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读点故事app作者:西妩图 | 禁止转载
1
这场雨来得突然。
杨柳丝丝如烟缕里,有人轻扣了柴扉。
他佯装不闻,直至傍晚雨将停时,他欲出门买酒夜醉时,只能将依旧停在屋檐下避雨的少年迎进屋。三两句无甚诚意的道歉,倒是引来那少年的笑意坦然:“是在下打扰先生了。”
他微垂眼,闭言不谈,只听得少年自言是奉家父之命前来寻一个故人。
他眼睫微动,微不可察地看了一眼少年。那少年眉目贵气,哪怕是端坐于破旧陋屋依旧如入大雅之堂,目光诚挚,缓声慢语。
“可饮酒?”他突然打断少年的絮语,见少年面微愕,微笑道,“早春雨寒,你可饮些酒御寒暖身。”
少年颔首:“那麻烦先生了。”
他自去院子里挖陈酿,几杯下肚,醉意渐深,灯火下的少年郎也微红了脸。他也终敢回忆起很多年前,也是有这样的一个贵公子,端坐对面,问他:“粥可温?”
而今往事重省,已休半生。
2
那日,早春夜深雨来急,淅淅沥沥的雨声里传来三两声不急不缓的敲门声,他披蓑去开门,黑咕隆咚处,他听到有人低声请求避雨借宿,他颔首:“随我来吧。”
折身而返,他眼疾手快地扶起差点摔倒的身后之人,冰凉的湿冷传入掌心他似半分未觉:“小心。”
收回手时却被一把扣住手腕,那人温和地道:“还麻烦小哥引路。”
他手一顿,带着那人平安走过杂乱小院,进了门,解了蓑衣,露出精瘦的胸膛。
他点了油灯,微弱的灯火勉强照亮一寸天地,才窥见来人紫衣轻袍,脚下锦靴,周身湿透,稀稀拉拉往地上滴着水。狼狈如斯,却依旧清贵无双,含笑看来的目光亲近而客气 :“劳烦小哥再帮我找一身干净的衣裳。”
他抿了抿唇,摇头:“家贫,没多的衣裳。”
那人面色诧异一闪而过,看见他微滞的身形,便是善意一笑:“那可有干巾?”
他找到有些发黄的干巾,递与正宽衣解带的那人,沉默地背过了身,不自觉细数起雨声,身后衣料簌声终歇,他也停了思绪:“今夜这雨怕是不会停了,若是公子不介意,可上榻休息,明日雨停再走。”
那公子也未推却,被褥间淡淡的皂角香味,他微微一笑,见着那个年轻的主人家拿着他湿透的衣衫又出了门。
再归来时,他手里抱着一床破旧的被褥,搁置在地。床上的人侧过头,眉眼含笑,眸光如天上星辰:“在下谢京玉,不知小哥贵姓?”
“免贵。”他并未说出自己的姓氏,便静默地闭了言,只是凝眉看着所剩无几的灯油发愁。
又听得身后那人翻动纸页的声音,谢京玉道:“原来小哥也喜欢公子宋的诗文?”
公子宋,前朝末代名士,高祖曾以千金高位许之,也不曾有归顺之意。不屈不卑,风骨卓然,故此世人留名,其诗文也被编纂成册传遍天下。
他终有了动作,灭了油灯,屋子里一片黑暗,雨声淅沥不绝,随即钻入被褥的窸窣声也歇。良久后,才听得他淡淡的声音:“世人喜欢,我便遂之抄些卖钱几个。”
谢京玉却笑问:“君子也因五斗米折腰?”
他不答,在看不见的夜深里紧紧闭上了眼。他非君子,那也并非仅是五斗米,可这些事怎会是这位说着一口流利京话的谢京玉能懂,他是五谷不分、不识米贵的谢家公子,注定高高在上前途似锦一生富贵,又怎识贫家子弟的困苦窘迫。
此一句调笑放不在心上,反正今夜之后,两人依旧是明珠与微尘。
3
旦日,他归来时,本以为早该离去的谢京玉端坐在桌角垫了石块的木桌上,言笑宴宴地看着他走进来:“宋承。”
宋承目光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只是将手里的药拎着去院子的一角,点火熬药,身后谢京玉笑道:“早先我看见伯母我还不信,原来真的是你。”
他没有回头:“雨停天晴,不知谢公子何时归去?”
