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底,全国大学生书法竞赛举办,作品来于各大学学生会的推荐,评出获奖作品119件,其中一等奖30件、二等奖39件、三等奖50件。
2018年,全国第二届书法篆刻作品展举办,收到投稿作品5024件,评出197件入展作品(作品集中共有191位作者作品,前言里说是197位作者,集内附于有东《身份、风格与文本——全国第二届大学生书法篆刻展作者作品概观》中说是202位作者),没有评奖。
《全国第二届大学生书法篆刻作品展作品集》里,除了于有东先生文章对展览作了详细的数据分析之外,还有陆明君先生的文章《当代高等书法教育之关捩:授之以鱼,还是授之以渔——全国第二届大学生书法篆刻展作品述评及有关问题的思考》,对展览作了宏观考察和评论。主、承办方的考虑很周全,带着学院的气息。然而作为一个旁观者,在观摩展览、阅读文章之后,不免也会有点感想。特别是联想到1981年的大学生书法竞赛,有意无意间,就产生了一些比较。也许这种模糊的比较并没有学术意义,只是个人感想而已。
1981年赵朴初为
全国大学生书法展题字
1、技术的全面进步
走进展厅,映入眼帘的是大幅作品,技术纯熟,设计到位,作品的劳动量很大,整体效果妥帖,与“国展”并无二致。不论篆隶行草,率能师古,有根有源,而且有稳定的面目,展示了较高的驾驭技巧能力。作者的学力、天分,的确让人暗暗佩服。作为一个年过半百的书法爱好者,我学书法的时间,比这些同学的年龄还要长些,但扪心自问,自己写不到入展的水平。比如,我不擅长大字行草,对大字格外佩服。印象中有一幅行草书,融会二王、颜真卿以及元人,真有点当代名家的派头;还有一幅倪元璐的大草,径尺大字,气势逼人,也具备了当代名家的规模。如果这些作品与第一届大学生书法竞赛相比,在技法上,可谓“完胜”前者。我在心里暗暗比较了两次展览中的两件黄庭坚行书作品,前者尺幅小、字小,后者尺幅大、字大;前者近乎自然书写,很多地方与黄庭坚不尽一致,或者说带有作者自己的习惯,后者可能是集字临摹,做到了逼真放大。只论技术,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但似乎后者又少了些什么。
2、技术的进步是专业化的结果
1981年,除了浙江美院即现在的中国美院招收书法篆刻专业硕士研究生外,全国高等院校还没有书法篆刻专业。此次展览,按于有东先生文中的数据,在202位入展作者中,书法篆刻专业学生约占百分之八十。
专业化教育是技法教育的保障。“学成规矩,老不如少”,书法基础教育奠定了学生的技法基础。高等院校严格的临摹训练,不仅保障了学生的技法,也培养了敬畏经典、崇尚经典的心理,这对于特别注重传承性的书法篆刻艺术来说,尤为重要。世纪之交,随着传统文化的复归,书法艺术出现了注重传统及帖学复兴的思潮和创作风尚,保障了书法的道统不坠,也引发了对泛碑学的反思,尤其是对任笔为体式的创新的矫枉,这对书法的可持续发展,无疑是意义深远的。我认为这也是当代高等书法教育最大的成果之一,为将来储备了潜在的人才。联想到2018年初张海先生提出的“今尚技”观点,以及有关的论辩,不能不说,“尚技”是当下书法最明显的特征,这并不局限于学院内外。
《兰亭序》四种不同版本对比
3、技术的悖论
神乎其技,技进乎道,是一般的艺术规律,然而,技与道也存在着对峙。书法似乎必须要追求技术的精益求精,同时,又要防范、抵制唯技术化,从而把书法停留在形而下之的境界。这是一个悖论。
对技术过于偏执,也许并不是正确的方向。比如,当下欧体楷书是个热门的话题,很多人刻意拓本样式,写得珠圆玉润,无懈可击,但是殊乏挥运之美。这不免让人疑问,欧阳询假如有楷书墨迹传世的话,会不会是这个样子?八大山人早年的欧体,何绍基写的小欧,是不是水平不高?实际上,往往遭人诟病的黄自元,尚能颇见笔意,并不是百般装点,美颜成平面模特样式的。在技术衰落的背景下,馆阁体是一个令人尊敬的存在;当技术需要摆脱的背景下,馆阁体仍然是桎梏和陷阱。
欧、虞、褚所临《兰亭序》,各有不同。苏轼有临《十七帖》传世,不甚像。米芾号称临古乱真,而《中秋帖》与《十二月割帖》,实际上差别明显。王铎终生临阁帖,何尝逼真?启功临帖无数,全部几如自运。我衷心佩服复印机式的临帖,但上述这些现象,似乎也应该引起我们的思考。察之尚精,拟之贵似,但似并不是终极理想,“准创作”只是教学手段。真正的技,一定需要精神因素的参与,也只有精神因素参与的技才有意义。
有人说书法要提倡“工匠精神”,我倒有点莫名其妙。
王冬龄、陈振濂、鲍贤伦、邱振中的
全国大学生书法展获奖作品
4、专业化和职业化
在竞技体育等领域中,专业和业余几乎没有可比性。
这次展览投稿者中,专业院校学生投稿量约占百分之八十,许多以文史专业著称的院校甚少投稿。这一方面,似乎让人欣喜于书法的技术门槛,另一方面,却不禁产生一丝对书法辐射能力的担忧。选择书法的莘莘学子,是出于对书法一往情深的爱好,还是出于文化课相对低分的无奈?
