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禄堂国术思想与儒学

孙禄堂国术思想与儒学

首页角色扮演太虚圣域更新时间:2024-07-04

白宗让/文

摘 要:儒学是内外兼修、文武并重的学说,儒家自古就有尚武精神。“国术”在民国年间受到重视,当时著名武术家孙禄堂先生在“拳与道合”的基础上整合了三大内家拳种。“国术”的目标是强国强种,造福人类。孙禄堂先生用儒家的“中和”作为国术的指导思想,是武术理论方面 的原创性贡献。他的武学著作进一步糅合了儒家《论语》“一以贯之”之道、《大学》之“明德”、《易传》之“太极”与“阴阳”,《孟子》之“浩然之气”,真正体现了“文武之道”。“援儒入武”实现了对儒学原理的体证,其“本体、工夫、境界”三位一体的理论亦可以弥补西方体育科学之不足。关于儒学与武术关系的研究基本属于空白领域,通过揭示国学与国术在核心思想上的一致性,有助于提高国术理论水平,加强国学之现代转化与实际应用,为华夏传统文化的复兴与繁荣做出贡献。

关键词:孙禄堂 国术 儒学 三拳合一 中和

儒学是刚健的哲学,孔子昌明“直道”[1],孟子善养“浩然之气”[2],《易传》崇尚“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易传·象传·乾》)。儒家对武力极为重视,认为要安定天下,“礼乐”与“征伐”缺一不可 。[3]孔子的父亲叔梁纥(622-549 BC)是鲁国有名的武士,力大无穷 [4],孔子本人亦勇武有力。[5]《周礼·保氏》所记载的“六艺”中,射、御两项就是军事科目 。[6]儒家之“道”乃是“文武之道”(《论语·子张》)。《易》中许多卦爻辞都涉及到军事思想。孔子治国主张“足食、足兵”。 [7]《论语·述而》记载:“子之所慎:齐,战,疾”。《论语·子路》记载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鲁定公十年齐鲁“夹谷之会”时,孔子利用“文有武备,武有文备” [8]将齐国折服。孔子的弟子冉有(522-? BC)协助季氏战胜齐国,其军事知识就是学于孔子 。[9]孔子周游列国时几次遭遇性命攸关的危险时刻,都能从容应对,毫不畏惧。孔子的弟子子路(542-480 BC)以“勇”而著称[10],“勇”也是早期儒家的核心价值“三达德”[11]之一。《论语·宪问》的“以直报怨”;《礼记》与《春秋公羊传》对“复仇”的肯定[12],《春秋》的“大义凛然”,儒家这种“义”字当头、善恶分明的学说对于遏制邪恶势力起到了重要作用。华夏民族自古以来就有尚武精神,《史记》记载有《刺客列传》《游侠列传》,《越绝书·外传记宝剑》是最早的兵器文化。古代压制尚武精神的是法家[13],后来是元朝和清朝对汉人实行高压统治,禁止民间私藏兵器,遂士风文弱, 民气消沉,以至于清末饱受“东亚病夫”的耻辱。

古代的兵法偏重于集团作战之道,《武经七书》[14]就是系统的军事教科书。武术则偏重于个人能力的训练,在最早的田猎与战争中已有应用。[15]《汉书·艺文志》存目《剑道》三十八篇、《手博》六篇,内容已佚失。最早的武术类记载可能是《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中的“越女之剑”。[16]华夏武学的特色是“内外皆修”[17],这一思想源远流长。春秋时期孔子在评论射箭时说只有贤者才能射中[18]。“越女之剑”强调“内实精神,外示安仪”“布形候气,与神俱往”。《史记·太史公自序》论及“孙子吴起列传”时说:“非信廉仁勇不能传兵论剑,与道同符,内可以治身,外可以应变,君子比德焉。”历代对军事统帅的赞美多有“儒将”的称谓。明代大儒王阳明(1472-1529)在践行“致良知”中为朝廷立下了赫赫战功。

