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
邲之战:内忧致败
发生于公元前597年夏季的邲之战,是春秋时期晋楚争霸三大战役中的第二次战役,是役楚国取胜,不仅实现楚庄王饮马黄河的终极夙愿,也奠定了其“春秋五霸”之一的历史地位,楚国也在晋楚争霸中占据上风位置。然而纵观此役,楚国能够取胜,倒真不是因为楚军的综合战力胜过晋军,也不是楚庄王等人的军事指挥真的技高一筹,而是主要归咎于晋军指挥部内部存在的重重矛盾,在战时得以激化并最终导致战场失控。内部不和,在之前军史上也有出现,比如城濮之战前楚成王和子玉将军之间就有战略分歧,但因为内忧而直接导致的重大军事失败,邲之战应该是中国军事史初期最为典型的战例了。
(1)
公元前598年,郑国又挨打了。
这实在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吃饭睡觉打郑国,晋楚争霸的主旋律中,无论是楚国还是晋国,只要开始争霸,首选操作便是攻打郑国。巨手开启春秋争霸大幕的郑庄公恐怕不会想到,他身后的郑国居然会沦落到如此悲惨的地步。
然而个中原因却又不难理解,很简单,就是地缘因素,郑国处于中原腹心位置,在中原大棋盘上的战略地位最为重要。楚国要北上,郑国是敲门砖,晋国要南下,郑国又是试金石。
而郑国原本只是一个中型国家,综合实力和战力本就有限,再加上百余年来的轮番挨打或者是发生在本土的外国争霸战争,都让郑国国力持续衰弱。
对于这种恶性循环甚至注定回天乏术的局面和趋势,当时的郑国高层有着极为清醒的认知,就在598年被楚国攻打的时候,郑国大臣子良发表一个很心酸兼无赖的著名观点:“晋、楚不务德而兵争,与其来者可也。晋、楚无信,我焉得有信?”
意思很简单,晋楚两个大国都不讲究,从来都只用打仗解决问题,既然要打,那就让他们来打好了,谁来打我们,我们就投靠谁,这总行了吧?别人谁也别笑话咱,超级大国都没点德行,还有脸要求我们小国讲诚信?
说白了,郑国的战略抉择就是“居大国之间而从于强令”,“唯强是从,晋来从晋,楚来从楚”。
客观说,这是郑国看透春秋争霸历史真相后的无奈自保之策,既然注定是争霸的战场和牺牲品,那又何必再行抵抗?
同时,这大概也说明了一个极为严重的现实形势,那就是郑国已经基本走到灭国的边缘了。但凡还能折腾,郑国绝不会作出如此没有丝毫心气和进取心的抉择。要知道,当时贵族尊严的身段还是极难放下的。
可谁让形势注定比人强呢?于是,前598年楚国一来打,郑国就“从楚”,夏天和楚国结盟。这下晋国当然不高兴了,再加上时任郑襄公从楚国逃回来,他对楚国当然有些意见,于是郑国又背叛楚国,“徼事于晋”。
可是对于郑国这种两面派作法,楚国和晋国显然都不会满意。俗话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那国家之间的悲欢就更不相通了,郑国是很悲惨和无奈,但楚国和晋国才无意关心呢,你惨归你惨,敢骑墙就让你更惨!
天地不仁,以国家为刍狗,古今通理。
而此后发生的另一个重大事件,再一次激发了楚国和楚庄王的争霸*。那就是公元前597年初,晋国的执政大臣、中军元帅郤缺逝世了,楚庄王觉得机会来了。
这就要说到楚庄王继位后的争霸历史了。在“一鸣惊人”干掉庸国后,楚庄王彻底振作,开始全面北上收复“失地”。十余年间,楚国基本再次达到了楚成王和楚穆王(楚庄王的老爹)时的争霸局面,甚至犹有过之。
其中最著名的事件,便是楚庄王“观兵于周疆”(即周王畿),向周天子“问鼎之大小轻重”,觊觎天下的野心暴露无遗。
然而在此期间,晋国一直强硬地阻抗楚国的北上,双方直接交锋虽然互有胜败,但总体来说,楚国还是胜少败多。楚庄王一生真正的对手——赵盾始终像大山或盾牌一般,横亘在他饮马黄河的路上。
好在楚庄王占据年龄的后发优势,公元前601年,把控晋国政局20余年的一代巨人赵盾终于挂了,楚庄王觉得劲敌已去,天下已无对手,立刻发动大规模战争。然而赵盾的继承者,也是赵盾的头号心腹郤缺居然并不逊色,公元前600年的柳棼之战(郤缺指挥)和前599年的颖北之战(士会指挥),楚军两次都直接败于晋军手下,楚庄王连赵盾的小弟们都干不过,束手无策之下只好故技重施——熬死他!
这不,没两年,郤缺也挂了。楚庄王再次蠢蠢欲动,我就不信邪了,你赵盾到底有多少遗产?难不成你晋国每一任执政者、中军元帅都这么牛逼不成?!
于是,在公元前597年春天,也就是郤缺死后没多久,楚庄王以赌徒的心态再次亲率大军出征,攻打的目标?废话,当然是郑国了,这还用问么?
