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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北风呼啸,将空荡荡的四壁吹出寂寥的回响;冷雪飞舞,在残垣破瓦的缝隙中张牙舞爪。
冷肃的寒冬,将年久失修的冷宫称得愈发萧条,就连夏日里时常跑出来溜达的蛇虫鼠蚁都自觉地缩入各自窝中,懒怠再理会我这个被抛弃的废妃。
我早已饥肠辘辘,但今日为我送饭的宫人始终不曾出现。饥寒交迫中,我只得将自己缩成一团,用破败的棉絮将自己裹得更紧。
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睡梦中,我仿佛回到了那年大婚时节,我凤冠霞帔,坐着八抬大轿稳稳地落于东宫门前。太子伸手牵我下轿,对着天下臣民宣告我太子正妃的荣耀身份。
可好梦不长,单薄的棉絮抵御不住刺骨的寒冷,任由梦外的厄运一同带入梦境之中。梦中时间辗转,落到我双手接捧自己被册封为贵妃旨意的那一日。
太后为扶持她的侄女上位,居然用莫须有的谋害皇嗣之罪名将我贬妻为妾,让我成为大胤一朝最大的笑话。我愤愤不平,却又在皇权的威压下无能为力。
我睡得愈发不安稳,曾经不堪的过往在梦境中被无限放大:急于上位的我遭人算计被打入冷宫,我父丁相因我之故被贬崖州,我丁家满门黯然退出京都权利场。
如烈火油烹的丁家在一夜之间倾塌于无形,我在冷宫中怨天尤人,直到听说了太后的撤帘归政,王、秦两家的贵女接连入宫生子,才惶然惊觉,原来帝王的谋算,早已算透了人心。
恨如野草般在内心纠结着生长,怨怼日夜充斥着这座冰冷的宫殿。可冷宫素来不缺宫妃们的憎与恶,我的恨注定只能飘散在空中,再渐渐败在经年的饥饿与寒冷里。
风愈发大、雪愈发猛。我无意识地打了个寒颤,又梦到阴森可怖的蛇攀上我的身躯。毒蛇吐着猩红的杏子,对着我戏谑而笑。
我吓得尖叫而起,一睁眼,竟瞧见一太监正贪婪地抚触着我的双腿。
“大胆!”我慌忙一脚踹过去,又拿被子掩了自己的腿,颤颤巍巍地叫骂道。
那太监被我踹了个正着,整个人如滚瓜一般在地上滚了数圈。他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忽如一只炸毛的恶猫般扑来,将我死死地按在只能勉强算得上叫床榻的木板上,阴森森冷笑道:“你以为你还是高高在上的贵妃么?皇上后宫充实,转眼已多了两位小皇子。你算个什么东西,还不如老老实实伺候好我,我心情好了,好歹赏你几口热汤热饭吃。”
我气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只挣扎着想将他甩下去。可他虽被阉割,但到底是男子,我这些微末的力量在他的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他邪笑着俯下身来,对准我的脖颈就要咬下去。
窗外忽响起一声巨响,暗色夜幕中炸出七彩光芒。他停了口,愈发得意道:“你瞧见那些烟花了么,这是皇上在为大皇子庆生呢。”
绚烂一闪而过,在刹那归于沉寂,像极了我这如笑话一般的一生。我缓缓流下泪水,待要闭眼认命时,忽然身上一轻。
来人将太监迅速甩到墙角,那太监尚来不及叫唤,又被突然冒出的人推了出去。
恍然间,冰冷的身子落入来人的怀抱。来人抱住我,嗓音里有着心疼至极的暗哑。他轻拍着我的脑袋,不断地安抚着我紧张的情绪,颤抖道:“佳期,别怕。”
2
来人是詹王,皇上的庶出兄长。当年,詹王的外家在朝堂内闱的争斗中皆落败于太后带领的王家,令得詹王虽为皇长子,却与皇位失之交臂,后来更是被迫去往封地就藩。此刻他能出现在宫中,应是被召回京,参加皇子生辰宴的。