民国时期外寇入侵,匪患横行,造就了武术史上的黄金岁月。在冷兵器时代结束、战阵术过时以后,武学对人自身的发展方受到了重视。1927年,武术改称“国术”,明其与“国学”相通。[19]1928年中央国术馆成立[20],并发起“国术统一运动”[21],意在破除当时国术界的门户之见,发掘真正有价值的国术遗产。“国术”首先要求拳与道合、内外兼修。“其意义除包括拳术器械之外,当以修德养性为唯一之目的”[22]、“外有健全之体,内具高尚之德”。[23]“国术”之统一必须由功夫高明、见多识广的大师级人物来主导,否则难以服众。中华武学内家拳[24]主要有三大流派:形意、八卦、太极 [25],真正完成此“三拳合一”的就是民国国术界众望所归的孙禄堂先生。

孙禄堂(1860-1933)先生是河北完县(今属望都县)人,近代国术集大成者,孙式太极拳创始人,著有《形意拳学》《八卦拳学》《太极拳学》《拳意述真》《八卦剑学》等,并有最早的拳术照片存世。先生一生所习拳术不下百种,最后归于“三拳合一”。先生平生与人较艺未尝负,亦曾挫败俄、日著名武士[26],历任中央国术馆武当门门长、江苏国术馆副馆长兼教务长,在武林中有“虎头少保”“天下第一手”之誉。[27]孙禄堂先生不仅擅长技击,而且文化修养极高。华夏文明之儒、释、道三教中,佛道两家自古以来就和武学有密切的关系。孙禄堂先生以儒学为主导来整合国术,以儒家“中和之道”作为国术的指导思想,具有原创性的价值。当时的儒家名士刘春霖[28]、陈微明[29]、陈宝泉[30]等均拜在门下,著名新儒家学者马一浮执弟子礼,梁漱溟为其《拳意述真》作序。[31]孙禄堂先生在“拳与道合”的基础上实现了“三拳合一”,并指明国术的目标是“寿世作人,培中国强盛之基”[32]、“再造人生之秘钥,寿育世界之宏规”[33],开创了国术发展的新纪元。

孙禄堂先生运用儒家哲理,从本体、工夫、境界三个层次来阐释“国术”。他在《太极拳之名称》一文中开示,拳术之本体乃是人身本有之“中和之气”,所以其工夫乃是在“一气之伸缩”中复见此真元,最后达到妙用无穷之境界。此文通篇饱含儒家哲理,兹录于下(楷体为笔者所加):

人自赋性含生之后,本藏有养生之元气,不仰不俯,不偏不倚,和而不流,至善至极,是为真阳,所谓中和之气是也。其气平时洋溢于四体之中,浸润于百骸之内,无处不有,无时不然,内外一气,流行不息。于是拳之开合动静即根此气而生;放伸收缩之妙,即由此气而出。开者为伸,为动;合者为收,为缩,为静;开者为阳,合者为阴;放伸动者为阳,收缩静者为阴。开合像一气运阴阳,即太极一气也。

太极即一气,一气即太极。以体言,则为太极;以用言,则为一气。时阳则阳,时阴则阴,时上则上,时下则下。阳而阴,阴而阳。一气活活泼泼,有无不(并)立,开合自然,皆在当中一点子运用,即太极是也。古人不能明示于人者,即此也。不能笔之于书者.亦即此也。学者能于开合动静相交处.悟澈本原,则可在各式圜研相合之中,得其妙用矣。圜者,有形之虚圈○是也,研者,无形之实圈●是也。斯二者,太极拳虚实之理也。其式之内,空而不空,不空而空矣。此气周流无碍,圆活无方,不凹不凸,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其变无穷,用之不竭.皆实学也。此太极拳之所以名也。[34]

在《形意拳学》“杂式捶”部分又写道:

