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一提到中国的上古史,几乎人人都会在言谈话语之间提到“三皇五帝”。但是,对“三皇五帝”问题的研究,恐怕就很少有人知道得很清楚了。闲聊时口中带出的那点东西,恐怕也仅仅是从老人们那里口口相传下来的,或是从民间传说故事中看到的。对“三皇五帝”深一点、细一点的研究,现在已经很少有人问津了。不仅如此,甚至会有人劝别人不必去相信那些上古的传说。
我们要考就一个传说的来源,必须首先要弄明白这个传说出自哪个时代和那个时代的社会背景;然后观察其历史上的根据和这个传说本身演变的经过等情形。这样才能把问题彻底解决。
中国上古史上的问题,尽有许多上古史上的问题,我们如要想详细地了解和研究上古史及上古传说,就不要脱离开上古史的圈子,到上古史中去寻找解决问题的答案。正向我们要知道“五帝”的问题,就一定要弄清楚战国、秦、汉间的政治背景和那个时代的学术思想— 我们要深入了解“三皇”的问题,也一样要先弄清楚战国、秦、汉以至历代的政治和宗教上的情形。
“三皇”的传说起因是这样的:战国本是个托古改制的时代,一般思想家眼看着当时时势的纷乱和人民的痛苦,大家都想“拨乱世而反正之”,大家都争先提出具体的政治主张以充当救世主。
当然,若要“出谋划策”以求实行,就必须要得到当时的君主的首肯和人民的信仰,尽管这只是学说上的道理,但不幸的是,我们的先民向来有一种迷信古出的“病根”,以为不论什么都是越古的才越好,越古代便越是治世,年代越近反而不那么真实了。这种“病根”,也许是“敬祖主义”的流弊,也许是“宗法制度”的结晶。
战国时期的思想家们本来没有什么历史的观念,但困于这种国民性下,于是不得不编造些“谎话”出来骗人了。于是张三说他的主张是古者某某圣王之道,李四又说你的主张是古者某某圣王曾经实行过的‘你说你的主张很古,我又说我的主张比你的更古。
你讲尧、舜,我便讲黄帝,他更讲神农;思想家的派别愈加繁杂,古史的时代也愈拉愈长。其手法也无非是你拿你编造的出来的“古”堆在他编造出来的“古”的上面,而我更把我编造出来的“古”堆在你编造出来的“古”的上面。在这种情形之下,那些向来为人所不知道的“三皇五帝”的一个历史系统,就这样被“横空出世”般的出现了。
战国人编造古史,本来不必寻什么可靠的材料,只要能拉到的便是,不用去管你我说的话、写得古史会不会冲突,也不管书本上的证据如何如何。所以,那个时候的“古史”,常常会把这国的祖宗安在那国祖宗的上代,甚至会把同一个人化身为好几个人。尽管如此,战国人还嫌这些花样玩得不够,于是便把天上的上帝和神仙也拉下凡来,硬凑圣帝贤臣的数。正是因为如此草率和随便,宗教的传说便变成了“真实”的历史,而那些神仙也就变成了人。
不言而喻,“三皇”的传说就是这样兴起来的。
关于“三皇”的问题,一些学者们认为:“皇”字在战国以前,只将其用作形容词和副词,偶尔也会用作动词,间或也有人用它作为名字,但绝没有用作一种阶位的名词。战国以后,本来用以称呼上帝的“帝”字已用作人亡的位号,便改用了训美训大而又惯用作天神的形容词的“皇”字来称呼上帝了。
在《楚辞》里我们首先看到“东皇太一”和“上皇”、“西皇”、“后皇”等名词。到战国之末,“皇”又化为人了。《吕氏春秋》和《庄子》告诉我们一个人帝的“三皇”。秦王政统一天下,命丞相御史等商议帝号,臣下奏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这就是我们最先知道的“三皇”的名号。“天皇”之名,就是从“皇天”倒转过来的。“地皇”之名,就是从“后土”翻译过来的。“泰皇”或许就是《楚辞·九歌》中的“东皇太一”。凡是用“泰”作形容词的,都含有最高、最贵的意思,所以“泰皇最贵”。