谢京玉不答,依旧只是笑:“昨晚夜深灯微,竟未识出是宋兄。”他顿了顿,方似赞叹道,“多年不见,宋兄依旧如此好颜色。”
山眉水目,刀裁秀鼻,虽脸色苍白,薄唇寡淡却不掩半分好容色,此刻冷冷地凝睇他反增清冷傲然之姿。
好颜色。
这样的夸赞于一个男子而言,与侮辱也不过一念之差。但出乎意料,宋承竟是一句话也未说,只是转了目光看向门口,送客之意不言而喻,可偏生那人也似不懂般,一声长叹,尽是惋惜。
“我记得当年还在书院时,宋兄曾志在仕途,连山长也说明朝进士必有宋兄一席之地。放榜之日,小弟已经回京,还特意前去打听,未看见宋兄名字还去刘大人家中再三确认……”
他顿了顿,天光明亮,无处可藏的贫困也在他漫不经心的打量下记在心中,他微笑:“早在书院便觉得宋兄绝非池中之物,今日虽龙困浅滩,他日必是青云直上。”
这语气分不清是嘲讽还是认真,宋承额角微抽了抽,才正眼去瞧这个说是书院旧识的谢公子,凝睇良久,犹疑地道:“公子可是认错人了?我并不认识你。”
谢京玉怔然,随即脸色一变,几乎维持不住面上的笑容,强笑道:“当年我化名燕琛……”
“我想起了。”宋承眉目平静地陈诉当年的恩怨,“你当年坐在我后桌是吗?还屡次将水泼在我书上,毁我笔墨。”
谢京玉疏朗一笑,当年荒唐在这一笑中尽数化作年少轻狂:“当年年少不懂事,还望宋兄海涵。”
“无妨。”
宋承颔首送客,却冷不丁被谢京玉拉住,言词恳切:“我实在不忍宋兄因身外之物而止于此步,若宋兄依旧愿意仕途,可随我入京,我愿为宋兄引荐……”
“不用了。”宋承猛然提声打断他,错开与满目歉然的父亲相视的目光,看见面露愕然的谢京玉才恍觉自己的失态,平复了呼吸,微微颤抖的双手也渐渐平稳,“多谢谢公子好意,不过我暂无仕途之意。”
谢京玉微愕之后,解释道:“我只是想谢宋兄昨夜留我避雨晚宿,并无他求。”
“若是谢公子一定要谢我,”他阖目再睁眼,已是一片清明,竟也露出三分笑意,玩笑道,“不如送我千金。”
谢京玉果然送来了千金,宋承面不改色地收下了,他话里话外只是言明两人并非同路人,来往理应到此为止。可谢京玉却宛若不通俗事,不顾神色晦涩的宋承,拎着酒入夜便来寻他。
宋承冷眼冷语:“我明日还要早起做工,没工夫陪您喝酒。”
“既有千金,又何必去做那些苦活呢?”谢京玉换了一身红裘锦袍,端坐对面,身直如玉山挺拔,未语先笑,颇是委屈,“难不成我还没那几个铜板重要?”
“是啊,谁会嫌弃钱多。”
“我啊。”屋内被谢京玉带来的烛灯照得亮堂,“千金散尽还复来,而我,只想以酒酬知音。”
宋承不为所动,两人僵持,终是谢京玉败下阵来,伸手为两人各斟了一杯酒:“我愿再舍千金,换此一次对饮。”
宋承从善如流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谢京玉为他满上一杯又一杯。
虽仅是他一人说谈天下趣事,可见对面闷声喝酒的清俊之人最后扶着额,脸若桃花,眼如春水,不甚清明地看着他时,也是心满意足地微笑,鬼使神差地探手摸了摸他的眼睛,轻问道:“我是谁?”
“谢公子。”
谢京玉伸手抵住他的睫羽,不让他阖眼:“是谢京玉。”顿了顿,低笑道,“也是燕琛。”
宋承低语着,囫囵几字含糊在喉咙,谢京玉凑近去也未能听明,遗憾地看着醉倒在桌子上的宋承,眉目染胭色,清艳绝伦。他看了良久,醉意上头,却是一叹,可惜人生在世,总是多桎梏。
谢京玉果真再未入夜来寻他喝酒,只是白日里带着小厮去他做工的地方寻他。还不待他言语,谢京玉带来的小厮便呼天喊地马不停蹄地接过他手里的活,面色殷勤地让他随谢京玉离去。
他身形不动,寡淡的唇紧抿成直线,触及小厮眼底的哀求,轻叹一声:“罢了。”他转首去看谢京玉,眉目冷淡,“谢公子想寻我去哪儿?”
