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一壶穿肠的酒。情入骨,发成髓。化为灰烬,无怨尤。]
她没有想过,重逢,会是这样的情形。
他一袭青灰色的颀长身影,端端正正地立在面前。眉目依旧如画,丝毫不见岁月的苍老。只是面容间的一股惆怅,似天空即将要塌陷的密云,生生地将他全部的生气都打压了下去。
他变得颓然,沮丧。
就那样在山顶凄清的寒风里站着,低着头。
他的面前是一块光秃秃的大石头,石头的顶上凹陷的部位,插着一只翠绿色的风车。
没有人知道风车的来历,只是大家都信奉那个传说,传说向风车许愿,会得到健康。所以,方圆数千里的百姓,常常不辞劳苦跋涉而来。
此时,他成了其中之一。
他句句恳切地哀求着,说希望风车之神能够带走霞儿身上的顽疾,若是霞儿能够康复,我便是以命换命,也在所不惜。
霞儿,是他爱的女子吧。那是怎样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值得他,甘愿用自己的性命来起誓?
[初相识,故人归。谁道是情深还是情薄凉?风月过后,终归一枕黄梁。]
她就是那只风车。
万民景仰朝拜的风车之神,原本不是神,而是曾经修炼为人形的竹精。
他不知道。不知道自己面对着的,苦苦许愿的神灵,便是他多年前失散的恋人。
那一年,他只有十九岁。
他手中的剑气,在千钧一发之际,敛在了一棵湘妃竹的面前。
他道,这竹子仿佛初生的婴孩,柔弱娇嫩,斩断了实在可惜。他轻轻微笑的时候,她便爱上他,盈盈的枝叶在风里婆娑。
后来,她幻化成人形,陪伴着他,走遍了大江南北。
最终在这片郁的山林脚下定居。情深意长,似神仙眷侣。
可是,六年前的风雪夜,她离开了他。不告而别。
他几乎寻遍了山林的每一个角落,严寒冻裂了他的皮肤,他的心,他破败得不成样子。后来,他离开了,他要到天涯海角继续寻找她,她想,他也许再不会回来。
六年漫长。如嘶哑的藤条,一道一道,割着鲜红的心脏。如今,他回来了。
却是带着对另一个女子的深情。
她潸然泪下,不是嫉妒,不是怨恨,而是欣慰。她只愿所爱的男子,得幸福,享安宁。不似她寂寞。
不似她,噎泪装欢。
[谁依旧惦念,曾经沧海旧誓言。千丰合抱,千平不休。]
第三日。
她便要去看他的霞儿了。她总是这样,每当有信徒许愿之后,她都会亲自考察,看那个受病痛折磨的人,会不会是鱼肉乡里的恶霸,或者作奸犯科的凶徒,看对方是否值得她救助。
咚咚咚。
均匀的渐次加重的敲门声,仿佛她紧张的心跳一样。她乔装成了落魄的乞丐。披头散发,并用淤泥涂花了整张脸。
她想,就算此时来开门的人是他,他也不会辨认出她来吧。不过,开门的人是一个穿红衣却苍白如纸的姑娘。
想必是霞儿了。
她有些怔忡地打量着她。虽是毫无意义,却也忍不住在心中将她与自己做了比较。只是,她知道,任由她的外表胜了霞儿千百倍,却终归也是输家。
输了他。
霞儿看着眼前沉默的乞丐,没有说话,从钱袋里掏出几锭碎银,说,我只有这么多了。她立刻扮做雀跃,千恩万谢。心里却暗暗地赞叹对方心地善良。
她想,他这一次,大概是终于选对了人。而自己,不是对的那一个。
始终,从来,不是。
夕阳如醉。
她退下台阶,看大门轻轻合上,转身,抬头,忽然,道路尽头的一道青色长影刺痛了她。
踩着金色余晖晚归的他,此刻,想必正揣测着霞儿备了怎样的酒菜翘首盼着他。看他步履那样轻盈,神采飞扬,也许还破获了什么棘手的案件吧。
她匆忙地将方向逆转,背对着他,飞快地走远。
第四日。
她变为一只蜻蜓。在雨水冲洗过的树叶上停落。她看着霞儿清早起身为他洗衣做饭,将屋子打扫得纤尘不染。
为他量身缝制精细的锦袍,一针一线,蜜意浓情。
偶尔有剧烈的咳嗽上来,顶着心肺难受。霞儿便喝一口水,趴在床边稍作休息,然后又拿起了针线。
她不禁唏嘘。总想着,在霞儿的位置,若换成还是六年前的自己,那多么好。
她也知道,她如今所看的,已超出了她需要插手的范围。她是出于私心,想看霞儿这女子是否贤惠,是否能真心对他好。这答案满意。但是,免不了惆怅叹息。
第五日。
她穿着一袭淡绿的轻纱,腰间系鹅黄的丝带,身姿曼妙,淡雅脱俗,仿若一朵亭亭玉立的空谷兰。青丝如瀑披散过肩头,只在头侧别了一朵素雅的花簪。略施粉黛,亦艳冠群芳。
她的手里握着一只小小的风车,她只要让风车转动,似有还无的气流吹荡在霞儿的面上,霞儿周身的顽疾,立刻便能不药而愈。并且,她专门挑选了清晨,要在大门外看着他离开,她才会现身去找霞儿。
她躲在远远的含樟树下。双树含樟,千年合抱,仿佛是同偕白首的寓意,却只能在她的心上碾出零落的伤疤。
