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吉敏(浙江)
入得山来,才知山之深。天目山的北境,红叶沉透,似陈年老酒,呼吸间,人已微醺,不由跌入梦中。
短梦醒来,已在高山峡谷中的一个村庄里。听到了鸟鸣。鸟声是古音,《诗经》里有,《楚辞》里也有。人始终听不懂鸟叫的内容,但听懂了百转千回的情意,听懂了生命里的种种传奇。鸟一叫,时间的坐标失去了,空间的方位也倒错了,竟不辩身在何时何处,只是觉得好。
此地叫龙门,是龙上、石门和大山三个村的合称。村居像鸟巢一样筑在山坡上。这些山间村落,旧中有新意,恰合了今人的审美。我们的驻地叫“陇上行”,让人一脚就踩在了故乡的田埂上,泥土的气息瞬间从脚底升上来。这种人与自然之间奇妙的感应,是秘而不宣的。
一
卯时。
狮子山上的卧狮两眼猛得打开,照亮众山小。金色的阳光,一尺一寸地从竹林间流淌下来,从屋檐上倾泻下来,从花瓣上滴落下来……
有一种感动在心头跳跃,而后像一只小鹿哒哒哒地在身体里跑了一圈,清澈就满溢出来了。这种生命的明媚,久违了。
面朝狮山,可以想象,亿万年前它从地壳中跃出,降伏百兽时,山花为之簇拥、林木为之起舞的景象。它是王者,它发出的吼声,群山唱和,众山俯首。松涛阵阵,林叶簌簌,至今余音不绝。村人说,狮子山是镇守此域的神。
狮子山的后面有一片天石滩。沿着一条石头路去寻找。阳光从竹林间偷偷地跳下来,缠着我们的脚。在山中遇见这些新生的古老事物,心中就有一只蝴蝶飞起。
看见传说中的天石滩了,似乎叫天石河更好。石浪相互推搡着,拥挤着,堆簇着,从天际奔突而下,狂泻千里。这里所有的石头像黑炭,这是它们原始的胞衣。亿万年前,它们滚烫的让所经之处草木不生,如今还是一片荒芜,土地是有记忆的,冷却了的滚烫还是滚烫。这一座山的光秃秃的石头,是不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塑造卧狮遗下的石料呢?
据说,此地也多石匠。这条天石河应是哺育石匠的母亲河。他们传承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技巧,用石头造桥、修路、建房,打制千姿百态的生活器物。“叮叮叮”,铁凿叮啄石头的声音从脚底下传来……
看石匠的手艺得去石门。“石门,在青檀山路,右依岩石、左瞰深壑、旁有巨石对峙,号小石门。”(清乾隆《临安县志》)石门让石匠有了用武之地——石门槛、石头墙、石门台,石头台阶,构成了生活的场域;石槽、石碾、石磙、石磨、石桌、石凳,构成了生活的细节。在石门,石匠的身影无处不在,他们藏在他们的作品中,跟你对话。
石门还有一条石头老街,是一条古道,从这里出发,翻山越岭,一直延伸到江苏、安徽。东汉时期,临安县县治在高陆,石门是县治的北部门户,得天时地利,这条街上商铺林立,商贾云集。虽然昔日的繁华已遁入山水间,但那种古老的生活气息并未消散。
在老街上遇见石匠罗财金。他说,石门最有名的石匠是“小老虎”——包善堂。小老虎,除了打制石器,最大本事是“拗桥”,猷溪上下这么多石桥,都是小老虎“拗”的。石门村的人把造桥叫“拗桥”,这个词用得妙。在石匠的手里,石头是软的,可以把石桥拗成弓形,把石器打成圆的,方的,长的,短的,随心所欲。
罗石匠嘴里还念叨着什么?细听——“铁匠黑,木匠白,石匠头上飞铁锤。大锤开石出深山,二锤砸条线,钢钎撬石头,錾子剖、削、镂、铲、磨石头,手锤慢工出细活,钢尺划线,墨斗弹线离不开。”这是一部石匠经。
石门还有“三石”。这“三石”可不是石头,是“石斑鱼、石鸡、石耳”。石斑鱼,是生长在猷溪的深潭卵石中的一种淡水鱼;石鸡,又名石蛙,生活在深山溪涧中;石耳,又名石衣,是地衣的一种,生长在石门海拔500米以上的悬崖峭壁阴湿处的石隙里。石头、石匠、石屋、石器、石斑鱼、石鸡、石耳,构成了石门独特的一部石系传奇。
二
巳时。
水声在龙上罗胜华的豆腐坊里响起。镜头拉近,水滴薄如蝉翼。一双粗糙的手在其中影影绰绰。切换角度,看到了那个人,笑容憨憨的。他说:“豆腐是水做的。”我在心里默念了一次。仿佛说出的是一个天地之间的秘密。