“去有意思的地方。”
假一请就是半月,此半月以来,谢京玉每日赠他千金换他陪伴。他便跟在谢京玉身后看他飞鹰走马,或是品茶论道。
看他锦袍加身,恣意无双,好不招摇,浑然不似和他独处时的清贵,倒与当年燕琛飞扬恣意的模样重回起来。
与往不同的是,雅客高谈论阔也罢,红袖温香软玉也罢,宋承莫不都是坐在角落冷眼旁观。如此行为引来嗤笑几声,笑他分明是在柴米油盐里打滚的凡夫俗子,偏生装得比谁都高贵几分。
他宛若不闻,只是愣愣地看着杯中酒水出神,也未闻有人冲谢京玉暧昧微笑:“没想到当年谁也不放在眼里的书院第一人,最终还是被我们的燕大少纳入怀中。”
谢京玉也回之暧昧一笑,眼底的情绪却无人看清。他自顾自地斟酒自酌,眼风扫过衣衫寒酸依旧不掩身姿清隽的宋承,不由勾唇一笑。
4
其实宋承对书院的记忆很浅薄,在日复一日的读书写字做文章的日常里,着实翻不出什么特别深刻的东西,仅有燕琛他才留有几分印象。
也是因他曾莫名其妙地将宋承手抄来的书本浸泡在书院中的水池里。等宋承捞起来时,只剩得脆弱发黄的白册。其实书中的字句他早已牢记在心,索性也未跟罪魁祸首计较。
却不曾想那人竟会将他笔墨尽数毁去,笔墨价格并不低,尤其对于家徒四壁的宋承而言,无异于一笔天价。他去质问燕琛却只得轻飘飘一瞥,和随手扔过来的金踝子:“拿去买个几百套吧。”
他平生第一次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气,还是邻座的人拉住了他,道了燕琛的来历不浅,非他们这等平民百姓招惹得起,还将自己的笔墨分与宋承。
宋承领了情,想着闲暇时去抄书赚得的钱买了笔墨还给邻座。却不想再来时,已不见了他身影。
山长隐晦提点,他才得知是燕琛从中作梗,逼得邻座退了学。
他去找燕琛理论,却只得他几个漫不经心的眼神,和意味深长的语气:“宋小哥这般面若桃花,倒是比桃花坊里的花魁还美上三分,也不知宋小哥着女装是如何模样……”
烟雨楼阁青荇浮光,美人醉语画舫横塘,曲音散漫桃花坊,宋承端坐红袖香粉里,一身红裳也压不住周身清艳,微微一动头上便是金玉交响。他眉目冷沉,无顾对面燕琛戏谑的神色,只静心等待宴一散去,便换回邻座归学的机会。
可事实上是,燕琛不答语,只是展开画师所画的宴会画卷。他一眼便在一众花团锦簇中看见笔直端坐的宋承,他满意一笑,凑近一脸冷淡的宋承低语道:“宋兄这般好模样……若真是个女子,多好。”
宋承再忍不住一拳掷向他脸,还想挥出第二拳时却被一拥而上的小厮死死按住。
燕琛屈指擦了擦嘴角,不怒反笑,慢条斯理地卷起画,微点了点他的脸:“宋兄啊,你可真是个可人儿。”
邻座的那人依旧没能再回书院,他也愈发沉默孤僻,好在有山长的照顾,对燕琛的刁难也再没什么反应,只是如看稚子胡闹般看他百般挑衅为难。
直至那日春日出游,山长问起志向抱负时,他说志在仕途为国为民。燕琛一声嗤笑打断他,却在山长蹙眉凝睇过去时,不甚诚意地道:“那祝宋兄得偿所愿。”
后来,世事再未如他所意,他拼尽全力去于这困顿的现世走出一条青天大道,可最终还是败于接连不断的失意,俯首称臣。
生死为易,风骨难成。
5
当年的狗肉朋友听说他回来了,少不了在画舫宴请一番他,在席上说起一个谢京玉不曾知的往事,五年前他归京的前夜,原来宋承来寻过他。
楼外雪白如梨花,榻上白衣摇摇欲坠,影晃白墙,不辨花丛那瓣红寥。恍惚间以为是那梦中人入了他醉后春梦,却不想原是五年前如梦一场。
谢京玉几乎不可耐地找到宋承,可在那冷淡的目光下迅速冷静下来,似开玩笑地问起:“我听说,五年前我归家的前夜,你也来参加了送别宴?”
