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一，我号出了篇稿。
名曰《<哪吒>口碑暴打<大圣>！广电再次加强审查》。
对此，我很不满（不是说对广电不满啊）。
并与同事、领导产生了一定程度的人民内部矛盾。
是，《哪吒之魔童降世》是挺不错的，承认。
但凭什么说《哪吒》口碑就暴打《大圣归来》？！《大圣》哪点弱了？！而且评分还没出呢好不好？！
作为一个当年自备干粮在前线为《大圣》拼搏过的水军，我是愤怒的，也是激动的。
经过数轮和平友好的辩论，领导一怒之下特批了一个半小时，允许我带薪看片，完事再辩。
于是，时隔四年，我又重温了国漫巅峰《西游记之大圣归来》。
90分钟后，我丧失了战斗力。
惊愕、懊恼，还有一丝尴尬。
为什么……
我记得不是这样的……
在我身心受创的情况下，领导、同事没有取消辩论，反而对我发起了新一轮的围剿（导致昨天本号都没如期更新）。
经过认真的探讨、对比，最后，我不得不低头承认。
当年上帝在我眼前遮住了帘，让我看不清《大圣》的缺点。
1、故事，不及格写下这几个字，宛如本人被公开处刑。
当年跟别人安利的时候，主打关键字就是“全年龄向”，剧本有深度，故事完整，跟那些低龄国漫完全不一样。
虽然承认肯定不完美，但基本是战略性自谦，没觉得真有什么致命问题。
但今天再看，已经出现生理不适了……
比如那场夜宿山妖店的戏。
不知为什么，天蓬强行要拉肚子。冲进客栈，坐在一个坛子上开始排泄，坛子里正藏着一个山妖，天蓬的屎就落在了山妖的脑袋上，屎还在冒热气。
看到这的时候，确实真情实感地皱眉了。
很多被骂成“屎尿屁”的国产喜剧，都不敢这么直接的走下三路。
类似的设计还有一点。
江流儿挂在高处，鼻涕过多滑落下去，正好掉在山妖的嘴边。山妖伸出舌头舔了个干净。
这是喜剧里最粗浅、最低级的方式，用恶心创造喜剧效果。
《哪吒》里也有类似操作，但它包袱最终落在反转上。
说实话，不太记得有这两段，当年或许也被逗笑了吧。
现在，尬笑都笑不出来。
因为这两点，我被对方辩友蔑视了。
笑点走下三路，其他情节也没给我的辩论提供啥支撑。
比如贯穿始终的江流儿逃生，就俩法宝。
一靠金刚不坏的主角光环，二靠无限拉低反派的智商和能力。
说真的，来抓他们的山妖，基本就是行动不便的智障，很多笑点也是全靠智障产生。
这些都是国产低龄动画的惯用把戏啊，我的大圣！
但有一个喜剧点，至今仍然好笑。
大圣用巨石砸封印时，屡次被砸了脚，但硬撑着表演云淡风轻。
这个包袱，上道。
角色死要面子的性格和喜剧桥段融合，真实、自然，格外有笑果。
可惜，这样的精彩凤毛麟角。
以及，我第一次发现，其实几个主要人物也没立稳。
最大的问题是，咱大圣作为第一男主角完全没有主观能动性，他心里想干嘛，你不知道。他全程跟着江流儿走。
天蓬元帅也奇怪，为什么要跟着大圣和江流儿？
这点需要观众动用中国人的文化基因顺过去——八戒跟着大师兄，很正常啊。
但编剧明明多加了一个仇恨问题！
统领十万天兵天将的天蓬元帅，是被大圣从云间摔到猪圈，才变成了猪（变猪原理不明。另，摔下来的是托塔天王，导演承认是bug），可不再是因为自己的作风问题了。
猪猴明明是仇家，但这么大的仇，相逢一笑就泯了。
天蓬没有表现任何恨意，大圣没有流露任何歉意。被摔成猪这件事，像没发生过。
白龙，当年就确认了。
秀场boy，风一样的男娃儿。没啥其他作用。
但帅这件事没打任何折扣
至于那个装筐里的傻丫头，领导有言“编剧根本没把她当人看，换成一颗神秘药丸，也绝不影响剧情。不信，你自己想想看。”
我还真想了，他说的还……真对。
能让观众代入自己的江流儿，也不那么对劲了。
一个跟和尚长大、风餐露宿的孤儿，性格没半点毛病，天生坚强、勇敢、乐观、正义，是一个成熟的完美形象。
他还没十岁，就完美无缺了。
俩主角，只有大圣自己有毛病，需要成长。
重看还发现了一点，编剧可能也写忘了，江流儿跟山妖之间有屠*双亲的血仇，这事到后边，连提都不用提了。
故事就是这样的故事，人物就是这样的人物。
看完了忍不住挠头，上豆瓣一瞅，评分依然坚挺在8.3分，跟《犬之岛》、《冰雪奇缘》、《里约大冒险》同一个水平。