我徒劳地张着嘴,可喉咙里除了呜咽,根本发不出半丝声响。许久,我才渐渐停止了哆嗦,将他缓缓推开,苦笑道:“你也是来瞧我笑话的?笑我当初为了荣华富贵抛弃你,可转眼间却将自己弄成这副德行。”
我自幼与他相熟,若是后来不曾被先帝瞧上许给了当今的皇上,应该早就与他举案齐眉,携手一生了。
“佳期,何必将自己说得这般不堪。我知晓你当初与我的诀别之语都是违心之话,那时你的婚事已成定局,你不过是不想我与那时还是太子的皇上起徒劳的冲突而已。”他紧紧抱住我,忽地咬牙切齿道,“我以为他会好好善待于你,可是他又做了什么,他根本不配为人夫。”
我泪如雨下,终于压抑不住内心情感,趴在他怀中嚎啕大哭。许久,他才擦干我的眼泪,承诺道:“前头小皇子的生辰宴快结束,我也不能消失太久。你且再耐心等上些时日,等我疏通好关节,你便能假死脱身离开这宫中。”
我无措地点了点头,恋恋不舍地目送他离开。远处的烟花正盛,刹那的明亮将他远去的背影照亮。我刚想睁大双眼将他再瞧清些,可湮灭后的烟花又什么都不曾给我留下。
也不知他是不是为我打点过冷宫,虽然我的生活状况依旧糟糕,可好歹再没有会动手动脚的宫人。我痴痴期盼,在一个冬去春来的早晨,终于盼来了冷宫大门被推开的声音。
我欢喜地跑了出去,谁知门外却站着两列宫人。宫人们齐齐下拜,山呼我“皇后千岁”。我尚目瞪口呆之时,领头的太监已展开圣旨徐徐而读。
我怔怔地立在原地,连自己是如何到达凤仪殿的都不甚清楚。那个亲手将我送入冷宫的皇上,居然在我被打入冷宫的三载之后,要重新迎我出冷宫,立我为后。
多么荒谬,丁家汲汲而营了半辈子的荣耀,竟在丁家覆灭之后落到我这个曾经的太子妃头上。
一时间,我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直到华服加身依旧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切。
我揽镜自照,只瞧见自己在镜中那无比憔悴的脸庞。冷宫生涯,早将我好看的皮囊与争宠的心思一同毁去。听着皇上那愈来愈近的脚步声,我竟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皇上已不是当初那个被太后钳制住的少年天子,他独坐帝位,昔年眉眼里的谨慎与忐忑已散去大半。我匍匐在他的脚下,心中微起的波澜,居然是想起了冬日冷宫中詹王伏在我耳边的低语。
我的心口一疼,到如今也只能叹一声造化弄人。我与詹王,这一生终究有缘无分。
皇上负手站在我的身前,他并未出言叫我起身,我也只得老老实实地继续跪着。
曾经的我与他,不过是被姻缘锁住的两个无奈之人,他有他的青梅竹马,我亦有我的情有独钟。我从未期待过他的真心与宠爱,只是被动地为了家族荣耀去争去抢。现在,我更不敢奢求,他是为了弥补对我的愧疚才将我从冷宫中接出。
果然,他瞧也不瞧我一眼,只自顾自说道:“朕封你为后,只为一桩事由。”
3
他对着门外招了招手,一华服美人便袅袅而入。待见美人,他一脸的冷肃与冰寒立刻化为乌有。我从未见他如此小心翼翼过,即使那些年为做给丁家看而特意宠爱我几分,都不曾流露出这般的温柔来。
美人如弱柳扶风,正欲向我俯身行礼。皇上止住她的动作,携她同坐榻上,又指了指依旧跪在地上的我对她轻声说道:“阿月,你无需向她行礼。想当初,要不是母后从中作梗,你才应是我的皇后。你如今唯一要做的,便是放宽心思,将腹中胎儿将养好,为朕诞下麟儿即可。”
入冷宫3年我重登后位,皇上提个条件我知皇后之位是枚棋子。
提起这些,美人羞赧低首。
