算是对敌/*人/流血/布局的时候,也令人心旷神怡,意闲气宁些,大将军自觉*气太重、*伐大多、*戮太厉,他更需要这种人在身边。
这三人大将军都不需要他们加入“大连盟”——唯其他们在“大连盟”之外,万一京城的权贵追责下来,要他交出尚大师;或皇室交待下来,要处斩上太师,甚或崔各田遭强大的仇家追*,他都可以置诸不理、置身事夕,不致受波及、连累,反而进退自如。
有什么重大疑难,他会去“请教”这些人。
由於以大将军之尊,“请教”他们是一种敬重,他们也乐於让大将军“请教”——简直求之不得这类“请教”,大都还争着表现。
大将军却不肯“请教”两类人:
一是他的家人。宋红男,是他的正室。他一向认为她优柔寡断,一味妇人之仁。
小刀是女子之家,没有见识;小骨年轻,天真未混,未成大器。
另一是他的部将。
——在他铲除了一切“障碍”之后,他本来还有“九大将军”:二将军也是兵马都监孟怒安为他所*,但他以孟怒安的名义做尽一切恶事,历数年后因遭人揭发孟二已殁。才不能再瞒天过海。三将军是“大败将军”司徒拔道,这是他一向用以抵制副上将军。“大道如天”于一鞭的要角。四将军是“蔷蔽将军”于春童,背叛,已殁。五将军是“三间虎”傅从,负伤,未痊。六将军是“霹雳将军”雷暴,在攻打老渠时,一伤再伤,已难痊愈。七将军“砍头将军”莫富大,失踪,八将军“影子将军”沙岗和九将军“金甲将军”石岗全死了,死在自己爱将于春童刀下。
另外,他身边还有“鸟弓兔狗”四大*手。
——他们只听命令,等待命令,而从无异议,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他从来不去“请教”这些部下。
——部下给“请教”多了,就不甘屈为部下,而是会把上级视作庸材了!
的确没有多少个部属能知进退、有分寸、能有自知之明、自量自重的,并不是有太多属下能明白上级让你发挥只是“他肯让你发挥”,有一夭,他要是改变初衷,你就没得发、不能挥了。
——可是,若真有一个部属能自重自制、有自知之明、不争功、只献功之时,那也十分可怕。
蔷微将军就是一个实例。
——所以他一直都得到大将军的器重。
没有一个真正聪明、能干、知进退而义忠心耿耿到可以性命相托的部属,是大将军日久以来的一个遗憾。
他把这个遗憾一直摆在心里,直至有一天,他的夫人跟他说了一句:
“好的部下都给你*光了。”
他一向瞧不起妇道人家的意见,这回他却是听了进去。
他一向“从善如流”。
所以近十年来,他已很少诛*部属。
——可却还是出了个蔷蔽将军!
(可见对部属还是万万纵容不得的!)
“你们觉得这自京城派来的捕快,”大将军只发问,之前并没有提供任何答案,“应该如何处置?”
在“八逆厅”里,回答的人意见不一:
斑虎:“*了。”
斑花:“宰了。”
斑青:“给他一刀。”
斑红:“他活得了吗?”
斑垦:“宜暗中狙*,应给外人来干。”
尚大师:“冤家宜解不宜结,拖下去,年轻人,能耐到几时!”
上太师,“虚与委蛇,应付过去就是了。”
崔各田:“是敌是友,都得先弄清楚来人‘底细’再说。”
大笑姑婆:”*了他,不*便难以服众。*了之后,嫁祸给一向不听话、不听令的都监张判,实行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于一鞭:“要真的是钦命御捕,不宜轻举妄动,更不该多结强仇。”
(杨奸没有说什么。)
他们在说了意见之后,反过来请示惊怖大将军。
大将军只仰天打了七个没有鼻涕的喷嚏,这时,院子外池里的一条肥大的锦鲤,正浮出水面冒了一个泡。
请给我一两银子的阳光
把敌人收为己用、*掉或摧毁之,你选那一样?
——惊怖大将军却选了这一项。
你呢?
大将军选的是哪一项?
他不选收为己用。
不选*掉。
也不选毁灭之。
他选了第四样。
——第四样就是前面三样合起来的全部。
——惊怖大将军自己,还有“有影无踪”崔各田,已各自派出侦骑,飞驰京师,查探冷血的“底子”。
不过,往来飞驿,至快也得要一个月时间;就算飞鹰传讯、飞鸽传书,打探得来,也得要二十天功夫。
惊怖大将军不光是等。
像他这种人,甚至不会浪费四次弹指的时间。
——他的时间只用来争取他更大的成就、更多的财富、更大的名声、更多的享乐。
他不能坐着空等对手的行动。
所以他先行动。
——“收卖行动”。
正如所有的女人一样,任何人材、高手,都有他的“价码”,只要你知道他(她)的价码和付得起这种价码,你就可以把他(她)“买”下来。
——没有人是不能买的,只在於你出不出得起这个代价。
也许有些女人是不“卖”的,不过,对大将军而言,他认为这些女人只是不知道自己的价码,或是别人不知道或付不起那种价码而已。
“价码”不一定是“钱财”,有时候,它是俊貌;有时候,它是权势;有时,它是真诚;有时,它是另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例如缘分。
当一个女人遇上她要的“价码”,不管她知不知道这就是她的“价码”,它是不是那么“值得”,她都乐于为此献出了她自己。
人材也一样。
——所以,韩信为刘邦卖命,豫让为智伯效死,诸葛亮为刘备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任何人都有一个“价码”。
没有人没有价钱。
他要探出这个价钱。
所以他安排了两根“针”:
他安排了两个人,负责与冷血交好,从中探听这年轻人的所喜所恶。
知道了敌手的喜恶,一如良医探脉,才能对症下药;万一对方有什么异动,也可以从中收风得讯。
——放两支“针”的原因是:万一一个给发现了,或其中一个不老实,还有另一个“臥底”来谋补救。
大将军一向不喜欢“等待”。
他一向喜欢“速决”。
——当你勇放直接面对问题的时候,问题总会比你想像中萎缩许多的。
他决定要试一试:
他先探用最古老的方法——
用钱去“收买”冷血。
他当然不是自己出面去办这件事。
他转折的请人转折的去办这种事。
——这样子的事,最好还是不要自己出面的好;万一自己不成,变成不打自招、此地无银三百两、吃不了兜着走了。
自然会有适当干这种事的人替大将军干这件事。
——干这种事也得要是干这种事的人材。
不过,不管如何转折,只要冷血一旦收下了这笔足可供他一世享用的财富,冷血便再也管不了大将军的事;反过来说,也只有大将军管得了冷血的事。
这时候,崔各田已是冷血的“朋友”了。
他用了十分巧妙(一方面维护了冷血收下来的自尊、一方面又使大将军掩护在重重保障下)的方式,来使冷血“势所必然”也“理所当然”的去收这一笔巨款。
不过,无论他用什么方法,冷血的回答都是一个字。
“不!”
“这一笔钱财,足够使你享用到下辈子了。也许你还年轻,不知道赚钱艰辛,我比你年纪差不多大上一辈,所以才敢劝你几句:你手上要是有了这一笔钱财,再来闯荡江湖,那就名成得快、势起得易。你拿着它,先立于不败之境,又不必付出任何代价,只成了自己的实力;你有了它,便爱做什么都可以,谁敢不敬你、谁能不听你的!你知道吗?一个人要是没有钱,就算他是个强壮的人,走在路上,也十分虚弱;如果你是一个虚弱的人,但只要有了钱,走在路上,也会龙精虎猛!”
崔各田这样劝说了之后,还补充了这么一句话:
“不拿的人,就是笨蛋!”
“你说的一点也不错,我是笨蛋。”
冷血的回答是这样的:
“我跟任何人一样,也是爱财的。不过,钱对我而言,是重要的东西,但不是至要的东西。也许我还年轻,或许我的理想跟钱财并无多大关系,更或者是因为我自小在野外长大自力更生之故,我不十分重视钱财,至少,我并不贪财。钱财对我而言,诱惑并不那么大。不是我劳力挣来的钱,如果我去花用它,只会令我觉得颓丧。每个人的看法都不同。有些人认为钱就是一切,会赚钱就是大人物,没有钱则生不如死——偏偏我的看法就不一样。但白说,你是我的朋友,当然知道我在这世间芸芸众生中力求上进,如果没有钱而要达到这一点,也确实十分艰苦;可是,我行我路,我歌我泣,遇石搬石,遇山劈山,遇挫不折,遇悲不伤,如此而已!费了那么大的劲儿,为的只是钱财,那跟鱼为了吃饵而给人当作裹腹之物,有何两样?钱,毕竟不是无敌的,更非万能的,至少,我就不能拿着钱去跟天要求:天,请给我一两银子的阳光,对不对?”
然后冷血说:“你当然可以称我为不折不扣的笨蛋。”
崔各田的劝说失败了。
他惭然(也带着惶然)向大将军走报。
“不要气馁。”大将军反而很和气的说:“他还年轻,不知君子无财寸步难行的道理。至少,你已打听到他小时候是在野外长大的。一计不行,咱们大可再来一计。”
大将军搔搔他的秃头,然后弹去他肩上的落发,剔起一只眉毛,不大经意的说:
“譬如说:权”。
“权?”
“权。”大将军权威的点了点头。
“权,有了它,便可以使你有着许多方便、许多力量、还有许多别人所没有和不能有的东西。你武功再高、再有恒心。再肯苦干,但几时才能挣得那么一点点的权力?要是无权,你再能干,又能干出些什么事体来!如果你要*是大事,但数十年都给小事磨平了志气,那还有什么大志来干大事、还有什么大事可干?!”
崔各田满怀热切的劝冷血:
“有人赏识你,要赋予你大权——你再拒绝它就无异於*掉自己的幸运、砍断自身的幸福,终与不幸为伍。这样的话,你也太没志气了。”
冷血回答了。
他的回答还是一个字。
“不!”
“不?”
“不,没有男人是不好权的,不过,这权力要是让我透过重重难关、克服种种障碍,所得回来的,我会非常高兴。也就是说,权只是我一个假定的目标,可是,我把过程看得比目标更重要:因为我知道,人生绝大部分只是过程,所谓目的,不一定能达到,也不是人人能达到;就算达到了,也不一定会就此满意,并会改变了目标。的确,在这种种艰苦而且多磨难、挫折、打击的过程里,如此难度,这般可哀,但都也正如烈火熔铸宝剑一样,正是男儿壮志的磨炼所在。权力,对我而言,只不过是森林里的一头老虎,但我要的是整座森林。”
冷血说完之后,向他的“朋友”坦诚的道:
“坦白说,权力,若是要人赐予的,那既不是真正的权力,也不是真的属於自己的力量。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失败了。
崔各田惶愧的回报大将军。
“大过分了,这家伙,不知大高地厚!”本来一向风趣的他,也忍不住忿忿的诅咒:“他作了让他自己清高一时但要后悔七辈子的决定!”