如果没记错，《大圣》巅峰期应该是8.8分，四年过去，只掉了0.5分。
新评论涌入，也没有动摇它的地位。
大家还是偏爱它！
在矛盾中窃喜一秒。
2、同行，奋力衬托其实当年《大圣》能成功，导演田晓鹏自己也有点懵，全程谦虚惶恐。
别前辈的不说了，《魁拔》干了那么多年，口碑那么硬，画风那么成熟，怎么就让我成了？
真不是他谦虚。
制作组最多的时候有200人，田晓鹏亲口说“这些人中真正能做出满意东西的人不超过 4 个。”
特效是当时《大圣》最值得夸的一点，也是最良心的一点。
这群人是真花心思、花功夫做一部动画电影。
但人才、时间、预算不够，妥协了太多太多。
当时主创们参加映后交流，半小时喊了六次“3D*人！”
“（大圣兜帽造型）布料和毛发，制作太麻烦。3D是要*人的。”
“如果真那么做（让主角衣服破损），要重新渲。3D是要*人的。”
“这样制作（混沌祭祀跳舞）的话，工程量会变得特别大。3D是要*人的。”
“（本来计划金箍棒金丝汇聚出现）周期太长时间又紧，真赶工做的话，3D是要*人的。”
“你就想，（打斗场面）又是万千猴子，又是万箭齐发。3D是要*人的。”
“3D那面是要*人的，我们只能做出那么多（孙悟空和混沌的打斗）。”
“（如果改汪峰的歌）相当于那段MV白做了。分镜。内容都要推翻，3D是要*人的。”
当时《勇敢的心》一出来，真以为是谁手机响了，或者哪儿串音了，跟电影风格一点都搭不上。
还有一段戏，猴子的毛发应该是随风飘动的，但死活动不了，没办法凑合上映吧。
这些都能硬着头皮理解。
但这次看发现剪辑转场也没做好，大部分都用渐黑混过去了，确实有点破坏节奏和情绪。
这方法，真人电影都很少用了，更何况动画电影拼的就是视觉想象力。
剧本也不完整，当时我们很多人以为是因为审查和资方要求，所以删掉了30分钟。
但其实那30分钟其实根本没做出来。
不过幸亏选的《西游记》里的故事，每个中国人都熟悉，没有门槛，也可以脑补。
让江流儿复活，貌似也不是传说中的审查意见。
导演说“国产动画里让小朋友死这点是很忌讳的，所以后面制作了一个大圣听到呼唤回头，以及片尾曲时候的过场。”
当时看到江流儿复活，还挺开心的，片尾的二维动画巨萌、巨暖。
现在看，收尾本来就仓促，加上这一点，整个故事的悲壮感都消解了。
这么一复盘，发现特效凑合，配乐凑合，剪辑凑合，剧本凑合。
结果，一上映。
你是国漫良心，你站住！你别跑！
对，就说你呢！
没办法，同行奋力衬托，想不突出都不行。
当时跟《大圣归来》同档期出现的，是这些选手：
敬明的《小时代4：灵魂尽头》、凯歌的《道士下山》、薇搭档晓明的《横冲直撞好莱坞》、炅的《栀子花开》。
部部都被视为烂片界的扛鼎力作。
跟这些电影对打，可引用斗战胜佛的经典台词：我还没用力，你就倒下了！
当时有网友做了一张图，挺烦的，但形容的很贴切。
横向对比，完胜。
纵向对比，优势也太明显。
虽然存在种种妥协，但我还是敢拍着胸脯说，《大圣归来》凭特效登上了当时的国漫巅峰。
可能无法媲美好莱坞，但在华语电影里，那时候《大圣归来》就是最好的。
开头致敬大闹天宫的打戏，结尾熔岩为甲的变身，谁看谁激动。
现在看，还是有点激动。
中华第一超级英雄，前所未有地在特效里帅起来了！
在《大圣归来》之前，真人电影都做不到这效果，国产三维动画里也没见过。
毕竟提到国产3D，很多人想到的是CCTV曾重金打造的那部《雷锋的故事》。
雷锋是这样的。
大圣是这样的。
不爱大圣，你还想爱谁？
3、集体的狂欢那会儿，我们对《大圣归来》的爱，几乎超出了想象。
甚至有一点粉圈文化的痕迹。
对种种缺陷表示宽容，甚至根本没有察觉。
有自来水用过去总被喂屎，现在终于吃到了饭，来形容《大圣归来》的进步。
虽然夸张，但意思到位。
当年的基本思路是，国漫好不容易除了一个良心作品，虽然不完美，但最应该做的是鼓励，而不是批评。
只要《大圣》能卖，就会有更多好的国漫出现。
这条路必须得铺平。
有个别激进的粉丝还去会攻击那些打一星两星的观众。
自来水们买票N刷、包场、呼吁影院加排片、控评、写文章、画画、剪视频、组CP……用尽各种方式卖安利。
孙悟空，这位神话中的英雄，也被释放出了全部的威力。
