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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
模模糊糊的疑惑盘旋于幽微的梦境,直到被母亲推门而入的声音打断。
20岁的陈家娴睁开眼。
窗帘还没拉开,次卧一片昏暗。大腿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陈家娴眨了眨眼,向下看去。
粉色按摩棒。
昨晚用过以后,随手丢在一边。此刻,光明正大地暴露在空气中。
陈家娴的大脑猛然清醒,羞耻感如潮水般漫过心脏。她立刻把按摩棒踢进被子里,却不小心碰到了开关键——
按摩棒“嗡嗡嗡”振动起来。
“乖女,手机闹钟响了。”
陈母随手拿起陈家娴枕边的手机。
手机一片安静。
陈家娴和陈母大眼瞪小眼。
被子里还在震,声声催命。
陈家娴把手伸进被子里关掉按摩棒:“昨晚用的美容仪。”
她不知道陈母看到多少,欲盖弥彰:“今天第一天上班,想给同事留个好印象,所以做做脸。”
*,是什么?
对于此刻的陈家娴而言,*是需要被死死掩饰住的东西。
陈母转移了注意力,用抹布摔摔打打:“不帮自家看店,非跑出去搵食。你没良心。”
自家确实有个糖水店,开了几十年,生意还不错。陈家娴从小在店里忙前忙后,中专毕业后更是帮爸妈在店里守了两年。
自家生意,陈家娴当然没有工资拿。
陈家娴提了几次,都被陈母用“给你攒着当嫁妆”挡了回去。
抹布一甩,陈母说:“都是一家人,你计较什么钱?就算爸妈不在了,糖水店以后是家豪的,家豪还能亏待你?他是你亲弟弟,你对他好点,以后他才给你撑腰。”
店是自己在开,但店由弟弟继承。
当然,家豪还能继承家里的房屋财产。
陈家娴想起自己卡上仅剩两位数的余额,想反驳,但最终还是沉默。
她找了个理由:“你不是总让我钓金龟婿吗?我天天看店,怎么钓?”
陈母抱怨:“东山方圆村刘姨的仔,家里拆迁三栋楼哦!你都看不上?东山少爷,西关小姐,你们两个多般配的!”
陈家娴想起年轻男人染成黄色的头发和紧腿裤豆豆鞋。
刘姨倒是很喜欢自己:“看着就乖巧贤惠。”说着,眼睛在她的盆骨上打了个转。
陈母含笑:“家娴几个堂表姊妹,头胎都生儿子。”
刘姨听了,笑容更深:“现在政策好,可以生三个,儿女双全才好。”
两个母亲相谈甚欢,黄发男人垂头打手游,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对着陈家娴来了一句:“你还行,可我喜欢瘦的。你再减减肥,我就娶你。”
娶你。
一张结婚证就是莫大的恩赐。
陈家娴不想吵架,于是沉默。
陈母还在抱怨:“你都20了,赶紧定下来,不然……”
不然什么。
外星人进攻地球需要用她的结婚证组成防御墙阻挡线性粒子炮攻击吗。
陈家娴伸手握住被子里的按摩棒,鬼使神差的,脱口而出:“我想要有腹肌的。”
陈母一愣。
陈家娴也一愣。
这大概是陈家娴20年来在家里说过最大胆的话。
“知不知羞耻!”陈母一把掀开她的被子,“简直不像话!”说着,拍了她一巴掌。
陈家娴猝不及防,下意识抬手阻挡——
手里还抓着按摩棒。
陈母倒吸一口凉气。
陈家娴动了动嘴唇,陈母露出看怪物一样的、匪夷所思的眼神。在这样的眼神下,陈家娴被一股巨大的、强烈的羞耻感从头笼罩到脚,她的脸开始发烫。
陈家娴想起,上周,她向陈父要工资的时候,陈母也是这个眼神。
上个月,她以为糖水店会留给自己的时候,陈母也是这个眼神。
去年,她以为拆迁款会有自己一份的时候,陈母也是这个眼神。
……很小的时候,她说自己要考远方的大学,或者环游世界,陈母也是这个眼神。
*不慎暴露,陈家娴感到羞耻。
她难为情地用被子裹住自己。
陈母这次反而不打了,她猛地抓住陈家娴的手,压低了声音:“你!用这个、这个……坏东西!没人知道吧?”
陈家娴摇头:“没人。”
陈母抽走按摩棒,做贼一般在狭小的次卧里四处看看,小声说:“这个坏东西!我帮你处理了!千万别让人知道,不然谁敢娶你!”
在陈母的概念中,“没人娶”是女人最大的失败。这种失败,不仅是女儿的,更是母亲的。对失败的恐惧把母女紧紧缠绕在一起,成为血脉相连的同盟军。
陈母恨铁不成钢地拍陈家娴后背:“你呀!刘姨的仔收租几栋楼,你倒好,得出去上班受累!”
陈家娴红着脸嗫嚅:“他让我瘦到70斤,我说除非我烧成灰。”
她身高162。
陈母教育她:“你理他!嫁进去以后多生儿子多干活,抓紧男人的钱袋子,你的好日子就有了!”陈母撇撇嘴,“你看那个女人,一把年纪没人爱,肯定有点毛病。”
“那个女人”,陈家娴知道是谁。
是陈家的租客。
签合同的时候,陈家娴看过她的身份证。
她叫关晞,今年30岁。
陈家娴想着,帮陈母把早餐端上桌。
楼上金阿婆的小收音机开着,断断续续的粤剧飘进来:“……皇姐,礼部选来一个你唔岩,两个又唔岩,你独赏孤芳,恐怕终难寻偶。”
陈家豪坐在桌边,跟着唱了下去:“帝女花都不比宫墙柳,长平慧质殊少有。”
陈家娴也小声唱:“君王有事必与帝女谋,你叁生有幸得向裙前叩。”
陈家住在西关区长乐坊。长乐坊从前是粤剧名伶的聚居地,本地仔从小听着粤剧长大,耳熟能详。
陈父从餐桌边抬起头:“女孩子叫叫嚷嚷的,一点都不文静,像话吗?”
陈家娴闭紧嘴巴,把竹升面端上桌。
陈家的早餐十年如一日,一碗竹升面。陈家娴有时觉得素淡,陈母告诉她,早餐素淡更养生。
陈家豪边吃边感慨:“那个女人跑来长乐坊租我的破房子,她是不是有病?”
陈家娴听陈家豪无比自然地说出“我的房子”,没有说话。
陈家豪不会被陈母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看,这是他的特权。
陈父赞同:“就是有病,长乐坊太旧了,十几年前就说要拆,现在也没拆掉。要我说,拆了挺好,咱们住新房子去。”
“不许拆!”陈母反应很激烈,“这是西关!以前大户人家才住这。*以前也是西关小姐。”
西关,曾经是越城的经济中心。晚清时期,西关的女孩们读学堂、念大学、留洋海外,穿着旗袍出门工作,思想开明,举止前卫。她们在那个年代惊世骇俗,同样也被人向往,被称为“西关小姐”。
不过,如今的西关今已垂垂老矣。
陈母愤愤不平:“我小时候还住过西关大屋呢!现在说不要就不要啦?光顾着年轻人,就没人在意我们这些老家伙了?”
陈父喉咙嗤气:“你算什么西关小姐。”
他习惯否定妻子的每一句话,以显示自己的权威。
他指了指楼上:“金阿婆才是真正的西关小姐,以前住西关大屋的,讲英文,念洋学堂,写文章,拍电影,顶顶标致时髦的一个人。”
陈母撇撇嘴:“弄这些有什么用?还不是一辈子没结婚,没人爱,做女人失败哦!”
粤剧远远飘进来。
陈母叹了口气:“金阿婆说她坚决不搬,她做惯了西关小姐,去不得别处。”
陈父呵斥:“就因为你们这种人反对,长乐坊才拆不掉!”
陈家娴插话:“现在卓秀集团已经从政府手里接过了拆迁工作,要拆的话,也就这两年。”
陈父瞪了她一眼:“女孩插什么嘴,吃你的饭去。”
陈家豪耳朵一动:“卓秀集团?姐,消息哪里来的?”
