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时差”一词,我看了下表,23:00,北京时间8:00,时差七小时。这好理解,也就是说,这里将近午夜,北京正是早晨。
再打开世界时间地图,类似酒店前台的一排挂钟:纽约18:00,伦敦22:00,东京7:00。这也好理解,即全球通用的二十四小时太阳时间均分法,不同区域不同时间,因为大家轮流共享一个太阳。
让我想不通的是,第一次从北京飞底特律转机,飞行时间11小时(这是钟表的量化结果),三月十一日早上七点起飞,抵达时仍是三月十一日早上七点,手机时间已自动变更。那么,多出来的一天是怎么回事?我真的多出了一天吗?生命是连续的,如果日期时间没变,我感觉好像被瞬移了。
一周之前,这里和北京的时差还是六小时,改冬时制的那天早晨,睡醒时是八点,感觉至少九点,时钟在0:00停留了一小时。让我们忘了数字吧,管它显示几点,我的睡眠时间都一样长,不是吗?
更有超然于时钟系统之外、因人而异的时差。比方说,我和母亲之间的时差,时而五年,时而十年;我和旧友之间的时差,有的七八年,有的已三生三世。
——《时差》三书
白乐天和他的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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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食月夜》
(唐)白居易
风香露重梨花湿,草舍无灯愁未入。
南邻北里歌吹时,独倚柴门月中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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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是什么?门就是一户人家的脸面,故有“门面”。如今城市高楼大厦里的防盗门不算,那些更像是蜂巢蚁穴的格子,出入的巢眼穴口。这里要说的是真正的门,从前人家清早打开入夜才关上,一整天都敞开着的门。
从陌生的村子走过,一户人家家境如何,是殷实还是贫寒,即使小孩子也看得明白。首先看房屋,楼房还是水泥的平房,砖瓦的大房,还是土坯的偏厦,这自然最易判断。然而如果庄基窄长,宅院深深,楼房在后面,在外面街上就不一定能看见,但门是家家户户都开在那里,一目了然。房子盖得好,门自然也阔气,古来以“朱门”代指富户,到了近现代,我们那里很少见朱门,富户人家改用黑漆大门。有钱有势则大门更阔,门扇更厚,门墩更大,门槛更高,中等之家也是黑漆木门,不过尺寸厚薄比例较小。穷人家往往是白门,即两扇未上漆的木扉,单薄地开在那里。
“白门”“柴门”“衡门”,都指穷人家的门,语境不同,感情色彩不同。南朝都城建康有一座城门,名曰“白门”,因民间情歌每每唱到,于是“白门”又成了男女欢会之地的代称。衡门即横木为门,《诗经》有“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故诗文中写到“衡门”,一般代指隐士居所。古代贫家多用柴门,编柴为门,可以是简陋,可以是清贫,以今观之,更可以是浪漫。
在《寒食月夜》诗中,白乐天倚着他的柴门,似乎有些寂寞,似乎又有些自得。夜深人静,风香露重,梨花湿,月胧明,草舍中没有点灯,黑漆漆一团暗影,他睡不着,害怕进去那里面。
他听见歌声,“南邻北里歌吹时”。静夜的歌声,异常动听,也总是别人的良辰美景。而诗人,总是悄立一隅,似乎从不参与,他和所有沉默的事物一起倾听着。他有些孤独,但并不孤单,还有柴门可倚,有月亮作伴,这个春天的夜晚是静谧的,温馨的,飘溢着淡淡的梨花香。
明 文徵明《中庭步月图》
春笋与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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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春笋》
(唐)杜甫
无数春笋满林生,柴门密掩断人行。
会须上番看成竹,客至从嗔不出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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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在诗中多次写到柴门,这当然是生活贫寒的一个写照,有意思的是他对柴门的态度,时而哀怜,时而坦然,时而又有些傲慢。
《咏春笋》咏的是春笋,柴门和春笋,天然般配,画在一起很相宜。“无数春笋满林生”,首句即有扑面而来的欢喜,想想那片风景,破土而出的春笋,这里那里遍满竹林。
草堂大约就在竹林边上,新萌春笋之多,漫延至柴门前,简直将门口封住。“柴门密掩”,另一方面,也见证草堂主人深居简出,如陶渊明的“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断人行”三字,让人感觉到主人不愿被打扰。
“会须上番看成竹,客至从嗔不出迎。”最后两句憨态可掬,读杜甫诗,此等之处最见率性。《咏春笋》出自组诗《三绝句》,分咏开花的楸树、久别的鸬鹚以及满林的春笋,皆以自然之眼观物,一片天真烂漫。天真即是诗。
上番,此系唐人方言,即头回,指植物初生,杜甫说待那些踏着新竹来看竹林的人来,他宁可来客恼怒也不会开门出迎。此处用王子猷的典故,子猷看竹,长驱直入,不问园主,看完即走。杜甫作为主人,反其意而用之,俱是真率任性,全然不顾主客之情。
试想那扇柴门,单薄简陋,但多么有态度,紧闭的柴门似乎在说:除了春笋,闲人免进!