这美人我自然识得,正是皇上的青梅竹马,后阴差阳错被太后指给状元裴故的镇国公长女秦如月。大约半年前,裴故英年早逝,其妻秦氏殉情而亡。可实际上,皇上早就将秦如月偷梁换柱接到宫中。只不过强娶人妻的名声对皇家声威不利,皇上无法,只能委屈她做一小小平民之女,封一无伤大雅的位分罢了。
皇上畅想一番未来,总算勉强想起了我。他转过头来,将眼底的柔情悉数散尽,就连声音都冷硬了几分:“你唯一的任务,便是用你皇后的身份护好她与她腹中骨肉,别让她遭受宫中诸妃的算计。她安好,便是你安好。”
我喏喏应是,老实地伏地叩首,直将整张脸都埋在臂弯之间,待他们一同携手离去,才失了力般瘫在地上。
我这个皇后,真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既是笑话一般的存在,宫中的妃嫔对我也不会多有恭敬,其中便以王淑妃与秦妃为最。
王淑妃是先皇后之嫡妹,身边育有大皇子;秦妃是镇国公秦家嫡二女,不甘其后诞下了二皇子。在我未出冷宫之前,二人在宫中平分秋色,惹得宫内众人都在押宝,看谁能脱颖而出挣得入主凤仪殿的名头。
我突如其来的*出叫众人咋舌,也着实成为了她二人的眼中钉。转眼间便是众妃嫔请安的日子,她俩相约姗姗来迟也就罢了,居然连礼都不行半分,着实嚣张又跋扈。
我心思骤转,陡然间猜到了皇上的几分小心思。我的横空出世叫秦、王二妃皆落空了心思,她们自然将矛头暂时全对到我的身上。如此一来,确实能让她们少些顾及到秦如月那边,也正好能掩盖了秦如月怀有身孕的事实。
我暗暗苦笑,只得佯装不察,盼望着她们早些离去才好。谁知她们得寸进尺,居然拿起丁家之事冷嘲热讽起来。
我气得浑身发抖,我丁家虽然在党争中落败,但也曾有功于朝,哪里能容得她们随意折辱。
我霍然站起,领着一众宫婢浩浩荡荡地去往崇顺殿。崇顺殿内尚有老臣在商议要事,我二话不说跪于殿前,请罪道:“皇上,臣妾不才,实担不起皇后大位。”
殿中众人皆惊,皇上赶忙遣了小太监出来一瞧究竟。我长跪不起,扬声道:“臣妾虽为国母,上辅佐不了帝王平稳后宫,下辖制不得妃嫔安分守己,实一无是处,还请皇上再贬臣妾入冷宫。”
重登后位没过几天我长跪殿前“请皇上再贬臣妾入冷宫”。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皇上只得唤我进殿。我甫一进入,立刻跪在皇上跟前,告状道:“皇上,非臣妾不识大体,实在是后宫有妃嫔仗着家世过于无矩,臣妾无可奈何只能前来讨个说法。”
当着众人面,皇上只是稍稍冷了冷神色,硬忍住不耐问道:“皇后何出此言?”
“皇上,今日是诸妃拜见臣妾的日子,可王淑妃却出言无状,仗着育有皇长子而口出狂言羞辱臣妾,实在是德不配位。”我脑筋飞速急转,一出口却叫众人皆换了神色。
王相面色铁青,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我只做不觉,丝毫不提秦妃亦冒犯之事,继续说道:“臣妾私心想着,皇家是天下臣民的表率,若后宫乱了尊卑嫡庶,岂不是成了全民的笑话。臣妾既担得国母之位,便要时刻警醒,万不肯让违逆纲常的事儿发生。还请皇上赐臣妾皇后金印与册宝,好叫臣妾能名正言顺地整顿后宫,赏罚皆有据。”
皇上虽还了我皇后位分,但至今依旧不曾与我皇后金印与册宝。没有这两样,我这皇后之位名不正言不顺。
皇上双眼微眯,瞧得我心头一阵发麻。我挺直脊背,即使额间已渗出冷汗,也万不敢削弱半分气势。
许久,皇上终于收回眼神,淡淡说了个“好”字。
4
至晚间,皇上怒气冲冲而来。我脱簪戴罪跪于廊下,再次请罪道:“今日是臣妾失格,叫皇上左右为难。但臣妾此举亦有深意,若臣妾今日要不到金印与册宝,宫中有谁能听臣妾调配?若臣妾一直无权无势,王淑妃与秦妃瞧着我并无威慑之力,迟早要将视线转回到月美人身上,那时臣妾又该拿什么来护住月美人?”