陈家娴就等着这句,她淡淡说:“我应聘到卓秀集团的地产项目工作。”带了点骄傲。
陈家豪停下筷子:“你?这么好的公司,怎么招你啊?而且——卓秀不是在裁员吗?今年校招都取消啦!”
裁员?
陈家娴心一沉:“是吗?”
陈家豪顿了顿:“哦,我说的是真正的卓秀员工,跟卓秀集团签合同的。你一个项目签的短工,无所谓了。”
确实。
卓秀地产的长乐坊项目招项目秘书,学历大专,限越城本地人。陈家娴读中专的时候报了个函授大专,拿到了大专证,如愿应聘到这个岗位。
月薪3000,合同跟项目签。
陈家豪脱口而出:“3000?这么点钱,你肯做?项目几年就结束,你还是回来看店!脑子有病?”
陈母对陈家娴不满:“脑子有病,花那么多钱供你读书,也不知道孝顺。你爸妈天天在糖水店都快累死了,你还跑去别处打工,你还不如你弟弟。”
是吗。
供她读什么了,中专吗。
陈家豪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做过家务,反而是她一直在帮忙。
但她做多少都看不见,反而陈家豪一个月做一回,就能被夸好多次。
陈家娴心累。
陈父毫不在意:“她有什么本事,凭什么跟人家比,差不多就行,总归要嫁人的。”
陈母叹气:“好在离家近,也清闲,女孩子么,做行政安安稳稳的多好,能赚几个钱,赶紧结婚。”
陈家豪笑嘻嘻:“姐,卓秀集团里大把高收入,好好挑个姐夫回来。”
又来了。
陈家娴皱眉,但她不想吵架。于是沉默地拿起碗。
碗端进手里,她发现今天的碗变大了。
这是陈家豪的碗。
陈母和陈家娴的碗要小两圈。
陈家豪错拿了她的碗,已经在吃了。
陈家娴把筷子插进面里,听陈父感慨:“东山少爷,西关小姐。咱们西关拆了,越城还叫越城吗?从前多少名人住在咱们西关,李小龙在这长大的。红线女就住在长乐坊。唔,家豪,粤剧的八和会馆也在这,洪金宝知道吧?小时候就在八和学艺。”
陈家豪不在乎:“拆吧拆吧,反正粤剧也没人听。要我看,这里破破烂烂的,还不如拆了,建个商场。”
陈家娴用筷子把面挑开,看见底下有个荷包蛋。
可这是陈家豪的碗。
陈家豪不以为意:“有什么好惊讶的?每天早上的面里都个蛋啊。”
陈家娴说:“是吗?每天早上的面里都有个蛋吗?”她看向陈母,“妈,弟弟吃的面里都有个蛋吗?”
陈母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身。
陈家娴以为会有人解释,可几个人面色如常。
陈家娴忍不住问:“妈,怎么我没有?”
陈家豪说:“你要吃,就给你吃呗。你跟妈计较什么。”
陈家娴深吸一口气,觉得眼圈有点热。她重复一遍:“妈,你不是说素面养生吗?咱家就差一个鸡蛋吗?”
“一家人,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计较?”陈母把碗重重搁下,“厨房里有鸡蛋,你想吃就去煮。没有手还是没有脚?”
陈家娴猛地起身,赌气去厨房里煮了一个鸡蛋。
现在,她的碗里有两个蛋了。
两个蛋明晃晃地躺在面上,好像这碗面长出乳房,也变成了女人。
莫大的嘲讽。
陈家娴把蛋放进嘴里,沉默地咬了一口,索然无味放下筷子,站起身:“我吃好了,去上班。”
陈母扬声:“晚上给你做排骨,你最爱吃的。”
陈家娴走出狭窄的饭厅,站定。
她想说:“爱吃排骨的是爸和弟弟,我爱吃虾。”
但她选择掩饰自己的*。
“好的,妈。”
陈家娴一家住在西关长乐坊的老骑楼里。
越城地处岭南,炎热潮湿,人们干脆造了几条“腿”把楼架高。长长的骑楼队伍连在一起,架空的地方给人通行,看上去像是“骑”在街道上的楼。
楼上住人,防潮防水;一楼借着人流做点小生意,翻风落雨不用愁。
陈家娴伸出手,搓搓眼睛,踩着吱吱呀呀的楼梯走下去。
楼下就是陈家的糖水店,陈家娴看着“陈记糖水”几个字,别过脸去。
邻居江伯在骑楼下推车炒陈村粉,附近都是炒粉的香气。陈家娴挤进人群掏出手机扫码:“江伯,加蛋加肠。”
她看到微信余额里的两位数,顿了顿:“加肠。”
江伯笑眯眯:“去上班啊?”
“嗯。”
江伯用铲子划开火腿肠的红皮塑料包装挤进炒粉里,又动作麻利地敲了个蛋摊在热腾腾的煎台。金灿灿的煎蛋在铲子上翻了个面,拍在陈村粉上。
陈家娴意外:“我没加蛋。”
江伯摆摆手,意思是不收钱:“妹妹仔,第一日翻工,赚大钱。”
陈家娴按了按眼睛,点头。
她拆开一次性筷子,端着炒粉,站在一边。
再抬头,两米外站着一个女人。
是“那个女人”。
……
“那个女人”背对着糖水店,穿一件剪裁合体的灰色羊毛裙,正着着杯咖啡打电话。
她的手指甲修成短短的方圆形,甲缘刷一条低调的白边,随着手势,指尖微微闪一点光。
她向前踱了一步,陈家娴眼睁睁看着她的鞋跟泡入污水。
在迟缓、破败、肮脏的环境里,那个女人格格不入。她在通话,语速很快,每句话都像折断的冰菱,气质干脆,整个人带着一股强烈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电话对面正在说:“……关晞,你30岁了,我们会考虑到你即将结婚、生育的可能性,所以项目对您的岗位匹配有调整,希望您能理解……”
关晞垂眼。
刚刚下过雨,老骑楼的廊柱已经斑驳发黑,里面细细碎碎地剥落下来。老城区排水不好,雨水混着泥渣汇成洼。
关晞注视着地上连片的污水,打断对方:“我不理解。”
……
关晞是陈家的房客。
陈家娴早就偷偷看过她的身份证。她30岁,北方人。
她注视着关晞的背影。
精英啊。
人世间种种泥泞,似乎与这样的精英毫无关系。
陈家娴羡慕得心里发疼。面对关晞,20岁的陈家娴被自卑淹没,恨不得自己就是那根剥落的廊柱,需要尽快消失。
她的目光落在关晞手中的咖啡杯上。
又垂眼看了看手中的塑料盒子与煎蛋。
……
被陈家娴所羡慕的关晞结束了通话,收到了长乐坊项目的定岗通知。
关晞,总办—人事部—员工关系经理。
人事部?
关晞指尖顿了顿,略过“确认回复”,眉头紧皱。
她拨电话给长乐坊项目的人事专员周亦行:“周周,我之前在集团的岗位是GR,降职到长乐坊项目,我应该做公关经理。为什么安排我做人事岗?”(GR:政府公共关系)
周亦行很委婉地说:“关总,现在情况特殊,集团即将开启第二轮降本增效,郁总的意思是,您过来负责长乐坊项目的裁员工作。”
负责裁员?
是不是裁完所有该裁的人,就轮到她了?
关晞很平和地问:“我们周几开项目例会呢?或许我需要和郁总谈谈。”
人事周亦行的声音微妙地顿了顿:“一线项目涉密较多,所以只有核心部门才能参与项目例会。”
关晞抬眼:“不给我上会的资格,连开会时间都不告诉我?”
人事周亦行急忙告饶:“晞姐,不好意思,这是郁总的安排,我们只能服从安排。”
关晞点点头:“嗯,都是郁总的安排。”
她在手机上打开协同办公,在邮件列表里从下往上翻,终于翻出了长乐坊项目的负责人。
郁贲。
要怎样才能见到郁贲?
……
关晞去一边的推车上叫了个炒陈村粉,和炒粉的江伯聊了起来。
“拆迁?拆唔掉的啦。”江伯语气坚决,“住了一辈子,谁不想死自己家床上啊?”