老罗说,做豆腐的水是从白马岭上下来的,干净着呢。白马岭是接天的,从岭上下来的是水也是白云。老罗在溪涧里横了一段竹竿,就轻易地把水渡进了自己的家。黄豆吃水个个圆溜溜的。石磨吱嘎吱嘎地响。水淋下去,豆浆从纱布网眼里流出来。火烧旺了,水汽弥漫。镬的中央串起一朵乳白色的花,花瓣一层层不断往外翻出来,极速蔓延。赶紧舀入木桶中。点入卤水,轻轻一搅。一朵朵豆腐花,软软的,嫩嫩的,从水底升上来。那不是一朵朵白云吗?豆腐花被采集到一条袋子里,水被赶出来,扎紧袋口,铺上一块木板,再用一块大石头压好。水不断地滴下来。水的滴落,也是时间的形状。滴答。声如古钟,在山中漾开来。
南方的冬天,“棉球青”的叶子还是绿的。黄建群的手指叉开和收拢,叶子慢慢卷曲,汁液从手指间溢出,滴答滴答落到米粉上。盛兴龙卷起袖子,举起捣杵。石臼中的“棉球青”与米粉融合后像一大块翡翠。抱出来,以冬笋香菇豆干作馅,捏成“打果”。一个个扁圆的“打果”,青翠欲滴的像一个个春天的童话。拿几个在炭盆上一烤,植物的香气飘散开来。吃着“打果”,春天不远了。
炭盆上烤打果
山里的阳光纯。木公山村头那一棵老银杏,满树的叶子就是金箔呀。空气中飘荡着酒香。银杏树后的老屋里,83岁的杜启银正在烧酒。一细股透明的液体从最上层的铁钵流出来,落到地上的酒缸里。一条大黄狗软塌塌地躺着,生人来了也不见动静,显然是醉了。打上半盏,“咕咚”一声,像掉进一个火球,酒力散发开来,不由脸生桃花。据说,木公山杜氏是杜甫后裔,从宁波桃花渡迁来。为何迁来山中?光绪年间修的杜氏家谱里也没说明白。
山中,俨然世外。山中人,似乎个个身怀绝技。一切都在时间里,又在时间之外。豆腐煲、打果、土鸡、马头兰、雷笋、石斑鱼,一一端上桌来,抿一口酒,真是好日子。
三
申时。
太阳的脚已往西去。斜阳映苍山,石径是斜的,人的影子也是斜的。此时入山林,有“松下问童子”的古意。
我访的是金钱松,这是一种古老的残遗植物。“残遗”这个词留给人太多的感触,但大冰川时期,却是人的想象力无法抵达的时间深渊。
金钱松林在大山村的林家塘,绕过几户山民的家就进了山。林木森森,随处可感秋在林中。苍林间一眼就可以辨出哪棵是金钱松——树干雄壮笔直,树皮灰褐,呈鳞甲块片。奇异的是叶片,如眉月,细细弯弯的,以最小的面积,接收阳光。金钱松像穿着盔甲的将军,透着一种威严和贵气,相比之下,旁边的松树就像粗糙的山民了。金钱松与松树在血缘上都是松树。我相信他们的基因都来自于同一颗松树上,到了今天,它们却有了不同样子。生命在漫漫岁月的冶炼中,拥有了不同的质感和成色,拥有了不同的形态和性格。
林中植物的呼吸已沉潜下来,缓缓的,似乎为即将到来的漫漫长夜做好了准备。但金钱松的气息一直是活泼向上的,我感觉到了一种神秘的力量和意志。或许金钱松很久以前就不是树了,更像一种精神。
作者行走在金钱松林中
同伴说,林中还有啄木鸟。啄木鸟是2500万年的生物。啄木鸟不像别的鸟儿站立在树枝上,而是攀援在直立的树干上。有人估计,一只鸟儿每天叩木达到12000次。如此高强度的撞击,换成人,早就撞成脑震荡了。啄木鸟的头上至少有三层防震装置。一只小鸟拥有如此精妙的装置,足以让人类低下自己的头颅了。我从未见过这些“大树的医生”,它们像童话一样活在童书里。啄木鸟春天活动最活跃,此刻估计是躲到树洞了去了。
安静地立于松林间,秋阳薄薄地洒落身上,多寂静的时候都有共存者。此地,金钱松和啄木鸟,它们是真正的土著。
不舍下山,见有一把竹椅放在石头台阶上,几个人雀跃地上前抢占。民房里跑出一个五六岁的稚童,见生人占了他的位置,还瓜分了他放在椅子上野果,不由蹬足大哭,一时声震林野。松下童子清脆的哭声,不由让人愈加羡慕起眼前的松林人家来,我们只能发王维“松下客”之叹了。
此时,龙门狮子山上的卧狮正慢慢地合上眼,光被一寸一寸收回去了。黑夜来临,星星闪烁。龙门的夜安静如斯。
【作者简介】
周吉敏,浙江温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泽雅古道》《民间绝色》《斜阳外》等。文章散见于《十月》《中国作家》《散文选刊》《雨花》《青春文学》《四川文学》《文汇报》《北京晚报》《人民日报海外版》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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