选择书法的学生,对与书法血肉相连的文史哲社,介入有多深?于有东先生文中说,“在文字审读环节,得分5票的99件作品中,有52件作品被认为文辞有误或存疑;得6票及6票以上203件作品中,有87件作品被认为文辞有误或存疑”,存疑的因素是“或错字,或漏字,或简繁不分,或随意嫁接,或语句不通,或不明常理”。于先生表示“高度惊诧”,其实大可不必,因为其他书法展赛的情况,大抵也好不到哪儿去。相应的,文史哲社专业的学生,对书法又有多少兴趣呢?
在书法复兴刚刚开始的时候举办的首届全国大学生书法竞赛,当时或许并不能充分认识其意义。现在,就我们熟悉的名字,随意列举一些获奖者,如曹宝麟、包俊宜、王冬龄、沈培方、王继安、鲍贤伦、王刘纯、张玉璞、崔寒柏、陈振濂、潘良桢、邱振中、张辛、李一、倪文东、华人德、哈普都·隽明、赵振乾、刘涛、刘彥湖、顾亚龙、丛文俊。可以看出,就展览发现人才、培养人才而论,书法复兴以来的任何展览,恐怕无出其右者。这里面,王冬龄、陈振濂、邱振中之外,其余都是非专业选手。那么,全国第二届大学生书法展览,有没有这样的力量?
也许,当代书法高等教育,带有太强烈的职业教育色彩。
5、河北美院现象
说到职业化倾向,不能不提到此次展览中的“河北美院现象”。河北美院以投稿462人,入展28人,一举夺魁。相较著名的美术院校入展人数:中国美院11人,南京艺术学院4人,中央美院2人,四川美院2人,西安美院1人,天津美院0人,广州美院0人,鲁迅美院0人,可谓反差巨大。之所以取得如此成绩,是因为河北美院学生的整体创作实力,确实突出。
然而,这是不是意味着河北美院的书法教育教学思想、方法,代表了当代书法发展方向,走在了时代前列?凭一次展览的成绩,恐怕还不能这样说,即使凭若干次展览,也未必就能这样说。
我没有研究过河北美院的教育教学思想、方法,似不宜置彖。在印象中,河北美院走的是开门办学的道路,聘用了大批“国展精英”教学,直指创作。这就像一个不落幕的“国展冲刺班”。反观当代书法的评价体系,评委正是由“国展精英”成长起来的名家,从而,“展览体”的始作俑者操控着展览评审的话语权;而“展览体”又裹挟了大批青少年才俊,这些才俊的创作能力又木秀于林,反过来对评委形成裹挟,形成即使想调转方向也无能为力,即尾大不掉了局面。这种相互的裹挟,就是时风。当年的“流行书风”是这样,现在的“展览体”也是这样。只要竞技性的评审体制不变,这种裹挟就会在走马灯式地变换形式的同时,贯彻始终。
指向展览的教育现象,实际是是职业焦虑的结果。大学书法专业的学生,如何在社会谋生?大体上,考研考博,从而做高校教师是一条路;中小学目前还没有专业书法教师岗位设置,考普通专业老师资格,书法专业没有优势,这两条路相当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在展赛中入展、获奖,有可能成为专业书法家,退一步可以成为自由艺术家,再退一步可以开设培训班,总之,字写好了,吃饭问题就可能解决了。这是无法讳避的现实,读书法专业不容易。
第二届大学生书法展被爆抄袭后
北京某大学知名教授发朋友圈叹息
6、抄袭与代笔
人的第一需要是生存。没有生活的保障,难以产生自由活泼的思想。有人说,大学正在培养一批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应该说有一定道理。其实利己也并不可怕,“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也正因为此,“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才是更高尚的品质。当代青年人,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压力,而职业是生存的首要需求。书法专业学生直指展览无暇他顾,与非书法专业学生对艺术不甚留心,都折射出了职业化的痕迹。
甚者,就出现了抄袭和代笔的现象。
抄袭实际上就是临摹。也有人为抄袭者开脱,说书法可以临古人,怎么不能临今人?临只是学习手段,临摹本身也可能是再创造,并不一定是复印机。但无论如何,直接临摹他人的作品,是一种偷懒的行为。老师写个样子,学生比葫芦画瓢的现象,并不少见。而直接代笔、代刀,性质要恶劣一些,为钓名弋利,失去了品格。现在很多枪手为防止被查,采用跨地区、跨书体等手段,“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也在所难免。