旁边穿白衬衫的年轻男子笑着说:“老人家,拆迁以后住新房子,又干净又整齐,还有电梯。时代发展日新月异,您要转变思想,跟上时代。”
江伯的铲子磕在煎锅上当当作响:“我管他什么时代!时代发展经过我同意了吗?我都没答应,凭什么就要我转变思想啊?太霸道了!”
关晞的手机又响起来,她没理会,听着白衬衫调侃:“那怎么办,不转变,就会被时代抛弃喔。”
江伯勃然大怒:“扑街,这不是欺负老人家吗?不愿意就被抛弃?天下有这种道理?靓女,你说,对唔对?”
被称作“靓女”的关晞抬头。
她想了想,说:“这样是不对的。文化的先进性应该体现在‘包容’,而不是强迫人接受某一种文化,并将不接受的人打成‘异端’,或者无视他们的需求。”
“是啦!”江伯一拍大腿,“非逼我!毫无包容性!”
“我不跟您争,您就看吧,马上就得拆。”白衬衫笑笑,“现在拆迁方案定下来啦,大拆大建。”
大拆大建?
江伯挥舞锅铲:“全拆?!钉盖啦你!街坊不答应!”
白衬衫说:“老伯,我要是您,就接受现实。”
关晞看了白衬衫一眼。白衬衫礼貌地点点头,拎了自己的炒粉转身走开了。
江伯悻悻翻炒:“唉,他就是卓秀地产搞工程的,他说要拆,八九不离十。唉!”
关晞说:“您看人真准。”
江伯有江伯的智慧。最近卓秀地产的长乐坊项目团队入驻,他把炒粉车推过来,专做员工买卖,生意兴隆,几乎认得每个人。
“今天生意好吗?”关晞问。
“好得很!别看今天是周六,但今天开项目会——看到他们穿衬衫了吧——过来的员工反而比周内更多!”
关晞长长地“哦”了声。
“原来,项目会在周六开啊。”她笑道。
……
虽然知道了开会时间,但想上会,必须有所准备。
关晞继续和江伯聊天。
江伯摇头叹气:“西关毁啦。要是我还年轻,非把这衰仔的屎都打出来——唉!”
关晞说:“是,您从前跑长途货运,天不怕地不怕。”
江伯惊讶了:“你怎么知道?你会看相?”
关晞笑着摇头:“感觉。”
江伯指了指拎着对面的中年人:“他呢?”
关晞看了看,说:“体制内或者国企的中层,但不是事业单位。”
那人边打电话边买炒粉:“好的赵处,材料今天发您……王厅那边还请您……”
江伯惊讶地看了一眼关晞。
神了!
“你是做什么的?”
关晞避重就轻:“我是您的新邻居。江伯,聊聊?”
江伯对关晞产生了些兴趣:“我老头子有什么可聊的。”
关晞说:“聊聊您知道的西关,和您对拆迁的想法。”
她很快获得江伯的信任。
……
半个小时以后。
“江伯,该收摊啦。”一个年轻高挑的男孩子从江伯身后的骑楼中走下来,看见关晞,又对着她笑嘻嘻,“关小姐。”
关晞点头:“早上好,陈家豪。”
陈家豪长着一张生气勃勃的开朗面孔,肤色晒得偏深。他推开“陈记糖水”的门,关晞若有所思地盯着看。
陈记糖水的门很有特色。第一层是向左右推开的雕花木门,只有半人高。第二层看上去像个大的木框,中间横架着十几根圆木。第三层才是正常的木门。
陈家豪不好意思地笑了:“等有钱了就换个推拉门,现在这破门,木头快烂了。”
关晞说:“这个门就很好。”
陈家豪搔头:“好吗?”明明很老土。
关晞问:“这个门叫什么?”
陈家豪指了指第一层半人高的雕花木门:“吊扇门。”又指了指第二层的大木框:“趟栊门。这两层门的作用跟栏杆门差不多,平时后面的木门不关,趟栊门通风透气,吊扇门可以防窥。嗨,老人家才会用的。”
“哦还有。”陈家豪拍了拍趟栊门,“这里的圆木必须是单数,老人家的规矩,别问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关心。”
关晞点头:“我可以点一碗糖水吗?”
陈家豪想说他不管店,但看着关晞光洁的面孔,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半个小时以后,陈家豪带着关晞去拜访金阿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她只是点了一碗双皮奶,就拉着他聊西关,聊粤剧,聊房屋继承,聊他爸爸有几个兄弟,聊西关小姐,最后问他:“可以带我去拜访金阿婆吗?”
中了什么邪,直到关晞从金阿婆狭小的客厅出来,又请陈家豪带着拜访下一家,他都没想明白。
……
卓秀地产在长乐坊的项目办公楼距离陈家不远,陈家娴步行就到。
站在办公楼下面,朝阳冷冰冰地映在陈家娴的脸上。
她抬头。
这是卓秀地产,无数名校精英削尖了脑袋去争取的地方,只是为了短暂的项目办公,就可以大手笔装修一栋办公楼。
是陈家娴从未踏足的另一个世界。
比糖水店大得多。
几个白领模样的人边打电话边走进办公楼,神色匆匆,看起来专业而忙碌。陈家娴习惯性后退两步,让开。
脑中不期然浮现陈父的话:“你拿什么跟别人比。”
现在逃走还来得及。
自惭形秽的羞耻感笼罩着她,但内心深处,另一种雀跃却又悄悄地鼓胀起来。
如果陈父知道,肯定又是嗤笑一声:“不自量力。”
可是,可是。
*,是什么?
是内心深处这股小小的雀跃吗?
陈家娴甩甩头,面孔绷得紧紧,抬起脚,重重地踏入其中。
她听从了自己的*——
她渴望这个世界,比糖水店更多。
完成入职手续后,陈家娴在项目部二楼最角落的地方获得一张狭窄的办公桌。
“——你们凭什么裁我?我在这干了八年,绩效从未垫底过,凭什么是我?”怒吼声从紧闭的办公室传来。
咣当。
门被摔得震天响,有人气冲冲走出来。
啪。
他把脖子上的工牌用力掷在地上。
员工的工牌归项目秘书管理。陈家娴走上前,默默蹲下,拾起工卡。
忽而听到脚步声。
那人折返,看着陈家娴,眼睛因为愤怒而闪亮:“你是新来的项目秘书?”
陈家娴怔了下,点点头。
那人冷笑一声:“大裁员的时候,人头全部冻结,凭什么是你是进来?你想过没有?”
陈家娴紧张起来。她很小声地辩解:“我……”
那人又冷笑一声:“你想过吗,公司为什么在裁员的节骨眼上招你?”
陈家娴一头雾水。
四面八方的视线已经投过来,但一片寂静,没人出声。
那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傻逼,居然把公司当好人。”他掷地有声,“你自己长点心吧,记得多要赔偿!”
“——项目秘书,咖啡机不动了,快报修一下。”有人喊。
陈家娴心底不祥的预感被打断:“来了。”
……
她坐在茶水间里等工人维修。
四下气氛沉重。
“……数据分析部一锅端,核心部门裁员30%。”
“组织架构重新调整,听说总裁办要与人事合并。”
“听说了吗?集团总部撸下来一个公关经理到咱们长乐坊项目。女的。”
“她的降职程度有点惨烈啊。集团总部——城市分公司——子项目,从头到脚,一撸到底。”
“惨烈?!哈!她来负责裁掉我们!”
“卧槽!!!这阎王叫什么?!”
维修工人修好咖啡机,按下操作键。
轰隆隆磨豆子的声音盖住了一个名字,隐约传出一个“关”字。
……
陈家娴修好咖啡机,又马不停蹄地跑到打印机边,刷工卡,打印材料,装订。
按照卓秀地产的惯例,每个周六,区域总裁兼越城公司总裁,施远,会带队几位副总、几大支持部门的总监和各项目负责人下到各个重要子项目开会,到达长乐坊项目的时间是下午3点半。
周六是休息日?
卓秀地产没有休息日。
陈家娴一直忙到下午3点,准备好会议室,她才喘了口气,坐下来吃饭。
卓秀地产的员工福利非常好,午餐是椒盐炸排骨。陈家娴刚动筷子。
“喂。”
陈家娴条件反射把饭盒一推,抹了抹嘴,站起身。
“喂。”同事招呼她,“过来做会议纪要。”
陈家娴指了指自己:“?”