宋承迅速敛目,脸色微白,他依旧是冷淡微笑:“是,但没有进去。”
谢京玉微蹙眉:“没进去?”
“我本是寻你借钱,可是你的小厮说你有事不见客,所以我便走了。”宋承说得极其坦荡,末了苦笑一声,“可惜我到底没借到钱,小意的父亲当晚就去了。”
谢京玉的激动一瞬寂落,他探究地观察他良久,未看出半分不妥之处。他面上的笑越来越淡,终是彻底隐去,他起身,淡淡地提起还有事先走一步。
喧闹嘈杂声声不绝耳,朝外看去依旧是青天俗世,朗朗又风尘。宋承孤坐良久,终是大笑三声,抄起桌上的酒壶朝口中尽数倾去。
那晚之事——那可是他平生第一次夜宿花楼,脂粉暖香阵阵。连被美人媚笑递到唇边的酒水都带着销魂的甜味,之后只记得被翻来覆去的*和痛苦折磨。
再醒来只见红衾软被上的一片狼藉,和嘶哑不得声的干枯喉舌。他翻身下床却是囫囵倒地,匆匆只借着从窗中映进的雪色月光看清床上的另一人竟是谢京玉。
他咬牙离去时又想起来时目的,去翻了翻谢京玉的衣物,没找到荷包,便拿走了谢京玉随身携带的一块玉佩。
可等他赶去时,也只赶上送了邻座最后一程。归家后,因满身脂粉气被父亲责斥了一顿,第二日他便发起了烧。
谢家人又找来寻他要玉佩,他递还玉佩,却被污蔑是盗窃,连带着双亲也遭谢家人口头轻辱了一番。气得他父亲抄起棍棒结结实实地抽了他一顿。
再之后他便躺在床上病了整整一个月,错过了府试,只能再等三年。再去时,那官员却说上面吩咐了,他因盗窃而被取消了府试资格。
也是那年,谢京玉的名字传遍了大江南北。京城谢府四郎,当今圣上御钦探花郎,惊艳绝伦,风头无两。
云泥之别,明明皆因他而起,宋承现今虽不怨他,却也不曾想再相逢时,谢京玉竟也可还宛若一切没有发生般,和他叙旧,夜深饮酒白日作乐。也不怕什么时候他给他投个毒,一了百了。
当然他不会这样做,或许年纪再小些,便是在五年前的那个雪夜之后,谢京玉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一定会不管不顾地去和他拼命。如今,他终于明白所谓科举考试改变门第,所谓改变也是已垫了基石的门第。贫家事百哀,命运从不肯善待。
荒唐之辈是他,浪荡之徒是他,跋扈仗势欺人之流也是他。可名满天下,光风霁月的依旧是他,谢公子,谢四郎。
而他,依旧是在铜板两三叮当作响的日子里狼狈不堪的宋小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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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之后,谢京玉便再没有回来找他。宋承日日重复着五年以来的生活,在路上偶遇和谢京玉走马飞鹰的同好,被拉上问谢京玉的去向,他冷淡地说声不熟,不知。
如此冷漠引来薄情寡恩的名头,他也无所谓。他已不再是读书人,还在意这些虚名做什么。
寒风穿巷,小雪无声,在昏黄摇曳的灯火下,那人红氅锦靴一步步走来。
他恍似回到了那年城外似走不完的白雪覆道,极目望去,皆是漫无边际的白。他跋涉于寒冷刺骨的天地间,期望能在天黑之前赶去城里给病重的父亲请到大夫,可天越来越暗,雪越来越大,那城门依旧似近还远,他的心也越来越冷。
就在他绝望的那一刻,有鲜衣怒马踏雪奔来,灯火摇曳,雪沫四溅。暖光冷色之间,红色衣袍随风翻飞,那人停马俯身朝他伸出手……
“你在这儿做什么?冷不冷?”谢京玉一扫眉目倦态,眸光如星辰碎雪,几乎迫不及待地说起他的收获,“我找到当年被发卖出去的小厮了,就是五年前我身边的那一小厮……”
熟悉的声音让他一瞬间从回忆里清醒,宋承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空气冷冽入鼻喉。他在面对来人的时候也愈发冷淡自持,从容不迫起来。
他扶墙起身,笑了一声,反问道:“你可记得,还在书院时,你我也有一段交好时?也是那时,你知道了我的母亲是个戏子吧。”