“宫闱波诡云谲,比起当年的东宫不遑多让。当年臣妾春风得意时,都不敢保证能护住想护之人,更遑论如今。”
他听我一席话,眉宇间的几分愤怒散去。他又细细打量我几眼,嗤笑道:“果然是丁家之女,最擅的便是蛊惑人心与谋算全局。今日得罪你的明明是王、秦二人。可你却只打压王氏、却将秦氏轻轻放过,所求不过让她们二人再起罅隙,促得她们鹬蚌相争,好让你这渔翁得了利去。”
我将头埋得更低,汗颜道:“臣妾的这点子小伎俩自不能逃过皇上的法眼。臣妾说句僭越之语,秦、王两家绝不能握手言和,他们斗得越凶,皇上的帝位才越稳固。”
“放肆!”皇上勃然大怒,抬脚便要踹来。
我闭上双眼,正准备咬牙受住这一疼痛。他又悠悠将脚放下,该捏住我的下颚,命我直视于他,道:“朕且先允了你,给你后宫尊荣,让你施展开手脚。你且千万别让朕失望。”
说罢,他一甩袍袖扬长而去。
待他完全走出凤仪殿,我这才擦去额间汗水,轻轻冷笑开来。到底与他同床共枕四五载,我虽不倾慕于他,却早将他的心思为人摸了个透彻。
他的亲政是秦、王两家强捧而出,他虽享受着至高无上的尊荣,可到底手中并无多少属于自己的力量。他要用秦、王两家,却也要细细防着。
前朝上,提请册立太子的奏折如雪花般飘飘洒洒;后宫中,秦、王二妃各自为政,只盼着能干掉对方入主凤仪殿。
他有心制衡,便势必需要一个用来平衡双方的支点。而封我为后,便是他庞大棋局的关键一子。
我曾为太子妃,掌管宫务不在话下;我身后丁家已倒,他再不用担心外戚坐大;我膝下不可能有子,便不会随意出手暗害皇嗣。如此完美的靶子放入内闱,足以解了他的所有困局。
更何况,我的表现超乎他的意料。日后有我的厚此薄彼,想必就算秦、王二妃想要偃旗息鼓或者握手言和,都是不大可能了。
一夜好梦,第二日我便下懿旨贬王淑妃为昭仪,秦妃却依然为秦妃。听闻王昭仪得此消息后大吵大闹,哭哭啼啼地寻皇上做主。皇上只轻轻带过,却不曾将我的旨意驳回。
宫中的这一波风向转得又急又陡,众人丈二摸不着头脑,却也知情识趣地收起对我的怠慢,言语举止里皆多了几分恭敬。
自我贬了王昭仪,皇上便大多爱去秦妃宫中坐坐。有一些脑筋灵活的自以为猜透几分,立刻巴巴地去合欢宫中献殷勤去。
王昭仪哪里甘心,素日里与秦妃的不对付悉数涌上心头,暂且将我这个无宠无家世又无子的皇后丢到脑后,专心致志与秦妃针锋相对起来。
秦妃也不是个吃素的,仗着如今的身份高她一阶多有刁难。一时间,这宫中你方唱罢我登场,热闹更是层出不穷。
我听到消息后只是暗暗冷笑,可待接到月美人食欲不振的消息时又头疼起来。
虽说皇上心中装有天下,可喜欢秦如月倒也含不得半丝假。他给了她独一无二的真情,为搏她一笑可做尽不符身份之事。他利用我平衡局势为真,想叫我护住秦如月也为真。
他怕自己分身乏术,叫那些他暂时动不得的妃嫔暗伤了她。我接过重担,虽替她挡去了外头的腥风血雨,可她心底头的忧伤却很是叫我束手无策。
从前的秦如月活泼爱闹,但凡经过必留下欢声笑语。可如今的她却安静得过分,日常便喜欢独坐一处发着呆。
我去时她正倚在榻上看书,我悄悄禀退众人进去瞧她一瞧。她不防我悄无声息而来,惊得将手中的物什跌在地上。
玉佩被摔成两半,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她失魂落魄地跌倒在地,颤抖着将那两半玉佩合拢。可裂痕已成,任是她如何努力都无法恢复原样。
“呜……”她的喉咙中发出低吼,霍然抬起的眸恨不得将我撕成碎片。
我震惊地看着那玉佩,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外头的宫人听见响动,轻声禀报过便欲进来查看。她慌张地将玉佩塞入袖中,眼底的害怕叫人瞧之生怜。
这些宫人都是皇上赐来的,既是恩赐,也可以算得上是监视。我默默地替她掩护住身形,待敷衍过宫人后,才万般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肩,苦笑道:“你既入了宫,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多为自己腹中孩子想一想。若让皇上知晓你心中还装了别人,这可怎生得了。”
5
那玉佩我怎会不识得,我曾在东宫中接见过裴故的母亲,那时她身上便系着这一块。听说是裴家的祖传玉佩,只传媳不传女。
如今这块玉佩被秦如月如此珍重地呵护在怀,瞧着平日里必时常拿出抚摸。我忽然就明白了她的郁郁寡欢,她的心事重重。
