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春天的某一个夜晚,人们纷纷走出家门,早早地就都仰着头站定了在院子里,遥望着天空;天空上繁星点点,很快就让人看花了眼。传说中的卫星即将在其后的某一个时刻从人们的头顶上划过。即使在北方也已经变得温暖舒适了的夜晚,人们过节一样全部走出家门来,争相传播着关于那神秘的天空上的片段消息。大家普遍判断卫星和普通星星的区别是:卫星会走,走得很快,一边走还会一边放音乐,放的就是熟得不能再熟、可谁也没有从天上听过的歌曲《东方红》!
果然,随着人们的一阵*动,卫星在众人的胳膊争相指向天空的时候出现了:速度不慢也不快,一点一点地划过去,音乐随之响了起来:叮咚咚,叮叮咚,咚咚叮咚叮叮咚……很多年里我都一直认定那的确是卫星上播放的歌曲传到了地球上,就像在地面有人敲打什么传过来的声音一样。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突然又被什么词语调动出了这个记忆,才略微地想了一想:太空里没有空气,何以传播音乐?是因为卫星并没有在真空轨道上运行,还在大气层之内?还是采用了更为先进的技术?终究是想不明白。
后来查了确切资料知道1970年4月24日是第一颗卫星发射成功的日子。当年我随着大人出来看卫星的时候,实际上距离五岁生日还有十来天时间呢。
一个四岁多不到五岁的孩子却对那一天晚上人们不同寻常的气氛有着鲜明的记忆。人们兴高采烈地纷纷走出家门,比看电影更有意思,不用集中到什么地方,只要站在随便哪里,抬起头来看天,看天上的星星就好。这是新鲜的,对于一个还有太多太多世界上的事物都没有见识过的四五岁的孩子来说,也是新鲜的。
突然闹哄哄的人群经过一阵风一样的猛烈*动,然后就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伸着脖子仰望着天空,从西南向东北,缓缓地驶过来一盏慢悠悠的天灯一样的亮点,等到了头顶上的时候就能听见从它那里传来的清晰的钢琴声,准确说是属于打击乐的敲击声,虽然没有歌词,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东方红》。等人人都仰着头随着卫星从一边到了另一边,到最后听不见也看不见了以后,人们开始欢呼,开始高喊万岁,开始盛大的游行……
不过,热闹总归是别人的热闹,热闹总归不是自己的热闹,小小年纪好像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更可能的是很多年后回忆中附加上的思索:吃穿住用都是最简陋原始的状态,与那高远的卫星风马牛不相及。在这样的普遍状态下,真的就有那样丰硕的成果,所以在艰难中获得的胜利也一定是让人格外拥有热情的一大原因。
这已经是国家层面的进步,勒紧裤腰带的进步,给一个小孩子提供的星空与宇宙的直观演示,是以前所有中国人都无缘得见的大事,虽然不能丰富自己的吃喝甚至还因此而使改善吃喝的路更其遥远。所有的人都不以为意,不觉着这是个问题,只要能取得这样的成就,其他一切都不在话下。在普通的吃喝拉撒的生活之上,大家都有一个高远得多的目标。相比之下,每个人自己具体的人生都轻若鸿毛。这已经是深入人心的天经地义。
卫星响着音乐划过夜空的景象就是对地面上的一切人间之事最强有力的应答。由此“放卫星”成了一个固定词语,成了取得令人吃惊的举世瞩目的重大成果的简称。
那时候,经常会因为新指示下来而敲锣打鼓地进行游行,孩子们异常兴奋,为大人们那种比孩子还孩子的兴高采烈的行为所鼓舞,忙不迭地跟着跑起来;眉飞色舞、交头接耳、津津乐道、乐此不疲。
这一次连夜游行的原因非常具有戏剧性,因为非常直观,是人们抬着的一个玻璃盒子,大家蜂拥着去瞻仰那个玻璃盒子里的一个芒果,对它脱帽鞠躬,热泪盈眶。
芒果,我透过围观者们密集的腿缝望见的小小芒果,这个闻所未闻的名字在北方实在是太过神秘而高级了,一下就让人对其肃然起敬起来。不知道南方那些产芒果的地方的人们是不是也搞了这种游行,如果也抬着一个对于他们来说譬如我们这里的红薯一样的稀松平常的芒果的话,那游行会不会就显得不够庄严了呢?
