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更了好久，不解释，反正我又回到这个熟悉的宫崎骏和“千与千寻”世界了。
这应该是本系列的最后一篇了，不同于之前以平视的角度，聚焦某个单一场景如鸟居、鬼市、参道、锅炉房、浴场等，这次，我们改用俯看的视角，好好打量一下汤婆婆的“油屋”、钱婆婆的茅草小屋这两座建筑，看看它们背后隐藏了什么样的真相。
那也是我最开始起意写这个系列的原因。
前文回顾：
“油屋”到底是什么？—选项A: 神社选项B: 妓院选项C: 会所“油屋”到底是什么？
它有职能等同于鸟居⛩️（通往神域的入口）的门楼；
它有连接人界与神界的参道（即使与其说是神道不如说更像魔道）；
它有看护神域的灵兽蟾蜍……
它还有什么？
- 1. 它有“镇守之森”
你大概也留意到了，通过门楼之前，千寻一家经过了一整片森林。
千寻一家所经过的森林
而在进入神域之后，油屋的外围还有大片花海，种满了象征极乐世界的四时之花梅花、山茶花、杜鹃花和夹竹桃。
花海中的四时之花
神域周边附近大片植被的存在，绝对不是毫无意义的。
日本的高等神社，尤其是神宫一级的，周围都会有大片绿意盎然的树林，它们叫“镇守之森”，是神灵聚集的地方，也是高级神社的最重要组成部分之一，有的地方还禁止普通人进入，是禁林。
（像东京的明治神宫，地处市中心，寸土寸金，可即便如此，在1915年神宫动工之始，便已向全国征召树木10万棵365种，11万青年志愿者参与植树。百年后的今日，明治神宫外的“镇守之森”已形成自然林，占地70公顷，是东京市中心最大的一块绿地。）
明治神宫的鸟居和林木。
- 2. 它有“神田”
除了“镇守之森”外，在高规格神社的属地上，还会有“神田”，专门用来生产奉给神明的洁净食物。
《千与千寻》当中，白龙救下千寻并给她魔法食物时，可以看到他们背后的绿篱和红紫色花——那是豌豆田垄和豌豆花，前面有一大片菜地，旁边还有玉米田，估计那就是“油屋”的神田。
千寻与白龙在豌豆田垄前
豌豆花
千寻与白龙在神田中
另外，“油屋”还有专属的猪舍（千寻父母住的那个啊），大概那里也是为了专门提供给神明放心肉而存在的吧。
猪舍就在神田旁。
千寻遥望父母居住的猪舍
猪舍内景
- 3. 它有“神乐殿”
“油屋”还有一个非常具有神社特征的组成部分——神乐殿。
如果我们对日本神社建筑有所了解的话，就会知道神社的建筑群中，还有一种设施叫做神乐殿、也叫舞殿，是在节祭中表演“神乐”给神明看的舞台。
神乐殿图
那么，这个神乐殿在哪里呢？我们来看看这张官方发布的宣传海报：
官方海报
油屋二层凸出的结构，被称为“大门（二楼玄关）”，从形制看，确实很像一个“抱厦”，功能类似于进入建筑主体前的门厅。
但是，与其猜测二楼这个正面无柱但有栏杆的结构是给会飞的神明的出入口，倒不如说它更像是一个粘连于主建筑的神乐殿，又或者是二者功能兼备——毕竟，我们看到过“河神”在清洗干净后兴奋地从2楼“抱厦”冲出去的情节，也看到过油屋众人在2楼这个平台上欣喜起舞的场面。
神乐殿上的舞蹈
- 4. 它有繁花绘就的“格天井”
前面“浴场篇”中有写过，浴场的天花是日本现存级别最高的“格天井”，仅用于寺庙、神社和要员府邸。
但上篇未曾写到的是，油屋天花上所绘制的鲜花图案，又意味着什么。