她竟不曾辩驳,只怔怔地看了我半晌,忽然泪水就流了满脸,哽咽道:“这玉佩确是裴故送与我的,不过却是个赝品,真的那一块早就被他送给了王窈。可我明明知晓,却仍旧舍不得将其丢弃。”
“我本以为,我与皇上的幼时相许便是欢喜。可直到嫁给裴故,我才知晓什么叫做心动。我渴望着能与他成为真的夫妻,可他的眼底心里只有王窈,就算抛弃荣华富贵也只肯与她相守一生。”
无声的呜咽被死死压抑住,她伸出手来,竟将我紧紧抱住,“我今生只能成为皇上的女人,可身已经葬送,就不能让心有片刻的离散么?这天下女子皆稀罕的繁华之所,不过是一座巨大无比的阴暗金丝笼罢了。”
我颓然地仰起头,不想让不争气的泪水沾湿我的羽睫。我与詹王何尝不是如此,彼此倾慕,却终究逃不过宿命。
“既然忘不掉,那就小心藏起来,在心底留一方隐秘之所吧。”我叹息着拍了拍她的肩,替她将玉佩仔细包好,又着意陪着她说了些许话,这才疲惫地回到自己宫中。
兴许是有了可以分享的小秘密,她开始与我亲近起来。她时常来我凤仪殿小坐,我也经常去她的月华楼探望一二。
数月光阴飞逝,她的胎相渐渐稳固。皇上龙颜大悦,不但命人昭告前朝,更借此子大肆封赏后宫。阖宫哗然,众人瞧她的目光,变了。
若秦如月无孕,即便她宠冠六宫,也永远只会是停留在美人位分的小小妃嫔。她的身份令她上不得高位,秦家也早已将筹码悉数压在她的妹妹秦妃身上。
可她偏偏有了身孕,以如今她的受宠程度,若真能生下皇子,便可挂我名下得一个嫡出的身份。往后尊荣,不言而喻。
我殚精竭虑,恨不得能多长出几双手来,将袭向秦如月的暗招悉数挡回去。
我暗暗气闷,虽说皇上封我为后的一部分初衷便是护住秦如月,可若不是他如此得意忘形,只要再着意瞒上几个月,我也比如今这般被动得分身乏术要强得多。
饶是我千防万防,秦如月还是出了事儿。
皇上得到消息后急匆匆赶来,待瞧过她后立刻冲我发出惊天咆哮。他不分青红皂白将我打入死牢,恍若我不过是一个向天偷借了光阴的将死者。
死牢中鼠蚁横行,我却没有半分害怕,反而很是亲切地向它们靠近了几分。幸好狱卒们不比冷宫太监,虽也时常冷嘲热讽,但到底不曾将我如何。
正当我以为我要老死其中时,詹王却突然出现。他屏退左右,忍不住思念将我抱在怀中,心疼道:“对不起,我本以为皇上重新立你为后定会善待于你。可我没想到他仍旧这般无情,早知如此,我定在冷宫的那一夜便带你走。”
他说当初他准备就绪,却不成想皇上心血来潮将我带出冷宫。他心灰意冷只能返回封地,想着能遥祝我平安一生也是极好。谁知刚过数月便听到我被打入死牢的消息,他心急如焚,只能用参加先帝忌辰的借口,快马加鞭赶回京都。
我闭起双眼将他回抱,任思念在此时能有片刻的任性。他轻轻吻上我的额头,郑重承诺道:“你且等着,我一定会还你个公道。”
“还了公道又如何,现在的皇上是能动得了王家,还是能动得了秦家。”我黯然苦笑,并不抱任何希望,只催促他道,“皇上素来提防于你,你怎可为我如此冒险,还是早些回封地去吧。”
他却不肯,反将我的手牢牢握住,让我瞧清他眸底的坚持:“你信我,我一定会想法子救你出去。”
冰凉的心在他的承诺中得到慰藉,我的心头酸涩渐起,终于忍不住趴在他的怀中委屈大哭。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没过几日我竟真的被放了出来。案子审到最后,由一个宫婢顶了所有的罪责。皇上居然也信,糊里糊涂地就此了结。
我忽然有些怀疑,皇上对秦如月的感情真的是爱么。若真心爱一个人,会如此轻易为权势而妥协,让自己所爱之人依旧暴露在危险之下?
6
我依旧做着我的端庄皇后,依旧尽责管理后宫并照顾秦如月,可我的内心却愈发荒凉。这荒凉如经年疯长的杂草,一丝一丝地挣扎出对周遭的厌恶,以及对皇上的怨怼。
皇家家宴上,我忍着不耐与他共同举杯,扮演好一对合格帝后该有的模样。詹王与我遥遥相对,每一次举杯同饮时,我都能瞧见他眼中的不甘与黯然。
苦涩在心底蔓延,我终于受不住,略略寻了个借口仓惶离开。我拼命地仰着头,生怕泪水的倏然滑落,会被有心人瞧见再胡乱猜测了去。
曲径通幽处,假山石旁疏影横斜。我勉力收拾好心情,待要回席,忽然身后伸出一双手臂,抱住我的腰便转入假山洞中。
满怀的拥抱令我心安,我第一时间便嗅出,这是詹王身上特有的沉水木香气。
我伏在他的身上,贪婪地享受着这片刻的温馨。也许秦如月说得对,掌控不了身,难不成还要连心一同埋没在这冷心冷情的深宫中?