少顷,她果然看见他款步从庭院里走出来,他身边病恹恹的女子微笑着目送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街尽头。
她正欲跨出步子。
却见霞儿并没有回屋,反倒是朝着出城的方向走了。而那急促硬朗的步态,俨然没有了平日的弱不禁风。
她连忙化为蝴蝶跟了上去。
没多久,霞儿在城外的山谷停了下来。伴随着疾劲的凉风,一股*气之后,有穿黑衣的蒙面男子忽然出现在眼前。
他问她,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霞儿恭敬地作揖回答,我已经完全取得他的信任,父亲,很快我就能为哥哥报仇了。
黑衣的中年男子仰天大笑。
笑声仿佛卷起惊涛骇浪,掀倒了草丛里的小蝴蝶,摔了满身泥浆。
[从别后,几相逢,几番魂梦与君同。]
白衣。绿裙。花簪。青丝。她端正地站在他面前。
六年了。这分别既是凄艳绝伦,也是无比残忍。他的眼睛里散射出愕然的怨愤的惋惜的无奈的各种神情,纠纠缠缠,都化为一句冷漠的开场一一
是你。
她凄然而笑,是我。
六年前你枉顾彼此的情意,不告而别,到如今还回来做甚?他咬牙切齿地恨着她。
她偷偷地揪紧了自己的衣角,尽量地隐忍,道,不仅如此,六年前我还对你隐瞒了许多的事。
他顿时愕然。她接着道,我并非凡人,而是妖。人妖殊途,这是我离开你的原因。
你们曾以为妙手回春的风车神,也是我,是天界的仙尊指派我以那样的方式救人行善。一旦功德圆满,我便可位列仙班。
荒谬。荒谬。
他似哭似笑。谁想自己记恨了多年,又牵挂多年的女子,居然有这般离奇的身世。他不愿意相信。但看着她以种种法术为自己证明,他不得不相信。
他说,既然如此,便请你医治霞儿吧。
她却摇头,说,不可以。这是她现身的目的。
她将自己在城郊山谷看到的一幕告诉他,她说,你要小心提防那女子,切莫为她柔弱的表象所蒙蔽。
话说完,他已愕在原地。他的世界里所有的骄傲与坚持瞬间变得摇摇欲坠。复杂的思绪侵袭全身,像在木桩里塞满蛀虫。
良久良久。
他微微地低了头,道,你只要告诉我,霞儿的病,到底是真还是假?
她忽然急了,加重了语气,眉头皱紧像一团揉过的纸,她的病虽是真的,可她要谋害你的目的也是真的啊。
那——
他立刻斩钉截铁地打断她。还是请你救救她。至于我的生死,你无须费神。
无须费神。
这四个字,是*人不见血的刀。是封喉的毒药。她的笑
容如痛哭,呢喃道,原来,你这样恨我。而他,就此沉默。
[春色老,夏迟暮。秋意阑珊。冬雪寒彻骨。]
后来。
他也曾到山顶寻访有风车的岩石。传说却不复存在了。他幻想了千万次,以为能够重逢她,两个人悄静靠倚互诉衷肠的地方,冷冷的,只有一摊墨色的灰烬。
他抱着一坛陈年的女儿红。
在山顶猎猎的寒风里席地而坐。冰凉的液体燃烧了五内,唯独暖不了心。那颗心,不知何时起,就已百孔千疮。
他想要告诉她,其实,他早洞悉了霞儿的目的,他装作不知,是为了引出躲在幕后的主使,也便是她看见过的,霞儿的父亲。
那日,她将偷听来的真相告诉他,因情急而乱了心,所以没有察觉到霞儿正躲在暗处偷听。
他却发现了。
因此,他说深情不渝,说无须费心,都是故意说给霞儿听。他知道他会伤了她的心。所以,当他破获了这起连环的凶案,便立刻迫不及待地到山顶寻她。
他说,我不会介意你的身份来历也不介意你曾离开我伤害我,我只要守着你,看着你,今生,也就足够。
可是,他却只能对着空荡荡的山谷,觅不到她的半点影踪。
她像蒸发的水汽消失了。像六年前一样消失了。有时候,他想,她也许还会回来的吧,就好像这一次一样。
虚无缥缈的期盼,成了他唯一的希冀。
她未曾告诉他,六年前,她离开,不仅仅是单纯地因为彼此殊途的身份,还因为,前来指引她的天界仙尊告诉她,她体内的妖气已折损了他的寿命,他会在此后第七个年头到来的时候,抱病身亡。
所以她必须离开他,并且还要为他行善积德,救治凡间一百零八人,方可使他保全性命,免于这场浩劫。
而她在第一百零八人获得重生的时候,便化成了山巅一缕轻薄的雾岚。
她始终是他的。在那样撕心裂肺的一瞬间的过去或将来,不曾,也不会有改变。
只是,她已支离破碎,看不见他的深情与悔意,他璀璨华丽的沦亡。
《落红妆》 文/语笑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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