到了汉代,《淮南子》道“二皇”,“二皇”是介于人与神之间的人物。《淮南子》中也有“太皇”,但其表示的是“天”的异称。《淮南子》也有“太帝”之称,即为“上帝”。董仲舒道“九皇”,“九皇”不是一个固定的人物,是一个跟着朝代递嬗(音扇chàn更替,变迁。 — 编者注)的位号。
“九皇”后来也变成固定的人物,如《鹖(音合 hé 古书上说的一种善斗的鸟。 — 编者注)冠子》、《文子》等书所说。西汉时“三皇”说消沈,其原因为:(一)西汉是阴阳说极盛的时代,武帝时,以泰一为天的异名,“泰皇”可与“天皇”并为一家;又“泰一”与“后土”对立,天地之神既定,于是不再需要其他什么别的了。
(二)西汉是极注重历法的时代,在天象里有“大帝星”,有“五帝星”,所以祭祀之神也只能有“泰一”和“五帝”,从而在古史中也只能有“泰帝”和“五帝”了。到了西汉末年,“三皇”说又显现了出来。王莽自居为“皇”,所以他又拾起“三皇”这个名词来应用。王莽时的“三皇”还保存着董仲舒学说的意义,只是一个顺着时代变迁的位号。王莽的“三皇”大约是黄帝、少昊(音耗 hào)、颛顼(音专须 zhuān xū)。他在《经》(周礼)、《传》(左传)里插进了“三皇”说的根据,从此“三皇”这个名词就长存于天地之间了。
董仲舒朝代次序的学说只是黑、白、赤三个“统”。此外还有“天统”二字,乃指自然的统绪而言,即为后世所说的“正统”。到了刘歆就把它改变为“天统”、“地统”、“人统”。因为有了这新三统之说,《纬书》里便有了天皇、地皇、人皇的“新三皇”。于是,“人皇”便占据了“泰皇”的位置。又因为有了天、地、人“新三皇”之说,于是人们就把伏羲、神农、燧人、女娲、祝融等与三皇并合在一起。
伏羲、神农为“三皇”之二是各说俱同的,还有那一“皇”也各说不同。自从郑玄把少昊正式加入“五帝”之中,“五帝”又变成了“六帝”。《伪古文尚书》更把本来为“五帝”之首黄帝升至“三皇”。“三皇”之说由此便得以确定。后人又把泰皇、九皇、人皇等合并成为了同一个人,于是《淮南子》中天皇和地皇之“二皇”也就并为了一家。于是“后三皇”在西汉前期的书中也各自有了着落。
在道教的经典中也有“三皇”的说法,但他们的说法各不相同,颇不一致,大体是把“三皇”分化成为三个集团,有“初”(上)、“中”、“后”(下)的“三皇”之别。道教中的“三皇”也是天皇、地皇、人皇,有的也把伏羲、神农和黄帝们拍合上去。《左传》中有“三坟”之名;《周礼》中有“三皇之书”。郑玄们把“三坟”来解释“三皇之书”,后人因此造出了《古三坟书》。《古三坟书》是《易经》和《书经》的混合物。
到了元代,在异民族统治下,“三皇”又变做了医流的祖师。因为神农有尝药及作《内经》的传说,神农、黄帝是“三皇”之二,爽快更把伏羲也硬拉入了医界。自此以后,“三皇”便从至高无上的统治阶级,跌成了“自由职业者”。
关于“太一”问题,学者和著书者们以为:道家们叫“道”做“大”、做“一”或“太一”,《楚辞》里又把“太一”作为神名,即东皇太一。这两种意义的“太一”来源谁早谁晚虽难确定,但在战国以前是见不到这个名称的。
到汉武帝时,又有“天神贵者”的“泰一”出来,稍后更有天神的“三一”— 天一、地一、泰一出现。“三一”是“三皇”的化身,“泰一”是“泰皇”的化身。:三一中也以泰一为最贵。本来西汉的上帝是沿秦制祠青、白、黄、赤诸帝的,到武帝时换了泰一,五帝降为第二级的上帝了。这是根据谬忌“泰一佐曰五帝”的学说。
武帝时泰帝的故事颇发达,现在我们知道的有两件,泰帝是禹和黄帝以前的人帝,实在也就是泰一的化身。自武帝在甘泉立了泰一坛,到成帝时,儒臣提出抗议,天地祀所三十七年间搬了五次。王莽更定祀典,定上帝的整个称号为“皇天上帝泰一”,后来简称为“皇天上帝”,“太一”一名就渐渐的消失了。那个时代的天文家也在星座里规定了天皇大帝及五帝的星辰。《纬书》兴起以后,就给了五帝上的这位上帝以“天皇曜魄宝”一个名号。天皇大帝曜魄宝一方面是北辰星,一方面也就西汉时“天神贵者泰一”的变相。