大将军却只是笑笑,手势轻轻地摸着光头,
“一笑转身踏步去固然潇洒,不过也得要小心踩着牛粪——”大将军笑道:“不要紧,没关系,年轻人嘛!冲动。有理想,是好事。他走过的路,我那条没行遍!嘿,不要钱,清高!不要权,够傲!我就不信他还狂到敢为那话儿画一幅画!”
“对了,”他语音一落,眉头一皱,已气下鼻头,计上心头:“年轻人,血气方刚,有一件事,是万万不可缺的。”
“什么事?”崔各田立即问。
——不管他懂或不懂,但在这种时候,一定要懂得是紧接着问。
大将军当然是乐意说的。
“女人”
“男人没有不爱女人的。”
“大人物尤其爱小女人。”
“不爱女人的不能算是真正的男人。”
“——像我,我只愿意为第一流的女人耗费时间。”大将军以一种饮烈酒的神情和语调说:
“差劲的女人,对我来说,不但浪费精力,而且是浪费精液。”
在场的亲信们都立时响起了此起彼落赞美、歌颂、崇仰、羡慕大将军禀赋过人、到老弥坚、桃花不断、艳遇连连的声音。
大将军听了这些话就像喝了烈酒,迷着眼对崔各出说,“你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是的。”崔各田说,“有意思。”
请给我一泡尿或一面镜子
男人心里尽管想着一百个女人,或对五十个女人有意思,但他想追求的就只是那么几个,可以追求的就那么一个,甚或是一个都没有。
当然,没有男人是不爱女人的。
大英雄尤其爱小美人。
没有美丽女子的温柔和温柔的美丽女子,怎么衬托出好汉的侠骨、男子汉的英风来!
冷血年轻如剑锋。
他也爱女人
但他已早一步,真的爱上了女人了。
他爱的女人只一个。
小刀。
对他而言,小刀就是他的一切。
他看到晨曦刚绽出微光的时候,他便翻身坐起,不是因为睡饱了,也不是因为要赶着练剑,而是因为想起小刀:今天说不定会遇上小刀呢!他为了这个想法而提早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晌午的时候,他会站在校场上,楞楞的仰视烈日,这举措使得一直都跟踪着他的狗道人十分惊恐,于是向大将军走报:“这人练眼力的方法竟是与烈日对峙。”大将军闻言把眉头皱了一个对时,眉头几乎要发出铜锁扣上那‘嗒’的一声。其实,冷血不是在太阳的极耀灿中寻找黑子,他只是忽然抬头,忽然想起小刀,于是就待在那儿,仿弗太阳就是小刀,令他不能、不忍、不愿转移视线。
冷血本来一向在野外长大,他认为‘衣可蔽体,就好,可是,他现在开始为自己添购了几件‘还算华丽,的服饰,不是因为阿里说过他:“喂,你的穿着看来像头野兽多于像一个人。”也不是因为二转子说他:“老弟,你来到辅京危城,你以为是在老渠呀!在这儿就算行乞,也算得比你体面一些。”他是因为小刀——上街的时候会遇上小刀吧?查案的时候会见到小吧?跟‘五人帮’在一起的时候,小刀会来吧?
到月亮升起的时候,冷血觉得那是小刀的光华。晚风徐来,更是小刀的气息。他一个人行走之时,觉得小刀在就好了。闻到花香,他错以为小刀行近。有一次,有人在羊棚挤奶,他几乎是刹地红了脸。他熟悉这种处子的芬芳,风是小刀。花是小刀。月是小刀。现在还未到下雪时候,否贝,雪就是千万个小刀。
这使他不敢抬头看星子。
有一次他仰望星空:
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刀…………
这么多的星星,都是小刀,以致他觉得自己很寂寞。
他倒没有认为自己是靠近小刀身边的另一粒星子。他只希望自己能成为与星子跟星子之间那温柔的黑暗,温和的孕含着保护着星光,让它能千年万载的发出柔和的光华来。
这是第一次,一向眼中和手上都仿佛能炸出千道阳光的冷血,把自己和黑暗比拟在一起,还心安理得,梦寐以求。
所以,崔各田对他提出‘找些女人来玩乐’的建议,对冷血来说,已完全没有了意思。
失去了意义。
他心目中只有小刀。
——当然他也还有欲念。
他这样子的体魄/这样子的年轻/这样子的性情,不可能无性无欲。
当他冲动的时候,他就会想起那一晚,在‘四房山’上,在‘乳池’旁,小刀玉洁冰清的身子,像一把闲置的刀——
他如熔岩炸溅……
……不惜与忏恨葬身其中。
不悔
他连自渎时都只是想到她。
这段日子,小刀似乎远如月华,冷如他腰畔的剑锋。
金钱、权力和女人,在这少年人身上都不能奏效的时候,冷血已向大将军翻查了几件案子,其中包括:上京递谏的太学生中,有六起人,在路上尽遭屠*,疑与大将军有关——至少,参与屠*的人,有不少是大将军在‘大连盟’里的高手和军队里的要将。
另外,老渠的鸡叔、蓉嫂,摆明了是冤案,冷血要大将军解释清楚。
此外,像萧剑僧、前五行分盟盟主。曾谁雄、蔡戈汉等‘下落不明’或‘突遭狙*’,也甚为‘可疑’。
此外,阿玉割腕自溺,也怀疑是遇大将军迫害,故而轻生的。
还有前副都监孟二将军孟怒安,亦疑是为大将军所害,并且,还要查出是谁借用孟怒安的名义,干了这么多人神共愤的案子。
要冲着大将军来的是:‘老渠’的屠村案——这件案子要不是大将军指挥干下的,方圆七百里之内,没有人能有这种能力/这个胆子!
更重要的是:还有许多瞒上欺下、鱼侵黎民、剥削百姓、伤天害理的指责,是来自在城里苏秋坊等书生的状书,已收集了种种罪证,要大将军伏法。
就连给当场捕获的陈三五郎,也摆明了是受‘你们惹不起的大人物指使’,完全不把办案人员瞧在眼里。
——这人不是大将军还会是谁?!
当然,这些罪证和线索,除了太学生和老百姓勇于告发和乐于协助之外,‘五人帮’也鼎力帮忙,以致事半功倍。
冷血连同都监张判、府尹厉选胜、危城总捕头司马拆树,还有五名副捕头,研判查证各案之后,第一次,把大将军‘请’了过来,然后,冷血以‘御赐钦捕’的名义,要大将军对这些作出解释。
大将军十分合作。
“太过分了!我的部下竟然作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大将军似乎比在场任何人都激愤得多了!“你们是英明的人,应当都知道朝廷对我恩厚,一直以来信重我,以致我手上确实稍有兵权;江湖上的朋友都厚爱我,一直以来都给我面子,以致我在道上也确有些影响力,他们也许是为了巩固我的事业,或许是为了他们自己的私利,私下瞒着我,干下这些令人发指的罪行,我听了之后,极其难过;可是,就算他们是为了我,我也绝不袒护他们。天日昭昭,法网难逃。我是此地的镇边大将军,更不可知法犯法,你们都是精明的人,这些罪证都只显示,我的部下确都有贪脏枉法、有怠职守,可是,并没有证据显示我也会干这种丧心病狂的事——事实上,以我今时今日的地位,我也不必傻到会去干这种事!我一向操守很好,京城里几位主持庙堂的大老爷,都一直很肯提拔我。至于我那些犯了案的部属,一定不能询私,一定要绳之以法。他们这样做,就算是为了我,也太伤我心了!就算是为了大局,也太不懂事了。大过分了,他们竟会干出这种事!”
“要是有冤、假、错案,都得要平反!如果需要用到我的力量,尽管相告,必定竭力以助,以正视听,以平民怨。”大将军似乎也比在场任何人都更诚挚些,“你们都是些英明的人。我老了,我没有用了,日后,家国大业,都全丈你们了。我手上的一切,都要交给你们的。等有适当的人选,我就要退下去了。可是,太不幸了,他们一意孤行,竟干下了这等丑事!”
他仿佛也比任何人都难过的说下去:“你们都是些仁慈的人。请原谅我吧!树大有枯枝,族大有乞儿。我老了,不中用了,竟不知道他们背着我,作恶多端,天理不容,你们揭发出这些令我心痛的事来,反而令我清醒反省:得要好好整肃一下内部邪恶的力量了!给我一泡尿或一面镜子,不怕你们这些精明的人见笑;这样做绝对可以让我照清楚,了解自己在干着什么事!”
绝对协力。
衷诚的合作。
——没有办法。
面对这样一个‘大将军’冷血只能把手紧紧的握在剑锷上:他没有办法。
——拿他没办法。
在太阳底下晾晒的腌肉
只要真的去办,就总会有法子;没有办法其实也是一种逃避的办法。
大将军一向都是这样的坚信。这次,他一回到‘将军府’,立即私下召集亲信、召开会议:在冷血能有所行动之前,先行开释鸡叔和蓉嫂;释放早疯癫了多时的殷动儿;缉捕造成冤案的符老近和霍闪婆;并把逼死阿玉和攻打老渠两项,列为‘蔷蔽将军’于春童瞒住大将军干下的好事;至于陈三五郎,则指明是校尉曾红军主使的。由大将军一声令下,公正廉明,把一群犯事之徒,捉拿归案,以释民怒。
然后他召来了杨奸、崔各田、尚大师等几名亲信好友,密议时说明了:
“现在来的这位‘钦差大臣’官位虽小,但权力无边;年纪虽轻,但定力非凡。”他不愠不火的说:“我已叫崔老弟去试过他,权力、金钱、女人,他都不要。你们说说看,我该拿他怎么办?
尚大师摇首不信:“很少人能够连这三件事都无动于衷的!”
大将军说:“是很少。”
尚大师说:“极少。”
“极少,”大将军道:“但不是没有。”
崔各田道:“冷血就是一例,他三样都不接受。”
杨奸忽然笑了起来:“大将军平时不是教我们吗?要毁灭强大的敌人,最好的方法,是使他先毁灭了自己。如何让他毁灭自己?最好的方式,莫过于先叫他疯狂。一个人*过盛、权力过大,难免就容易疯狂。先使对方腐化,腐化掉的对手,会因疯狂而自行毁灭,便用不着我们去大费周章了。”
大将军用鼓励的眼神使他说下去,杨奸也真的说下去了。
“既然金钱、权力和女人分开来的三种方方法都不奏效,”杨奸道:“我们何不把三种方法合起来,根本不动、不说、不道明,只让这年轻人先品尝,后享用,之后上瘾,最后腐化——到时候,我们谁也不必收拾他,他自己也会把自己收拾掉。”
大将军呵呵笑道:“好家伙!那么奸的计策亏你想得出来!”