她当然没做过会议纪要。
还没等她说话,同事已经把笔记本电脑塞到她手里,急匆匆一推。
陈家娴猝不及防踏入会议室。
距离开会还有半个小时,运营正在调试项目汇报PPT,陈家娴看着工程、物业、拆迁、设计、招商、营运、企划、财务的字眼纷纷闪过。
陈家娴开始眩晕。每个字眼都如此陌生。
这是另一个世界。
她的额头冒出汗,四下看了一圈,没有人和她一样慌张。
好像会议室里的每个人都在自己适当的位置,带着一股游刃有余的笃定,只有她自己是个拙劣的闯入者,像个赝品。
老板们还没到,同事继续之前的八卦。
“这人什么来头?集团想逼她自动离职?还是得罪谁了?或者重大事故?”
虽然有劳动法,但卓秀集团为了降低裁员成本,会把人调岗到支线子项目上“啃硬骨头”,能干就干,干不了就自动离职。
比如拆迁。
“来前线轮岗镀金,把我们裁了,捞一波业绩,回去升职。草,傻逼。”
“……让我们做长乐坊这么个拆迁烂尾近10年的破项目,公司打定主意要裁我们吧?人是工具吗?我是工具吗?”
“不至于。我们好歹是BOT,还从政府手里拿了15年经营权。”
BOT指的是建设-经营-转让。西关区引入卓秀地产接手长乐坊的烂尾项目,卓秀地产将承担所有投融资、设计、建设、运营和维护的成本,建成后,拥有15年经营权,获得运营收益。15年后,再无条件将经营权还给西关区。
BOT模式在世界范围内取得一定的成功,可在中国,还是第一次尝试。成与不成,很难讲。
“那现在资金路径明朗了吗?”
几个人看向财务主管黎姐,黎姐微不可查地摇头。
“——他妈的,没钱搞什么文化项目。”
门轻响,工程部的人集体走进来。
陈家娴抬头。领头的是一名眼神锐利的男人,穿黑色polo衫,头发剪得很短。
“郁总。”
“贲哥。”
“老板。”
会议室里纷纷响起招呼声。
郁贲是越城分公司的工程部总监,原本升副总板上钉钉,却没升成,反而下放到长乐坊这个烂尾项目管工程,级别不变。
郁贲面无表情,走到会议桌边,拉开椅子,坐下。
会议室里的气氛一变,悄悄紧绷。
郁贲冷笑一声,靠在椅背:“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打着管培生的旗号,下到项目来镀镀金,干半年就轮岗走了。怎么,我们项目是给人镀金用的吗?我们缺公关吗?公关成本多少?她有什么用?”
指向性非常明显,郁贲的敌意毫不掩饰。
地产行业不景气,卓秀集团的地产线大范围裁员,岗位全部冻结。长乐坊项目准备大拆大建,郁贲几次向城市公司报告经费不足,区域总裁兼越城公司总裁施远都置若罔闻。
没钱,怎么做事。
结果,施远不但没帮郁贲解决资金路径,还塞了个关系户给他——集团总部降下来“镀金”的公关经理——郁贲从施远的办公室黑脸而出。
“喂。”
陈家娴条件反射抬头,郁贲一双锐利的眼盯着她。
“新人的工位由我安排。”郁贲简短、冷酷地宣布,“你别管。”
这不合适。
但陈家娴不敢反对,点了点头,手心渗出一点汗。
门外传来桌椅挪动的声音。众人探头向外看去,然后疯狂眉眼官司——
郁贲居然把公关经理的大办公桌拖去最不起眼的角落!
陈家娴也探头去看。
经理级别的大办公桌紧挨着陈家娴狭窄的办公桌。在大办公桌的另一边,正是拆迁组的工位。
这就是来自工程总监的下马威!
陈家娴目睹了这场下马威发生,不由得对这位公关经理产生深深的担忧。
随即,她又自嘲:她凭什么替别人担忧。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在弱肉强食的职场中,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陈家娴的冷汗一颗一颗从后背渗出来。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会议纪要上。
与会人员名单已经填好了。
她把人名和面孔依次对过去,蓦地,凝住了目光。
多出一个人,名字不在与会人员名单上。
她站在门口,穿着黑色衬衫,手指甲整齐地涂成红色,面容平静,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陈家娴下意识在电脑上打出两个字:
关晞。
关晞站在会议室门口。
“是谁泄露的会议时间?”郁贲环顾一周,冷声问,“是谁?”
同事们纷纷低下头。
关晞平静地看着郁贲。郁贲一双锐利的黑色眼睛注视着关晞,又说:“项目内部会议,你是人事,无需列席。”
关晞平静地说:“我不认可你的工作安排,根据卓秀集团与劳动法的规定,定岗需要双方协商一致才算成立。而且,你我都是22级,你有什么权力阻止我参会?你是项目总吗?”
陈家娴听见同事们倒吸凉气的声音。
长乐坊项目确实没有官宣项目总。
但郁贲本就是总部的工程部总监,下到项目来,大家就默认这个项目由他说了算。
更何况,现在卓秀集团的人事形势并不明朗,为什么郁贲升副总失败?为什么郁贲到项目上却迟迟没能官宣成为项目总?
谁敢多问?
结果关晞一来就往人心口上戳刀。
这么勇的吗?!
郁贲没有被她激怒。他很平稳地说:“你想镀金,不妨看看别的项目。公司降本增效,长乐坊用人成本吃紧,每个人头做不出营收,就是亏损。我想,我的态度很明确:如果你一定要来,就必须听话。”
中心思想就是一句话:没钱,不养关系户。
关晞站在门口,和郁贲对视。
关晞说:“郁贲,我可以把长乐坊的公共关系全部统起来,政府关系,媒体关系,品牌活动。长乐坊项目作为BOT项目,需要这项工作。”
郁贲说:“这块业务已经有人在管。”
关晞主动故意激怒他:“请媒体写几篇通稿,就算公关了?”
会议室内安静片刻。
郁贲没有被激怒,而是开始扣帽子:“这不重要。这里是项目前线,收起你集团总部的高大上做派。今天是工程会议,长乐坊即将动工,你要耽误整个项目进度吗?”
关晞说:“这么大的项目,如果能被我一个人说几句话就耽误,问题出在你的管理统筹能力上。”
郁贲冷漠抬眼,指了指时间,继续扣帽子:“看看你浪费的时间——这是没耽误项目进度?”
关晞直白道:“难道你害怕我吗?毕竟我们都是22级。可你为什么害怕我呢?”
这一刀捅得又准又狠,郁贲面色微变。
他正处在人事变动的低谷期,职场失意,形势微妙,怎么可能容忍位置被质疑?
郁贲满肚子气,冷笑连连。
关晞面无表情,抬腿走进会议室。其中一名同事犹豫片刻,从会议桌边退到后面的折叠椅上,空出一个位置。
关晞毫不客气地坐下。
陈家娴坐在角落里,无声地瞪圆双眼。
刚才的争执,她听着都胆战心惊。
关晞为什么一点都不害羞?一点都不害怕?
陈家娴想到被挤在角落的经理办公桌。
可就算关晞能参加会议,又有什么用呢?
3点45分,总裁施远带着全体副总、几大支持部门总监和其他项目负责人走进长乐坊项目会议室。
郁贲汇报长乐坊片区摸排方案:“长乐坊片区危房建筑面积高达15万平方米,危及2100多户居民的生命安全及民生保障,是越城最大的危房片区,其中有30栋为严重损坏房,需要尽快迁离。”
他切换PPT:“一期划定更新面积71334平方米,建筑面积92134平方米,建筑占地面积6009.7平方米,建筑密度84.2%,容积率1.29,47%的建筑占地面积在60平米以下。”
“近50%房屋为砖木结构,质量整体不容乐观:仅有9%的建筑结构基本完好,7%的建筑结构为一般损坏,另有近30%结构局部损坏或严重损坏,己属危房范畴,亟需修缮加固。”
“余下近50%的建筑,经简易评估,部分建筑砖墙开裂变形,筒瓦屋面渗漏滴水,木檩条白蚁虫蛀,楼板坍塌废弃,建筑结构老旧腐朽,片区建筑整体存在相当严重的安全隐患。”
施远坐在最上首。作为卓秀集团四大区域总裁之首,他的神情永远冷漠而理性。
令人捉摸不透。
郁贲只好切换PPT:“鉴于房屋老化程度,大拆大建迫在眉睫。下面是我们的大拆大建方案。”
郁贲汇报完毕。
施远缓缓靠在椅背上,盯着数据出神。
沉默就像水的涟漪,一圈一圈,扩散至整间会议室。
作为卓秀集团四大区域总裁之首,施远的神情向来淡漠、冷静。
片刻后,他冷冷道:“郁贲,这就是你的洞察?”