到东晋时,太一堕落成了五帝之佐的同辈,“六十二神”中的一神。至唐,曜魄宝也跌到了祀典的第三级了。推原太一地位降落的缘故,是由于当时天文学说的转变,而民间流传的故事也同样于他有不利。后汉时有一种占卜的方法叫“九宫”,“九宫”是太帝(即太一,即北辰之神)的紫宫,也是他的“四正四维”八个行宫。太帝是要常常出来寻狩的,就叫做“天一下行宫”。照后来的说法,“九宫”每一宫内都有一位神,九神同时移动,这就叫做“九宫神”(即九宫太一)。
到唐玄宗时,“九宫神”竟一跃而成为国家的正式祀典,被尊为“九宫贯神”,地位很高。民间另有一种“太一十神”之说,北宋时又有祀“十神太一”的制度,这“十神太一”的地位更高(以五福太一为领袖)。太一几乎回复了西汉时的地位。道教中也有“太一”,道教的神名“太一”的极多,其中以太一救苦天尊(简称“太一天尊”)的地位为最高。
此外太一君和太一五神等都是人身中的神,还有上上太一,是“道”的父亲,又“玄”、“元”、“始”三气也叫作真一、玄一、太一(道教以为“太一”无处不在,而各具名称)。《周礼》中的“昊天上帝”,甘工《星经》中的“天皇大帝”,和汉代所祀的“太一”,其地位是相等的,因之而有了“三位一体”的说法(郑玄说)。到了唐代,他却又由一二化为了二。唐代别祀昊天上帝与天皇大帝曜魄宝,曜魄宝的地位低于昊天上帝。
元代更把天皇大地的祀典取消,太一也只有“十神太一”中最贵的五福太一得到祭祀,地位并不甚高。明、清以后,天皇和太一的祀殿都被革除了,于是轰轰轰烈烈的太一就寿终正寝了。
此外,学者们还对于“开天辟地人物”和“河图洛书”等的考证(《河图》、《洛书》也是“太一下九宫”学说的根据地)。他们对于“开天辟地人物”的考证有一个特别的提议,以为在盘古未出现前,女娲实为开天辟地的人物。
既然提出了上面的提要,我们可以知道“三皇”的问题与“太一”问题的关系是如此的密切。“太一”问题又涉及到天文、数象等学问,所以非常不容易解决。学者们能做出这样伟大的成绩出来,已经是令人“五体投地”的了。
综上,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说:
第一:“三皇”来源的讨论。“三皇”中的天、地二皇固然是“皇天”、“后土”的变相,但他们的关系还是间接的。天皇、地皇还有个“本生娘家”在,那便是《史记·封禅书》中所记《八神》之祀里的天主、地主。现在试着把他们的渊源寻找出来。
《封禅书》说:始皇遂东游海上,行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八神将自古而有之,或曰太公以来作之。齐所以为齐,以天齐也。其祀绝莫知起时。八神:一曰天主,祠天齐;天齐渊水居临菑(音资zī 已经开垦了一年的田地。 —编者注)南郊山下者。二曰地主,祠太山梁父。盖天好阴,祠之必于高山之下,小山之上,命曰畴;地贵阳,祭之必于泽中圆丘云。三曰兵主,祀蚩尤:蚩尤在东平陆监乡,齐之西境也。四曰阴主,祠三山。五曰阳主,祠之罡。六曰月主,祠之莱山。皆在齐北,并渤海。七曰日主,祠成山;成山斗入海,最居齐东北隅,以迎日出云。八曰四时主,祠琅琊;琅琊在齐东方。盖岁之所始皆各用一牢具祠,而巫祝所损益珪币杂异焉。……名山川诸鬼及八神之属,上过则祠,去则巳(见《汉书·郊祀志》)。
八神是东方齐国所奉的神,据史公说,八神自古就有,其祀绝莫知起时,而八神又为始皇所祠,可见他们至迟也是战国以前的“产品”。这天主、地主,《封禅书》中说明其就是天地之神。因为其祀偏在东方,所以天子寻狩经过的时候就祠,去就罢了(八神之祀至成帝时始废)。