(2)
这次郑国被打的很绝望,绝望到什么程度呢?那时候的战争不是依然流行占卜么,在被楚国围城攻打期间,郑国的巫师们竟然怎么占卜都不吉利,最后只有一种极为尴尬的结果算得上吉利,居然是——哭!
于是,郑国国人在城内祖庙哭,守城士兵们在城墙上哭。一时间,郑国都城哭声四起,天地间气息极为悲怆。就此情状来看,郑国巫师们显然是彻底没招了。
楚庄王虽然志在问鼎天下,但他早已颇受中原礼乐文化的熏陶,见状无疑心中不忍,人都被打哭了,怎么好意思再接着打呢?于是楚庄王下令退兵,给郑国一个台阶,希望郑国乖乖投降。
然而郑国之前已向晋国求救,还等着晋国出兵么,并不愿意就这么投降。楚庄王听说郑国居然厚着脸皮维修了城墙,也就不再客气,*个回马枪,再次攻打郑国。又打了三个多月,终于攻下了郑国都城。
郑国国人之前的绝望大哭是对的,因为这次郑国的确到了灭国的边缘。而郑国之所以没被灭掉,纯属是楚庄王被中原文化“同化”或者说忽悠后所发的善心。
这就要提到一个叫“申叔”的人了。就在前一年(前598年),陈国内乱,有个大臣弑君,楚国帮忙平乱,一不小心把陈国国都打下来了。按照楚国以往灭国的处置惯例,楚庄王就决定把陈国改置成楚国的一个县,也就是说,宣布陈国告别历史舞台了。
这时候申叔上场了,此时他刚从齐国出使回来,大概是深受齐鲁大地礼仪之邦的熏陶吧,他居然嘲讽楚庄王此举是“夺牛”,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别人牵牛糟蹋了田地,你去把他和牛赶走就是了,但是你居然把人家的牛都给夺过来了,这就有些过分了。
言下之意,本来楚国帮助陈国平乱是义举,却最终占有了陈国,这是贪利之心作祟,做好事却以贪利结束,恐怕说不过去吧?楚庄王估计被说的脸都红了,觉得有道理,就取消了置县的做法,同意陈国复国。
《春秋》对此大加表扬,赞颂楚庄王此举“合于礼”。关于此事,前人可能并未给予充分重视,或者评判角度有差,窃以为,此事是楚国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节点,对于楚国的历史和文明来说,它都是一个分水岭。
对于礼乐文化的中原支持者来说,楚庄王“不灭国”的做法当然值得称赞了,因为,这实质上是中原文化的胜利。楚国作为蛮夷,虽然战斗力强大,在百余年间攻灭华夏国家无数,但同样是在这百余年间,楚国在文化上也与中原密切接触和融合,并在文化战场上逐步失守,被中原文化基本融合和同化。
这种表现有很多,楚庄王听说申叔的建议“不灭国”只是其中最典型的例证。同样显著的表现,就是在接下来的邲之战中的那个颇具黑色幽默的场面,楚军的士兵们居然帮着被追*的晋国士兵维修战车,还一连修了好几次,对于“军礼”制度的遵守和发扬,可能连晋军都甘拜下风。
而在邲之战后,楚庄王拒绝了将晋国战士死尸堆建“京观”的野蛮提议,并强调了著名的“止戈为武”观点。
这标志着无论是楚庄王还是楚国上下,都已经被中原文化所折服,成为中原文化的追求者和信奉者。也就是说,楚国既是生存上的征服者,同时又是文明上的被征服者。
这一点,当然是中原文明的幸事,却不得不说是楚国的悲哀。楚国在楚庄王手上达到了发展巅峰,但文明失守,“蛮气”去尽,作为生存上的征服者,没有了蛮力优势,楚国也就注定要走下坡路了,后来的历史便是明证。
但这种规律,当时的楚庄王显然不可能有丝毫认知和觉悟。去年陈国的事还历历在目,因此虽然多数人劝他“得国无赦”,但他还是坚持保留郑国。
当然郑国没有灭国,与国君郑襄公的表现也有一点关系。战后,郑襄公“肉袒牵羊”,又说了一番让楚庄王爱咋咋地的悲切说辞,贵族尊严丧尽,总算稍微打动了楚庄王。当然,要说这种举动真有多大的实质作用,恐怕也难以高估。
不管怎么样,楚庄公没有灭掉郑国,反而与之结盟,这一点,无疑让正在赶来救援郑国的晋军陷入了两难境地。
此时应该是六月份大夏天,从年初接到郑国求援,到现在郑国都被楚国打下来了,晋军居然都还没有渡过黄河,这个反应和救援速度也是挺感人的,造成这个局面的原因后面再分析,且说当前。
此次晋国算得上倾国而出,除了国君晋景公,三军六卿、一司马、六大夫一共十三人全部登场,堪称“十三太保”,人才济济。但当前线消息传来,一众人才立刻产生了分歧,就在黄河北岸上展开了激烈争论。
元帅、中军主将荀林父老诚持重,认为战机已经失去,再进军已没有意义,不如等楚国撤走后,晋军再出击攻打郑国。其实质无疑是不愿在此种形势下和楚国决战,存有避战心理。
上军主将士会对此表示赞同,士会是仅次于郤缺的赵盾心腹大员,同样是一个军政全才,按实际能力来说,他可能才是当时这群人才中的拿伯温,但官位却只排在第三(中军佐地位高于上军将)。他全方位分析了楚国的优势,政治经济军事法治巴拉巴拉一大通,总之是楚国很强大,要谨慎。
但二号人物,中军佐将先毂对此断然反对,力主出兵。他认为晋国之所以能够称霸天下,就是因为晋军作战勇敢,从不避战;现在郑国被打下了,咱们再不出手,在诸侯中肯定会失去号召力;如果晋国是在我们这些人手上失去了霸主地位,那我们都可以去死了;再说,见到强敌就不敢打,岂是大丈夫所为?