那时若不是谢京玉对他伸出援手,他的父亲怕是在那个雪夜就去了。更何况后来,谢京玉还借山主之名给因请大夫而家徒四壁的宋家送去米粮。
宋家上下对谢京玉都极为感激,宋承也十分想报答这份救父之恩。可怎奈身无长物,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番,最后决定请谢京玉去听了一下午的戏。
本是想订一雅座,可在谢京玉坚持下,两人便坐在戏台下的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没有瓜果,没有点心,没有香茶,只有两个少年人在婉转低回的戏词里触动了心事。不知谁起了头,谈至最后竟然不察戏已散场,场中唯余他二人。
有粗衣普通妇人朝谢京玉行了一个大礼,诚恳一笑:“此次还多谢燕小公子相助,想必阿承在学中也受燕小公子照拂极多吧。”
宋承扶起那妇人,平静地向他介绍道:“这是我的母亲,在此处帮工。”
宋母热情地邀请谢京玉家去晚饭,他本想答应,可睨着一旁脸色不佳的宋承,转了话头,称家中有事先行一步。
等走远了,他才赫然反应过来,宋承的母亲与戏台上的青衣眉目极为相似……
“……家中曾教过这些江湖技巧。”谢京玉这才明白为何宋承才学卓然却未去做一先生,反而做些苦力活。本朝戏子为贱籍,地位低下,受人鄙视,连带着他们的后辈也多遭歧视和排斥。
谢京玉蹙紧了眉:“不是我……”可话说出口,才发觉自己的语气有多无力。
“我知道不是你。”宋承顿了顿,“我身为贱籍之后,妄图走仕途之路,改变这一切,这是我的不自量力。你身为谢家儿郎,却想肆意妄为,这是你的自不量力。”
谢京玉脸色微变,几乎惊怒地看着他:“我告诉你我的志向,不是想让你用此来讥讽我的。”
宋承冷漠地看着他,冷硬地问道:“你是想把一切摊开算清楚么?”
谢京玉深知他欠他良多,不论是摊开还是装作不知般地说起,他都明白自己毫无底气质问宋承。
良久后,他突然开口询问:“那晚,恨我吗?”
他低着头,宋承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见他沙哑低沉的声音,似有难以启齿的惧意,宋承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恨或不恨,我又能如何?您是谢家四郎,我难道还能报仇不成。”
宋承努力平复缩在袖中的颤抖的指尖,语气平静地道:“我只求您,莫要再来寻我玩笑了。您有千金挥霍,无论如何荒唐,身后还有谢氏为您收拾烂摊子,可我宋承一介草民,三尺布衣,最是惜命,还望您放我一条生路。”
他猛然抬头,睁大双眸,唇间微动溢出疑似错觉的呢喃:“原来你是这样想,原来你是这样想……”
宋承敛袖离去,错身瞬间彼此无语,他能深切感受到谢京玉身上的寒气,几乎让他寸步难行,可他依旧佯装未觉。
下雪了,冷风夹着雪粒子无情地吹进眼眶里,他下意识地闭上眼,那一瞬听觉异常灵敏,以致于他清晰地听见那人艰难的应诺:“好,我放过你。”
宋承微微勾唇:“多谢。”
回去吧,谢四郎,回到长安,那儿才是你的地方。
7
转过几个巷角,早有黑衣人等着。
宋承冷漠地移开脸:“我已经按照你们的要求做了,现在可以放了我的父亲母亲么?”
黑衣人朝一旁示意,便有另外黑衣人闪入夜色:“啧,这薄情寡义的模样,也不知四郎喜欢你哪儿,竟然连京城都不愿回。”
“……”宋承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旁边的黑衣人漫不经心地嗤笑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还不是睡得快活?这么一张脸蛋,哪还管什么薄不薄情,寡不寡义的。”
刀锋出鞘,寒夜里寒光一闪,红梅落雪,那张青春好颜色赫然出现一道深深的划痕。疯狂涌出的鲜血将貌美割裂成惨不忍睹,连黑衣人都不忍直视,而宋承却恍若未觉:“可满意了?”