郁贲踌躇再三,道:“施总,危楼的数据虽然不好看,但是真实的。除了大拆大建,没有别的办法。”
施远思索片刻,又问:“当下,你们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郁贲说:“资金。”用来拆迁安置。
施远没什么表情。
显然还是不满意。
项目会议室里完全被死寂笼罩,每个人都大气不敢出。
郁贲皱眉看向施远。
施远避开他的目光,转头:“下面汇报的还有谁?”
“没……”
“是项目公关。”一道冷静的女声响起。
郁贲猛地抬头,对上那双锃亮的眼睛。
陈家娴敲打笔记本的双手一滞。
关晞!
关晞将PPT同步投屏在会议室中。
“关于长乐坊片区居民拆迁意向的摸查报告。”关晞说,“在过去的5天里,我实地走访了长乐坊片区37户拒绝拆迁的家庭,访谈了167位原住民。为更好配合拆迁同事与运营同事的工作,我已经住进长乐坊原住民的骑楼,会一直住到项目实施基本完成。”
住进危房?
会议室里静了静,每个人都抬眼看向她。包括郁贲。
陈家娴更是大脑一片空白。
所以她租自家的房子,并不是因为脑子有病。
关晞看了施远一眼,他没说话。关晞继续说下去。
“长乐坊始于明代,位于西关地区。明末清初,随着‘一口通商’政策推行,西关成为海上丝绸之路重要港口及对外贸易集散中心,迅速发展成为越城的经济中心,并逐渐形成以商贸文化为主要特征的西关文化,片区内有銮舆堂、八和会馆、李小龙祖居、詹天佑故居、岑能咏春传承基地等历史文化建筑。”
郁贲皱眉打断:“在大拆大建方案中,这些历史文物都得到妥善的保护,不会拆掉。”
关晞说:“但你的规划中,要拆掉吉祥斋云吞、陈记糖水、周记冰室和孙婆茗点居等老字号店铺茶楼,还有猪脚姜、鱼皮、牛杂等知名的西关美食老店,还有手打铜的老店,等等。”
郁贲语塞。
这是什么?这又有什么?
拆建以后,再招商回来不就好了吗?
“不好。”关晞说,“如果说西关是越城的记忆,那么长乐坊就是越城文化的呈现。历史建筑怎么定义的?承载着居民历史记忆的建筑算不算历史建筑,又是否值得被保护?如果把这些建筑拆掉,西关还是西关吗?而且这些老店都是私人运营,难道他们会接受招商?越城文化,难道只在你所谓的‘历史文化建筑’上面吗?”
郁贲冷笑:“按你这么说,这种老城还怎么拆?每个角落都有所谓的记忆,那都不要拆了!”
关晞很直接地说:“那就不要急着拆。”
她有病吧!
项目直接停工是吗?!
郁贲想反驳,关晞直接转过身,对着施远说:“亲身走访过原住民以后,作为长乐坊项目的公关经理,我必须反对‘大拆大建’的方案。现方案对历史建筑的认识严重局限,拆迁方案波及文化遗产,如果强拆,势必会造成文化破坏。文化破坏的后果,从政治的层面上来说,卓秀能承担得起吗?”
关晞顿了顿,又说:“经过十年的房价暴涨,民众对地产公司的印象很差。一旦我们造成文化破坏,势必会引发巨大的舆情危机,必然接受从重处罚。今年,行业下行,卓秀集团在全国范围内的商业地产营收数据均不理想,集团股价也持续阴跌。卓秀地产不能承受舆情危机引发的经济损失。如果郁贲总一意孤行,我将发出舆情示警。”
郁贲皱眉。
关晞切换PPT,上面罗列着一串名字,各个都是行业内资深专家:“我的建议是,大拆大建方案暂停,请组织相关专家研讨方案并优化迭代新的拆迁方案。这里是项目公关提供的拟请名单。”
陈家娴机械地记录关晞的发言。她的发言条理清晰,并不难记。
会议室鸦雀无声。
手机上,各种员工小群疯狂闪烁起来。
“她哪来的学界资源?”
“我刚问到,关晞是前几年集团从考古文献所挖过来的,专门给重大项目做文化挖掘与搭建。”
“我想起来了,前几年——上海分公司开发高端住宅,专门请来日本设计师,鼓吹日系宅寂格调,打算卖给大老板。结果来看盘的大老板大多广东、福建人,看见日本人设计的长方形简约路灯直摇头,说像墓碑,坏风水。”
“前些年,东莞公司请了个欧洲设计团队给政府设计办公楼,结果设计理念居然是‘猴子捞月’,方案提到总部,老板的脸都绿了。”
“猴子捞月怎么了?”
“升官发财一场空啊!”
“难怪。集团特意挖她,为了专管这块业务?现在中国文化逐渐强势,照搬外国人那套就能捡钱的时代早就过去了。”
“那……以后还得客气点?”
群里消息疯狂刷屏,会议室里却一片安静。
施远打破安静,微微点头:“就这么办。”
说完,他起身带人离开长乐坊,去往下一个项目。
没有看郁贲一眼,也没有和郁贲讲一句话。
郁贲从山东大学毕业后就一直跟着施远,这些年,施远的任职履历从沈阳分公司,到武汉分公司,后来又到越城负责整个南方大区,郁贲一直是他的核心嫡系。
如今,施远对郁贲却近乎反常的冷淡。
这仅仅是对郁贲工程方案的不满,还是代表郁贲在高层面前失宠了?
究竟是施远个人的意思,还是预示了未来针对郁贲的人事变动?
小道消息满天飞,而当事人却离开了办公楼。
话题的另一个中心人物,关晞,也并未留在项目办公楼中。
关晞走出办公楼。
长乐坊已经很老了。放眼望去,筒子楼密密麻麻紧挨着,初秋的空气中弥漫着腊肉和腊鱼的味道。
越城的老人家习惯在自家阳台上腌制晾晒的腊味。这种习惯在如今的城市生活中堪称罕见,而在长乐坊,几乎家家户户的阳台上都有晾晒的痕迹。
只有原住民,没有年轻人,也没有外来人口——意味着这里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商业。就连小餐馆都没几家。
傍晚时分,略有些萧条。
关晞按下解锁,车子滴滴叫了两声。她打开车门,启动车子。
她打电话给从前的同事:“请把越城公司的会所地址发我。”
越城公司有自己招待客人的私密会所。
关晞跟着手机导航抵达会所大门。
这里没有任何标志,外观普普通通,地段却十分优越。
她刷工卡,将车子驶入会所地下车库,并迅速在车库内锁定长乐坊项目的车。
这是公司拨给郁贲的车。
从地下车库乘电梯向上,电梯门打开,入目是中规中矩的大厅,装修平庸。虽然不安静,但也谈不上吵闹,模模糊糊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立刻有物业主管迎上来:“你找谁?”
顶着主管警惕的目光,关晞掏出项目工卡递过去,然后用下巴点了点对面:“接待贵客,提前踩一下场地。”
主管检查过工卡,循着关晞的目光看了过去。
——对面,是一堵白墙。
关晞看着他,很老练地说:“贵客是湖南人,让王师傅来掌勺,王师傅做的湖南菜还行。要辣一些。酒水我自备。”
主管又看了看那堵白墙:“没见过你。”
关晞说:“我刚从深圳过来。”
主管“哦”了声,掏出手机,记下关晞的需求:“需要十点半以后的服务吗?”