大概是争论的场面比较激烈,再加上先毂对荀林父等人早已心怀不满,先毂随后甚至说出了这样的话:“我们这些人被任命为国家和军队的统帅,现在却要做不是大丈夫该*事。你们到底还是不是大丈夫(男人)?你们不愿意打是吧?好,你们不打,我自己去打!”
于是,没有元帅荀林父的任何命令乃至许可,先毂就擅自率着自己的部队渡过黄河,留下一众人才面面相觑。
(3)
这里就要说下先毂。他到底是元帅先轸的儿子、孙子或者重孙子,各有说法,难以定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的确是先轸的后代,骨子里流着先氏家族勇敢尚武的血液,再加上他当时应该很年轻,所以言辞激烈,行事也比较莽撞和决绝。
毕竟不管怎么样,不遵军令、擅自行动,无疑是犯了大忌,怎么都说不过去。下军大夫荀首就此断定,先毂这么蛮干,前景估计是危险了,如果这次晋军最终战事不利,先毂一定是罪魁祸首。
但元帅荀林父却对此无可奈何,大概他也确实约束不了年少气盛的先毂吧。对于之后的行动,他也颇为犹豫,徘徊在撤军和跟进之间难以抉择,只好征询各位下属同僚的意见。
司马韩厥思维比较开阔,他对于这场战争无甚高见和预测,但对责任和后果却分析的极为透彻,他对荀林父说:“如果先毂率领的部队打败了,元帅您的事可就大了,是,先毂是擅自行动,但您是元帅啊,他不听命令,请问是谁的责任?我们现在已经失去了郑国,再失陷部队,这个罪责可就大了!所以还是大家一起进军吧,就算最终都打败,追究起责任来,罪责也会由大家共同来扛,而不会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这段话看似有道理,但实际上却是对战争和部队的极其不负责任,它是将统帅层个人的地位名利置于了战场胜败之上,注定要遭受严惩。但“政客”韩厥的这个分析,对于本就优柔寡断而又保守持重的荀林父来说,却无疑是个乐于接受的建议。
于是晋军在此番撕逼和争论之后,还是全军渡过了黄河。
晋军就此表明了开战的态度,难题就抛到了楚军方面。是迎战还是撤走,楚军内部同样产生了分歧。
楚庄王本人虽然雄心勃勃,但他却比谁都现实,尤其是自赵盾时代以来,楚军多次被晋军击败的惨痛经历依然历历在目,他深知楚军的实力不如对手。这次晋军在郑国已被楚国拿下的不利战略态势下依然前来,肯定是觉得胜券在握了。
楚庄王最初是抱着赌徒的心理发起这场战争,但如果明知道胜率不高,那这个赌徒还是不做也罢,于是楚庄王理智地选择退兵。
但一个叫伍参的大臣不同意,这个伍参便是后来名将伍子胥的曾祖父,因此他大概也具有一些军事和战略天赋吧,他就分析说:“晋国方面郤缺年初死了,元帅荀林父才执政不久,内部关系还没理顺呢,他的命令恐怕难以顺利执行;而先毂这个人刚愎自用,不服荀林父;他们这些统帅之间相互不服,谁都想专权,但谁又不能完全做到。就算下面的人想遵守命令,也会搞不清楚到底该听谁的。这种内部矛盾绝对是可以利用的,此次晋军必败!”
这句话无疑是说到了楚庄王的心坎里,如前所说,他发动此次战争,就是要赌荀林父没有赵盾和郤缺那么牛逼,这种心理本就是个重大诱因,现在既然荀林父连先毂都镇不住,是不是说明他可能的确不如赵盾和郤缺呢?我这次的运气会不会好点?
既然有隙可乘,那就不妨试试。何况伍参还说:“且君而逃臣,若社稷何?”意思就是楚庄王是君主,面对荀林父这些公卿大臣,如果逃走的话,楚王和楚国的国际形象何在?这个事和城濮之战前晋文公退避子玉将军一个道理,国君面对敌国大臣居然避战逃走,是有失等级尊严的耻辱之举,会被当时的主流舆论所嘲笑。
据说楚军都南撤一段距离了,楚庄王才下令停止。主张避战的楚国令尹孙叔敖很生气,了解情况后怒斥伍参:“要是这次打败了,把你的肉都吃了也不够抵罪的!”