油屋天花
这么说吧，公元809年空海和尚（就是《妖猫传》里那个日本传奇大和尚，又叫弘法大师）修建的平冈八幡宫，也就是足利义满（《聪明的一休》里将军的原型，一度权倾朝野）在1407年大火后亲自主持复建的平冈八幡宫，其本殿天花就是精心绘制的“花之天花板”。
平冈八幡宫天花上的44个格子中，鲜花无一相同。以矿物颜料绘制的花朵和果实完成于江户时代末期，至今仍保留鲜艳色彩。
八幡宫天花手绘图。来源：米泽贵纪《日本神社解剖图鉴》
唯有如此明艳绚烂的鲜花，才能被认为足以与神圣空间相称、足以侍奉和愉悦神明，并彰显神明的威严。
- 5. 如果它是神社，供奉的是谁？
“油屋”看似具备了大量的神社特征了，但还缺一个最关键的因素——作为一个神社，它供奉的是哪位神明？
这时，我想起了影片最开始处，鸟居门楼上的那块牌匾。上面书写的是中间有“油”字logo的“汤屋”。
门楼上的牌匾
前面有说过，鸟居的牌匾上，一般都会写上神社或神明的名字。
一开始我以为，因为那个门楼通往的只是一片无名神域，所以门楼上写的，也就只是说明神域中有个澡堂子汤屋存在而已。
但是，如果汤屋并不只是个澡堂子，而是一个叫做汤屋的神社，供奉的就是澡堂子之神，或又可称为“钱汤之神”呢？
（也许有人会问，日本传说中真的有钱汤之神么？这个问题我只能告诉你，日本神话传说中，大大小小号称有八百万神明，从山峦、岩石、瀑布等自然事物，到异形之物、当权者，各种各样的人或物都被奉为神明。只需要一念牵挂，新的神明便可能从虚空中诞生。日本人对泡澡是如此迷恋，有个澡堂子神一点不奇怪吧。）
八百万神明围绕天照大山。
如果汤屋是个神社，神明会是坐镇油屋并拥有强大法术的汤婆婆么？
我们先不下结论。我们先来看看汤婆婆在油屋里做的是什么事。
- 6. 汤婆婆是个老鸨？扯……
我看到网上有文章说，“油屋”其实是个服务神明的妓院！
这种论断的理由如下：在江户时代，“汤屋”就是妓院的别称，妓女也被称为“汤女”，而千寻的父母因为贪吃而变成猪，实际上是他们欠下了无法偿还的债务，所以只好把女儿卖到汤屋当“汤女”。
江户时代的汤屋一景
所以，论断的最后结论是，汤婆婆是鸨母，小白龙是龟公……
看完这样的文章，像吃了苍蝇。
按照同样的逻辑，因为失足妇女一度普遍被称为小姐，所以以后所有的文艺作品中，如果用到了“小姐”二字来称呼女性，那么就一定是在暗示作品情节与皮肉买卖有关咯？！
典型的歪曲真相来哗众取宠。
“油屋”是服务神明的，但并不是一个服务神明的妓院，汤婆婆做的，也绝不是鸨母的营生。
- 7. 油屋是个高级会所，也是神社中的“币殿”
所以，还是回到前面的问题，汤婆婆到底在油屋做什么？
当然，她是在挣钱。
神明当然也需要钱，不然怎么给自己修更大的神庙，吸引更多的信众，获得更多的信仰力量？前面“鸟居篇”里提过的“夜斗神”，可不就为了给自己修神社，把世界上的杂工都打遍了！
为什么要获得更多的信仰力量呢？日本的传说和众多的动漫都有非常统一的解释——一个神明如果被人类遗忘了，那么它就会消失。
想来也挺伤感的，不但没有情感牵绊的人会无声无息地被世界遗忘、死去，就连神也不例外，没有了那一份来自人类的牵绊、信仰，也会湮灭于无声中。
所以，汤婆婆倾尽全力打造了一个有繁花格天井的高级澡堂会所。挣钱！
《千与千寻》中这个高级会所的本质，和它的内部装修原型“目黑雅叙园”，几乎完全一致。