我们拥抱了许久,他缓缓亲吻上我的耳垂,在我的耳畔激动说道:“今日朝堂之上,秦家细数了王家大郎王宴的三十二条罪状,将他素日里懒散怠职、克扣饷银的事儿一同翻出。皇上勃然大怒,将王宴的禁军统领一职撤去。”
“就皇上那样的胆子,不是又提了王家二郎王朔入户部。”我嗤之以鼻,此次的幕后黑手已查明是王昭仪,可皇上暂不愿大动王家,这才弄出一罚一赏的旨意来,“什么狗屁的权衡,不过都是为了他那高高在上的权势地位罢了。”
“话虽如此,可也算得上是我们的一个机会。”他将我抱得愈发得紧,“佳期,我远在封地,不可能每一次都这般幸运地将你救下,你必须要尽快培养出自己的力量。”
我黯然苦笑:“我丁家满门皆被迫退出朝堂,我的皇后之位也不过偷得片刻,我又能到哪里寻到助力。”
“眼下便有一个机会。”他握住我的手臂,附在我耳边道,“禁军左校赵青是我的人,你只要想法子提他接任统领一职,将来或许能用上一二。”
“可我人微言轻。”我匆忙摇手。
他一把抓住我,指了指宴席的方向:“我瞧着那秦如月待你不同,你被困的日子里她日日都在帮你开罪。不若你去求一求她,让她使一使美人计。”
我惊愕抬头,不成想他连这个都一清二楚。正犹疑间,不远处已传来宫婢寻我的声音。我只得含混应下,刚踏出假山,却瞧见不远处立着的秦如月。
我臊得脸颊通红,她却并没有出声,抬起手向我招来。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正欲寻些借口时,她已伸手堵住我的唇,温婉笑道:“身不由己,心亦不由己,我都懂。”
一语双关,偏偏我俩都感同身受。一时间,我俩皆笑出声来。她并不在意我到底为何要举荐赵青,但既答应了我,便尽责地吹了这枕边之风。
没几日,皇上果真提用了赵青。詹王欢欣鼓舞,正欲再来寻我一诉衷情时,皇上已下了逐客令,将他再赶回封地去。
我躲在角楼垂泪相送,他仿佛察觉到我的存在,出了皇城后默默仰头瞧来。一瞬间,我泪如雨下,不知此日相别,再见是何期。
他不在的日子,我的思念愈发如潮涌。经历此次大难,我彻底明了詹王于我的深情,也彻底瞧清,皇上对诸人的薄情。
薄情帝王却偏偏要装出深情模样,并不忌讳当着众人之面,承诺秦如月只要诞下皇子,必借我之手得嫡子身份,成为大胤一朝最高贵的皇太子。
秦如月在他的宠爱下愈发沉默,愈发爱来我宫中小坐。皇上也总追随而来,他见我与秦如月相处融洽,又将后宫公务管理得井井有条,居然对我也和颜悦色了些。
我佯装受宠若惊,心头却不自觉发冷。如今他给予秦如月的盛宠,像极了当初他要算计丁家时对我的百依百顺。
从东宫至皇城,在腥风血雨里起伏过数次的我陡然嗅出一股阴谋的气息。以至于当我听到秦如月二度*时,我心中的忐忑便再未停过。
我拿起一百二十万分的小心,拼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护秦如月周全。不为帝王那可笑的威胁,只为在这深宫之中,能有一可以互诉情丝的好友实在难得。
可惜,她还是去了。
7
子大而难产,虚脱至极的秦如月拼着最后一口气,在我的耳边求道:“将那碎了的玉佩悄悄放进我的棺木中,也算是全了我此生唯一的念想。”说罢,她溘然长逝,不愿再坚持到跌跌撞撞的皇上前来。
皇上不可置信地将她紧紧抱住,片刻后忽然发了狂般向我扑来。他高举起鞭子,不由分说抽向我的全身。
宫人们惊立在当场,却无一人敢向我伸出援手。在暴风骤雨般的剧烈疼痛中,我彻底晕死过去。
再次醒来,人已在凤仪殿。空无一人的室内唯有一灯如豆,我心若死灰,已等不得皇上下旨废除我的封号,自挂了白绫欲悬梁自尽。
我终究等不到詹王来救我的一天,也许我早该死在那萧条破败的冷宫中。
大门忽地被撞开,瞪着猩红双眼的皇上再如鬼厉降临。他将白绫抽裂,对着倒在地上的我又是一阵拳打脚踢,怒骂道:“朕封你为后,你便是如此回报朕的?你未尽其责叫阿月无辜枉死,那朕便叫你尝尽这人世之苦,日日夜夜为阿月赎罪。”