伍参倒是看得很开:“如果打败了,我的肉身肯定落在晋军手里了,你上哪里吃去?但如果打胜了,那就说明你没有谋略哦!”孙叔敖肯定是厉害的政治家,但军事水平可能就不如在政治领域那么在行了。
而不希望楚军撤走的,还另有其人。恐怕您很难想到,这就是郑国人。刚刚在灭国边缘挣扎出来的郑国人,比谁都懂一个道理,那就是只要晋楚之间的争霸还在继续,郑国就肯定会再挨打!
还记得荀林父最初的想法么?他就想等楚国撤走后,再打郑国。郑国早就看透了这一点,因此对于郑国最好的做法,就是让晋楚真正展开决战、分出高下,打赢的称霸,打输的滚粗,这样郑国也就自动有了抉择,短期内也会相对安全和消停。
因此郑国派出使者皇戌抵达晋军军营,开展游说。皇戌先是解释郑国之前屈服于楚国的无奈,但对晋国可是从无二心的哦,然后便历数楚军的各种弱点,比如骄傲自大,毫不设防等等,请求晋军发起攻击,郑国军队也会助战,这样楚军必败无疑。
郑国的首要目的当然是撺掇两国决战。但客观地说,虽然晋楚打起郑国来都不手软,可相对来说,还是楚国打郑国的次数多而且狠,尤其楚国毕竟是蛮夷,而晋国是中原霸主和华夏领袖,又是同姓本家,所以郑国无论情感还是文化上,都还是相对倾向于晋国的。因此,这次郑国把希望放在了晋国身上。
皇戌的到来和游说再次掀起了晋军高层的争论。先毂一直都是主战派,对此自然鼎力支持,大概是为了致敬祖宗先轸的那句“取威定霸,正在今日”的豪言,他也说了一句:“败楚服郑,于此在矣”,即击败楚国威服郑国,就在当前了,一定要答应郑国,联手击楚。
但下军佐将栾书明确反对,他细致分析了楚国自楚庄王以来的各种实际情况,反驳了皇戌提出的楚国骄傲和不设防的观点。栾书最后一针见血地指出,郑国这是不怀好意,他是让我们和楚国决战,我们赢了就投靠我们,我们输了它就投靠楚国。说白了,这是拿我们来占卜或者说算命呢!
两人说的都有道理,晋军高层也为此分成了两派,比如中军大夫赵括(非纸上谈兵的那位)、下军大夫赵同就强力支持先毂,要求尽快开战。而下军大夫荀首认为赵括赵同一味求战,是自取祸乱。赵盾的儿子,下军主将赵朔也支持栾书的观点。
别人都可以见仁见智甚至各执己见,但只有一个人不行,这个人无疑就是元帅荀林父,然而他当时又没能及时做出决断。
(4)
郑国的请求还没得到拍板,楚国的使者就到了。楚使话说的很客气:“哎呀,我们这次出兵,只是为了教训下郑国,怎么敢得罪晋国呢?你们就不要长久停留在这里了吧?”
上军将士会代表晋军作了官方答复,也很客气:“以前周平王曾经要求郑国和晋国共同辅助周王室,如今郑国不遵命令,所以敝国国君让我们这些人来责问郑国,怎么敢劳动你们楚国人来迎接呢?真是要谢谢你们楚庄王了。”
但士会的这番答复却激怒了先毂,在先毂看来,士会立场有问题,他这是在谄媚楚国,向楚国示弱,因此先毂派出赵括追上楚使,更正说辞:“先前代表话说的不对,我们这次来就是要把楚军从郑国赶出去的,这是我们国君的命令,要求我们不能逃避。所以我们不敢逃命。”言下之意就是要开战嘛。
楚使估计很头大,咋回事,怎么一会一个说法?但楚庄王却显然由此确定了晋军高层内部的分歧和混乱,一切的确如伍参所分析的那样。
就拿此事来说,士会的答复应该是得到过荀林父的许可的,先毂却对此嗤之以鼻,他竟敢擅自公开否决这个答复,而荀林父却又拿先毂没办法。
既然晋军内部存在着以先毂和荀林父为首的战和两大派系,且相互之间存在矛盾,精于政治和人心的楚庄王自然明白要利用甚至激化这一矛盾。晋军最终的答复不是要开战么,那就要反其道而行之,不仅不同意,反而继续假装求和,以求刺激先毂和主战派,希冀他们能干出更多让晋楚双方高层都想不到的事情来。
荀林父原本就不赞同和楚军决战,见楚使前来求和,很快答允下来,双方甚至都约定了会盟日期。既然和楚媾和,那郑国使者的请求自然就落空了。事情进展到这里,双方似乎要以和平方式结束了。
然而这只是双方高层之间或者各自内部的较量和斗争,在两军下层,同样存在着各种暗流。相比高层的谨慎和克制,下面的人可就没有那么在乎了。
尤其是晋军方面,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先毂既然都敢多次擅自行动,那他这一派系的人自然也极具能动性。更不要说,个别人原就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甚至堪称有意的捣蛋鬼。