“目黑雅叙园”是一个位于东京目黑区的豪华酒店，上流人士经常出入其中，并且会选择其作为重要的活动举办地点，是日本的顶级社交场所之一。
“目黑雅叙园”的天花也是格天井，并且也在格子中间画满了繁花。
目黑雅叙园
我们还可以留意到，“油屋”的内部装修中，有大量的红色栏杆围成的游廊，也与“目黑雅叙园”的内部装修十分相似。
“目黑雅叙园”的内景。
油屋内景
我不敢说一个酒店使用繁花格天井算不算今人对神明的僭越，但可以肯定的是，锦簇花团辉映下，这座被称为“昭和的龙宫城”的建筑，益发显得华美辉煌、纸醉金迷。
换句话说，在这个空间中，金钱就像无形的波涛，一浪接一浪地打在每个人的身上，就看你接不接得住了。
油屋或者它的原型目黑雅叙园都是响着金币的声音的地方，对应地，神社建筑群的组成当中，有没有负责挣钱的建筑？有！叫做“币殿”，是民众向神供奉币帛的地方。
所以，我猜测……“油屋”会不会只是一个我们前所未见的巨大神社的其中一个组成部分，也就是“币殿”？
如果币殿和神乐殿都在“油屋”这座建筑里，那么神社的其他组成部分在哪里？
接下来我们要带着这个问题，和千寻一起奔往汤婆婆的姐姐钱婆婆的茅草小屋，顺便搞清楚这两姐妹到底是什么身份。
- 1. 钱婆婆家的神社格局
搭乘水上火车，穿越大片水域，千寻来到钱婆婆的小院。
小院由围栏围合着，一条小径穿过院门，直通院内的主建筑，院径两旁是数方小田。
钱婆婆的小院
这个格局，与神社何其相似！
神社格局。
比对着上图，我们发觉小径如参道，院门即“神门”。院门上的灯妖，莫不成是兼任看护职责的成精石灯笼？院子的围栏就像将社殿所在区域围合起来的“垣”，而院内的几畦小田，显然是前面我们说过的“神田”啊！
前面我们有提到过神乐殿和币殿，事实上，如果我们到日本去参观神社，沿着参道一直走，会看到手水舍、神乐殿、拜奠、币殿、本殿。
手水舍，一般就是在四根柱子支撑的亭子中，设有石制水盘，让参拜者洗手和漱口。在钱婆婆的院子里我们没有看到这样的设施，但回想《千与千寻》里整个幻域都被一大片水体围绕着，所以是不是可以认为每个抵达神域的人，都已经经过了一个巨大的手水舍，进行过一次洁净仪式了呢？
神乐殿和币殿之前解释过了。
拜殿呢，是神职人员平日举行各种祭祀仪式的地方，信众也在此面向拜殿参拜。由于部分神社的拜殿还兼作神乐殿，所以我们可以认为油屋的那个二层的神乐殿，也就是举行仪式的拜殿吧。
剩下的就是本殿了，是一个神社当中最重要的部分，因为它就是安置神明的神体的社殿。换言之，就是神明的家。
- 2. 神社的中心就是她家的草顶小屋
就是在看到钱婆婆安置在茅草小屋中的家时，我第一次意识到，《千与千寻》中的建筑是神社，而神社的中心，就在这里！
因为那一顶茅草房顶。
钱婆婆的茅草小屋。
日本的神社建筑有个特点，就是不用瓦片屋顶。三善伦良的《一贯和风抄》跋里，就曾指出神社的古制应是茅草屋顶或者桧皮屋顶。
古时日本缺少瓦片，无论是神社还是民居，都使用茅草、桧皮来建造屋顶。
但随着唐代建筑的传入，寺院都循唐风造着瓦片屋顶，而作为日本传统宗教建筑的神社却依然坚持使用茅草或桧皮，恐怕是神道教刻意与佛教进行区分的方式了。
