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 血 夯 歌(四)
陈正才
王福通心头那个吉祥的念头更加坚定有力地攫住他的身心。在弟兄们放浪的大笑中,他又想起他吉祥念头最终形成的三笑。
小野曹长带着巡逻队走远了,窝棚中突地传出一片使劲压抑住的笑声。王福通说,别闹了。他翻身抓起地上的第二截高粱杆说:“现在我来说计划的第二步。”七八个黑蓬蓬臭烘烘的脑袋又凑拢来,王福通压低嗓子,叽叽咕咕讲了一阵。他拾起第三截高粱杆,又叽叽咕咕讲了一通。最后,他直起身呼地吐了一口长气。弟兄们嗅到一股难闻的牙缝间残留食物发酵后的味道。
沉默一阵,赵母猪问:“司令,能成吗?”
“肯定成!”王福通脑袋有力地一点,“鬼子一个小队,才三十七个人。我们两百个弟兄,两百根鸡巴,一人屙泡尿,都能把鬼子淹死。关键是保密,打日本人一个措手不及。”王福通左腮帮子上三条咬肌和右腮帮子上两条咬肌痉挛般一抖一抖,“你们想想,不暴动,飞机场修好了,鬼子能让我们活着出去吗?”他两道闪着小火花、嚓嚓作响的绿色眼光,像两把柔软的宝剑,飞鸟影子般疾速从弟兄们脸上划过。
弟兄们都从尾椎骨里打出个寒颤,寒劲漫漶全身,冰凉透骨,回想起半个月前他们被鬼子拽下黄卡车来到“窝”工地那天,屎壳郎黄卡车前,小野曹长斜挺的血淋淋枪刺下,罗疤子和母蔫跛肋巴骨间的灰色军装上艳丽开放的血红鸡冠花。
袁大头心一横,咬着牙说:“弟兄们,干!没有退路啦。秦始皇为了皇陵保密,还活埋了三千造陵同胞。小日本比秦始皇歹毒千倍哪。”
七八双粗骨节大手呼啦啦伸出来,紧紧抓到一起。袁大头糊了一层黑色干硬泥壳的手背被王福通手上的粗砺茧壳和裂口割得发痛,微痛之后是柔软的温热。他凶光毕露地说:“司令,我们跟你干!”
王福通眼里绿色渐退,一团蓬松粉红的亮色呈球状闪电辐射开来,越往外射越见深浓,碰到弟兄们的脸上嚓嚓有声。王福通说:“各位,好好睡一觉,把你们战备紧张的小兄弟放松放松。只是一条,不准爬别人屁股。”轰的一声,大家又笑起来。
……嘿嘿,嘿嘿。王福通也笑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笑三次,才吉利。王福通从会听故事起,就在古代帝王将相、绿林响马动人心魄的壮举豪为和才子佳人、*人墨客的逸事传说中陶醉。盛夏酷暑,日头西下。吃过晚饭,跑下河坝头,跳进赤水河,屁眼朝天游两转,急急忙忙洗个澡,就赶紧跑到街中间的大黄桷树下占个位子,听张麻子、袁驼背、罗缺子(缺子:豁嘴)等一帮烧火老者(烧火:扒灰)款古说书摆龙门阵。夜色幽蓝,天风飒飒,河声响亮,钢蓝的天空繁星如珠。巨伞般笼罩的大黄桷树古老墨黑的树桠间,钻石般晶莹的星星忽隐忽现。烧火老者们的龙门阵一个接一个,总也摆不完。夜渐深了,河风清凉如水,浸满天地,红石榴花、嫩黄枣花、乳白橘花的馥郁香气,野艾苦蒿、酸浆草、灯笼草、小苦麦、响响米草的混合气息,闷燃驱蚊的黄荆桠桠蓝色呛人的烟雾,缓缓如水,四处弥漫。就在这种宁静安详、如仙似道的境界中,王福通一遍接一遍地漫游了三国水浒西游记、红楼西厢封神榜、隋唐说岳杨家将的奇妙世界,不知不觉中迷上了那种侠骨柔肠、剑胆琴心的古往神韵,还竟然对这些故事中的“三”走火入魔,认定这是个玄奥无比的奇妙之数。三字经,诗三百;三国鼎立,三英结义,三顾茅庐,三气周瑜;孙行者三调芭蕉扇,宋公明三打祝家庄;唐伯虎,点秋香,红颜三笑结鸳鸯……一个个神秘莫测的“三”,如珍珠玛瑙钻石琥珀,织就了古老文明中瑰丽而诡秘参不透悟不明的浩瀚星河、万千世界。王福通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命运中也充满了这个神奇的“三”数。他生于农历三月初三,家中排行老三,十有三岁离家走,三遇乡党把军装穿,三发三中夺机枪,三战三捷提军官,三搞女人发配到前线,当纵队司令三月零三天就被鬼子连锅端……这个“三”实在是如禅如道,难参难解。