事情要从楚军一次主动的单车挑战说起。既然双方已决定和平结盟,那就不能再打了,但自愿的单车挑战还是可以的,毕竟敢以单车直驱敌军大营,这份胆气无疑值得称赞。
这大概也有些类似骑士精神的单挑式挑战,虽然看起来似乎有胆无脑。
楚军这车士兵既然能被派出,自然是精锐甚至可说特种战队级别的甲士,其中车左叫乐伯,御者叫许伯,车右叫摄叔。
但这三个人对单车挑战的战果标准认识并不统一,估计对中原的“军礼”制度还没有彻底学到家。其中车左乐伯认为:“我听说单车挑战,车左用利箭射敌,代替御者执掌马缰,御者下车,整齐马匹,整理好马脖子上的皮带,然后回来。”御者许伯认为:“我听说单车挑战,御者疾驰而使旌旗斜倒,迫近敌营,然后回来。”车右摄叔认为:“我听说单车挑战,车右进入敌营,*死敌人割取左耳、抓住俘虏,然后回来。”
之所以详细写出三人的具体认知,因为这是罕有的关于古代战车作战的具体战术记载,虽然这还可能只是楚人的“管中窥豹”之见,但已实为难得,特此注明。
三个人虽然认知不一样,但他们确实是楚军中的顶尖战术高手,单车冲击晋军大营,居然让他们都完成了各自的挑战目标。晋军自然要追*包围,但车左乐伯的射术极为惊人,他左右开弓,向左只射马,向右只射人,一时间晋军两翼包抄的战车居然都不能将他们这唯一的战车包围。
最后只剩下一支箭,乐伯看到战场上有头麋鹿,突然灵机一动,一箭射中麋鹿,摄叔心领神会,下车捡起麋鹿,献给追*的晋军将军鲍癸:“现在时节未到,本该敬献的兽类还没有出现,只好将这麋鹿献给您的随从了!”
乐伯的神奇射术,摄叔的上佳口才,深深打动了极具贵族精神的鲍葵,他钦佩之下,决定不再追赶这三人。否则三人肯定会被俘虏。
来挑战前,乐伯三人估计就没打算还能回去,但既然对方网开一面,他们也就施施然驾车离去了,整个过程不得不说异常潇洒,楚军全军估计也会为此振奋不已。(这里补充下,关于楚国的神射手,大家一般会想到养由基,此时他就在楚军中担任将军,乐伯的射术,估计跟他有关吧。)
实际上,乐伯等人的单车挑战,并不是他们个人的擅自逞英雄之举,而是楚庄王的有意安排,其目的一方面是为了试探晋军的战力虚实,而另一方面,自然是挑衅和刺激晋军,尤其是激起主战派的怒火,造成晋军内部更大的混乱。
晋军这边果然中计。听说此事之后,正常的晋军将领和士兵都无疑会觉得耻辱和愤怒,更不要说那些主战派了。就在此时,有两个决定战役进程的人走向了前台。
这两个人叫魏锜(qi)和赵旃(zhan)。他们率先跳出来,表示我们也要去单车挑战,一定要给晋军出口气!但上头认为双方都准备结盟了,就不要再纠结于这些意气之争了,他们的请求便被驳回。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不让我们挑战,那我去出使,邀请楚人前来结盟行不行?”上头认为这倒可以,那你们去吧。
于是魏锜和赵旃一先一后出使楚营,正常来说,他们此时出使,自然应是如他们所说的准备结盟事宜,但让晋楚双方高层都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魏锜先行到达楚营后,居然立刻向楚军宣布开战!
正常人可能会觉得匪夷所思,很多人立马想到,魏锜肯定都是主战派,他也传染了先毂的擅自做主。然而实情远远比之复杂。
(5)
原来魏锜战前曾经请求做“公族大夫”,但没有得到组织批准,所以他心怀不满(针对荀林父的可能性最大),《左传》明确记载他“欲败晋师”,想让晋军打败仗!
也就是说,魏锜纯属是故意捣乱,暗藏祸心!
魏锜的地位虽然不如“十三太保”,但既然能觊觎“公族大夫”,就应该不算太低,至少开战以来荀林父和先毂等高层间的分歧和摩擦他应该是了解的。要达成他不可告人的目的,他自然会成为主战一派,又见缝插针,利用当前出使的时机擅自宣战,希望双方开打!
既然宣战了,言语估计就不会太礼貌,所以在魏锜返回的路上,楚军有位叫潘党的将军率兵追*他。魏锜有样学样,居然也射死一头麋鹿献给潘党,潘党只好同样将他放走。
魏锜才被驱逐,当天夜里,赵旃就赶到了楚营。他怎么做呢?他就拿个席子放在楚营大门口,自己坐下休息,然后让自己的徒兵(步兵)准备攻击楚营。说白了,就是挑战嘛。你们楚军有种来打我啊!