杂式捶者,又名统一拳,是合五纲十二目统一之全体也。在腹内能使全体无亏。《大学》云:“克明峻德”也(注:此譬言似属离奇,然实地练习则知)。在拳中则四体百骸内外之劲如一,纯粹不杂。其拳顺则内中之气独能伸缩往来,循环不穷,充周天无间也。《中庸》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注:喻变化无方)。其劲不见不闻,洁内华外,洋洋流动,上下四方,无所不有。其此拳中之内劲,诚中形外而不可掩矣。学者于此用心习练,可以至无声无臭之极端矣!先贤云:“拳中若练到此时,是拳无拳,意无意,无意之中是真意”,此之谓也。[35]

“元气”乃是人之先天本具,性命之根,在拳术中为“内劲”。《拳意述真》自序云:“夫道者,阴阳之根,万物之体也。其道未发,悬于太虚之内。其道已发,流行于万物之中。夫道一而已矣,在天曰命,在人曰性,在物曰理,在拳术曰内劲。所以内家拳术有形意、八卦、太极三派,形式不同,其极还虚之道则一也”。[36]这里运用了《礼记·中庸》之天命性道、已发未发来阐明拳术之本体。既以“元气”为本,则拳术人人可练,“纯以养正气为宗旨”。[37]用“一气”来阐释“本体”,就将“明心见性”置于“实有可体”的层面上,而不是虚无缥缈的理论。先生进而将道德修养与拳术合而为一:“拳术中亦重中和,亦重仁义。若不明此理,即练至疾如飞鸟,力举千钧,不过匹夫之勇”。[38]他用《孟子》之“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来比喻本体之纯然不杂,自觉能动的特性。此道乃是儒家“文武相传‘精一执中’之道”。[39]“形意逆运先天自然之气,《中庸》所谓‘致中和’,《孟子》所谓‘直养而无害’,皆此气也”。[40]“所以拳术一道,首重中和,中和之外,无元妙也”。 [41]孙式太极拳之“无极式”的各个要点就注重松通澄明,化去后天拙力,体会此本体元气自行之妙。

明此国术之“本体”以后,其功夫进路就是返归此“元气”,寻求变化气质之效:“于后天返先天,复出归元,保合太和”。[42]“一气伸缩之道,明善复初之功,求立于至善之极点,以复先天之元气。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可与后世做法,亦可为万物立命,此之谓无极而生太极之式也”。[43]三种内家拳术教人改变气质复归于中,又有不同的方式,“盖内家之技击也,必求其中。太极空中也,八卦变中也,形意直中也”。[44]此三种方式虽有差别,但回归“中”之本体之目标是一致的。

返归“中和之气”的法门就是儒家《中庸》和《孟子》所谓的“勿忘勿助,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而已”。[45]练拳过程中不能带有功利心理,方是“诚”,“心意诚于中,而万物形于外”[46],方能内外相应。“意诚而后心正,心正则理直,理直则拳中之劲亦必无妄发矣”。[47]孙禄堂先生在强调内家本体的同时,也不废外练的重要性。他说形意“十二形”乃是《大学》之“格致万物之理”[48]、《中庸》之“尽物之性,亦是尽己之性也”[49],从而消除了内外家之分别,认为拳无分于内外,只是“自柔练而致刚”与“自刚练而致柔”,其成功则一也。刚柔二者的“居间性”正是拳术微妙所在:“动静正发而未发之间,谓之动静之机也。先哲云‘知几者,其神乎’”[50]常人执着于内外之分,不明白此“几”,以致终生难以入道。孙禄堂先生认为外练亦可以有功于内:“其拳顺,则心神定静,而形色亦能纯正;其拳谬,则心神摇乱,而形色亦即不和,手足亦必失宜矣。孟子云‘根心生色现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亦此气之谓也”。[51]他在论述形意“五行拳”时说劈拳“其劲顺则肺气和,其劲谬则肺气乖”[52]、横拳“其气顺,则脾胃和缓;其气乖,则脾胃虚弱”[53],也是这个道理。孙式形意拳之“内三合”“外三合”就是强调本体与工夫相结合。其太极拳中多次的“开合”动作就在于时时提醒回归中和原点,“进步必跟、退步必撤”的原则也是为了形意合一,使周身灵活而不凝滞。