黑衣人有些犹豫,又有些叹息,从怀中掏出一瓶伤药:“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言语多有得罪……只是,宋公子,以后还请您莫再出现在四郎面前了,您和四郎不是一路人,万劫不复的只会是您。”
宋承无声冷笑,有权有势就是自以为是,招惹生事的明明是谢京玉,承担恶果的却是他宋承:“放心,我知晓的。”
双亲丢了事,他断了前程,失了名声,低到尘埃里,若是还不明白权势之重,也是白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
“还有那两千金就当作赠与公子,以作补偿。”
宋承捏紧了拳头,气血几番上涌都又被压下,他强忍出一个微笑,说不出的真诚:“那真是多谢谢氏上下宅心仁厚,宽宏大量了。”
“你!”一旁有黑衣人上前一步,却被领头那位拦住:“宋公子果然知明事理,还请慢走。”
后来,他再未见过谢京玉,其实那晚他的记忆也很模糊,只记得最后醒来时床边趴着的母亲,温言浅笑问他腹中可饿。
周遭与往常无异,唯有不住的寒意和脸上的痛楚提醒着昨夜的决绝和对峙绝非梦境。他在床上吃了多日的药后,身体终于大好,只是面上还是落了疤,添了几分凶煞。
母亲每每触及那道刺目至极的伤疤总是叹息,上门的媒人也屡次因此而干笑离去,母亲也不再提娶妻生子之事。
王谢联姻的消息在人刻意的散布下,轻而易举地飞入宋家,宋母在饭桌上还问他可是上次借宿那个谢氏。双亲并不知之前的飞来横祸就是因这个谢氏人而起,宋承也不欲他们知,沉默颔首:“大概吧。”
没过几日,他便也定了亲,是他曾经邻座的未亡人,这些年多得他照拂,走到一起过日子并未出人意料。小镇的日子平静无波,再未起什么大波大澜,只是父亲的身子愈发不好了,母亲屡次提起孩子的事,也屡次被父亲岔开。
在那个年末,父亲去了。
去前紧握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跟他说:“不……怪你……”
宋承一瞬泪流满面,他不知道父亲到底清不清楚他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唯独知道的是,他身上也有人寄过重望,也有人爱他深沉无私。
第三年,他有了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天资聪敏,先生称赞,才名远播,依稀有他当年的模样。
第十六年的一个雨夜,他迎来了一个避雨的少年。
当灯火照耀出一方天地,少年恣意的眉目乍然入眼,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让他瞬息想起昔日也有那么一个少年,锦衣轻裘华贵无双,陋室破壁转瞬被照耀成金玉大堂,灯火闪烁。他听见那少年说道:“在下奉家父之命,前来寻一故友,名讳宋承,不知先生可有听说过?”
他恍然失语,良久后反问道:“可饮酒?”
陈酿还是那时谢京玉埋下的,他说等几十年后再挖出一同痛饮,却不曾想,一同痛饮的却是他儿子。
酒至最后一滴未剩,他撑着额头,不知多久之后才涌起一股意气和嘲讽:“宋承啊,他死了,十多年前就死了。”
少年愕然:“家父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
宋承揉着额角,漫不经心地微笑:“怎么,你父亲难不成听到他死讯,还会赶来送他一程么?”
“那是自然。”少年自然无比地接道,他叹了一声,“家父并无什么至交好友,唯有这么一个能叫他惦记的,如今竟然早已故去,家父必然哀痛不已。”
宋承泛起微笑,缓慢笑道:“令尊是位性情中人。”
8
最后一次听闻谢京玉的消息,是很久之后了。那时他抱着小孙女在戏台下听戏,咿咿呀呀,唱的正是写谢京玉的戏文。
谢老将军战死,两箭在左臂,三箭在大腿,更多的是在胸腹,鲜红满身。不出片刻,命殒,时年四十有六。
离他们初见已过去三十三年。
离他们最后一次相见已过去二十五年。
小孙女懂事地抬手摸了摸他的脸,疑惑地问道:“爷爷,你怎么哭了?”
戏台上再唤一声“将军呀”已至尾声,再无人回应,徒留风声凛冽,故人长绝。
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原题:《千金客 》,作者:西妩图。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公号:dudiangushi>,下载看更多精彩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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