燕、齐方士的势力本来就活跃于秦汉间的,观“五德之运”秦帝后齐人就奏之,始皇也便采用。可见他们把天主、地主人话成了天皇、地皇,从东方搬到西方去是很可能的事情。况且汉武帝时的泰一也是从东方来的,天一、地一更与天主、地主相近。而天一、地一又就是天皇、帝皇的化身(因为泰皇复变了神,所以天皇、地皇也就跟着回复了天神的地位)。所以说天皇、地皇与天主、地主必有相当的关系,绝不是随意武断的话。
《封禅书》又记武帝时的祀殿道:后人复有上书言:古者天子常以春解词,祀黄帝用一枭破镜,冥羊用羊,祀马行用一青牡马,太一泽山君地长用牛,武夷君用乾鱼,阴阳使者以一牛。令祀官领之如其方,而祀于忌太一坛旁。
这段文里的“太一山君”,不就是天主、地主的变相化身吗?阴阳使者(《汉书注》曰:“孟康曰:‘阴阳之神也’”)不也就是阴主、阳主的化身吗?
第二:太一来源的另一段材料。关于泰一问题,前面曾漏掉了一段材料,那就是《荀子》里所说的“五泰”。
《荀子·赋篇》说:有物于此,㒩㒩(音裸luǒ 同鸁 㒩㒩系“无羽毛之貌”。 —编者注)兮,其状屡化如神……臣愚而不识,请占之五泰,五泰占之曰:“夫是之谓蚕理(即蚕)”。
书中显然没见过五泰,或许就是太一的分化。但道教里的太一五神和张衡《灵宪》、《帝王世纪》里的五种“太”的来源,一部分或即由此。杨倞(音敬jìng)《注》说:“‘五泰’,五帝也”,案之下节云“臣愚不识,敢请之王”,王与地相对,则释“五泰”为“五帝”也还不算错(不过,他认为的五帝是:少昊、颛顼、高辛、唐、虞则是大错)。那么,泰一非但做过“三皇”,他还曾做过“五帝”哩(当然,这里提到的“五泰”,是人是神看不清楚)。又《荀子·礼论篇》也有“太一”,是“大道”的意思,这与道家所说的“太一”相接近。
第三:燧人、祝融列入“三皇”说的来源。有学者曾质问《纬书》的作者:“燧人和有巢本来是联带的,为什么只请燧人入‘三皇’,而把有巢扔在一边置之不理呢?而且将他的次序排在伏羲之后、神农之前又是什么理由呢”?对于这个质问,也有很多学者代《纬书》作者答复曰:便是太皞(音号hào)、燧人连称见于《荀子》,《正论篇》说“何世而无嵬,何时而无琐,自太皞、随人莫不有也”。玩味其语意,是以太燧人为最古的帝王,他们的地位正与“三皇”相当。
《成相篇》说“文、武之道同伏羲”;这是说近如文、武,远如伏羲,他们的道仍是一样的,看见伏羲也是最古的帝王。在这一点上,太皞很有可能同伏羲并家的可能。但是若拿太皞同伏羲两个名词连起来,称作什么“太皞伏羲氏”,那一定是刘歆们搞的鬼!《逸周书·太子晋解》也说:“自太皞以下至于尧、舜、禹,未有一姓而再有天下者”。又《庄子·缮性篇》也以燧人、伏羲放在神农、黄帝之前。《至乐篇》并云:“言黄帝、尧、舜之道,而重以燧人、神农之言”,可见燧人是在神农之前的。《纬书》的作者把燧人接伏羲,扔去有巢,而连数神农为“三皇”,他们的根据是《荀子》和《庄子》。
至于《白虎通》等书请祝融坐“三皇”的宝位,学者们怀疑他没有根据,这也是一种误区。《庄子·胠箧(音区妾 qū qiè 意为偷东西。 — 编者注)篇》列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羲氏、神农氏为至德之世。在这个太古帝王的系统中,祝融氏居然也得备员其中,位置且在伏羲、神农之前。综上,这就是“三皇”里祝融氏的来源。很可惜,他们把祝融与伏羲的前后位置弄颠倒了。