拳术由此“本体”与“工夫”入手,久久行之,自然会达到很高的境界。学者首先要自信此先天元气之灵明本性,太极形意八卦“三劲一理,皆为中和真一之气一以贯之,纯以神行之道也”[54]。人身本具之元气有无限之神妙,练拳者当志存高远,切勿自小门户:“且神化功用之实相者,则神之清秀,精之坚固,形色纯正,光润和美。身之利便,心之灵通,法之奥妙,其理渊渊如渊,而静深不可测;其气浩浩如天,而广大不可量。如此是拳术精微奥妙神化之形容也”。此“本体”为“中”,发用于外则是“和”。能者任元气自行,“故能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此圣人所以与太虚同体,与天地并立也。拳术之理,亦所以与圣道合而为一者也”。[56]拳术亦可以达到《中庸》之“致中和”:“拳技亦云:‘起落钻翻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形意拳之大本也,和也者,形意拳之达道也。五行合一,致其中和,则天地位,万物育矣’”[57]。孙禄堂先生又征引《论语》与《孟子》来论述拳术从“本体”到“境界”的“一以贯之”:“《论语》云‘一以贯之’,此拳亦是求‘一以贯之’之道也。阴阳混成,刚柔相合,内外如一,谓之化劲。用神化去,至于无声无臭之德也。《孟子》云‘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58]

这种“神化”境界就同于《易传·系辞》中对“大人”的赞美:“其劲能与诸家道理合一,亦可以同登圣域,能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59]由知,国术的最高境界乃是“不见不闻之知觉”:“虽不见不闻,而能觉而避之,《中庸》云‘至诚之道,可以前知’,是此意也”。 [60]此种本体灵明之自觉,后天训练不可能达到,只能通过道德反省,化去一己之私,与天地万物合一方有可能。孙禄堂先生著述中能达到此境界的,仅仅四人而已。[61]

孙禄堂先生的武学著作糅合了儒家《论语》“一贯之道”,《大学》之“明德”,《中庸》之“中和”,《易传》之“太极”与“阴阳”,《孟子》之“浩然之气”,真正体现了“文武之道”。观孙禄堂先生之前的内家拳理论,多注重技术,很少阐发哲理。[62]先生能将儒家哲理“体之于身”,并达到了“神妙”的境界,即从武学的角度实现了儒家“圣学”,也为发明儒学义理开辟了全新的领域。在儒学之“实用性”备受怀疑的当今时代,孙禄堂先生“援儒入武”的国学思想无疑对儒学的现代转化具有重要意义。《韩非子·五蠹》云“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认为儒学已经过时。从孙禄堂先生身上看到,在崇尚“气力”的时代,儒家之“道”不但没有过时,而且可以开发身体的潜能,成就个人全面发展之路,并有益于全人类。过去几十年来,正宗“国术”思想被埋没,致使武术追求套路化,变成了“舞术”。当前正值传统文化全面复兴的时机,首要在于阐明“国术”的核心价值。中华国术已经落后于国外的武学发展,加之出现了许多败坏名声的“伪大师”,体育科学完全转向了西方,但西方体育理论只研究“工夫”之中间环节,对“本体”之起始环节与“境界”之最高环节则注意不够,从而无法“大而化之、神而明之”。这方面期待有识之士重新提振儒家“本体、工夫、境界”三位一体的武道精神,发掘先辈宝贵遗产,结合西方先进科研成果,用身体力行和科学精神继续光大国术。关于儒学与武术关系的研究基本属于空白领域。通过揭示国学与国术在核心思想上的一致性,有助于提高国术理论水平,加强国学之现代转化与实际应用,为华夏传统文化的复兴与繁荣做出贡献。

(孟云飞转自《武术研究》 2018年第1期 P1-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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