原来赵旃也有他的不爽之处,那就是战前他曾请求担任“三军六卿”之一,同样没有被批准,所以赵旃也有情绪。
但相比魏锜,赵旃这个人要单纯不少,首先他不是别有用心,没有魏锜那些不可告人的道道;其次,他不仅是绝对的主战派,而且骨子里就流着“擅自出战”的血液。
这源自他那位极具争议的父亲——赵穿。赵穿是巨人赵盾的本家堂兄弟,他一生最大的事迹便是亲手干掉了晋国国君晋灵公。这个事比较有名,当时的人就已把这罪名按到赵盾头上,更不要说后人了。客观说,这并不算多冤枉,至少在赵穿心中,他干掉晋灵公毫无疑问是为了赵盾。
然而即使成为臭名昭著的“弑君者”,赵盾依然顶着巨大的压力,始终没有“卸磨*驴”、处死赵穿。而这也不是他第一次保护赵穿。
早在公元前615年,河曲之战秦晋开打,赵盾亲率大军参战,此战晋军方面原准备深沟高垒,等秦军撤退时再趁机掩*,重创秦军主力,作战计划都拟定好了。然而当时人还在秦国的士会看透了晋军的计划,轻松一招便予破解。
那就是派出一股小部队去*扰赵穿的部队,赵穿年轻毛躁,果然坐不住,而且不等赵盾的命令就擅自率兵追击。大概是真的喜爱这个堂弟吧,担心他出意外,赵盾听说后立刻急了,连全盘计划都不顾了,当场决定全军出击,把原本轻松的追击战打成了正面硬刚战。
其后双方约期再战,但晋军判断出秦军是要当夜逃跑,所以计划在黄河边埋伏并伏击秦军。但赵穿对此嗤之以鼻,都约期会战了,怎么能失约呢?何况伏击别人这种阴险的事,我可干不出来!
他不仅不服从安排,反而在全军大肆散播这个消息,导致此次作战计划再次落空。赵盾虽然异常郁闷,事后也有很多人要求追究赵穿的罪责,但赵盾就是顶着不让。
回到邲之战,我们就不难理解赵旃当前的做法了,他完全是在致敬他的父亲,而且可以大胆估计,他就是自己擅自决定这么做的。即使是主战派的头头先毂,他也应该没有请示过,要致敬就致敬到底吧。
赵旃是展示了赵穿之子的勇敢和专断,但却不知道,他也点燃了整个战役的导火索。
原来第二天一大早,楚军见他居然堵着门这么嚣张,自然要来驱赶他。这次连楚庄王都亲自上阵,驱车追赶。大概是来不及登上战车,赵旃就放弃战车,跑到了一个林子里。楚庄王的车右屈荡和他展开肉搏,获得了他的铠甲和衣服,看来他应该是没打过屈荡……
而此时战场上出现了一幕戏剧性的场面。大概是听说了赵旃故意挑战楚军的消息后,担心激怒楚军,晋军高层立刻派人前往阻止,并打算出动运输车将他们这些人接回。那些运输车向着楚营奔驰而来,掀起漫天灰尘……
楚军将军潘党看在眼里,立刻要禀报楚庄王,然而楚庄王此时应该还在追*赵旃,一时找不到人。潘党只好报告令尹孙叔敖:“晋军军队打过来了!”
孙叔敖看着远处满天的灰尘,也觉得晋军来势汹汹,甚至不排除全军来攻的可能性,而此时楚庄王又在中间的战场上,若不救援,可能很快就会陷入晋军之手。由此孙叔敖坐不住了,做出了一个彻底改变战役进程的决定:“全军出击!”
由此,楚军左中右三军如潮水般冲出,战车飞驰,士兵狂奔,向着晋军大营攻*而来!
很显然,孙叔敖是对战场形势产生了严重误判,然而这一误判所引发的决定却起到了极为显著的效果,客观上实现了真正的“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因为此时的晋军的确毫无防备,就连元帅荀林父本人都还在等待着和楚庄王结盟呢,没想到楚军却已全面掩*过来。
晋军抵抗不及,顿时陷入大乱,而荀林父也被眼前的混乱局势搞的手足无措,心慌意乱之下他只好下令撤军,同时又做出了一个彻底昏头的决定,那就是让人击鼓传令:“先济者有赏”,谁先逃过黄河谁有赏!
荀林父的本意无疑是想让士兵们各自尽快逃命,但他显然犯下了重大错误。我们并不确切知道此战晋军的总兵力,但以城濮之战(晋军兵力2.1万人左右)大致估计,此时晋军的实力要远胜于当初,所以至少也有三四万人吧。
如此多的人争相抢渡黄河,可以想象那场景会是何等混乱和惨烈。踩踏、抢船、争渡,最有代表性的场景是,先上船的人就用刀砍断后来者攀着船舷的手指,据说掉落船中的指头多得可以用手捧起来。
这就是邲之战最重要的战场,晋军被突然攻击之下,兵败如山倒,陷入彻底混乱和崩溃。
(6)
然而这并非此战的全部情况。时间回到一天前,也就是魏锜和赵旃出使楚营之后,大概是了解魏锜尤其是赵旃的做人风格吧,上军佐将郤克建议说:“这两个人心怀不满,他们此去不排除会做出出格的事,所以我们部队必须要作出预防和准备。”
但先毂早就已经有了情绪,因为他的主战倾向一直得不到多数人的支持,所以发起了牢*:“最初郑国劝我们开战,你们不从;现在楚国求和了,你们居然又想着打了?从头到尾都没有个一以贯之的策略,多加防备做什么?”
上军主将士会却觉得有道理:“还是防备点好。如果这两位激怒了对方,楚军乘机掩袭,我们肯定会吃亏。如果楚军没有恶意,我们就撤除戒备而结盟,那不也没什么损失么?如果楚军有恶意,我们也有备无患。何况退一万步讲,即使是一般的诸侯相见,各自军队的守备也不加撤除,这就是要有警惕之心啊!”
