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然子结构》
今年的七月似乎格外漫长炎热,一切都让人觉得粘腻、烦闷、提不起劲儿。
最近,漫无目的地翻开了一本小说集,阅读后却收获了意料之外的如沐凉风的快乐。
就是由费滢写作的《天珠传奇》。
今天,我们就希望与你分享这份纯粹的清凉和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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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玩商的人间观察
《天珠传奇》,单看书的名字,像是一部古早时期贩卖各类藏地传闻的地摊文学。
你可能在许多明星、商人的颈间,或是“藏地风情饰品”的地摊上中见过它,借用百科的定义,天珠(Dzi Beads)是一种玛瑙加工后的产物,在藏地被视为神圣之物,上面多半有着一些类似眼睛的神秘图腾花纹。
她脖子上戴的珠串里就有天珠,《撞死了一只羊》
《天珠传奇》这本小说集,由三个中篇小说构成,《行则涣》《反景》与《天珠传奇》,其中首尾两篇叙事的第一视角都来自一个整天“晃膀子”(flâneurs,直译为“游手好闲的人”)的“小小的古玩商”,在各种具体的日常生活中,也寻找和倒腾古物件贩卖,天珠就是最后一篇《天珠传奇》贯穿始终的主要道具之一。
同“藏地”一样,“古玩”亦是一个被翻来覆去撰写的题材,要么动辄惊心动魄,要么是深藏功与名的大佬轶事,要么充斥着刺激感官的财富与价值连城的珍宝。
但集合了这两大主题的《天珠传奇》,读来的第一反应,却很清新,仿佛炎炎夏日里的一片冰镇西瓜,美味的同时却并不甜腻,反而带有一丝清凉。
比如以下这个选段:
“小公园赌场,其实是一个个桌。天暗折叠桌撑开,每一个放一只装电池的白灯,铺上赌纸,一人摇骰子,一人算赌账。由外面马路往里看去,似白水母漂浮,本该透明的白水母又伸出一些黑色的触手,是围住桌的赌客。又似高楼间的亮蘑菇,吸引一群大蚂蚁,包裹住它吮吸汁液。大蘑菇发射菌丝,笼罩巨人超市红蓝霓虹与日式烧肉绿色自助餐广告牌的射线,大家忽而在海底,忽而在林中,赌到晕头。突然地,白水母亮蘑菇花花赌纸骰子声硬币响人的喊叫瞬时消失,众人立于昏暗,头顶数千户密密灯光如星星复又显现,是警察来了。”——《行则涣》
这些细节描写,让人想到了豆瓣上的“无用美学”小组和热门话题“生活里的电影时刻”,都是在生活的一些不经意的碎片之中,捕捉美及万物的痕迹。
《镜子》
细细品读《天珠传奇》你会发现,这些美都不是刻意营造的美,不是精工细琢想要刺激感官的美,它们完全来自于生活日常,只是一种可能需要你慢下来去观察,去沉浸,去浮想联翩的美。
“临秋小鱼更多,它们一般成群结队活动于水面,颇为浮躁。鱼钩还没沉下去,便被这些细小的嘴啄起来,浮标一直颤动,眼睛处于明暗交界的光线中,水面与天相向倾斜,折角途中,目光恰好能在其中打开另一空间,倘若此时闭眼,出现的并非黑暗,而是一片蓝色。浮标化为六颗连缀的星闪烁,鱼群则是光的爆点,或者说是小小的光的爆炸,使得六颗星摇动。下晚是一天中最为流动的时刻,人就势漂浮于不断的水流。”——《行则涣》
与此同时,作者费滢眼中的世界又是那样具体,可以清晰地说出每一样物件、每一个动词,像电影镜头一样记录着,历历在目。
这种发现,恰恰得益于《天珠传奇》第一视角——古玩商的身份——并不是刻板印象中盘着珠串、拿着小锤子鉴定真假、咂摸盘算着一个物件到底值多少个0的形象。
“那是一个夏天,外面明晃晃的,一跨入屋檐里面,便感到湿气和冷气,霉味极重。那时我也刚在地头上活动,也是这么进到别人家,差不多的气息,同样的明暗分界,似乎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幽暗陈旧堆积如山,累计人生活的痕迹,遂忍不住看向桌子椅子的底部,磨损的木腿和积着灰的榫卯处,只有这样的地方让我不困倦。”——《行则涣》