刺骨之痛一波接着一波袭来,我后颈冷汗重重,对詹王的思念愈发深切。
皇上却不肯让我死,他甚至没有废了我皇后的称号。却让我日日跪在秦如月的棺木之前忏悔。七七四十九日后,秦如月下葬皇陵。皇上伏案哭泣良久,居然亲自送棺木去向京郊。
我总算得了片刻自由,浑浑噩噩地枯坐在凤仪殿中,满眼的金碧辉煌就是个巨大的讽刺。我下定决心,好让自己彻底逃离苦海。
白绫被重新悬挂,我正欲推开脚下凳子时,一太监闯了进来。我定睛一看,竟是詹王。
他后怕地将我抱住,颤抖道:“为什么如此想不开。我瞒过众人偷离封地,冒着欺君之罪来瞧你,不是为了与你生死相隔。”
我嚎啕大哭,将衣袖高高撸起,指着上头的伤口绝望哭道:“不自尽,难道要日日忍受皇上的折磨。他疯魔了,执意认定是我害死的秦如月,我又能如何?”
“为什么受苦受难的总是我们,凭什么他就能一直高高在上俯瞰众生。”詹王低吼,冷肃道,“只有他死了,我们才有好日子过。”
“弑君?”我吓得捂住唇。
他却将我的手握在胸前:“皇上不是为秦如月思之如狂么,听说都伏案吐了好几回血。我这里有一药物,你只需拿它熏染衣衫,他但凡靠近你,日日吸取这衣衫上的慢性之毒,再长的命也会被阎王爷收去。你且放心,我会将解药一同交于你,可保你全然无事。”
我哆哆嗦嗦地推拒着,他已吻上我的额头,蛊惑道:“等他驾崩,你便是独一无二的太后。到那时,我们的未来便有了希望。”
真的么,我倾听着他描绘的美好未来,想起皇上的无情与残暴,终于将毒药牢牢握在手中。
他这才满意下来,又细细叮嘱我一番,给我留下几条暗线后,悄悄地离了皇城。
待他走后,我的心思又动摇几分。谁知皇上从皇陵归来,居然直*入我的殿中,再次用鞭子将我抽得皮开肉绽。
“为何不*了我,叫我去给你的月美人陪葬。”我歇斯里地地怒吼,头一次如此明目张胆地顶撞于他。
他森然冷笑,鞭子不停落于我的身上,极致的癫狂中蕴含着无限的森冷。他瞪着猩红的双眼,残忍道:“你怎么能死,你死了我折磨谁去。”
可悲、可笑、可叹、可恨。他拿不住真正凶手,只能选我做出气筒,实在是个虚伪至极的懦夫。
我冷下心肠,终于下定决心。
8
这药物当真有效,不过三四个月他便卧床不起。御医们束手无策,只能勉强吊住他的性命。
王、秦两家心思浮动,日日算计着该如何拥护流着自家血脉的皇子能顺利登基。
皇上似乎也料到自己大限将至,日日寻了秦、王两家的当家人以及嫡系子弟入宫商讨太子人选。
我却担惊受怕,秦、王两家任一家扶持皇子登基,都不会将我这个太后放在眼里。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更大胆的计划,如今恐怕只有詹王登基,才是对我最好的选择。
詹王得了我的消息后没半分犹豫,终选择在一个无月无星的夜晚选择逼宫。
皇城的天,变了。
外头厮*声起,无数兵士的血染红幽深的宫道。被迫留滞于宫中的文臣们惊惧交加,在外头一声高似一声的*伐声中两股颤颤。
我陪在皇上身边,一同听着暗卫的禀报,听说外头是詹王*入,而禁军统领赵青反水,助他攻入围困住皇城。
皇上了然一笑,示意我给*到崇顺殿外头的詹王开门。詹王满身是血地立在门外,瞧见是我亲自开的门,欢喜地展开笑颜。
到底兄弟一场,他想给皇上留下最后一丝体面,便只身随我入内。
谁知大门一关上,一把长剑便横在他的脖颈之间。他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生龙活虎的皇上。
“佳期,你竟敢背叛我。”他不可置信,看着悄悄退到皇上身后的我。
“从未信任过你,又谈何背叛。”我侧首看他,眼底的缱绻退去,只剩下一片冰冷,“我在冷宫艰难度过三载,你不曾动过半分去瞧我的心思,一听说皇上有重新立我为后的意思,便立刻前去剖析真情。”
“月美人的小产你真当我不知,你明明知晓我出冷宫为后的条件,依旧使人暗下毒手。不过就是一求自己的英雄救美能换来我的感激涕零。”