应该说士会的考虑最为持重和谨慎,起码做到了多方防备、有备无患。然而先毂固然对此不会听从,就连元帅荀林父也觉得没有必要,都要结盟了,还防备什么?
由此,晋军只有士会和郤克率领的上军作出了防备,在敖山前设置了七路伏兵,所以后来晋军只有上军做到了不败,士兵也实现了有序撤退。中军大夫赵婴齐所属的部队因为事先准备了船只,所以也安全渡过了黄河。
但其它的中军、下军的大部分部队和士兵就没有这么好命了,真可谓“一将无能,三军断指。”
但此役晋军在某些局部战场的表现却颇有可圈可点之处。比如在下军溃散时,下军大夫荀首之子荀罃被楚大夫熊负羁俘虏,荀首为救出儿子,立即率领所部士兵反攻。过程中他们射*了楚国大夫连尹襄老,俘虏楚庄王的弟弟公子谷臣,为晋中军、下军渡河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这也有力证明了,晋军军队的战斗力应该不在楚军之下。而总体数量和战力,晋军实际上是占据优势的,这从楚庄王最初选择退兵可见端倪。但同城濮之战一样,邲之战同样是弱势一方击败强势一方的战例,只是晋楚双方胜败者的位置互换了而已。
然而相比城濮之战先轸在政治、外交和军事指挥上的杰出发挥,邲之战的精髓却难说有什么真正的杰出之处,反而比拼的是谁犯的错误更少,而它真正的教训便是晋军高层的内忧致败。
先说楚国方面。楚庄王听从伍参的分析决定不撤军,当然是正确的;他有意利用和刺激晋军高层的矛盾也无疑是精彩之笔;然而他并没有什么成型的作战规划和战役计划,整个邲之战的进行更像是意外,这一点必须予以承认。
尤其是孙叔敖临机决断的出击命令,虽然在后来史书中为此做出了较为详细的解释,比如:“宁我薄人,无人薄我”,甚至连《诗经》和《军志》中的话都引用了,然而他确实是误判,而且当时楚庄王并不在旁,不是他本人亲自许可的,这些事实都验证了上述观点。
不能因为楚军打胜了,就认定楚军的各种决策都是有意或者必然有效的,这种认知靠不住。因此,楚军取胜存在意外和侥幸因素,胜败真正的原因要去晋军那里去找。
正如上述叙述中所一再展示的,晋军邲之战的失败是败在了高层内部的矛盾和不团结上。关于这一点,其实远在战前就有所体现了。
应该说,问题主要出现在荀林父身上。
正如楚庄王最初心理赌博所期望的那样,荀林父确实不是一个合格执政大臣和元帅的人选。荀林父的确是赵盾“内阁”的三大要员之一(其二是郤缺和士会),然而相比郤缺和士会两个真正的心腹人物,荀林父更像是赵盾用来展示晋国各派势力团结的招牌而已。
荀林父的资历毋庸置疑。早在城濮之战时,他就是晋文公战车的御手,其后军中地位逐步提升,是晋军元老派的代表性人物之一。然而公元前621年,以赵盾为首的少壮派便对元老派发起强力冲击,基本取代了元老派在军队和国家的位置。
其后元老派组织反扑(荀林父并未参与),遭到赵盾强力镇压,元老派或是被*,或是被驱逐出国。荀林父成为硕果仅存的元老之一,从此便一直被赵盾放在内阁供着,始终身处卿士之列,直到赵盾逝世。
从这个大致的经历可以看出,荀林父是晋国政治斗争中的中立者,没有野心,这才是他三十年来能始终不倒的原因,否则也不能被赵盾这种强势人物所容纳。
这一点无疑是双刃剑,让他没有攻击性,能够被各方所接受,但同时也限制了他的魄力和决断能力,注定不能当决策者。
赵盾应该是对此有深刻的认知,所以他指定郤克成为继承人,而当时郤克只是三号人物,荀林父才是二号。
因此,荀林父资历深厚,老成稳重,这是他的优点,然而他缺乏威望、魄力和决断能力却又是不争的事实。
威望层面,他真正的能力和地位,晋国顶层贵族们不会不清楚,恐怕谈不上多信服。而先毂、赵旃这些更新一代的少壮派,更不可能对荀林父真正认可和尊重,这才有了先毂一而再再而三的擅自行动。没有切实的威望压阵,真正的团结无疑极难实现。
魄力层面,郑国救援信都送来半年了,晋军连黄河都还没渡过,这中间固然要为郤克举办丧礼,但如此长的时间,仍然不能把内部统合起来,显然是他本身的问题,正如伍参分析的那样“不能顺利执行命令”;而长时间的“老好人”的做人信条,也让他缺乏魄力,不敢下决心断然处置先毂为代表的一众刺头。人都镇不住,“统一指挥”云云自然成为虚话。
而作为执政大臣和元帅,最重要的就是在各种情势和众多建议下的决策决断能力,这一点却恰恰是其最欠缺的。在郑国被楚国打下后,荀林父明知“不可以战”,却不能下定决心撤军;郤克和士会战前提出预作防备的建议无疑是有备无患之举,然而他这个四十年的老兵居然会对此疏忽;更不要说战中下令抢先渡河的愚蠢决定了。
最危险时刻的临机决断,往往最能说明一个统帅真正的能力,从这个层面看,荀林父在邲之战中的表现是彻底不合格的。虽然他亲身经历过先轸、赵盾、郤缺等人的军事指挥,然而作为旁观者,和自己亲自上,差距无疑是巨大的。