弟兄们一夜之间的三次大笑,使王福通更加深信不疑,暴动一定能成功。三笑,唐伯虎点秋香,多美的事。他又想起军营舞台上罗裙摇粉、秀发飘丝、风摆杨柳、粉面凝羞的秋香姑娘来了。每次演川戏《三笑》,王福通都坐到最前排,眼睛长钩跟着秋香转。秋香莲步款款,秋波粼粼,经常对前排的王福通眉目传情,令王福通食不甘味,夜不成眠,时常夜里一想到那个千般柔情、万种风流、妩媚袅娜、风华绝代的模样儿,就忍不住手伸进大腿中间,在瞑目遐想中销魂蚀骨。苍天有眼。终于在一个月明星稀的花香夜晚,他值星巡夜,咔咔咔的马靴声中走过随军戏班子寝室的后门。一声风响,一个人扑进他怀里,长发飘柔质感,身儿温香软玉,兰麝之香浸入骨髓。秋香!!!王福通立时眼睛充血,天上的白月亮、路边的黑树影全都笼罩上一层彤红的新鲜猪血色,像戏粉胭脂般油亮油亮。他横抱娇娥,闯进秋香异香迷魂的寝室。秋香刚刚为他展开,他“啊”一声惊叫,就突突走火了。秋香像一只饥饿难耐的母狗,鲤鱼打挺跳起来,抓住他肩膀狠咬一口。在米白色黏滑液体的喷射和艳红色淡稠液体的流淌中,在温热淡雅的腥涩味和浓烈滚烫的咸腥味对鼻膜的强烈刺激中,他狠狠地打了两个冷噤,他听到了秋香姑娘两瓣白糯米般小虎牙钻进皮肤时的脆响,他感到了自己少年贞男的稚弱无能。第二天早上,王福通就听说秋香被军长看中,用一辆蓝色小嘎斯车装走了。蓝嘎斯车发动不好,打屁般响了半天才开走。秋香在车上哭成个泪人。后来又听说,圆房之夜,秋香还是女儿身,军长竟然在秋香身上一枪刺出海棠红。六十岁的老头子兴奋,激动,惊讶无比,扑通跪在秋香雪白中涂着艳红、冒着热腾腾香气的两腿之间,双手掩面,哇哇大哭。
“唉,要是换到现在,别说你小小秋香,纤纤玉体,就是幺妹子那么个肥壮贪食喂不饱的母狗,老子都会整得她喊爹叫娘……”
“呸!又他妈想邪了!”王福通把思绪收回来,心想,只等今晚九时三刻,老子的大夯就要向小日本头上飞去了。
他悄悄望望场子四周,岗楼,铁丝网,仍是一片乐颠颠的日本兵,没有什么异常。他又向场子里望,望见刘二皮盯着他。刘二皮乱麻线一般干绉的眼皮里流动着黏稠的凶恶、狠毒、敌视、仇恨。
“糟糕!”王福通突然心头一跳,想起他带人抢走刘二皮闺女时,刘二皮死命抱着他的独生女儿小芳,泪水在干皮打皱的脸上纵横渗溢,像一张刚从水里拉出来的破渔网。刘二皮凄厉惨绝地哭喊着:“长官,她才十四岁呀……”王福通说:“刘二皮,本司令官为抗日救国浴血奋战,身系党国重职。看上你闺女是她的福分,你别不识抬举。”刘二皮抱着拼命哭喊挣扎的小芳,跪到地上哀嚎:“长官,她才十四岁呀……”王福通一脚将刘二皮踢倒在地,两个灰衣短枪的卫兵架着小芳就跑。刘二皮爬在地上,悲声哽泣:“长官……她……才十四岁呀……”王福通转身就走。走了几步,转回身来,哐啷啷,丢下一把白亮亮的大洋。圆亮的大洋画着润滑漂亮的弧线满地乱滚,一群留着两撇山羊胡子肥头大耳的袁大总统的圆滚滚头像,一会头朝天,一会头拱地,最后都躺在地上的泥土中一跳一跳地喘气叹息。王福通听见身后的刘二皮放了一个响亮的长屁……
“这家伙会不会公报私仇,出卖暴动秘密?”一道黑森森凉嘶嘶的寒气,从王福通的脊梁骨里钻出来。
(原载《边防文学》2002年冬卷)
陈正才:男,原籍重庆巴县,生于贵州习水。1977年参加工作。1979年3月初入伍,历任战士报道员,边防团、军分区、省军区宣传干事,《边防文学》编辑,省军区宣传处副处长,军分区政治部副主任,市人武部政委、市委常委等职。上校军衔。2004年转业,曾任厅办公室副主任,厅宣传中心主任兼省林业文联主席、《云南林业》杂志主编、《中国绿色时报》云南记者站站长等职。现退休。有中短篇小说、诗歌、散文等作品散见报刊。有作品获奖、收入选集、受到评论。主编文学作品选集《绿漫云岭》,诗歌集《攀枝花红,黄桷树绿》即将出版。云南省第七届文联委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首届边防军事文学奖评委。曾入选《中国当代青年作家名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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