他法力无边、狂放不羁，却被囚禁了五百年，剥夺自由。
英雄受辱，最能激起人的正义感和热血。
《悟空传》里那句台词，也被反复提及了：
“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
虽然，现在看《大圣》并没有强调这些悲壮，但自小接触各类西游故事的中国观众，可以脑补。
这些是骨子里的，基因里的。
也有人把《大圣归来》里的台词和《西游记》中的故事连接，创造了新的感动。
“别跟着我，小屁孩！”
“别赶我走，师父！”
(来自豆瓣影评《请让我执着得相信，这是一个关于前世今生的故事。》)
宏观来看，《大圣归来》不是一部单纯的电影，它成了一个情感出口。
这个情感出口，也承担更高的民族荣誉感。
过去几十年，我们都在接受集体主义教育，在集体荣誉中长大。永远可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大圣归来》评论区，获得最高赞的一篇长评，把田晓鹏的作品和自己、和整个国家联系到了一起。
文章的标题是这样的：《是时候也该让我们的猴子去惊艳四方了》。
“我们胸腔里的热血从来没有冷却，但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了。我们谁不想在世界面前大声宣布，这是我们的英雄。我们，也有自己的英雄呢。”
巧的是，《大圣归来》不久，票房收割机《捉妖记》上映，这又是一针强心剂。
国漫、特效，两大短板同时迈上了新台阶，真的特别振奋人心。
电影、角色、自我、国家，形成了四位一体，坚不可破。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得。
2015年的夏天，整个舆论场，洋溢着幸福的掌声，和激动的泪水。
人人都能看到中国电影的希望，跟今天的阴霾完全相反。
观众的激情直接反应到票房和排片上，一路暴涨。
印象最深的是，《大圣归来》上映5天后，北京橙天嘉禾影城上地店，前所未有地为《大圣》开出100%的排映。
预告排片的微博，转发迅速过万，评论区激情澎湃。
回头看，这是一场狂欢。
不够理性，但有足够的斗志和景观。
最终，《大圣归来》以6000万的成本撬动了9.56亿的票房，位居2015年中国票房榜第10名。
不必有任何疑问，《大圣归来》的成功，不是完全建立在电影质量上。
它的成功包含了观众的激情、宽容、正义感和民族自豪感。
但理智也依然存在。到了年底，金马评委把最佳动画长片奖颁给了《麦兜·我和我妈妈》。
这部二维动画片，不够热血，不够华丽，没有背负国漫崛起的重任，但凭一颗赤子之心，让无数成年人泪流满面。
《大圣归来》没有得奖，亲自去台湾的制片人公开批评金马奖“自娱自乐”，迎来的是群嘲。
事还不算完。
导演田晓鹏在微博说“再有颁奖这事麻烦也给我发个通知呗”，意思是金马颁奖制片人没有通知自己。
制片人转头又向媒体回应，通知了导演，必要时可以公开聊天记录。
后来媒体断章取义，称片方曾雇佣过水军，发表过几百篇软文，甚至亲自培养了“自来水”。
这一连串的狗血事件，暴露了资本和创作者的剑拔弩张，也让我们看到中国动画产业畸形的一面。
时间能把滤镜击碎，但不能否认《大圣归来》带来了荣耀，让市场和创作者看到了希望和机会。
它也敲了一下警钟，做动画绝不容易，绝不简单。
《大圣归来》肯定不是巅峰，它更像是国漫中兴的开端，像一颗种子。
这颗种子可能有些残缺不足，但过去的四年一直有人为它浇水、施肥、灭虫除害、修剪枝叶。
所以，它长成了大树。
结出了画风足以媲美日漫的《大鱼·海棠》；
结出了主题复杂面向成人的《大护法》；
结出了三维技术全面提升的《白蛇·缘起》；
也结出了现在从文本到技术全面震撼观众的《哪吒之魔童降世》。
这棵树还会继续生长下去。
希望它年长一轮，岁岁结果。
希望它饱经风雨后，仍能屹立不倒。
希望再也不必有狂欢，希望好的国漫成为平常。
*文 / 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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