杨奸忙不迭的道:“当然了。大将军光明正大,这种阴损毒计,当然是我这种宵小之辈才会这般算计人!”
大将军一面大口喝着汤,一面大口嚼着一只老姜,半晌后才对杨奸说:
“难怪你叫杨奸。”
杨奸皮肉骨皆不笑的笑着说:“幸好我不是姓阴的。”
不管阴的阳的,他们都用了十分巧妙的方法,使冷血吃好的、穿好的、得到最好的、女人自动前来讨他欢心、人人自动上来供他使唤。
久而久之,冷血就成了可以为所欲为、任意任行的人。
——一旦成为这种人,肯定是绝对无法放弃他已经得到的;本来没有,就不会不习惯,但已经获得的,忽然失去了,就会很不自在。
失去远比从未得到过痛苦,而且痛苦得多了。
只要有所欲求,就无法绝对秉公行事——对这种人。大将军便可轻易解决。
是人就有弱点。
有弱点就有办法。
——怕只是找不到对方的弱点。
冷血也有弱点。
大多数的人的弱点,都潜伏在他的优点中,一如刀之两面。
冷血也不例外。
冷血的优点和长处,其中之一是:
年轻。
——他的弱点也是年轻。
年轻,再聪明的年轻人,也难免缺少经验、不知世途险恶、喜欢新奇刺激。
他们让冷血逐渐爱喝点酒、爱使点权、受拍桌子骂人、爱听阿谀奉迎的话、爱追逐声色、爱花点钱、爱吃喝玩乐……如是者过了差不多一个月——
总括而言,他们是要使冷血“堕落””
他们要“腐化”冷血。
“腐化”需要逐步。
要不着痕迹。
——一如“岁月”腐蚀一个人的容颜一样,世上越是不易觉察的掠夺越是不可抗拒。
当大将军问起“进展情形”的时候,崔各田表示:“冷血?他已是大将军您在院子里阳光下一块晾晒的腌肉——你怕他还有腿能跑?还飞得上天不成?”
同一时候,大将军也收到了他派出去的人和崔各田所探得的讯息:
冷血是诸葛先生收的最未一名徒第。
他的身世是一个谜。
他真的姓“冷”。
——诸葛先生首次发现还是婴儿的冷血之时,是在“罢了崖”下一个狼穴里。
够了。惊怖大将军忽然觉得像有什么事物突然涌进自己的小腹里,还一直穿过胸膛。几乎在喉管里穿破出来。“他真的姓冷。”他看着自己的脚,仿佛他脚底下正踩着个婴孩。
当他们以为差不多已将近“成功”的时候,有一天,都监张判带着醉意在冷血酒意甚浓时有意无意的说了一句:
“冷捕头,我看你是乐不思蜀了。温柔乡本是白骨冢,使一把宝剑锈蚀,当然要比拗断它容易,你看你,小腹上的钮都不能扣了吧?!”
只是这么一说。
看来醉得七七八八、玩得荤七八素、荒唐得不知天昏地暗。迷糊得不懂天翻地覆的冷血,忽然长身而起,而眼睛晰得像给冰镇过似的,一反手,把正在劝酒的崔各田衣襟揪起,几乎要把他“挂”在墙上,后来,还是把他“放”在桌上,以致桌上原有的酱油菜肴饭,全沾了他一屁股都是,然后,他才听见冷血像一个字值一两金子的跟他说:
“好,这游戏,也玩完了。这些事,大概都是大将军叫你做的?!你替我告诉他,案发了,他逃不了,也脱不了罪的。”
当崔各田惶然的把这些话转知大将军的时候,大将军却匕笆不惊草木不惊的说:“其实,这个把月来,他也根本没放弃过调查行动,只是在暗底里进行,并请得“五人帮”那几个家伙偷偷协助。”
“他不是个易对付的人,不过他还是有一个大缺点,仍捏在我手里。”
“大缺点?”崔各田战战兢兢的问:“他,还有吗?”
“他爱女人。”
“女——人?”崔各田似乎从未听说过这种“动物”似的。
“我女儿:小刀。”大将军肯定得像知道自己左手有五只手指一般的说:“他喜欢她。”
崔各田眼睛一亮:“那么,何不把仇家结成亲家?”
“办不到,”大将军决绝得像知道脚趾永远不会是手指一样,“因为——”
“他是冷悔善的儿子。”
“他是老盟主的儿子。”
“他是要来报仇的。”
“这个人一定要*掉或者毁掉。”
“——而且,不能也不便由我们的人动手。”
“所以,要请一个来——”
“——一个高手。”
“只要这人来了,一定能*掉他。”
“这人是谁?”
崔各田重逾千斤的问。
“冠盖满京华,*手独憔悴。”
大将军力以万钧的答。
他用的武器亘常是一个问号
“铁手的手,追命的腿,冷血的剑,无情的暗器。”
“他们是四大捕快。”
“唐仇的毒、屠晚的椎、赵好的心、燕赵的歌舞。”
“你说的是四大凶徒。来的莫非是……”
“他的武器亘常是一个问号,一如他的人。”
“——屠晚?!”
“和他的推。”
“只有他才可以对付他?”
“不,更重要的是,只有他才是最方便对付他的。”
“——您要屠晚怎样对付冷血?”
大将军没有回答。
他只是说:“请杨奸。大笑姑婆和司徒拔道来。”
当杨奸、司徒拔道和大笑姑婆走入“八逆厅”的时候,都不大能够呼吸。
因为实在太臭了。
实在是太臭太臭太臭了。
连这三个向来*人剐人不眨眼的武林高/老/好手,都有点想呕吐。
但他们不敢吐。
甚至连眉头都不敢皱。
(他们向来都知道大将军很“臭”,但却不知道为何臭得那么厉害!)
厅里有两口大瓮。
两口瓮上横置着一块木板。
大将军就支颐斜躺在板上。
他们不知道大将军最近又在修炼什么武功。
他们不敢问。
他们至多只用眼尾斜脱了桌底下的痰盂一眼。
“我要你们来是要告诉大家,”大将军开章明义的就说:“冷血必须要铲除。”
司徒拔道立刻说:“原为大将军效死。”
“我们盟里的、帐里的、庄里的人,都不适合这项任务——冷血毕竟是御封的捕头。”
杨奸道:“……大将军的意思是?”
“上次,我们不是从京城里请回了一个*手——?”
“是。”
“听说他在京城里有替相爷狙*政敌逾五十二人的纪录?”
“是的。”
“他一向都是一个独来独往的*手?”
“他一向是个寂寞的*手。”
“那很好,我要的便是这种*手,他是屠晚?”
“便是。”
“听说他的椎法很好?”
“天下第一。”
“而且他的椎法是一个问号,谁也不知道他的使椎之法,所以也无法逃过他的狙*?”
“确是这样。”
“——那么,上回他为何没把冷血格*於危城之外?”
“因为他不肯干。”
“不肯干?”
“是。”
“为什么?”
“他嫌钱太少。”
“我们不是给他一千两银子吗?这足够请十个*手了。”
“但他发现要*的比十个人还值钱,所以要求‘大出血’。”
“大出血?”
“大出血就是至少要一千两黄金。”
“一千两?”
“金子。”
“金子。”
“好,就给他。但我要用我的方式*——我的方式,他的方法。”
“可是,他一向是用他的方式和方法*人。”
“给他两千两。”
“金子?”
“另加一千两银子,我还要买一家人的性命。”
“一家人?哪一家人?”
“随便哪一家人。要*像冷血这种人,一定要有“陪葬品”,要流血,就血流成河;要见血,就来个大出血!钱,我有;人,他*。”
“我……试试跟他说说看。”
“这时候,丰富的菜肴又端上桌面,仆役们盛上热腾腾的白饭,大将军开始请大家喝汤。
他的三个属下都小心翼翼的喝着汤,仿佛生怕汤里会伸出一只捏着他们鼻子的怪手。
“汤好喝吗?”
“好。”
“好就多喝一些。”
“谢谢大将军。”
“汤还够热吗?”
“刚好。”
“那就趁热着喝。”
“多谢大将军。”
“真可惜。像冷血那么有用的年轻人,却喝不到我筵上的好汤。”
“那是他自己没有福气。大将军对他那么好,那么恩厚,那么器重,他还那么不识好歹,真是该一棒子打*!”
“……不过话说回来,他虽然依然秉公办案,但的确己有些手软,不像刚来的时候那么咄咄逼人了。”大将军一面咀嚼着汤里的肉骨头,发出仿似门栓子松了给风吹动的叽叽声响,“是人,就会有情;有情,便有给软化的时候。你们别以为他很坚定,其实他也开始动摇了,只是他够坚强罢了。如果他不是冷老鬼的儿子,我或许还会用其他的方式……现在——”
“卜”的一声,他咬碎了嘴里咀嚼的骨头,并开始嚼食里面的骨髓,嗤嗤有声,“他毕竟还是年轻人,不知道这年头害你的人通常都会以帮你的脸孔出现!大家学乖了、学精了,谁还会笨到以坏人和恶人的样貌出现!”
吃完了骨头,他又津津有味的喝起汤来,一面像自己说给自己听的道:“大出血。大家平静久了,也该大大出血一番了。”
然后,忽然兴致勃勃的问道:“你们可有发觉一件事?”
三个人都连忙问道:“什么事?”
大将军愤慨的道:“味道。”
“味道?”三个人异口同声的重复这两个字,都不敢多置一字。
“臭味。”然后大将军像一个兴奋的小孩子在出示自己心爱的秘密玩具似的,推开了那两个瓮盖着的木板,以致这三名部下都可以看清楚瓮里的情形:
他们看到了两个“人”,和一大堆虫。
其中一个,双手齐时剁去,双腿自膝切断,千万蛆虫,正在他的伤处进进出出,忙得像川流不息。
另一个人还好,四肢齐全,但蛆虫却是自他眼、耳、口、鼻穿进穿出,每一条都忙得像大酒楼在摆设大筵宴时的庖厨。
这些虫跟粪坑里的蛆虫无疑是同一种类,只不过更大、更肥、更粗、更臭,而且全身有倒钩和长毛,嘴里还伸着尖齿、硬须。
奇怪的是,这两个人居然还没死。
还活着。
活着受罪。
他们一时都不知道这两人是什么人。
“你们不招呼吗?他们可跟你们是熟得朝见晚遇的人了,你们不认得了吗?他们是李阁下和唐大宗啊!”大将军既为这两人作故友重逢的引介,又大为惋惜的道:“十八年前,我请他们替我斩草除根,他们告诉我已赶尽*绝;但十八年后,却给我留下了一个要让我大出血的孽种!”然后他又坐下来喝汤,每喝一羹,就啐一声,一面摇首摇脑的道:“每个人犯了错,都得付出他们的代价的,是不是?他们还有点用,我不会让他们立刻就死……对了,汤快要冷了,快坐下来喝汤吧!”