古玩商天生最关注细节,最喜欢做的就是手持放大镜看最细微的工痕和风化痕迹,或者是在喝茶吹牛的时候观察对面客户的细微表情。正因如此,他们行走在人世间,“恰似由一粒摇动水珠中观察世界的眼睛”,物质、人、空间尽收眼底,“眼睛过处,无有情绪,无有疑问,痕迹学研究便是全部。”也因此,《天珠传奇》才可以把世界写得那么细致、准确、清晰、生动。
失败历史系博士生的拾荒之旅
现实中,除了作为古玩商外,费滢的另一身份,是一名被导师称作“失踪人口”的失败历史系博士生。所谓“失败”,简单来说就是无法完成博士论文——“我的研究生涯中,大部分的事物皆是中途断了线索,不再继续。”可费滢总号称自己是个“捡垃圾的人”,正在“收集世界的边角料”。
“只不过偶尔我见到某个咖啡馆露天座位上有类似他打扮神态的人会多看几眼,毕竟那种由喋喋不休中忽而失落的模样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瞬间又会照见自己,便盯住袖口看织料中脱出的一根线由磨损的边缘垂落。继续无纸人身份闲逛了一阵子以后,有个机会可让我证明自己留得够久,得一边角处容身或许对这社会并无有害之处。”——《天珠传奇》
《天珠传奇》这本书本身就像一个地摊,费滢吊儿郎当地坐在这个小摊前,并不太吆喝地摆出这些细节:
从地摊假货到良渚最北线里下河地区的先民;从十三区赌场里印度人抵债的半颗珠子到法兰西学院汉学所废置的图书卡片;从亚洲书店地窖里的伯希和木箱到戴克城的古玩店……
费滢二十年如一日地自述自己在“晃着膀子”,处理着散落在各地的事实碎片。之所以收集这些碎片,也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它们也同样“失败”——散落在世界的边角、常常已经残损、微不足道,似与世界的运转无关。
乍一看,这些片段似乎有些琐碎,借住庙宇小花园北角井栏上模糊的刻字,暴雨来临前做饮料的又压破一只柠檬,爷爷葬礼期间与呆爹爹用零花钱赌钢珠转盘换来的花生糖……费滢看似漫不经心地把这些碎片一一展现出来。
《记忆》
但,我们的生活,不也是由这样一个个的碎片构成的吗?虽然时间持续地向前走,可我们生活后产生的记忆或是痕迹,就像桌上咬了一口的苹果,脑海中闪现的片段,常常是自己都难以完全复原的,一个个并非线性串联的碎片。
“古玩商并不怕兜兜转转,获得与散落,怕的是断点,无可查,孤例,突如其来的启示或指引,宁可在复写的节奏中将诸事物混为一谈。物品上任一处文字,器皿上任一处线条纹路,绘画中任一处颜色,其实混杂着别处的文字线条纹路颜色……”——《行则涣》
阅读《天珠传奇》时,常常会别有一种推理的快感,只是这种推理的快乐不来源于精巧构思的诡计,或是复杂纠葛的人际情感。它更像是一种“日常中的推理”,当我们在这些碎片中徜徉时,不仅能发现前后文处处相照的诸般细节,如果留心推演,常常还会串联出一些关联度更广的图景。
一座令人“由心羡到心动”的南唐古钟,其归属之转移,背后是一座庙宇两岸高僧数十年如一日的弘法心愿,以及令人无可奈何的时代变迁;
一颗粉红色暹罗赌博代币“协兴通宝”,折射出的是1880年荷兰驻暹罗代理领事哈默尔同样“失败”的职业生涯,以及当时中国人在暹罗挣扎求生的生产生活事实;
半只天珠的溯源,牵扯出的是整个天珠产业链的大秘密:如今市价十万到千万一颗的所谓千年藏传“至纯天珠”,大概率是现代制品;
所谓“纳粹去西藏考察时带回德国的天铁佛”,原是神智学协会一位疯狂信徒请西藏工匠按照自己的模样打造;
除了器物,还有文本和叙事的碎片:在每一次被提及时都会改头换面的诗集《时间树》、并不真实存在的吉尔吉特情诗、戴克成口中似是而非的伯希和旧藏鸟篆壶来源、珠子猎人为伪造的希腊金饰爱心编造的故事、随口敷衍指认的神智学协会新任心灵导师……
每一句虚虚实实的话,每一件真假难辨的器物,每一个垃圾碎片中都蕴藏着某种堪称“真实”的信息,至少,与所谓“真实的历史”同样“真实”。
这种“真实”并不来源于每个信息都要极尽考据的真实。恰恰相反,生活并不是一部主题明确的电影,只围绕着主线剧情展开,生活就是散漫的、碎片的,可能充满着许多谎言与未解之谜,或许在不经意间,我们也能短暂窥得世界铆接处的薄弱环节。