关晞说:“先看看。具体安排,我也要和领导汇报。”
主管没再说什么。他走到白墙面前,用手猛地一推——
白墙,转开了。
露出背后暗红色的软装和金碧辉煌的吊顶。
“这里是我亲自盯的装修,私密性绝对保证。”主管带着关晞走了进去。
白墙旋转合拢,又变成一间普普通通的大厅。
……
关晞说:“郁贲也在这里招待客人,我过去敬杯酒。”
主管拿了两个杯子给她。
关晞端着酒杯,推开门。进门先是一间台球室,郁贲的助理正坐在台球桌前,对着电脑办公。
看见关晞,郁贲的助理有些惊讶,站起身:“关总。”
关晞很冷静地颔首致意:“过来敬杯酒。”
这很常见。
郁贲的助理坐回台球桌前。
台球室三面的墙壁当然也是可活动的,但平日里,没什么危险的时候,不需要这么麻烦。关晞推开台球室的门,果然很顺畅地走进雅间。
房间内有七八个人,关晞很自然地笑道:“我刚从深圳过来,贲哥让我过来给各位领导敬杯酒。”
郁贲抬眼看着她。当着客人的面,他当然不能否认。于是关晞一杯一杯敬了过去,打了个圈,最后拉了把椅子,坐在郁贲侧后方,笑道:“我来给老板‘擦擦鞋’。”(擦鞋:指拍马屁。)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旁边人热情地让位置,席末秘书模样的年轻人立刻起身,拆了套餐具放在她面前。
关晞拖着椅子坐在郁贲身边。
和众人谈笑了几句,场面热络了,她才转过脸,看向身边沉默的男人。
“郁贲。”她说。
郁贲面色冷漠。
关晞说:“听你的口音,你是北方人?”
郁贲瞥了关晞一眼。
他确实是北方人,如果不是因为施远,他才不会在南方工作。
刚好席上有人听见,笑着问:“关小姐,您是哪里人?我猜猜——江浙一带?”
关晞笑着摇头:“北方人。”
那人饶有兴致:“北方哪里人?”
关晞说:“沈阳人。”
旁边人指着刚刚说话的人:“这位以前在沈阳外派过三年,你们必须喝一杯。”
关晞立刻起身敬酒。对面人和他酒杯一碰:“关小姐,完全听不出口音。”
关晞一饮而尽:“我读本科就过来了。口音改得早。您在哪里外派的?”
那人说:“老工业区,铁西。”
关晞笑道:“巧了,我正是铁西人,工人村长大的工人子弟。”
那人笑笑:“关小姐,咱们有缘,必须再喝一杯。”
关晞又倒了杯酒,两人碰杯,她又一饮而尽。
坐下以后,关晞用茶水给自己洗餐具。
郁贲注视着她的动作。
他和她,算是半个老乡。
她和他的老家,都没有用茶水洗餐具的习惯。如今他们把自己根植在另一片土地,努力生存下去。他不知道这样洗餐具有什么意义,但腹诽归腹诽,依旧会入乡随俗。
民俗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力量。
有人又问:“关小姐怎么会跑这么远的?”
关晞笑着说:“我学文科,老家不好找工作,待遇也不行。”
“确实,老工业基地缺政策扶持,经济发展掉了队,可惜。”
“说起来,90年代下岗潮,和现在的裁员潮一模一样。老工业基地的昨天就是我们的今天。”
郁贲压低声音:“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关晞拿起筷子:“我是来帮你的。”
郁贲反问:“你在会议上放炮,把工程部的方案炸得灰飞烟灭——这是帮我?”
关晞不解释:“按照‘大拆大建’的思路,长乐坊项目不会有进度。”
郁贲的克制即将告罄。他等着关晞说下去。
关晞说:“我这次走访原住民,你知道,这些老房子,产权构成有多复杂吗?”
郁贲接过关晞递来的手机,越看,眉头皱得越深。
关晞说:“比如,312号二楼,区区30平的房间,产权人足足有11位。320号三楼的阿婆有八个兄弟姊妹,其中4个早年移民国外,如果你要拆迁,就必须得飞去国外拿到授权。长乐坊有多少户人家?你去谈拆迁补偿,你怎么谈得过来?而且,长乐坊全是老人家,拆迁中期,你打算怎么安置?如果老人家出了点问题,算谁的?”
郁贲面色沉沉,看不出想法。
半晌,他把手机还给关晞:“这些数据,刚才你在会议上没放出来。”
关晞似笑非笑:“这能在会议上放吗?你不觉得敏感?”
郁贲一怔,脑中仿佛突然被什么点亮。
他想起,施远在会议上问出的“当下最需要解决的问题”,他怎么回答的?
用来拆迁安置的资金。
很显然,施远想听到的不是这个答案。
郁贲皱眉思索片刻,渐渐回过味来:“长乐坊要拆,放了10年也没拆掉,问题不在于资金和施工团队,而在于——各种意义上的‘老’,产权结构过于复杂,导致多方扯皮推诿所隐含的成本。”
关晞点头。郁贲冷笑一声:“长乐坊竟然是李卓秀甩给施远的烫手山芋,对吗?所以施远不好明说,指望我来做坏人。”
李卓秀正是卓秀集团的创始人。施远早年跟着李卓秀一起打江山,属于李卓秀心腹中的心腹,嫡系中的嫡系。
关晞推心置腹道:“是。如果我是你,我会把相关的产权难题、文化难题统统提出来,夸大所有的难处,施总‘迫于无奈’,只好在项目开始前与集团各方分割权责边界。否则,一旦开始动工,越城公司就要踩坑。拆到一半,项目推不动,不就变成一口大锅了吗。”
郁贲凝视桌面。
他以为李卓秀和施远还是从前绝对信任、亲如家人的关系——看来是他想错了。
曾经亲如家人是真的,如今各为自己也是真的。人还是那两个人,只是环境变了,位置变了,时间变了。
所以这才是施远想听的答案。
当下最需要解决的问题?全部问题。
关晞又对郁贲说:“我人事关系是从集团直降长乐坊项目的,长乐坊好,我才能好;长乐坊不好,我跟你一起玩完。郁贲,咱俩现在坐同一条船。”
郁贲对关晞抱有成见,但她分析得有道理。
而且她有资源。
到了郁贲这个职级,“结果导向”已经刻入骨髓,既然关晞具有自己的价值,也愿意被他所用,那之前的口角,根本不值一提。
郁贲思索数秒,面孔微松,点了点头。
关晞完成目标,立刻站起身,给自己满上一杯酒,对席上众人道:“那边还在等我,我先过去,祝各位顺风顺水顺心意,更上一层楼。”
她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在一片叫好声中,郁贲抱臂靠在椅背上,沉默地盯着她被酒精染红的面孔。
……
晚上8点半,办公室依旧灯火通明。
陈家娴整理好会议记录,发给运营部周可。
按下邮箱发送键后,她死死盯着电脑屏幕,几秒钟按一下刷新键。
十分钟后,一封来自运营部周可的确认邮件出现在陈家娴的邮箱中,她高高吊起的心这才“噗通”一声跌回肚子。
陈家娴呼出一口气。
她是有价值的。
笔记本键盘因为手心冷汗变得滑溜溜。陈家娴拽出纸巾,擦了擦键盘,把笔记本还给周可。
周可正在忙,头也不抬:“这个是公用笔记本,你放会议桌上——你的笔记本电脑怎么还没配发?哪个hr负责你入职的?”
陈家娴吃了一惊,还能领笔记本电脑?
“没事,周可。”她小声说,“她忘了也是正常的,我明天……”
周可毫不掩饰地对着陈家娴翻了个白眼。
陈家娴立刻住嘴,报上hr的姓名。周可言辞严厉地拨了个电话给对方。
陈家娴看着,有点傻眼,有点不安,又有点难以置信。她以为回避冲突才是最优解,但周可显然不畏惧冲突。在卓秀地产,每个人,不管男人女人,面对“想要”的东西,都直接而强悍。
他们的*如此清晰。
可陈家娴从不敢直接、强悍地表达自己的*。
想要?
她配吗?