“呃”的一声,大笑姑婆终于呕吐出来了。
第十四集:小乌鸦
人在得志时总不认为是幸运眷顾,但在失败时总却爱归咎目己的不幸;正如人在得意时总忘了朋友,失意时总会说受人所累。
阿里妈妈
阿里没有了爸爸。
阿里只有妈妈。
——这位何大婶,人皆称之为“阿里妈妈。”
“阿里妈妈”其实当然就是指“阿里的妈妈”。
阿里原姓何,是“下三滥”何家的旁门子弟。阿里妈妈的性子比儿子更烈,固守老渠乡与官兵对抗之际,她见军队*百姓*红了眼,她也*官兵*红了脸。阿里还有一个舅父,就住在危城郊西胜景“久必见亭”畔,叫拐子老何,是衙里的牌头,跟上上下下的人都混得厮熟,但他的一身硬骨头,却绝对没有混软。
在“屠村”一役中,阿里妈妈没有死,她护着好些村中妇孺,逃出生天;拐子老何也没有罹难,他因阿里力邀和冷血支持之故,光明正大的比阿里还先一步重返危城,加入冷血的“锄奸惩恶小集”里,搜集大将军的种种恶行罪证。
初时,正如天下一切母亲一样,她开始并不赞成自己的孩子与大将军作对。
——当她听说自己的儿子,在浪迹天涯之后,退回老渠,不再去冒风冒险,且不管他是为了自愿或被迫的理由,她都非常高兴。
直至她发现世间事不是不管事就不关你的事,而是你越是怕事就越多事——直至她发现她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的、相继的、连续的、单人的、集体的,受到大将军和他同僚们的逼害和消灭,终於,阿里妈妈不再坐视。
她的孩子也起来反击。
——不再退缩。
——勇於面对。
奇怪的是,当你勇敢地去面对和克服难题的时候,这难题其实也并不似你想像中那么可怕、强大、艰难了。
而且,当你楔而不舍去解决困难的时候,跟“困难”同在的麻烦就会越来越少,而跟你站在同一阵线的助力就会越来越多。
只要一旦能孤立了“困难”也不成其为什么“困难”了。
阿里妈妈在老渠引领一干妇孺对抗*人放火的官兵之时,还曾面对过*入老渠的一名高手:
雷暴。
雷暴当然姓雷。
“雷”姓在当时武林中,只代表了一件事(也是一个可怕的事实)。
江南霹雳堂!
自从江南雷家的*自觉在刀在剑在十八般武器里,都不见得能在江湖上有独一无二出类拔萃的成就之后,他们就开始折断了他们的刀、挂起了他们的剑。
他们弃绝了暗器;因为若论暗器,天下雄豪,唐门第一。
他们放弃了轻功——“逃”起来,谁有“太平门”梁家那么快!
他们不屑于讹人——那是“千门”沙家的活儿;他们也不用毒——使毒是“老字号”温家的绝活。
他们不炼斧:斧是斑家的绝技;他们也不易容:乔装是慕容家的绝艺;他们更不走“金字招牌”方家的点穴奇功,亦不跟从“云南三司”的蛊术和王府谢家的阵法。
他们制造火药,号称“霹雳堂”,建立“雷家堡”。
另外,他们苦修指法。
指功。
——其中尤以雷家两名惊世人物:雷卷创出“失神指”、雷损创下“快慢九字诀法”,而名成天下。
雷暴当然比不上江南霹雳堂雷家高手中第一号难惹人物:雷卷,也及不上号令“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损,可是他仍是一个人物。
——就算他背后己捱了冷血一剑,他仍是个极出色的人物。
所谓出色,是指与众不同:与众不同不一定就是好的意思。
当阿里妈妈乍见雷暴的时候,确是见他“与众不同”。
那些比强盗还不如的官兵,一旦*进了村,如狼似虎,*人不眨眼,手起刀落,一刀了结一个。
雷暴则不是。
阿里妈妈亲眼看见:“大安客栈”的掌柜廖油碴子,带着一群壮丁,攻了上去,围住了雷暴。
然后,她就看见那十四名壮丁,倒下了八名。
他们倒下的时候,眉心都有一抹红印。
指印。
——雷家的“失神指”!
退下去的六人,连同廖油碴子,才逃跑没几步,突然,轰的一声,炸了开来。
血、肉、横、飞飞
阿里妈妈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些炸药是怎样“放置”到他们肚里去的!
更不明白的是,凡雷暴所过之处,前后左右,就算是已倒在地上*的伤者,还有躲在一旁的妇孺,以及上前去救伤者和伤兵的好心人,全都“炸”了开来:
溅血四血溅
四花四
溅血四血溅
——她不明白的是为何这人竟连老妇、小孩和救伤扶危的人都不放过。
所以她决定不放过此人。
——因为这人不是人!
对付不是人的人应该要用不是招式的招式。
这点阿里妈妈最能掌握。
因为她姓何。
——“下三滥”何家,也许没有什么“正宗武林人士”当他们是“名门正派”。
可是他们从不有意走向“正途”。
他们也一向瞧不起“正统”。
——什么是正统?什么是不正统?正统、不正统有何要紧?只要实用、管用、有用的,别说下三滥,就算下十三滥,他们也照用不误。
更何况,“下三滥”的手段一样可以用在光明正大的目标上。
——说起来,市街上的顺嫂、超叔、黑仔、牛妹,可能不知道什么少林派,不晓得有所谓武当派,但绝不会没听说过下三滥:因为下三滥的地方,下三滥的人物,自然用的是下三滥的手段——他们遇有冲突,拿起担挑、铰剪、菜刀、粪桶就打,难道还要他们留着长发,戴着珠花,一摇三曳六旋身的才使出惊艳一剑?
嘿!
阿里的爸爸
‘嘿!’阿里妈妈出手之前,叫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发力,或是警告,还是招呼。其实,这可能既是她的发力,也是她的警告,亦是她的招呼了。
她冲上前去。
(她冲了过来了!)
霹雳将军五指一挥,五点‘雷火’已射了出来。
可是在他射出五点雷火之后,他才发现“形势’完全变了样。
原来不是阿里妈妈冲过来。
而是自己冲了过去。
——为啥自己竟会有这种幻觉?!
这本来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这样一来,‘距离’完全不一样了。
他的五点‘雷火’自然是落了空。
阿里妈妈已欺近身前,拔刀。
刀,就在阿里妈妈的腰畔。
雷暴心中有数。
他一看对方拔刀的姿势,就准备了五个应付的方法,另外还有七个反击的方法。
‘封刀挂剑’雷家,以前原就精通刀法,那有刀法能难倒雷家好手!
不过,阿里妈妈拔刀,拔出来的却不是刀。
而是花。
突然之间,阿里妈妈递给他一束花。
有紫樨、姣婆兰、金钱草、谢豹花、石榴茶、鹤顶红、千叶白、十八星山……
那怕是一把刀、或是一把剑、一根长矛、一对利钩、一支水火棍、一双判官笔……都不致使雷暴如此错愕。
他一时浑身解数都施不出,只有疾退避过,揉身再进。
就在他再度出击之际,花却变成了螃蟹。
四十八只大螃蟹。
——雷暴甚至准备它们是暗器,也总比‘螃蟹’好应付些。
暗器毕竟是死的,打不中便落空。
螃蟹却都是活的——谁知道蟹钳上有没有淬毒!
一时间,雷暴手忙脚乱。
但心不乱。
他的手指捺到那里,那里就发出爆炸的声音。
雷暴的目标当然不是螃蟹。
——他希望听到爆炸的声音是响自阿里妈妈的体内。
阿里妈妈一面急闪,一时向地上的死人按一下掌,一时向地上的武器遥拍一声。
这时候,她没有一招是攻向雷暴的。
但她的“攻势”却比对雷暴递出七千八百六十五招更可怕、可怕得多了!
因为,给阿里妈妈拍上一拍。按了一按或触其一触的事物,全部‘活’了起来,‘攻’向雷暴。
——攻势虽然只有一招,那‘事物’便已萎然而倒,再无作战之力,但当那些失去生命的躯体,还有没有生命的兵器,全都‘跳’了起来,复活了起来,攻了过来;雷暴纵有雷般的胆子,也不禁心惊魄动,穷於应付。
他一怕。就发动了五雷天心。
‘五雷天心’发动的时候,他的头项上突然秃了一大片。
这撮头发一落,他就发出了巨大无比的格*力。
这格*力大得惊人。
——大得可将一切向他攻来的‘事物’倒攻回阿里妈妈身上去。
这回轮到阿里妈妈措手不及了。
她只有两双手,应付得来自己‘放’出去事物的‘反扑’,便应付不了雷暴的反击。
雷暴一抬膝,已到了阿里妈妈身前,在她不及闪躲/避开/招架/反击之前,已一指捺在她的咽喉上。
雷暴的‘失神指’功力,一向都是运聚在拇指上。
正当他的拇指就要按到对手的喉管上,就要听到他一向以来觉得最为享受的‘碎裂之声’的时候,蓦地,他瞥见对方颈项上,竟有一颗喉核。
——这喉核在喉头里滚动如一粒下山的石子!
对方不是个女人吗?!怎么会有喉核?!这喉核竟会上下滚动,到底是什么?!
正当他惊疑未定之际,有三件事同时发生了(其实是一件接一件地,不过发生得太过紧密,以致完全像是同一时间一齐发生似的):
一,阿里妈妈的‘喉核’遽然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裂开了一个‘洞’:血洞。这使得雷暴不敢把手指捺下去,只有即时撤招。
二,招未撤,阿里妈妈已出手。她双手仍在应付那些‘反扑’的‘死人’和‘兵器’,但她仍然有手:
第三只手。
这一‘手’就击在雷暴胸膛上。
雷暴这回连招也来不及撤了。
他以脚撤招:
——撤退。
三,他以脚飞撤,但阿里妈妈也连环踢出数脚。
第一脚,雷暴撤得快,不中。
第二脚,雷暴早有防备,不着。
第三脚——阿里妈妈除了‘第三只手’外,竟还有‘第三只脚:
这一脚踹中了雷暴。
雷暴怒吼:‘不公平!下流!卑鄙!这是下三滥的手法!’
阿里妈妈喃喃地道:‘对付卑鄙下流的人,用这种手法不就是珠联壁合么?’
然后她扬声道:“‘嘿!’你说得对。我就是‘下三滥’。我是何家的人。‘嘿!’”