虽然许多情节和对话可能是虚构,但可以料想的是,费滢在小说中创造的这些“真实”,都建立在她的经历和观察之上。或许她就是想让我们看见,那些从未被关注或书写过、哪怕是虚构也于世界无碍的器物、故事和人,携带着怎样的痕迹和信息,在以怎样的方式存在着。
《记忆》
也因此,你绝不会读出她想要“炫耀”,或是利用自己的专业进行“降维打击”式的历史知识输出,毕竟,没有人比她更厌倦这套叙事了。甚至这些“虚构”的“事实”,正是以这种令人信服的语言偷渡进文本的。
不过,需要格外强调的是,这是一本虚构的小说,费滢也并不是想再创作一本“微观史”——刻意地去强调和标榜“要看到普通”,也不只是把关怀当作一种卖点甚至是某种程度的刻奇。
在民科的“歧途”上一去不返
在费滢的笔下,除了器物,还有形形色色的人,都是我们在生活中闻所未闻或视而不见的存在。
有对本地文化念念不忘、自发进行“野生考古”、终日为“里下河登陆”论寻求事实依据的数学老师,也有居无定所、于异国混口饭吃的流人。在这些人的生活痕迹里,总是不经意透露出地域文化、或是历史遗迹留下的印记。新石器时代的考古传说、几千年前的王朝更迭,这些看起来跟普通人很遥远的“历史知识”,竟也在现代生活中依然刻下了深深浅浅的划痕。
“如果逛过全国各地的地摊,便可发现一个规律:地摊哪怕无一真货,摆摊哪怕无一当地人,也一定会出现具有当地特色的物品。即使物品本身是新作的,且我们所观察到的特质在时间中扭曲,变形,甚至缩减至极微,也能被立刻认出。这是我在杭州摆摊时,旁边一位老者所言。老者仙风道骨,留着山羊胡子,他也卖假蜜蜡。
……
老者继续说道,仔细看,这三百个摊子里必然有卖城市遗址瓷片的,杭州被元兵攻占,烧*打砸,所余完整器物极少,我们看到的就是时代碎片了。”——《行则涣》
这些痕迹里,真真假假,有真实的地理描写和历史背景,但也有许多是借人物之口进行的虚构创作。费滢的目的似乎并不在于去考证和挖掘这些历史脉络,她更像是一位说书人,带着夸大、戏谑的口味,在调侃和讽刺之间,以一种顽童的心态,去对所谓的“宏大历史”进行调戏——她偏不去讲那些惊奇的名流故事、宝物传说,就是要去刨“垃圾堆”,去发现那些“边角料”。
《镜子》
此类“边角料”,也不见得都是本雅明意义上的“现代文明碎片”,一定蕴含着什么总体性的秘密,也包含了种种假货、旧货、生活旧物,总之,都是对于古玩商来说“不值钱的玩意儿”。
然而,为爷爷守灵时赌来的一只卡通小白兔钥匙扣,后来“钥匙扣断了,我遂将兔子中间打了个孔,和一颗玉珠子,一个松石盘肠拴在一处,做了多宝串”;奶奶的旧屋子里如今只剩下蛛网,还有一只大樟木箱、一方破桌子、一个半新不旧的豆绿色坛子,它们却已然成为记忆的收纳之所,谁又能说它们没有意义呢?
“这只箱子是我家最古老的物件,再之前的,可能更老的,已统统消失,就连脚下青砖或许都没那么大年纪,它是我奶奶的陪嫁之一,作为我们可以触及的最早的那个点,它理所当然成为之后一切记忆与痕迹的收纳之所,又可反复取出或归置,在记忆修改重申甚至翻新之时。当然,它也可能只是我爸的设置,只是每一家都会有一个的普通樟木箱。”——《行则涣》
说起来,爱好历史不只有现代博物馆展陈文物、文化研究这一条“康庄大道”,民间有许多“野路子”的人,铲地皮的、卖旧货的,那些自发搞研究的“民科”的,甚至是大规模投稿只为了投机取得稿费的本地文人,他们在日常闲聊中胡侃,甚至为了坑蒙拐骗创造出“历史”。
“如果留心坡子街笔会之组成,就会发现,它其实是本地晚报副刊的某种延伸,像松散的地方志联合体,再也没有比坡子街笔会里的“素人”们更热衷说本地故事的了,虽说绝大多数是个人体验,却总位于或远或近参差的时间中。如果同华故事集是追根溯源式厘清来路与去路的讲述方法,那么坡子街笔会正是深入细节肌理无限放大,众说纷纭,嘈嘈切切。”——《行则涣》
但这些人虽然民科,但他们对“物”的痴迷,对“叙事”的执念,其实与那些正经的学者相比不遑多让,费滢认为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员。人类对于历史与自身的认知往往充满歧途,这些“歧途”当然是值得记上一笔的。