……
9点半,陈家娴晕乎乎地抱配发给自己的工作电脑下班。
天呐。
她竟然拥有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不必与任何人共用,不必压抑*去谦让给别人。而是——
只属于她自己。
越城气候炎热,人们有吃宵夜的习惯。
时间将近晚上10点,“陈记糖水”正是热闹的时候,陈父陈母在其间忙碌。
陈家娴站定许久。隔壁烟酒店的玻璃门开开关关,她犹豫的面孔映在玻璃上反反复复。
最终,她还是选择去店里帮忙。
喧哗声扑出来。
端出冰镇过的海带绿豆沙,倒进彩色拼块玻璃小碗中;马蹄打得碎碎的,和西米露拌在一起;挖出三勺冰淇淋球,盖在黑色烧仙草上;黑米煮至软糯,倒入冰凉的椰奶;芝士和番薯焗作一处,边缘微微化开,甜滋滋的热气一个劲往上冒。
往来的都是街坊。金阿婆用小勺舀冰淇淋凉粉,招呼她:“妹妹头,白天不见你?”
陈家娴说:“嗯。找到一份工作,去上班了。”
暖黄色的灯下,她的脸因为喜悦而发光。
金阿婆端端正正地放下小勺子,郑重地说:“走出去就是聪明孩子,领了工资,自己千万抓住了,好好存钱。”
陈家娴笑着点点头。
她手脚麻利,很快就撑到了关店,帮着父母把趟栊门合牢,上锁。
三个人回到家里,疲倦地倒在沙发上。
惨白的灯下,陈家豪正坐在沙发上读一本英文原著,头也不抬。茶几上放着一碟排骨的残羹冷炙。
陈母抱怨:“年纪大了,看店累得要命,干不动了。”她看着陈家娴。
陈家娴没有抬头。
陈父靠在沙发训斥陈母:“你就是懒。”
陈母撇嘴,起身收拾客厅。陈家娴说:“妈,你歇一会吧。”
陈母对着陈家娴没好气:“我歇着,家里就能自动整洁了?你眼睛里也没活,看不到茶几这么脏?你这么懒,以后嫁到别人家,还不得被婆婆打死。”
陈家娴不想吵架,她习惯性地沉默——
但脑子中浮现出周可的白眼。
于是,陈家娴缓慢、犹豫地说:“……茶几是弟弟搞乱的,家豪,你来收拾,好不好?”
话说出口,她没来由地感到羞耻,似乎生怕别人觉得自己懒,又补了一句:“我帮你。”
家豪诧异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嘁”一声,站起身:“妈,你放着,我来吧。”
陈母眉开眼笑,伸手拍陈家豪的后背:“知道心疼妈妈了,孩子长大了。”
家豪把那盘冷排骨端进厨房,然后坐回沙发上。陈母去厨房把盘子刷了,顺手抹了灶台,又把茶几擦得透亮,还切了一盘水果端过来。
“卓秀给你发办公本了没有?”陈家豪伸手抓过陈家娴的电脑包:“居然真给你发电脑了!果然是新款macbook!卓秀真有钱!”家豪欢呼一声,顺手打开电脑:“姐,开机密码。”
陈家娴静默了几秒钟。
陈家豪随手按了几个数字,提示密码错误。他抬头:“姐?”
陈家娴鼓足勇气,看着陈家豪的眼睛,说:“这是我的工作电脑,我不能借给你用。”
这还真不是借口。
卓秀集团十分看重保密,内部会议PPT不允许拍照,内部资料不允许用QQ和微信发送,所有沟通传达必须通过公司自行开发的协同办公软件,谨防泄密。
见陈家豪不太高兴,陈家娴赶紧又说:“爸妈给咱俩买的电脑不是一直摆在你房间吗?我都不爱玩……你玩那个。”
陈家豪说:“上大学要用电脑的,我带去学校了,没带回来。”
陈家娴问:“爸妈不是为你上大学专门买了新电脑吗?”
陈家豪说:“弄丢了。还没买新的,所以旧电脑先用着。”
“弄丢了?”陈家娴忍不住抬高了声音。
陈家豪说大学专业要求高,所以买的高配电脑2万多块钱。
2万块钱!
陈家娴读函授大专,学费6千多,体谅家里的困难,她靠自己打工赚的钱和从嘴里抠出来的积蓄,一天一顿饭,才硬生生攒够了。
小女孩什么都不懂,被机构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对方连前置学历都没提,现在想来,应该被多坑了不少钱。陈家豪也经常拿这件事嘲笑她。
但陈家娴不后悔。
弟弟唾手可得的东西太多,他可以不在乎。但对于陈家娴来说,属于她自己的,只有这个证而已。
陈家豪讪讪:“从图书馆出来拎着去食堂,吃过饭忘记拿了,爸妈说再给我买……”
“丢了就再买。”陈父不耐烦地止住陈家豪的话,对陈家娴瞪眼睛,“这个家以后都是你弟弟的,你计较什么?让你出钱了吗?”
陈家娴好像被重锤敲太阳穴。
2万块钱!
2万块的电脑说买就买,她要工资就说周转不开。
几年前呢?
说家里负担重,让她去读中专。
她信了。
可转年,陈父陈母就给陈家豪请了家教,扬言考不上高中就打断他的腿。
惨白的灯光下,陈家娴越是细想,越是觉得冷。
她不愿再想。
陈家娴站起身:“我去睡了。”抱着电脑逃一样地回到房间,关上门。
她满怀憧憬地翻看小红书职场博主,直到睡着。
……
第二天,陈家娴洗漱好,发现房间里的电脑不翼而飞。
“我电脑呢?”陈家娴高声叫了出来,“陈家豪!”她推开陈家豪房间的门,陈家豪不在。
陈母从厨房里转出来:“家豪回学校了。你叫他干嘛?”
“我的电脑!”陈家娴语无伦次,“我上班要用的!”
陈母无所谓道:“你先借家豪用几天。他要读大学,电脑丢了不方便。”
陈家娴猛地回头看陈母:“陈家豪把我的电脑拿去学校了?电脑在我房间里,是你进我的房间拿给他的?”
陈母挑眉:“怎么,你还对*有意见了?我生你养你这么大,你就是这么报答亲妈的?你怎么这么自私?”
陈家娴说:“那我上班怎么办?”
陈母说:“昨晚你弟特意去了一趟学校,把你俩的旧电脑取回来了,你用旧的。”
陈家娴说不出话。
陈母说:“你弟专业课学习要求高,旧电脑不够他用,你就先借他用几天?反正你是办公,不需要太好的电脑。”
陈家娴看了眼手机,快要迟到了。她咽下要说的话,急匆匆拎起旧电脑出了门。
……
初秋的越城依旧闷热。
陈家娴已经不在家里吃早餐了。途径江伯的推车,她贪婪地闻着炒粉的香气,揣着空空的肚子,没有停下匆忙的脚步。
她需要赚钱。
陈家娴边跑边在手机上刷小红书职场博主,前面的人接电话放慢脚步,陈家娴一头撞在那人的后背上。
她闻到衬衫上晒过太阳的香气,混着男士香水味。
陈家娴赶紧向后退了几步,连连道歉:“撞痛你了。”她抬起头。
那人回头,露出小半张山峦起伏的侧脸,一双桃花眼瞟了下陈家娴,“哦”了一声。
他的眼尾有一颗小小的红痣。随便笑一下,眼尾弯弯,棱角分明的唇角也弯弯。黑发显而易见精心打理过,就连衬衫扣都用偏光贝母,随着他的动作,泛出点点光晕。
只是,虽然他笑着,但浅色的瞳孔里没什么情绪。
陈家娴又后退了几步,绷紧了唇角。
他很傲慢。
她心中涌起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抗拒,浑身都紧张起来。
那人走远五六米以后,陈家娴这才松了口气,重新迈出脚步。
就在这瞬间,身下一股热流涌出——
她来月经了。
卓秀集团的洗手间里有免费的卫生巾可以领取。
陈家娴坐在自动马桶上贴卫生巾。
洗手台有人聊天:“听说这轮裁员补偿更苛刻。”
陈家娴贴卫生巾的动作停下。
“开始压n 2了吗?”
“唉,变成n 1了。就连上海和深圳的售楼日报都很拉胯,房价阴跌,行业低迷啊。”
陈家娴有些焦虑。
员工支出的一点点用人成本,哪里比得上为一个项目修建豪华办公楼的支出?
旋即,她自嘲地笑了。
大时代洪流中,她也不过是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
……
郁贲气冲冲走向施远的办公室,坐在门外的总裁副秘书拦住他:“郁总,现在找施总汇报工作的人很多,请您稍等片刻,好吗?”