第四:有人名的“三皇”的第四说。有人名的“三皇”,除(1)伏羲、燧人、神农;(2)伏羲、女娲、神农,(3)伏羲、祝融、神农三说以外,还有伏羲、共工、神农的第四说(见刘恕《通鉴外纪》引或说)。这一说似是从刘歆《世经》的古史系统而来的。《世经》以伏羲为“木德”、以神农为“火德”,而厕一闰水的共工于其间。作“三皇”第四说的人,他们感觉“三皇”本来只有二皇,想“那一皇怕是闰统罢”,所以便把“霸九有”的共工氏给凑上了数。
第五:王肃有两个主张:“第一是没有所谓‘五精感生’说;第二是不承认五帝之外再有五天帝”。后句话似有语病。因为我们知道王肃以天上的五帝为五行之神,天之辅佐,称为“五帝”。明王死而配“五行,故亦称“五帝”。那么他并非不承认有“五天帝”了。所以这句话若做“不承认有所谓‘六天’”,似稍妥贴。
第六:前面曾说《鹖冠子》里的泰一即是“九皇”似乎是错误的。因为《鹖冠子·泰鸿篇》明明说“泰皇问泰一曰”(注:“泰皇,盖九皇之长也”)。……又说“泰一……九皇受傅”。《泰录篇》也说“泰一之道,九皇之傅”;则泰皇即是九皇(或为九皇之一)。九皇是学于泰一的,泰一是九皇的师傅。九皇与泰一是二非一。那么所谓“九皇殊制,而政莫不效焉,故曰泰一”,这也就是说九皇之政效仿于泰一,泰一为殊制的九皇所效,所以称为“泰一”。这段文意是很明显的。
第七:《庄子·天运篇》里的“三皇”似乎是“三王”的误文。繆凤林先生说(见《中国通史纲要》第一册第163 - 164页),这层颉刚师从前好像也提出过的。又《天运篇》里又有“上皇”,其文云:“天有六极五常,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之事,治成德备,监临下土,天下戴之,此谓‘上皇’”。《楚辞》里的神的“上皇”在这里也被人化了。
第八:《左传》“三坟五典”语是刘歆们所窜入的,有学者曾举证称:便是左史依相在《国语》中是个贤人,他能止司马子期的以妾为内子的乱伦行为(《楚语》上)。王孙围又称他为楚国之宝(《楚语》下)。在《左传》这节里他却变成一个被贬的人物了,他成了这个故事的牺牲品了。
下面再聊聊“三皇”辨伪的历史:
“三皇”这三尊偶像,在历史上说来,本来是不值得一驳的东西,所以一般稍有历史观念的学者,早就对它不信任了。宋代以来,儒家学者们理智进步,对于“三皇”一名,边有齿极端怀疑态度的了。刘恕《通鉴外纪》说:
《六经》惟《春秋》及《易》、《彖(音tuàn)》、《象》、《系辞》、《文言》、《说卦》、《序卦》、《杂卦》,仲尼所作,《诗》、《书》,仲尼刊定,皆不称“三皇”、“五帝”、“三王”。……《六韬》称“三皇”,《周礼》称“三皇五帝”,及管氏书皆杂孔子后人之语,校其岁月,非本书也。先秦之书存于今者《周书》、《老子》、《曾子》、《董子》、《慎子》、《邓析子》、《尹文子》、《孙子》、《吴子》、《尉缭子》皆不言“三皇”、“五帝”、“三王”。《论语》|《墨子》称“三代”。
《左氏传》、《国语》、《商子》、《孟子》、《司马法》、《韩非子》、《燕丹子》称“三王”。《榖[音古 gǔ 榖树,落叶乔木,开淡绿色花。果实红色。树皮纤维可造纸。也叫“构”或“楮”(音楚 chǔ) — 编者注]梁传》、《荀子》、《鬼谷子》、《亢仓子》称“五帝”。《亢仓子》又称“明皇圣帝”。……惟《文子》、《列子》、《庄子》、《吕氏春秋》、《五经纬》始称“三皇”。《鹖冠子》称“九皇”。案《文子》称墨子,而《列子》称魏文侯。《墨子》称吴起,皆周安王时人,去孔子没百年矣。《艺文志》“《鹖冠子》一篇”……
唐世尝辨此书后出,非古《鹖冠子》;今书三卷十五篇,称剧辛,似与吕不韦皆秦始皇时人,其文浅意陋,非七国时书。《艺文志》云“文子,老子弟子,孔子并时”,非也!《庄子》又在《列子》后,与《文子》、《列》皆寓言,诞妄不可为据!秦、汉学者宗其文词富美,论议辨博,故竟称“三皇五帝”,而不究古无其人,仲尼未尝道也。……《谶(音衬 chèn 迷信的人指将来要应验的预言、预兆。 — 编者注)纬》起于哀、平间……名儒以为袄妄,乱中庸之典。司马迁、孔安国皆仕汉武帝,迁据《榖梁传》、《荀卿子》等称“五帝”,不敢言《文》、《列》、《庄子、《吕氏春秋》称“三皇”。……