也恰恰在这些人身上,你会发现,器物的类型与年代……这些专有名词,不再只是博物馆里那些天书一般的标签,也不只是被眼光扫过、一成不变的“文化遗留物”,它其实与我们的日常发生过并正在发生许多意想不到的勾连,往往造成了命运的偶然。但费滢认为无法也无意去抽丝剥茧地去厘清和考据,因为在叙事中去刻意强调偶然性是作者更为抗拒的“必然”。
《镜子》
要说可信度,比起这些费滢用调侃的语气写就的历史知识,她在小说里描写各类吃食倒显得更加真实、鲜活和诱人,蟹黄汤包的最北极分布地在淮安,还有扬州的早茶、高邮的菱塘老鹅、中国城里的潮州菜、牛肉汤的越南河粉……
虽然费滢并不刻意强调某种历史观,但从阅读中我们也可以感受到,吃食就是最日常、最生动的,是地理自然、民族人群、历史变动、迁徙流动,种种复杂因素结合而成的具体展现。
不管怎么样,食物总是鲜活的、快速流动的。要学习费滢这样的“古玩商”,去仔细探索的话,我们总能在其中找到一些或历史的或地理的或文化的痕迹。
作为一个简单欢快的结尾,以下是书中的几段美食描写,与诸君共享:
*向下划动阅览:
里下河地区·炸兰花干:“两座桥之外的暮春街那家卖兰花*也听见了。每到下午四点,他们便推出一口大锅,海带豆芽熬的高汤,煮着一整锅的兰花干和大方块豆腐干,附近不想烧晚饭的人端小钵排队去买,这也是少数几种我能带进庙里的吃食之一,热吃凉吃皆可,本地人嗜辣,腌制磨细的辣椒泥,曰水胡椒,加在这汤豆腐干里正好。”
江苏·蟹黄包:“蟹黄包大致分蟹粉小笼、蟹黄包与蟹黄灌汤包三类。蟹粉小笼原本是扬州的,后传入上海,建立南翔小笼独特一脉。本地、高邮、兴化、宝应呢,固守蟹黄大包,只做纯蟹肉蟹黄或蟹黄蟹肉猪肉的发面大包子。蟹黄灌汤包则是烫面皮,肚子里一包汤,汤中有丝丝缕缕蟹肉与极少颗粒状蟹黄,吃前发根吸管,先让人把上颚皮烫去一层再说。吸完汤,再将一大张皮叠吧叠吧蘸醋吃喽,咬一嘴滑溜溜的面,意思不大。淮安蟹黄包即是蟹黄灌汤包,近十年中流行起来,因为视觉效果丰富,遂成为欺骗游客与佳节送礼的首选。”
巴黎十三区·G7咖啡:“陈牧师与我皆取一杯G7。塑料杯被热水烫了一下,微微变形。冲三合一粉,水量至重要,冲太短仅有甜无香,冲太长又变淡,奶味显得假,要恰好在杯子三分之一多一点。陈牧师手指捏住杯口晃晃,嗅一嗅香气,他必是个G7的行家,深知G7给人一种即时享受的快乐。”
巴黎十三区·甜香:白天我又路过第一商场,店门口摆出一栏栏热带水果,芒果、龙眼、山竹、黄皮、释迦、榴梿,颜色鲜亮,让人浮想联翩,感到远在泰国越南柬埔寨,一年四季果树正不停地结出果实,它们的光泽与甜香流溢直至十三区,直至腐烂。定睛细看,火龙果鳞片状的红色果皮间已长出菌丝;芒果正面完好,翻过来,一大片黑色斑;释迦放太久过熟,果蒂脱开,果体破裂,流出一摊亮晶晶的糖水。这味道才是十三区,十点钟,腐烂的甜香中又多出一道新鲜的甜香,不仅广南泰,还有超群饼屋、李允蛋糕屋、友谊食品公司皆源源不断散播黄油玫瑰花椰蓉的气息。
撰文:青鸾
监制:猫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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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珠传奇》是台湾台积电中篇小说奖首奖、联合文学报短篇小说奖大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得主费滢的最新小说集,收录了近八个月来的三个中篇:《行则涣》《反景》与《天珠传奇》。
作为一个小小的古玩商、一个历史系学生、一个不务正业小说家,费滢二十年如一日地晃膀子,处理着 散落在各地的事实碎片:从地摊假货到良渚最北线里下河地区的先民;从十三区赌场里印度人抵债的半颗珠子到法兰西学院汉学所废置的图书卡片;从亚洲书店地窖里的伯希和木箱到戴克城的古玩店。由于“研究目标”过于分散,导致博士论文无法完成,可费滢总号称自己是个“捡垃圾的人”,正在“收集世界的边角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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