‘霹雳将军,雷暴是给手下‘抢救’下去的,并且再也不能在攻打老渠一役中尽任何力量了。
——他的力量仅能供他奄奄一息的活下去,撑回危城,趴在地上求见大将军。
阿里妈妈也在阿里之后,来了危城。
她的儿子协助冷血搜寻大将军的罪证。
她要协助她的儿子。
阿里妈妈有个弟弟,就是拐子老何。
——毫无疑问的,老何当然是帮他的姊姊。
这一来,阿里全家人,都是站到大将军的对立面去。
阿里妈妈到了危城,自然就住在她老弟家里。老何是下三滥何家在危城主持分支的头领,分支就设在‘久必见亭’。
她老弟在衙里职分甚卑,但为人正直,甚得人望;不过,阿里妈妈老是认为她这个弟弟不争气,主要的原因是:老何总是不肯结婚。
老何老是不愿意成家立室。
她问过他的理由。
他认为不需要理由。
问多了,逼急了,老何就跳着脚倨傲的说:“我不喜欢结婚,也不要有家室之累,我喜欢过独身的生活!”
阿里妈妈忍不住骂他:“自欺欺人!假如有好人家的姑娘,又漂亮又贤慧又钟情於你的话,你不想一把抱来做老婆,剁了我十八段都不相信!装模作样!世上溜溜的女子,你不下点功夫、落足心机,那有你的份儿!你不急,老姊可替你急煞!”
老何给他老姊一番抢白,脸色阵红阵白,只负隅顽抗的说:‘结婚就是好事么?成了婚就万事皆休么?你不是也跟姊夫结了婚,现在阿里的爸爸呢?’
阿里妈妈一时作不了声,只泪花盈满了眼眶。
老何自知过分,太伤他姊姊的心了:姊夫早就逃婚,不知逃到天之涯海之角去了,使他觉得婚姻未必可靠,早在心里蒙上阴影;而今却是这么无情道破,确实太‘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
阿里妈妈却心里难过,足足有七天不睬她的弟弟。
她也不理睬阿里已经三天了。
因为三天前,她曾劝过阿里,不要插手大将军的事——对方家凶极恶、势力庞大,谁也斗不过这个大恶人的:
“我们何家的这一个旁支,就只剩下你一点香灯了,要是你也像但巴旺那个小癫皮一样出了事,将来我可依仗谁好?我怎对得起你爸爸?”
“我爸爸?”阿里叫了起来:“我为啥要对得起他?!他几时负责过对我的教导、养育?他只懂得扔下了你、丢弃了我,我为何要对得起他!他可对得起我!”
他愤愤不平的说:“他岂对得起我们!”
阿里妈妈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说得对,谁也斗不过这个大恶人的!不过,我们联合起来,不就一定斗得过他了么!俗语说:舍得一身剐,皇帝揪下马!黑暗是永远赢不了光明的!邪恶是绝对胜不了正义的!大将军已气数尽了,快要恶贯满盈了,我深信是这样子的!”阿里充满希望的说:“娘,不如你省下劝阻我的力量,过来帮我吧!有个可怜女子殷动儿,她疯了,我们是男子,不便照顾,还是得由娘来照料呢!”
阿里妈妈因阿里没听她的劝告,足足不睬不理了她儿子三天。
只三天。
——天下哪有不肯原谅孩子的妈妈?
但阿里却常记住自己有个不要他的爸爸。
芝麻关门
——阿里向以幻想起飞
他幻想自己很英俊,生着一副冷峻的脸孔,去到那里,都有女孩子喜欢他,而他只选他喜欢的女子去喜欢。可是他知道自己不是。他幻想自己武功极高,在江湖上是一等一的高手,没有人是他的对手,而他打遍天下无敌手,为没有对手而感到无敌的寂寞,时常站在高峰上对着一轮孤绝月亮,感受着无敌的寂寞。偏偏他却在现实里时常被人打败。
他也幻想自己很有钱,富有得不必再去工作,只要天天关起门来,吃他爱吃的芝麻馅饼,就有仆从如云,既服侍他周周到到,也眼侍娘亲贴贴心心。不过他自知自己连赚钱的方法都没搞懂。他更幻想自己很有人缘,朋友都喜欢他、佩服他、敬重他;一向跟他顶撞、冲突、作对、老是找他麻烦的二转子、侬指乙他们,终於向他认错,而他的‘法力’可以大到把但巴旺‘起死回生’。但在现实中,但巴旺却已是死了,既没回生,有的只是侬指乙和二转子仍是老爱跟他找碴。
所以阿里也认定了:幻想中的阿里绝对要比现实里的阿里幸福。
他常幻想会有像小刀那么漂亮、华贵、大方、美丽的女子,独独钟情放他;可是,不过,只可惜在真实里的小刀明显钟情的不是他。
——幸亏也不是二转子侬指乙那两个混蛋东西!
在现实里,阿里甚至连爸爸也没有。
他只知道他的爸爸,原来也是一名武林高手,不过癖性却很怪:
——他娶妻九次,*掉其中六个,剩下的只有阿里妈妈和‘另外一个’,不舍得*。
最后一个,却‘收服’了他。
阿里妈妈似乎对他所*的六个,并不十分介意;但特别对剩下的那一个终於‘驾驭’了这名‘*妻大王’的女人,很是忿忿,更是耿耿。
阿里虽然没有爸爸,但他还有一个‘叭叭’。
————小狗‘叭叭’。
而且,他还有一个妈妈。
一个好妈妈。
——因为这妈妈才能使他可以镇日无所事事,关起门来呃芝麻。
阿里除了有一位好妈妈之外,还有一位正义、正直、正派的好舅父。
拐子老何本来不是瘸的。
早些年的时候,他发现某个‘善人’的恶行。那人正在做着令人发指、人神公愤的事——奸污女童,并*而灭口,老何上前揭发他,并要抓他送衙。在缠战的过程中,那人的亲友、乡民和所有的人,都不相信这向有‘善名’的德高望重的人,会做出这种无异於禽兽的事来。於是,他们蜂拥而上,对付老何,殴打他,折磨他,甚至放恶狗来咬他,老何拼死抓人,还是不伤无辜,并仍然拿下了那伪善的人,直至对簿公堂、真相大白之后,老何的左腿早已给噬打得残缺不全了。
跋脚的老何,他的心并没有跛。
他仍是乐於助人。
也许就因为他太正直之故吧!所以一直都只是个牌头,并没有升为捕头。
他也无所谓,常拍着自己的头,摇头摆脑的说:“只要我这颗顶上人头在就好。’
因为他乐於帮人,所以容易交上朋友。
他不但把人人都怕沾上的殷动儿收容在家,还把老点子父女以及老福父子都接了过来一起住。
本来,是猫猫和穿穿,跟着‘四人帮’和小刀、小骨、冷血,进入危城里来,俟阿里和他妈妈找上了老何,才知道老何已收留了老点子和老福。
这一来,他们正好父(子)女团聚。
——老点子和老福本拟死守老渠,但后来还是守不下去了,老瘦也给冲散了;他们得到一些不欲多残害自己乡民的乡兵暗地里协助,逃了出来。
逃是逃出来了,可是天下虽大,何地容身?
老点子想到危城。
因为危城是危险之地。
——官兵绝不会想到他们还敢进入危城。
危险有时候就是通向安全之路。
老福选择了危城。
因为他想要报仇。
——既然已跟大将军为敌了,现在就算他放弃,但身负血海深仇,大将军那一夥也决然不会放过他的了。
与其大将军的人来找他,不如他去‘找’大将军。
面对有时候比逃避更不费力。
其实,老福和老点子心中不约而同,存有一种更重大的、更能左右他们意志和选择的理由:
他们的儿女!
他们认定猫猫和穿穿既是跟随‘四人帮’逃脱的,那么,阿里、耶律银冲、侬指乙、二转子势必会与但巴旺会合。现在‘屠村’的事既然发生了,老渠给踩平了,以但巴旺的个性,一定会上危城找大将军的晦气。‘四人帮’要与但巴旺集合,也多半会赶去辅京危城——小刀、小骨既是大将军的儿女,有他们同行,安全应无大虞。
不过,老点子和老福,仍是牵肠挂肚。
他们急着上辅京去找爱子与爱女。
要进入危城,并不容易。
他们得到老何的相助,顺利进入了危城——这主要都因为老何的职分虽然不高,但人面却好得不得了。
——看来,人多做好事就算没有好报还是会有些好处的。!
何况,老何现在有了个“钦差大臣”作“靠山”。
他们到了危城不多久,便因阿里妈妈之故,老点子跟他的女儿、老福跟他的儿子重逢了。
重逢的时候,他们是多么高兴,开心。
“既然度过了这次危难,我们还是能够在一起。”老点子老泪纵横的说:“以后,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叫我们分离的了。”
於是,老何觉得自己这‘一家人”应该要好好的为这两家人庆祝重逢。
所以他去买酒。
——他别无所好,就喜欢喝点酒;自从他跛了一条腿后,他也没有什么其他嗜好了:没有人知道他那一回,给咬断的不只是腿筋,连“命根子”都给咬去一截了。
而他只是为了抓那么一个凶残的人,却给人凶残的对待一至於斯。
老福很感动的跟他说:“老何,我欠你的,不知下辈子还不还得了!”
老何笑说:“你这辈子还长着呢!”
阿里妈妈更调侃着说:“在这里,人人都欠他的;你不欠他点,他反而像赊了你点什么呢!不欠他就笨咯。”
这时候,他们当然不知道,大祸就要临头了。
这时候,阿里正关起门来,嚼他的芝麻,以致阿里妈妈啐了一句:“这小乌鸦,一关起门来就是有芝麻没有妈妈!”
阿里自小长得黑,而且一出世哭声一如乌鸦般难听,所以长辈都呢称他为“小乌鸦”。
这回,他是关了门,但不止是因为嚼他的芝麻,而是为了穿穿。
可怜的穿穿正向他倾吐心事。
——一向不饮酒好脾气的穿穿,正分不清是酒是泪,也不知道是对酒还是对人的说着话。
狗说的话
——谁在真的醉了之后,都是个疯子
像惊怖大将军这种人则不然,因为像他那种人,是从来都不醉的,醉,对他而言,也是一种可资利用的技巧,也是高明的手段,而且绝对十分“政治”。
他会趁醉(其实充其量是只带二三成酒意,并把人灌得醉了七八成——绝对不是十成,因为一旦完全醉倒了,他说的“肺腑之言”便完全白费了)对他的敌人/朋友/部下,说一些对他何等有情、极其惜重、十分有意、万分体恤的话:对某某他要把棒子交给他,所以才待他这般严苛;对某某的身体欠佳,他是知道的,可是他强忍着不常慰问他,但内心何其关切;对某某爱上了某个女孩,他乐意成全;对某某透露另一个某某正向他进谗,可是他就是信任他!