我们不谈清高、不谈矜持,在职业化、竞技化的背景下,人生或许真像一笔交易。资本和利润导致极端的行为。马克思说:“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绞首的危险。”
1981年全国大学生书法展启功题词作品
7、名家题词与评委、监委作品
对当代大学生技法报以掌声的同时,对其文化底蕴感到不满,原因是多方面的,“一代之书,未有不肖一代之人与文者”。撇开整个社会的文化环境,就书法论书法,我们不妨比较一下首届全国大学生书法比赛时的名家题词,与第二次全国大学生书法展中的“评审委员、监审委员作品”,或许可以泄漏出某种微妙的变迁。
首届中,舒同、赵朴初题写标题之外,题词者有:陈叔亮、启功、商承祚、萧劳、董寿平、萧琼、费新我、黄苗子、胡问遂、刘博琴、王遐举、萧娴、沈延毅。
首先,这些题词者书法皆佳,有自己独到的风格,风格有古典支撑、有技术含量。
其次,这些题词多为自作语,切合书法比赛。陈叔亮:“书苑新军。”启功:“学业之余,则以学书。胜博奕饮酒,得身心之娱。”商承祚:“书法遵大道,思绪莫歧途。”萧劳:“八法远赓薪火传,耕耘学子砚为田。挥毫篆籀追前哲,方驾锺王让后贤。”“法护僧弥并出群,成均此日萃人文。舒笺吏部三真草,落笔郇公五朵云。”(注:法护,王珣字。僧弥,王珉小字。成均,五帝之学校。舒笺,舒笺点翰,指书写。吏部,不详。三真草,三真六草。王志行三、王彬行六,以真书、草书齐名,称“三真六草,为天下宝”。郇公,韦陟。五朵云:五云体。)董寿平:“古不乖时,今不同弊。”录孙过庭语,切题。萧琼:“才艺争辉。”切题。费新我:“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录*语,切题。胡问遂:“豪情挥椽笔,艺术为人民。”刘博琴:“国华。”王遐举:“云烟腾纸上,龙蛇走笔端。”萧娴:“学府四年专一业,临池千日见初功。作书不是雕虫技,万古风流点画中。”沈延毅:“太学声华我所思,精研翰墨更临池。东风有力花争发,正是闻鸡起舞时。”
第二届中,评委、监委有:于恩东、王卫军、曲庆伟、刘恒、刘洪洋、祁小春、邹方臣、陆明君、陈大中、陈海良、林景辉、韩少辉、解小青、翟万益、戴文。
首先,这些“作品”的书艺水准,我不作单独评价,整体上,与前辈书家有没有差距,似不难判断。再说句难听的话,以这样的作品投稿大学生书法展览,能不能入选,恐怕大多也没有什么疑问。
其次,这些“作品”的文辞内容,除了刘洪洋“御今执古,承旧开新”、翟万益“用心为文,尽力从事”可能出于自撰,与展览主题有一定联系之外,其余均为录古,且与展览主题,似辽不相涉。
我作这样的比较,用意绝非诽谤评委、监委的人文底蕴和书法水准,至少,两相对照,可以看到现状。1981年,浩劫之余,老成仍在,还有敬事和文雅的风度,“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而斯文之意,于今多乎哉?
1981年全国大学生书法展
胡问遂、商承祚、萧娴题词作品
8、大学的使命
以一次展览来衡量书法高等教育的成就,来衡量当代大学生的书法水准,可能是偏颇的。然而,高等教育的目的,在于培养高级人才。那么,什么样的书法人才是高级的?狭隘一点说,什么样的书法家和书法理论家是高级的?
前些时,我参加一次书法高等教育论坛,发言中提到了“钱学森之问”的问题:空洞而高调的说辞,可能无益于事。如果我们回顾一下有民国教育背景(或以前)的书法家,如沈曾植、康有为、吴昌硕、鲁迅、于右任、谢无量、沈尹默、白蕉、郭沫若、高二适、沙孟海、林散之、启功等等,这些人,他们的共性是什么?书法界也应该思考“钱学森之问”。
从1981年算起,到2018年,前后横跨38年,巧合的是,民国从1911年到1949年,总共也才38年。当代书法复兴后培养的大学生,是否能够赓续民国教育背景书法家的辉煌?
我们应该看到成果,更应该看到不足;我们应该看到展览作品有了多少进步,更应该看到这些作者的可持续发展势头。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书法必须于大文化环境中,才会实现真正的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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