“你栽赃王家,再叫我选赵青为禁军统领,想必也是为今日的逼宫做打算。”
“你骗我说已给了我解药,当我真不知解药只能暂压毒性,根本不可能根除。”
“你妄图用真情蛊惑我为你的大业添砖加瓦,那也得问一问我愿不愿意。”
我掷地有声,撇开眼角不自觉泛起的泪花,又想起与他的曾经,终究彻底冷下心肠:“当年,我因与你有情,遂求着我爹让二妹前去参选。可你却是个懦夫,生怕我与你的情意会让皇上心生警惕,便诳着微服出巡的先帝瞧见了我,将我指婚给了皇上。”
“我的经年苦难,皆由你的懦弱与冷情而起。”我潸然泪下,举起长剑刺向他的胸口。
与此同时,外头的厮*声再起。他不甘地回首望去,知晓皇上的隐藏人马定已将己方军队屠戮殆尽。
锋利的剑刃刺破他的心脏,我持剑退回到皇上身边,转身恭敬地为皇上斟上一杯茶水。
皇上饮尽茶水,得意笑道:“幸亏早年朕便在你身边安插下棋子,这才能提前知晓你的不轨心思。不过你也算帮了朕大忙,你意图逼宫,甚至*光了朕身边大臣,秦、王两家精锐皆丧于你手。”
詹王气得瞪大双眼,可那视线中的凌厉也不过一瞬。随着血液的流失,他的双眸不可抑制地涣散起来。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倏然回望过我,冷笑道:“我是用情诳你,可皇上又是个什么好货色。我且在黄泉路上……”
话未尽,人已气绝。
我轻轻侧首,将他最后的容颜收入眼底。他始终不肯瞑目,直直地看着我的方向。
我扬起头,又忆起那年暮春时节,他立于桥上向我丢花一束。少年昂藏风姿勾起少女情丝几缕。
不过世事几经变幻,早将少年情谊幻化成权势下的波诡云谲。
也许从一开始的相遇,便错了。
皇上分外嫌弃地看着我的失魂落魄,整了整衣袖正欲出殿一正雄风时,忽然,他不可置信回头,殷红的鲜血染红嘴角,将他的踌躇满腹消解得干干净净。
与此同时,一直藏于偏殿的太后缓步而出。太后眼中藏着睥睨,对着苟延残喘的皇上冷笑叠起。
我缓身退到太后身边,对着她恭敬行了一礼。方才殿中的暗卫也向着太后靠去,对皇上的求援视而不见。
皇上似有所顿悟,目光重新淬上了毒,他看向太后,又转头看向我,终不甘倒地,溢出最后一丝绝望的愤恨。
9
其实,最先找上我的是太后,她许我日后尊荣,只要能合力扳倒皇上与詹王。
我欣然应允,我的前半生被各路人马为棋,浑浑噩噩地落到冷宫这般凄冷的下场。那为何不许给自己一个荣耀的后半生,让曾经背叛过我,伤害过我的人都匍匐在我的脚下。
太后执掌朝政数十载,手中怎可能半分隐秘力量都无。她悄无声息动手,叫皇上重新动了封我为后的心思。她摸透皇上与詹王的心思,与我联手设下这一场局中之局。
若皇上不曾想以秦如月为棋,引得詹王出手,引得秦、王两家内斗;若詹王不曾想以我为棋,弑君夺位一享无上尊荣,那我与太后的棋局都将举步维艰。
可惜,男人的情爱如风,他们自诩算计周全,却终究败在各自的自以为是中。
……
元和六年,詹王逼宫谋反,屠戮秦、王两家精锐,后失手为太后所擒。
这本是大喜之事,谁知皇上本就重病在身,大悲大喜之后骤然驾崩,临终前将大胤江山托付于太后手中,并择定皇长子为太子。
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太后晋为太皇太后,携新帝登基,改元本始。因秦、王两家已不成气候,其余诸人犹自得她的余威,她顺利二度垂帘听政,开启属于她的时代。
而我,则被晋为太后,过我安逸宁静的生活。
直至今日,我才明白,我之所求,不过是岁月静好、肆意一生。(作品名:《大胤天下:佳期》,作者:应惘然。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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