明 唐寅 (传) 柴门掩雪图
南邻素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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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邻》
(唐)杜甫
锦里先生乌角巾,园收芋栗未全贫。
惯看宾客儿童喜,得食阶除鸟雀驯。
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
白沙翠竹江村暮,相对柴门月色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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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卜居草堂期间,江村八九家,邻里多是素心人,例如我们在诗中见过的,那位花满蹊的黄四娘,人虽未见,观其门口环境,亦略知其性情,还有隔篱呼取尽余杯的邻翁。邻人之中,锦里先生应是与杜甫最通款曲的一位,不知是否就是独步寻花诗里的“南邻爱酒伴”。
杜甫喜爱这位南邻,单独为他写一首诗,并题为《南邻》。既称“锦里先生”,南邻应是住在锦里了,杜甫去看他,须得坐船过江。这是读诗开始时不知道的,因为诗人并没有先写摆渡之事。
诗是回家后写的,杜甫一提笔,南邻的形象便跃然纸上:头戴乌角巾,园里种了不少芋头,栗子也熟了。这样的家园,贫俭而富足。
杜甫不是第一次去锦里先生家,所以孩子们都认识他,一看见他来了,都十分欢喜。孩子们的欢喜映在杜甫身上,便成为他的欢喜。还有庭除阶前的鸟雀,因得食而温驯,有人来也不喧噪惊飞,大概也是平日与人相安无事之故。
“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读到这里使我一惊,怎么刚进门就要回去了呢?锦里先生如何待客,杜甫这次来访,二人聊了些什么,竟只字未提!尽说芋头,栗子,儿童,鸟雀,全是闲笔,但是细细思味,闲中着色,更具风致,而大片留白,更如天地不言一般奢侈。
归途也是闲笔,写秋水的水深,人在乡村野渡上的感觉,四五尺,两三人,大有《诗经·河广》“谁谓宋远,一苇杭之”之感。不必说留恋,不必说思念,尽在此中了。
最后两句杜甫已回到自己的家,“白沙翠竹江村暮,相对柴门月色新”,诗即落成于这个当下。回想这一天,他觉得很美好,但不是直接说出来,“美好”是个空洞的词,他如何感受这美好呢?那就是当他看着白沙翠竹,江村薄暮,月亮已经出来,一片新白,照耀着他的柴门。
清 查士标《仿董北苑山水图》
我家的白门
这些诗让我看见儿时我家的白门,别人家多是黑漆木门,那般高大庄重,使我暗羡不已,同时可怜我家白门的寒酸。两扇单薄的木板扉,是砌院墙时安在那里,连门道都没有,门上仅盖了一片石棉瓦,当初想着暂时将就,等盖房时再换正式的大门,然而家中光景每况愈下,日子愈过愈艰难,白门也就五年十年地在那里,经受风吹日晒雨淋,门扉发黄疏松变形,也就那样硬撑下去。
我常觉得白门很自卑,害怕被别人看见,想要藏起来,想要逃进家里,成为桌子板凳,哪怕当柴烧了也好。这也恰是门面的意思,白门把我们的贫穷展示得一览无余。
天黑之后,母亲总叫我去关门,偌大的前院,梧桐树黑影幢幢,我有些害怕地快步穿过。来到门口却想站一会儿,也总是出去看看,静寂的街巷变得陌生,四邻的门大都已关上,他们门户殷实,与白天的敞开相比,此时更觉拒人千里。近处有的邻家正在关门,那声响真是宏亮,不像我们家的一声叹息。
白门单薄,门槛就低矮,锁也简易,都是做个样子,家徒四壁,也没什么需要防备。贼从不上我家的门,燕子也不肯来,这让我有点伤心,燕子都只愿栖于高堂大屋。
然而,我爱我家的白门。放学回来,走亲戚回来,夜间看完露天电影回来,看见白门就是看到家,白门再寒酸,也是我们在世上的家门,门里一样有天地日月,有简朴日子的全部幸福。
作者/三书
编辑/张进 申婵
校对/赵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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