所以,将荀林父推到执政大臣和元帅的位置,首先就是用人上的严重失策。如果真按能力论,郤缺死后,最合适的继承者应该是士会,但历史终究还是将荀林父推上了前台。这一点,毋庸讳言是晋国的悲剧,却是楚庄王的运气。
(7)
再说先毂。他在邲之战前后的表现同样不合格,甚至有辱先氏家族的名誉。
作为名将的后代,他屡犯兵家大忌,不仅多次擅自行动、抗命不遵,而在战前,他竟然意气用事,连基本的预作防御的兵家常识都置之不理,失去了为将者最起码的理智,这些都无疑令人齿冷。
而先毂最大的责任,便是造成晋军内部矛盾的公开化。如果他没有擅自率兵渡河,邲之战应该就不会发生。他当面否决士会对楚军的答复,无疑是将内部的矛盾暴露给敌方。整个过程中,他都是急于求战的浮躁心态。
先毂和荀林父相互不和,这本属正常,但一旦公开,可就影响巨大了。由此,楚军固然有隙可乘,而晋军内部如魏锜这类人也会见缝插针,趁机使坏。更不要说还有赵旃这种无脑莽夫。
军事指挥体制便是如此,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在下一环节便可能造成恶劣的后果。邲之战的上演,不否认是由于意外,然而这个意外却的的确确是晋军方面一步步“作”出来的,是晋军自己打败了自己。
荀首将先轸定为邲之战失利的罪魁祸首,确为的评。
但事后回头看,先毂的举动又多数出自公心,他在黄河北岸的慷慨陈词,当然是为晋国的霸业考虑,这也不必否认。而以当时晋军的实力和战力,如果荀林父采纳先毂的建议全力出击,或者说假设先毂成为元帅人选全权指挥,也许邲之战的结果就会大有不同。
所以这可能才是先毂最真实的想法吧,姑且这么猜测。
至于士会、郤克、栾书、荀首等十一人,这些人个个都是人才甚至可说是军政全才,因为在未来的历史中,他们基本都担任了晋国的执政大臣、元帅和六卿的重要职位,也都有卓越表现。然而即使是这样的一群干才,没有强有力的统一指挥,也注定只能内耗和打败仗。
所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邲之战算得上中国军事史初期的有力例证了。
最后说说战后情况。回到晋国后,荀林父主动向晋景公请罪,决定自*以谢国家和国君。同样的事情,城濮之战后战败的楚国将军子玉就做过,所以荀林父也想加以效仿。
晋景公本想满足他,但士会站了出来,以子玉自*而晋文公大喜的事例加以劝谏。荀林父由此不仅保住性命,而且官复原职,此后他深刻反思邲之战的教训,开始有意加强统一指挥的意图,大力弥补邲之战给晋国带来的损失。
先毂自知有罪,但他不仅不加以反思,反而里通外国,筹谋造反,最后身死族灭,先氏家族就此退出历史舞台。
荀首之子荀罃在此战中被楚军俘虏,整整十年后才被荀首营救回国,再之后他成为晋国正卿、中军元帅,那便是智罃。
赵旃在战场上不敌屈荡,狼狈逃走,中间遇上一个叫逢大夫的人,逢大夫让自己的两个儿子下车,让赵旃上车,赵旃由此得以逃脱,逢大夫的两个儿子却都不幸战死了。此后赵旃继续活跃在晋军的前线,公元前589年鞍之战后,他终于获得梦寐以求的卿士职位。
魏锜的阴谋和祸心并没有暴露,二十多年后的鄢陵之战,他继续扮演重要角色,射伤了楚共王的眼睛,随后被养由基射死。
郑国自然继续“无条件”臣服于楚国。而战后,郑国人调查清楚了一起惊天阴谋。原来年初楚国攻打郑国,竟然与一个叫石制的人有关,是他把楚国军队引进来,希望分割郑国,并且计划立公子鱼臣为国君。
这无疑又是一个浑水摸鱼的家伙,企图借着动乱实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愤怒的郑国人自然不会放过他,将他和鱼臣都*掉了。
楚庄王终于实现了梦寐以求的饮马黄河的楚国历史梦想。此后,鉴于晋国战线全面收缩,他加快了称霸天下的步伐。公元前595年,他挥军攻打宋国,经过九个月的攻打,终于拿下宋国。而在此期间,晋国除了口头承诺援手外,居然始终未敢出兵。
其后鲁国、齐国相继倒向楚国,晋国基本孤立,楚庄王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霸主。而这一切的进展,邲之战都是显著的拐点。这也是邲之战能成为晋楚第二次战略决战的根本意义所在。
(注:《左传》关于邲之战尤其是开战前夕的叙述层次并不十分明晰,本文有所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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