至于民居方面，今时今日在日本除了“文化资产保护区”外，你基本上不会看到还有什么民居还在使用茅草、桧皮这类屋顶，毕竟维护成本很高，20年要翻新一次，每次动用的人力物力去到800万到1000万日元，也就是50万到60万人民币的程度了。这还只是民居的费用，如果是神殿，翻新屋顶的价格更以亿日元计。
日本“文化资产保护区”中的小屋，有一顶被称为“合掌造”的茅草房顶。
如果不是神社这种极其强调形式感的建筑，很难想象还有谁会坚持茅草房顶传统。
（btw：钱婆婆院子两侧的两个小房子，也许，就是神社建筑群当中的另外两种建筑：与主祭神相关的摄舍、其他各路神明居住的末社。）
- 3. 强大的力量也许来自最朴素的信念
其实，一般神社当中，本殿是比神社内的其他建筑更加豪华的存在，那么为什么钱婆婆院中的这个“本殿”，却比汤婆婆“油屋”中的神乐殿、拜殿、币殿显得朴素甚至简陋那么多呢？
这个问题，我们要回到宫崎骏老爷子的故事核心中去寻找答案。
汤婆婆的“油屋”有气势非凡的歇山顶、唐破风、抱厦、瓦顶、格天井以及顶层的那个欧化房间，杂糅了各种本土的、外来的文化，面对的客人不仅有神道教中的神明，也有拥有佛教印记的角色。
汤婆婆的房间。
汤婆婆打开门做生意，为了挣钱，海纳百川。但与此同时，*也扭曲了人心——汤婆婆、油屋的工作人员、无脸男，都被不同的*支配着，丢失了重要的东西。
白龙对汤婆婆说：你最珍贵的东西被调了包。
钱婆婆的小院子简朴得一览无遗，她的日常就是种田纺纱，远远落后于她的妹妹汤婆婆所奋力追赶着的那个时代。
然而，钱婆婆却有足够凌厉的力量来追*白龙；也有足够温柔的力量来改变和治愈坊宝宝和无脸男，让他们找到真正的自我。尤其是后者，那都是汤婆婆没有办法做到的事情，我们看看她面对熊孩子坊宝宝和变异了的无脸男是多么惶恐便可知。
与坊宝宝一起的汤婆婆
与变成耗子的坊宝宝和无脸男一起的钱婆婆。
最强大的力量，并不决定于它能使人目眩神迷甚至忘掉自己的名字，而是在于它能让你找到最本真的价值观，然后成长，成为一个更好的自己。
这样的力量也许太过朴素，常常被人忽视，而且，她可能不会或不屑于熬鸡汤鸡汤，但当你寻找她、靠近她、正视她，一定会被打动。
所以，朴素的茅草小院“本殿”，依然是“千与千寻”巨型神社当中最重要、最有力量的存在，这种力量，原本就无须张牙舞爪地刷她的豪华存在感。
千寻寻到了钱婆婆家门前。
- 4.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这对双胞胎姐妹
最后，还是来谈一谈钱婆婆和汤婆婆是“千与千寻”神社当中的什么角色吧。
她们可能是侍奉着一直没有出现的“钱汤之神”的两位巫女，一个忙着创造商业价值，一个维系精神价值。
但我也会更倾向于另一种可能：这一对双胞胎，是“钱汤之神”在面对现代文明时，所分裂出的两个自我。
她们分别追逐着不同的东西，走往不同的方向，互相也看不对眼。但是，谁也不能说她们中的哪个错了、或者哪个是坏人，她们只是按照自己的判断来行事而已。
甚至有一天，这对双胞胎会发现因为自己的坚持，让她们有机会在某个时代再度重逢。
“钱汤“之神是谁，钱婆婆和汤婆婆是谁，其实并不重要，对吧？
因为那就是我们自己啊。
——end——
这个系列一边写一边核查资料一边改，写到最后，竟发觉信息庞大超过想象。
我从中受益，希望你也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