他也会乘对方被他感动得涕泪四溅之时(要是对方心硬眼干,他就不惜先行落泪,以他那英雄的虎泪,化为引发各路好汉的同声一哭——这一哭,可哭出了他们对他的真情来,不过,这可绝不是他对他们的真义),向他倾吐出隐藏於内心的不满,向他流露出真正的感受。这可十分管用。收买人心,此正其时。要看出谁有异心,最好的办法,就是先让对方大鸣大放;能够瞒住大家行恶事的,才叫大奸大恶。
他让对方说真话,以便对症下药:能补救的就补救,不能补救的便铲除。他的一番说话,连自己都给感动得哭出来了,难道哭出来的话还不算是肺腑之言?他带着醉意叫对方不要见笑(对方还笑得出才怪呢!可是他这样一说,对方就会更加巴不得挖颗真心给他看!),他是生平第一次(虽然他忘了是第几次说这句话)禁不住要流露真情:因为对方是他的亲信、兄弟、至爱的人,他忍不住要流泪了(大将军的泪一向要比珍珠珍贵);他甚至为了要感动对方,不遗余力得要说明他己练功练得走火入魔、以致自知时日无多,他要把一生基业、打算都托付於正在聆听他说这番“遗言”的衣钵传人。
当然,所有的话都为了一个效果:你听了我的话,就得乖乖的给我卖命。
对大将军这种人而言,喝酒就有这种效果。
甚至可以说,喝酒就是为了这个效果。
他喝酒,甚至除了佯醉之外,还会脸红(要是不够红,他用内力“炬”红它!),这招在他年轻时成了要打动女孩(甚至女人)的“绝学”:
———个喝酒会脸红的男子,还会奸到什么地步去!
於是,不知道他的奸,也只有让他“奸”了。
——当然,他手下也有不少精明能*人,不见得都瞧不出大将军常玩和爱玩的这一套“玩意”,但他们既是精明能干,自然也懂得作出适当的反应,让这“游戏”可以继续“玩”下去,他自己自然也可“活”下去了。
大将军因为“身分上的许多不便”,所以很多时候要靠点酒意来激发“豪情”:很多话,是醉了之后才比较方便说的;万一说了和做了些可能要承提后果的话,他也大可以“酒后醉话”的理由,不必负什么责任。
所以,这种人在酒后的话,比他未喝酒前还清醒,喝了酒之后,只是更不负责任而已;这种人的醉话,事实上,比狗说的话还不如。狗至少还说狗话,但这种人却不说人话。
偏是这种人,绝不少见,也绝不可小觑。
穿穿在说话。
他说的当然是人话。
他是一个很朴实的青年。他的脸很方正,但眼珠很圆,也很亮。他所有的精华像都聚集到眼珠里去了,又或者是他只用眼睛吸取一切精华,所以眼珠越是灵,越是反衬出他那张脸其他部位何等拘谨、忸怩以及憨直。
他一向爱做事,不爱说话。也许他只会做事,不会说话。世上既有会说话但不会做事的人,反过来也很平常。只不过,会说话但不会做事的人,要比会做事但不会说话的人占些便宜。但穿穿今晚却绝对不正常,他说很多很多的话,他说了很多很多他心里一直想说但没有说的话。
他平时没有喝酒,也不会渴酒,可是,他今晚看阿里在房里以陈年绍兴送嚼芝麻烧饼,他也过去咕咯咕咯的喝了数大口,然后,他开始喃喃、而后嘀咕、之后忿愤、接着咆哮、并且大吼、而后低语、不久呢喃、最后终不知所云的说了许多话:
“都是那些有钱少爷,要害猫猫的。他们有的是钱,我?我有什么!”(阿里这时想到小刀,也想到冷血,当然也想到他自己。)
“猫猫变心了。她以前对我很好的,但那个有钱少爷一来了,什么、什么都完了。呜呜……”(他的哭声比我的好不了多少!)
“我绝对不能哭给她知道。猫猫会嫌我没志气,旁人也会笑我的……我哭,我只能在心里哭——”
(你不也在我面前哭吗?)
“猫猫,你不能变心。我知道你心里还是爱着我的……”
(冷。秋未了吧!)
吱,都怪我,一直以来,都没跟她说过:我如何的喜欢她、我如何的仰慕她、我如何的朝思夜想着她,没有你,猫猫,我会死的……)
(可是听下去我也会冷死的。我又不是猫猫,你去跟她说呀!)
“——但现在已不能说了。一切、一切都来不及了!那富家少爷已经出现了,他横刀夺爱!……我好恨啊!”
(莫非他听到我内心里的话?还是我一不小心,把内心的话溜出了唇边?)
“那家伙,他比我有钱、比我有学问、比我英俊……我、我那样比得上他?!)
(你倒有自知之明)”
“但我却肯定有样比他好的……”
(有吗?说出来听听看?)
“——我比他更爱你!”
(哗!你怎么知道?)
“猫猫,自从你见过他之后,你对我完全不一样了……”
“(不管如何,我还是比较支持你的,那公子哥儿毕竟是外来人!)
自从他大胆轻薄了你之后,我就看得出来,你变了……这次他受了伤,你不分昼夜的照顾他,我、我、我……)”
(我什么?)
“——我恨不得*了他!”
(哇啊,仇深似海!大件事!)
“现在好啦,他那丧心病狂无恶不作的老爹大将军,可把他儿子“押”回“将军府”了,你见不着他,他也见不着你了……你很痛苦吧?”
“你一定很开心了吧?”
“看到你那么痛苦,我的心又碎了!我好笨啊,我好蠢!我竟看不下去,忍不住,竟替你把那小子约过来了。今天拂晓,他便会来看你了。我好蠢啊、我好笨!”
(你的确大笨,也太蠢了!不过,也实在太可怜、太可爱了!)
穿穿红着眼、红着脸、红着唇、红着耳、红着颈,逞自在喝一口酒吐一口自怨自艾。
阿里也尽量在听得左耳入、右耳出。‘出’比‘入’还快。
——不过,一向尖酸刻薄的阿里,这回算是最厚道的了:因为他并没有把尖酸刻薄的话口没遮拦的说出来。
其实他也挺同情穿穿的。
因为他同情自己。
有时候,他也因多喝了两口酒,把人物对换了一下:即是把猫猫换成了小刀,穿穿当成了自己。‘那小子’当然不再是小骨,而是冷血——冷血不见得太‘有钱有势’,但冷血有的是自己远所不及的‘武艺’。
想着想着,他也喃喃自语,向酒醉中的穿穿诉说自己的心事。
直至窗外狗吠。
一阵一阵、一声一声,像它们看见一些恐怖的幽灵,正带着死亡的味道向它们逼近之际,它们在无法逃避之余,也只有发出这种濒死的哀呜,以宣泄它们心中的大畏大惧。
在这暮晚时久必见亭一带,此起彼落的,正是野狗们凄厉的对话。
猫睡的觉
饱就饱得像只蛇,饿就饿到像只鹤。
这是阿里一向以来的做人原则。所以阿里妈妈一直骂他是一只做什么事都太极端的小乌鸦!
在今夜聆听穿穿向自己倾吐心事之前,阿里不得不惭愧的承认:在今晚之前,他的确很少为穿穿设想过。
反而,他们为小骨想得较多。
回到危城的小骨,伤势好转奇速,这可能因为上太师的医术高明之故。另外一个原因(恐怕要比前一个原因更重要),那是小刀调侃时说的!
我发觉有猫猫照顾你,比我在照顾你更管用、更见效。
——见效就是小骨好得特别快。
伤势迅速好了八成的小骨,却因为另一种病而病人膏盲。
他的病就是无时无刻不惦着猫猫。
他受伤的地方作痛的时候,只要他想起猫猫,就不会这样疼了,天气转凉了,他第一件事就是想起:不知道会不会冷着猫猫。他偶然看到一条在秋阳下雪白的羽毛飘过,他就揣想着:猫猫看见这羽毛飘荡时趣致的神情;夕阳照在猫猫的脸上是像一首诗、一幅画还是一阙歌,到夜晚的时候,他就想到猫猫困了没有,她睡觉时一定是很可爱的样子、很恬静的样子、很美丽的样子——可是那到底是怎么一个样子呢,由於他朝思暮想着,使他反而无法切记住猫猫原来的样子,反而是想像中的样子还多於真实里的。想到猫猫睡觉,他就只能想到猫睡觉的祥子。
猫猫,猫猫……无论他遇上快乐的事还是悲哀的事,欢悦时还是沮丧时,他总是情不自禁不知不觉的‘喵’了一声,好像他自己才是一只大猫精似的。
由於猫猫极恨透造成屠村惨剧的主使人,小骨也恨极了。
他觉得无论在道义上、感情上和友谊上,对这件事,他都应该挺身而出,协助猫猫他们,为正义讨回个公道来。
为了这个因爱情而激发的正义感,他不惜跟一向他都既敬又畏并且是畏大於敬的老父摊牌:“爹爹,那些事,是不是都是你*?”
大将军并没有像平时那样,立即勃然大怒:暴怒对他而言,也是一种政治,一种手腕,正如一些人事先说了自己是性情中人,就可以为所欲为;或是有的人说明自己坦率不文,就可以尽情满口粗言猥语一般。大将军的暴怒是有他说,没你说的,他稍不高兴就拂袖而去,或*人裂石来显示他有极大摧毁的力量——不过,当他考虑到这样做了之后不见得就能奏效的时候,他就不一定会这样做。
所以他反而问他的儿子:你说的是什么事?
於是他儿子就把在外面所听到的传闻一一告诉他。
如果是我做的,大将军耐人寻味的说:你就会大义灭亲?
小骨痛苦的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爹您会这样,更不相信爹是这样的人。
大将军心忖:我在十八年前就开始铲除异己,解决手执重权的心腹,那是对的。我的妻子、儿女,都不成大器,万一我不幸撒手,树倒猢狲散,势所必然。听儿子这番话,更显出我所做的,都是对的。
小骨仍以一种不愿得到答案的声调战战兢兢的问:——到底,有,还是没有?
没有。我的手下可能做这种事,我不做。大将军斩钉截铁的说:以我今时今日的身分和地位,你并不是我的蠢儿子,我用得着这样做吗?
於是,凌小骨便兴高采烈了起来:“好啊!有爹这一句话,我便可以去告诉猫猫姑娘了,我就可以放手放心跟他们把这些事查个水落石出了。”
大将军很耐心的问:“谁是猫猫?”
小骨喜不自胜的说了。
大将军似乎听得津津有味,又问谁是“他们”?