孔安国为博士,考证古文,独见《周礼》,据“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左传》云左史依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安国以《尚书序》云:“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孔颖达云:“《三坟》之书在《五典》之上,数与三皇相当,坟又大名,与皇义相类,故云三皇之书……”此皆元所稽据,穿凿妄说耳!……秦初并六国,丞相等议帝号,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臣等上尊号,王为‘泰皇’”;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乃知秦以前诸儒或言五帝,犹不及三皇;后代不考《始皇本纪》,乃曰兼三皇、五帝号曰皇帝,误也!……
刘恕是崔述前的一个严谨的史学家,他折中于所谓“仲尼之言”,悍然断三皇、五帝为古无其人。他把古书清理了一下,悍然断凡称“三皇五帝”的都是晚出之书,诞妄之说。他连《周礼》都割弃了,不能不说他有相当的勇气。他把三皇的时代移到战国以后,太古的偶像已被他根本推翻了。在刘恕以前,固然已有怀疑三皇的人,但总没有像他这样彻底的了。如他同时代人司马光的《稽古录》卷一道:
伏羲之前为天子者,其有无不可知也。 如天皇、地皇、人皇、有巢、燧人之类,虽于传记有之,语多迂怪,事不经见。
他虽也怀疑伏羲之前的天子者,但终不敢断定地说:“古无三皇”,他远不及刘恕的勇敢。
到了清代,考证学大昌,当一般经师正在迷信汉人的经说,大开倒车之际,却有一位头脑极清醒的辨伪大家起来,他便是崔述。他在《补上古考信录》里力辟“三皇”说之缪道:他认为“皇”本是尊大之称,非帝王之外别有所谓“皇”。《经》、《传》述上古统没有“三皇”之号,所以说羲、农之前没有“三皇”,那是妄谈!燧人、祝融、女娲们都够不上“三皇”的地位,所以以此三人配羲、农以足三皇之数,也是谬妄!崔述以后辩斥“三皇”之说的有康有为、崔适等。他们以为“三皇”之名只是刘歆们臆造出来的,凡是古书上说“三皇”的文字也都是刘歆们所篡改的。
在近人中辩“三皇”的有三位大师,一位是顾颉刚先生,一位是经今金文学大师廖季平的高足蒙文通先生和廖凤林先生。他们,尤其是孟先生认为:“五帝”说始见《孙子》,“三皇”说始见《庄子》;岂“三五”皆南方之说,驺子取之而别为之释,乃渐遍与东方、北方耶?他们认为“三皇五帝”之说皆起源于南方后乃传到东方、北方的。他们的结论是:
帝固独责之神,今乃有五,则不能不有尤贵者焉。《周官·春官·司服》“王祀昊天上帝则服大裘而冕,祀五帝亦如之”;则“五帝”之外别有“上帝”。“五帝上帝”之说,自三晋始也。又一变为“泰一”,为“三一”,为“三皇”,又去古义益远也。这些议论虽然有些倒果为因,但在这之前没有人像他这样把“三皇”彻底研究过。“三皇”之说未定,而“九皇”之说又起。“九皇六十四民”在秦本属雍庙,入汉亦为古之王者。他们以“九皇六十四民”本是雍庙所祀的神,到汉也变成了古之王者。这个提议,虽不敢断定它的可靠性,但也是值得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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