这个念头是不恰当的,尽管自己还很小,但是也知道胡思乱想的危险。立刻就停止了这种危险的想象,而重新专心致志地去面对那蜡制的芒果了。是的,是蜡做的,不能吃。真正的芒果承受不起这样连续多少天的展示,表皮会发生一系列颜色上的变化,这是不被允许的。所以就制作了一个逼真的蜡质芒果,永远不会变色的芒果。
这个事实却让孩子们非常遗憾,对于食物的本能追求使他们面对圣物也有一种口味上的觊觎,现在知道是蜡制的,也就等于彻底断了这个心,甚至连对于芒果的口味的想象也戛然而止了。
现在想来,当初为什么要送芒果给人们呢?一定是吃不了又不肯浪费,或者不收礼,收下以后散给大家、散给人民,让大家都尝尝吧,因此而在全国兴起的一场巨大而普遍的迎芒果的游行也就势所必然。所有的德泽广布,都是会有万众狂欢的形式的。
被万众顶礼膜拜一定是一种很高级很难得的享受,比吃芒果之类的低级享受要高级多的享受。用一枚小小的芒果来再次验证一下,再次于被确认了的辉煌里长笑。这也使得普通人平常的生活里多了一次盛大的节日,也给当时的儿童留下了特殊的记忆。
一直到即将进入新世纪的某一天,在西湖边的柳浪闻莺景点,我带着和当年的自己年龄相仿的儿子在因为春天劲吹的大风而空无一人的岸边,同时吃一个芒果的时候,才意识到,那是我和他人生中共同的第一次吃芒果。
我5岁的时候还发生了另外一件大事,就是东风路上的地道桥终于挖通了!
挖地道桥是当时市政建设的一件大事。全市人民都被动员起来参加义务劳动来挖土,完全靠着一人一把铁锨将铁路下面挖出一个大坑来,大坑很深,而且不宽,用了几乎一年的时间。等通车的时候,全市人民争先恐后的去桥头观看,看汽车从桥的一边直接下去到了另一边上来,与桥上的火车互不干扰各行其道!
因为地道桥通车而举行了全市大游行,人们举着伟人像和语录,高呼口号,敲锣打鼓,喜气洋洋地进行献礼游行。新闻里的语调异常激昂,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每句话还都在我的耳膜边上回响着:随着伟大的无产阶级WHDGM的深入开展,我市人民在……领导下,不畏艰难、克服险阻,与……展开了殊死搏斗,取得了伟大胜利,终于修通了东风路地道桥……
农业时代里的人们最容易为工程激起强烈的热情,大家都会设身处地地去想象那工程如果是自己完成、自己家里人完成、本村的人完成将有多么多么艰难,会因为将与自己的身体相比显然是巨大的空间做了人工的连接而振奋不已。
普遍对于工程的敬仰与关注程度,是一个社会发达程度最直接的体现。在那个一切其实还都停留在农业文明状态里的七十年代里,大家的喜怒哀乐总是围绕着最基本的温饱和这样一些当时看来是宏大的工程。和过去的情况比起来,是从无到有,也就显得很是自然而然。
这一段记忆之所以还能被勾起来,是因为那一天坐在高铁上,在一闪而过的窗外景色观赏过程中,偶然看见路边正在修建一座地道桥。地道桥很宽,但是深度并不是很大,简单而实用;相信挖掘起来也断然不会像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那样需要全市人民义务劳动一年时间了。机械作业,标准化施工,充其量一两个月内也就完成了。
人是无法选择的,他的一切都只能开始于他所降生的那个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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