小骨一一说了,并对那些行侠仗义的“兄弟们”,引以为荣。
大将军也听得眼神发亮,仿佛亦与有荣焉;接下来,他问的是他们住在哪里。
小骨不是家家都知道。
——事实上,这些江湖人的落脚处,也十分神出鬼没、飘忽不定。
大将军曾要冷血住在他家里,以俾提供一切办案的方便——这建议当然给冷血一口回绝了。
府尹厉选胜亦邀请过冷血住在他府邸,冷血亦予以婉拒;同样的,对崔各田和张判的邀约也表示不能接受。
冷血的原则是:“必须置身事外,才可放手任事。”
小骨不大清楚冷血的行藏。
他最清楚的是猫猫的行踪。
——猫猫就住在拐子老何家里。
拐子老何家里,还住着:老点子、老福、阿里妈妈、呵里、穿穿和猫猫。
知道了这些以后的大将军,是温和慈蔼的说:“改天约你的猫猫姑娘给爹见见吧!或者,待他们对我成见不那么深的时候,我再去拜会他们吧!”
不久之后,大将军就私下问小刀:“你仍旧和冷捕头时常来往?”
小刀以为她爹爹终於板起脸来要反对。
“我知道他是来跟我作对的,但我并不怪他,他有钦命在身,我也正好趁此良机来还我清白。”大将军慈祥得近乎慈悲的说:“在危城里,如果我存歹意,要对付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般轻而易举。……不过,他虽然不识好歹,但却是你的朋友;我又怎会对付我这宝贝女儿的好友呢?”
小刀感动得抱住了他。
“我问你这个,并不是要阻止你什么。你年纪也不小了,而且一向冰雪聪明,有自己的想法,我不多劝你什么。看那冷血,只是刚愎些,像我以前一样,只不过严厉一些罢了,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大将军带着动人的口吻商量的说:“我要劝你的是,为了爹的颜面,最好不要行差踏错……你们俩没有私下见面吧?”
小刀红着脸说:“爹说什么哪。”
大将军慈和的说:“我是说,就算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小子想要娶我家那身娇肉贵的刁蛮女,我家那绝不好惹的刁蛮女又肯下嫁那不知好歹的小伙子,至少,也得要明媒正娶,否则,我这做老爹的,可不批准呢!”
小刀的脸立刻红得像新娘子一样。
大将军慈蔼得像是神龛上香火袅绕的神像:“我的意思是说,人言可畏,你们最好还是在大庭广众的地方会面较好。你们不是有很多朋友吗?”
小刀的脸红不仅是为害臊,大将军的关怀和气度,使她溢满了无言的感激。
“是的。”她小声的说:“我们常一大伙人一起聚会。”
“那就好了。’大将军随后不经意的问:“通常在什么地方聚面
“拐子老何的家。”
“哦,他的家,”大将军笑笑说:“老何只是牢里的牌头,他的家不是太小了吗,我真想请大家来我的家呢!”
“爹,您是知道的,这时候他们来咱们家,恐怕是不便的;”小刀很有点为他父亲不平的说:“再说,老何是‘下三滥’何家旁系子弟,虽在衙里当的是微职,但家境倒并不寒伧。久必见亭的胜景,其实有一大半都是他们的家业。”
“这就更好了,”大将军欣慰的说:“你们多在什么时候聚会?”
“这可不一定呢!”小刀亮亮的笑了起来:“爹要参加不成?”
“他们可不容让我加入呢!否则,我倒也有兴趣加进去,跟你们一道胡闹;”大将军随意的又问:“下一次叙面是在什么时候?”
“半夜呢!”小刀抿嘴笑了。
半夜?大将军故意大吃了一惊:不怕闹鬼?
是亥子之间,小刀吃吃的笑着,阿里生日,我们决意去闹他一闹,给他这只小乌鸦一个惊喜。
阿里,大将军故作迷糊的道:啊,是‘五人帮’的那个最黑的阿里。
对了,小刀好喜欢大将军不那么精明时的样子。
那么,当然还是在久必见亭何家喽?
是了。
乌七妈黑的,大将军关怀备至的说:一个女孩儿家出门,得要小心些啊!
得了得了。
你好吗?*妈好吗?
对有些人而言,他叫你小心别人的时候,其实你要小心的就是他。
其实,人最应该小心的,还是自己。
因为没有自己就不会有‘危机’。
——危机通常都是由自己引发的。
——幸运也一样。
阿里当然不认为自己处於什么危机中。夕阳那么璀璨,仿佛连远处的坟地都美了起来。星星开始点亮,阿里想起他小时候以为营火虫就是天上飞下来的小星子,而在房子外面,传来阿里妈妈和老点子、老福、老何还有猫猫他们冲刷房子的声音,干么要把住的地方弄得那么干净?反正,这儿就是有一种仿似死鱼的味道,冲也冲不干净。
往常,穿穿一定会出外帮忙他们洗刷的,可是,他今天喝了点酒,只会对着阿里嘀咕不已。
阿里当然也还不知道:他们是为了待会儿在子时方届之际,替他庆祝生辰;就是为了待会儿的热闹聚会,他们拟先清理干净。
阿里一向忘了自己的生日。(当然他也忘了别人的生日,除了他妈妈。)
他正奇怪:今天耶律银冲,为啥到现在还没来?连讯儿也没一个!今天不必去明察暗访了不成?!
他们来了之后,也打算告诉他们:其实穿穿也是怪可怜的,他们要决定一下,应该帮助“那一边”比较妥当。
在穿穿酒后向他倾吐之前,他们却都听过伤危时的小骨,说过心里的话。
他们都了解:小骨钟意猫猫,已经人心入肺、入血入骨了。
所以他们有意“成全”。
复元中的小骨,来何家“坐”了几次。
猫猫不是躲了起来,就是忙她的事。
陪小骨聊天的,反而是那三四个老人家,要不然,就是阿里和他的结义兄弟们。
看到小骨醉翁之意而又忸怩不安的样子,这“五人帮”中的四人,全为他着急。
猫猫本来是在房里替老点子打草鞋,小骨来了不久之后,她在饭厅抹桌椅。
小骨不断的注视着猫猫,以致他和老点子对弈的结果是:三局三败。
阿里他们发现小骨“发明”了一种“看人的方法”,那就是可以不移动头颅,只用转睛一直盯住一个人上上下下整间屋子(还包括屋外)不放,而且,还能使在他对面为棋局沉思的老者不致发现。
阿里担心小骨会扭伤颈骨——如果眼睛有骨的话,那就一定是扭伤眼骨了。
不过,小骨仿佛很享受这种“眼功”。
——他在苦苦“锻练”。
后来,猫猫在厨房跟阿里妈妈做事,小骨以帮阿里妈妈搬柴的理由,出入厨房。
阿里妈妈忽然表示觉得有点冷,一面揩着汗一面快步走出了厨房。
可是害臊的猫猫也到大厅去了。
她在打扫大厅。
然而小骨还傻在厨房里。
阿里忍不住,他走过去,一拍小骨肩膀。
这一掌大概是把小骨的内外伤拍得一起发作了吧!小骨原来就三魂销了两魂,现在给这一拍,拍得七魄去了五魄,差点没大叫了一声。
“你是专诚来搬柴的吗?”
‘我……’
‘你是一心来找老点子下棋的吗?’
‘这……’
‘如果你来的目的是找猫猫姑娘,为何不找个机会跟她说话去?’
‘……我怕冒昧。’
‘冒昧?更冒昧的事,你这猖狂的人不是也做过了?你还亲了她呢!’
‘……我该死。不过,那时候,我以为可能是永诀了,所以才有胆子,唐突了……佳人!’
‘现在不是生死关头,所以你的胆子就消失了。’
我怕……我怕这样不好……’
‘怕,怕你这个大头鬼!你站在那儿,虎视眈眈的,眼金金的,整个猫见了鱼的样子,这才叫不好!你要鼓起勇气,上前说话呀!’
‘我真的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小骨几乎要哭出来了。
“你这笨蛋!跟她说话呀,太简单了!这点我是专家,也是老将了,就教你两套招子吧!你随便走过去,像我一样,随便一站,摆出像我一样的风度、俊貌和洒脱,那,你要是左边脸轮廓较好,就用左脸向着她;要是右脸长得比较像话,就用右脸朝着她。像我这样从那个角度看都那么完美的好汉,随便怎么站都一样吸引人,所以没有关系;不过,像你那么丑和不成熟的人,就得要背着光站,那么她才不会一下于给你吓跑掉。不过,千万不要离得太近,因为你有口臭,我没有,然后,你就随便说点什么,有了个开始,才有下文呀!”
小骨虽给阿里的唾液喷得一脸都是,但仍听得非常用心,不过却显然更加困惑:“那么,我随便说那几句话呢?”
“你这笨蛋!还要不要我教你如何吃饭!”阿里没好气的说:“你就随便说:‘我已亲了你左脸,你再给我亲亲右脸如何!’”
小骨纠正道:“额头。”
阿里道:“什么?”
小骨正色道:“我上次亲她的额头。”
“车!”阿里啐道,“那儿都是骨,有什么好亲的!难怪你叫做小骨!”
小骨迷惑加不安加狐疑加犹豫加惶悚的问,“我真的可以……可以这样跟她说话吗?”
“要真的这样说——”二转子在旁边泼冷水:“不给人当作色狼才怪呢!”
“有什么好怪!见怪不怪,其怪自败!”阿里吼了回去,指着小骨的鼻尖说:“他本来就是色狼!”
小骨分辩道:“我不是。”
阿里两手抓住了他的脸,这里摸一下,那里捏一下,像抚弄一只心爱的玩具:“你是,你是的。你看,你的眼,色狼眼。你的鼻子,色狼鼻。你的唇,色狼唇,你的耳,色狼耳。还有你的头,整个都是色狼头,连头发都是色狼的!你有那点不是包狼的!色狼有什么不好,像他——”
“他不是色狼;”他指向二转子,道:“他是色魔!”
二转子几乎又要跟阿里打了起来,小骨却一个劲儿的说:“不行,不行,我可不能这样跟她说话。”
阿里不耐烦:“那你想等到几时?”
小骨几乎又要哭出来了。
阿里一见他哭,就受不了,忙道,“好吧好吧!那你就随便的走过去,随便的跟她说:“你好吗,*妈好吗”就这样开始吧!”
小骨眼神一亮。
“走吧!”
阿里既是催,又是鼓励。
小骨忽又往后退,如临大敌。
“又怎么了?”
阿里真想掴他一巴掌。
“要是猫猫姑娘的妈妈……”小骨蹑嚅道:“已经过世了,我这一问,岂不是要触动她的伤心事吗?”
阿里也呆了一呆:“不会那么巧吧……你不会随机应变,改而问候她爸爸吗?笨!”
“你触动了她的伤心事,岂不是更好!”二转子觉得自己更比诸葛亮,运计无双,“她一旦扑人你怀里痛哭,你不正好正中下怀!”
可是小骨仍说:“不可以,不可以!不行的,不行的!我怎能够如此残忍,令猫猫姑娘伤心难过!”
终于,阿里和二转子另加侬指乙,非但为小骨出谋献计,还得要现身说法,为撮合这一对金童玉女而尽心尽力。
他们绊倒了小骨,让他往猫猫身上跌去。
可是小骨怕撞伤猫猫,宁可自己跌了个饿狗抢什么似的,一身是泥,衣服还给阿里为了要抢扶他而撕破了一个大洞。
于是他们又叫猫猫为小骨把衣服清洁一下,正当猫猫为小骨缝衣服之际,二转子递上了一个柿子,说是特别摘来要给猫猫吃的,却递给了小骨。
小骨递给了猫猫。
递过去便说不出半句话了。
猫猫接了柿子,脸比柿子还红。
两人不说话(或是说不出话来),只拿着那个柿子,可使阿里、二转子,依指乙这些好心人‘急煞了’。
他们忽然大叫:“猫猫,你头上的屋梁有一条壁虎正落下来了!”忽然又佯作扫地,用扫帚把小骨、猫猫二人拨得靠在一起坐。但这几件事都只能说是越帮越忙或更简洁一点来形容:帮倒忙。有鉴于此,是以失惊无神地,阿里假装倒泻了阿里妈妈放在箕里的青莲子,以俾猫猫和小骨可以一起蹲下来收拾。
——却不料他俩一蹲下来,却撞着了额头。
这一撞实在是太大力了,猫猫哎哟一声,小骨吓得慌忙起身,“砰”的一声,头顶撞上了桌子,但他只慌了手脚,还不知疼。
猫猫噗啼一笑。
这一笑,一切都云开见月明了。
阿里、依指乙和二转子都觉自己功德圆满了。
他们知情识趣的退去。
侬指乙和二转子要跟耶律银冲先在城中会合,约好晚上再来。
他们心里都有点懊悔:自己既然在这方面那么‘权威’为何从未用以追求自己喜欢、爱慕、暗恋着的女子呢?
这样的女子,在他们的心目中,曾一再出现过,将来大概也会持续出现吧?
那时候,阿里还没有想到穿穿。
一听穿穿酒后的倾诉,阿里开始反省自己白天的事,是不是做对了?
就在这时,狗吠声忽然急促起来。
有人敲他的窗门。
只见一个人,脸像刚给慑青鬼全部吸去了血一样的白,头发却既不是黑,也不是白,而是灰色的,样子居然还有点熟悉。
阿里肯定自己以前是见过这个人。
——他到底像谁呢?
——他究竟是谁?
就在他寻思之际,那人已笑了一笑,阿里注意到他的牙齿很白、极白、而牙龈与唇舌很红、极红。
那人和气的问、
“你好吗,*妈一向都好吗?”
你知道我在等*?
“你是谁?你认识我妈妈?”
阿里对这种“突然出现在人窗前”的人,就跟“忽然进入别人房里”的人一样,十分的不客气,不欢迎地出面了。
“阿里,我当然认识你娘;”那白面灰发人说:“因为我是你爸爸。”
阿里认得这个人了。
他小时候见过这个人。
当然是很小的时候。
他记起这个人了:
——这个抛弃他娘亲的人!
“是你?”他的脸比原先的还黑,也比夜色还黑,以致他那不是因为笑意而展露的牙齿都比月亮更白。
“是我。”那人和善的找到了话题。“你还是跟你小时候一样的黑,而且壮;你就从来没白过吗?”
“也许是你太白,所以不遗留任何白皮肤给我;”阿里冷峻他说:“也许就因为你白,我才选了黑。”
阿里爸爸笑了,带了点倦意,问:“怎么我老是闻到一股尸味?这儿刚死人了吗?”
其实这一整天,不知怎的,阿里他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好像在那儿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是在那儿。
直至他现在看到了他父亲的出现,他以为自己找到‘不对劲’的来源。
“那恐怕是你自己发出的味道。”阿里不客气的说。
阿里爸爸容忍的笑了笑,说:“你不请你风霜困顿的老爹入屋坐一坐吗?”
阿里问:“你倦了?”
阿里爸爸点了点头。
阿里又问:“你厌倦流浪了?”
阿里爸爸长叹了一声。
阿里再问:“您想回家了?”
“世上那么多地方,还是家最好;”阿里爸爸说:“还是自己的老婆,子女,最令人心安。”
“你错了。这里没有你的老婆,更没有你的儿子!”阿里厉声道:“人在得志的时候,总是忘了是幸运之故,却在失败的时候,老是归罪于不幸;正如人在得意时就忘了朋友,失意时却说是别人牵累:你爱流浪的时候,心中只有江湖;你要比斗的时候,眼里只有武林;你身旁不需要女人的时候,就一口气*了你六个老婆;你要回家了,就回来找你从未关心过的儿子!”
“你就想咯!我告诉你,我没有你这种父亲!”阿里狠狠的、恨恨的说:“你滚吧!不然,你就会发现,尸味正是你自己的气味!”
阿里爸爸愣在那儿,愣愣的听他儿子的咒骂。
——要不是那扇门及时打开,灯光和瘸脚的老何及时出来,拦住了正要离去的阿里爸爸,可能他就真的从此转身去了。
他从此转身而去的情况会是怎样?或者,今晚的他,不会那么凑巧,赶在这时候来到老何的家要跟他家人重聚天伦,事情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这是谁都意料不到的。
巧合,往往就是改变历史的关键。
偶然发生的意外,绝对足以影响一个人或一群人的一生。
通知老何的是穿穿。
——显然他还没有醉透。
他听见来人是阿里的老爹,又听到阿里大骂他的爸爸,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跌跌撞撞的去告诉阿里妈妈。
阿里妈妈一听,呆住了,‘呛啷’一声,碗自手上滑落,在地上打得粉碎了。
老何一看阿里妈妈的神色,立即就闪出去,及时拦住正欲黯然离去的阿里爸爸。
阿里妈妈也走了出来,灯影把她的长影投在门扉上,她愣立门前,但影子活活的跃动如掠。
阿里爸爸垂下了头,好久才能吐出几个字:“宝宝……你……好……吗?”
‘宝宝’当然就是阿里妈妈的闺名。
这么一唤,阿里妈妈的泪水就在她眼眶里翻滚了起来。
阿里气忿的抢身出去,要揍阿里爸爸,但给老何拦着。
因为太尊敬舅父老何,阿里只好不敢造次,转而要求他妈妈把这‘不速之客’赶走:
“娘……你叫他走呀!你赶他走啊!他丢下了你和我这么多年,还*了他自己这么多老婆!他还有面目回来?!他回来敢情是要*你的!——娘,你不要留他,我帮你打走他!”
他亲娘只是颤着声语不成音的道:“……哦……阿里……孩子……不是的…他,他不是的……你不可以赶他走的……”
阿里大气忿了,以致他的脸因血色而更黑:“好、你心软,吞这口气!我不认他作爸爸!那有这种要回就回、要走就走的爸爸!他不走,我走!”
语音一落,他就走了。
他的轻功就算不是绝顶的,至少也是一流的。
何家的轻功提纵术一向“诡奇”。
阿里妈妈心魄不宁,无法及时抓住他;而老何却想:让这孩子先去静一静也好,先让这两个久别重逢的人叙一叙再说。所以他也没有拦阻。阿里爸爸想要出手拦住他的孩子,可是何家的身法,连他也应付不来。要不伤害对方而拦了下来,这点连以轻功见称的阿里爸爸——江湖上人称“斩妖二八”的梁取我——也绝对力有未逮。
阿里觉得他妈妈实在不该再理睬他那个抛妻弃子的父亲———个*了自己六个老婆而最后又臣服於一个妈妈的情敌下的男子!
他太气忿了。
气忿得留不下去。
所以他走。
——为阿里的这个举措,阿里妈妈对阿里的爸爸很有点歉疚。
这歉疚使她打开了话匣子,避免了许多年不见不知从何开始的生疏。
阿里妈妈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妒意加上恨意,使他并没有把全部真相都告诉她的孩子:
不错,阿里的爸爸的确*过六个跟他有过亲密关系的妇人,不过,他*这六个女子的时候,他还未认识阿里妈妈何宝宝。
梁取我是“太平门”梁家的“十三太保”之一,那六个接近他的女人,分别是“封刀挂剑”江南霹雳堂雷家、川西蜀中唐门、千术沙家、鬼斧斑门、志字辈、大连盟派出来有意潜入梁家来从事离间、分化、破坏、暗*工作的。
梁取我发现了他竟不幸一至於斯,先后结识和迎娶的女子,都怀着恶意居心,他也毫不顾惜的斩*了这些妇人——从此他提起女人就怕,直至他遇上了何宝宝。
由放何宝宝也是“下三滥”何家的人,“太平门”因“见过鬼怕黑”之故,决意阻止他们两人相好,并下令梁取我斩*何宝宝。
梁取我断然拒绝,以致与太平门反目,脱离大平门,天涯流浪。何宝宝亦因同一缘故,给逐出何家,为何家旁系的“拐子老何”所收留。
他们俩虽经艰苦,但好不容易仍相宿相栖在一起,但好景不常,梁取我又受“九联盟”中的“燕盟”女盟主“一楼一”凤姑之诱,以致不能自拔——
就算他想自拔,也在所不能;如果他要离开凤姑并与阿里妈妈再续前缘,“燕盟”不但不会放过他,也绝不会放过何宝宝的。
——得不到的东西,也不许别人得到,一向都是凤姑的个性。
所以,梁取我清醒之后,远避凤姑,浪迹天涯,却也不敢找回阿里妈妈。
——直至近日,“九联盟”受到极大的冲击:“豹盟”为“小蚂蚁”新一代高手方怒儿和“老字号”温心老契联手所不灭,而主持“鹰盟”的林投花亦向“燕盟”发动攻击,风姑自顾不暇,梁取我这才敢来寻访阿里妈妈。
阿里妈妈不敢告诉阿里这些。
因为她自己也没有把握,梁取我还会不会来找她!
现在梁取我真的来了!
她一时也迷乱了。
所以她没及时拦住阿里。
——她知道阿里会回来的。
阿里向来是“爆竹颈”,性子火爆,但脾气总是维持不了多久
屋里的人都很欢迎这个“不速之客”。
他们都为阿里妈妈开心。
在渐冬的黑夜里,屋子里透露出来的灯光很暖和、很温馨。
老何把人都请入屋内,他自己押在最后、正支着拐杖要把门关上前,还用鼻子大力的索了一索:
“奇怪,怎么会有一种死味?”
然后:“砰”的一声,把所有的、无尽的、无可匹敌的黑夜都关在外面。
毫无疑问的,阿里在离开这房子的时候,也闻到这种味道。
似有若无。
他还仿佛听到一种鼓声。
似远还近。
像心跳。
他离开的时候,那黑黝黝的亭心,仿佛还有那么一样事物,不过,他也没心思去看个分明。
他走的时候,清楚的知道“久必见亭”的老房子里还有:阿里妈妈、穿穿、老点子、老何、老福、猫猫、还有那“不速之客”,一共七人。
——他回来的时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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