郁贲指了指自己:“我!还要排队?”
副秘书歉意地笑了:“不会很久的,您到沙发上稍作休息,等下我叫您,好吗?”
郁贲很清楚,这不是秘书的问题,而是施远在刻意冷待他。
于是他压住火气坐在一边,接连喝下好几杯菊花茶。
被晾了50分钟以后,郁贲才走进施远办公室。
施远开口就是:“降本增效动员会上,你拍胸脯说支持。现在,你的裁员名单呢?”
郁贲早有准备。
开玩笑,保证归保证,动动嘴皮子的事,他当然满口支持。
但真的动手?
面对裁员,每个项目都在观望,谁也不愿意率先动手。
谁裁得多,谁吃亏。
郁贲好声好气地商量:“长乐坊项目近几个月就要动工了,人手不够。”
施远淡声道:“降本增效,降本增效。项目人手是足够的,是你要提升团队工作效率。房地产的黄金时代结束了,现在是白银时代,今年不景气,明年也不会好,总要活下去。”
施远公事公办的语气让郁贲的心凉了半截。
施远见郁贲不说话,又说:“长乐坊项目就是个花钱的项目。现在房地产下行,你不会赚钱,只会花钱,别的项目怎么可能愿意分利润给你养人?你不优化团队,怎么办?”
郁贲直接道:“施远,你们高层的权力斗争,能不能别扯普通员工?”
施远打断他:“项目是你的责任。”
两人对视许久,施远面容冷峻。
郁贲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他走到门口刷卡,门却打不开。
送郁贲出来的总裁秘书刷卡,门开了。
郁贲撑着门,回头问:“你连我在总裁办公室的出入权限都取消了?”
他回头看向施远,施远也在看他。两个人遥遥对视数秒钟,谁也没有开口。
秘书送郁贲离开。
施远看着郁贲的背影,眉头紧锁,始终保持缄默。
……
招商主管潘乔木从郁贲的办公室里出来,拐进茶水间。
几个人正在咖啡机前低声谈话,见到潘乔木,立刻压低声音:“你还跟贲哥硬扛?”
潘乔木无所谓地笑笑,眼角的红痣也跟着弯了弯,说出的话却毫不客气:
“流水的将,铁打的兵。发号施令的不裁,光裁干活的?裁员完了,领导高升了,留下我们这些人,业务还怎么开展?”
财务经理黎红说:“我不扛了。我今早交裁员名单了。没办法,我女儿在集团,我这边硬扛,怕女儿被穿小鞋。”
设计经理说:“我这轮裁了一些外包,人头凑够了,昨天刚把名单交上去。”
有人打趣:“乔木不怕,他恃靓行凶。”
潘乔木凭借一张好脸,在卓秀集团很出名。
他曾经被上海同事借去拍宣传片,居然有国内著名的影视公司托了几道关系找到上海分公司老总,询问宣传片里的小生是谁,想把人签下来,填补国内“痞帅”类型的空白。
上海同事把潘乔木的工牌亮给对方,对方还不信,特意找人了解过,才相信他真的不是演员模特,而是卓秀集团的中层,家境优越,受过良好教育,收入丰厚。
潘乔木一战成名。
他哈哈一笑:“深圳集团来的那个关晞,怎么说?”
黎红说:“她手底下也没人,裁谁?总不能裁自己吧。”
潘乔木刚刚出差回来,闻言向外看了看:“我怎么没见她?”
设计主管说:“她目前还在越城总部办公,没过来项目上。”
潘乔木挑眉:“听说她在周会上放炮。我记得贲哥说,让她负责裁员?”
“贲哥改主意了,她还是公关,工牌都重做了。”
潘乔木冷笑:“公关归我的,要她来横插一脚?人都不过来办公,还跟我抢活干?”
众人微妙地对视一眼,神情复杂。
小道消息都在传,新一轮组织架构调整中,长乐坊的招商和公关即将合并,潘乔木或者关晞,将有一个升职为长乐坊项目的公关总监,统管品牌、招商、公关、运营等业务。
长乐坊项目刚刚起步,招商和公关需求都很少,这两块业务原本就是潘乔木在管。
潘乔木又冷笑一声,单手解开衬衫第一颗扣子,贝母的偏光闪了闪:“她凭什么。”
没人回答。几个人默契地捧着咖啡杯,透过条纹玻璃看出去。
……
关晞的工位还挤在角落,郁贲压根没有给她换工位的意思。
大办公桌旁边还有一个狭窄的小办公桌,陈家娴坐在那里。
她在做表,心虚地用几个文件夹挡住自己的电脑。
设计主管指了指陈家娴:“这就是你招进来的人?你招这么个人干嘛?”
潘乔木欣赏了一会:“不好吗?”他轻轻说,“懦弱,胆小,年轻,又穷——多合适啊。”
黎红疑惑:“哪里合适了?她哪里都不符合卓秀的要求。”
潘乔木笑:“不符合?她最符合。”
黎红突然脱口而出:“我明白了,你要用她顶裁员人头!如果没有她顶着,你助理韩方这次就要被裁了!”
潘乔木立刻比划:“嘘,嘘。”
他很温柔地说:“她是我喜欢的人。你们别抢啊。”
黎红说:“你做得也太明显了,不怕她闹去仲裁?”
潘乔木眯起眼,仔细打量陈家娴。
他忽然说:“你们看,这个项目秘书,居然没用公司保密电脑,用自己的电脑。”语气严肃,“公然违规!入职培训哪个hr做的?万一在周会的时候被施总看到,咱们都得被骂。嫌工作太舒服吗?”
设计主管忍不住笑出声。他拍了拍手:“真有你的。揪住一个小错不放,把人开除,连赔偿都免了。”
“怎么会。”潘乔木矢口否认,“她犯了错,但我会大度地原谅她,并帮她争取赔偿——她感激我还来不及,怎么会闹。”
黎红语气嘲讽:“是,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你确实喜欢她,才对她这么费心。”
工程部主管突然插话:“她是项目合同工,按道理还在试用期,不需要赔偿的。”
潘乔木想了想:“试用期员工没有赔偿?这样,按照正式员工给她发赔偿,赔偿成本从我这边出。小姑娘还是挺可怜的。”
对待有价值的人才,潘乔木从不吝啬。
她的价值就是当好血包。
黎红吐槽:“她可怜是因为谁?”
潘乔木反驳:“因为我?不是因为裁员制度、不是因为经济不景气、不是因为地产行业病态膨胀又迅速泡沫?再说,我没给她钱吗?”
工程部主管叹道:“谁还不是为钱卖身呢。人是工具吗?我是工具吗?今天裁她,明天就要裁到你我头上。”
潘乔木懒懒自嘲:“可不是。谁比谁高贵到哪里去,谁又比谁卑贱到哪里去。”
潘乔木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
她叫什么?
他对她毫无印象。
潘乔木眯起桃花眼,透过磨砂条纹玻璃,探头看向桌面名牌。
随即在裁员名单里打下“陈家娴”三个字。
提交。
……
一忙就忙到了晚上。
潘乔木一整天都感觉后背有些痛,他脱了衬衫,用手机拍下后背——
一块淤青。
什么时候撞的?
潘乔木穿上衬衫,很快就把这件事情抛到脑后。他转转脖子,看向大办公区。
大办公区已经黑透了,只有角落还亮着一盏暖色的小灯。
他借着这点暖光拎包出门,陈家娴看见他,立刻站起身,规规矩矩:“潘总。”
她是谁?
她叫什么?
潘乔木毫无印象,于是点点头:“还不下班?”
陈家娴早就认出他。但她早上已经道过歉了,没必要再道歉一次。
小小的暖光让潘乔木的脸浓墨重彩。陈家娴不自觉地后退几步,说:“嗯,有几个申报材料需要整理,我做好再下班。”
潘乔木随口鼓励:“嗯,你很踏实。好好干。”
……
看着潘乔木的背影,陈家娴如释重负。
他是在肯定她的工作吧?
说明她展现出了自己的价值,既然他认可了,是不是别的领导也认可了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就不用担心被裁了?
……
潘乔木缓缓启动车子,手机亮了。
裁员名单审批通过。
他漫不经心地扫了眼,把手机丢在副驾。
车子开进卓秀越城总部,关晞走进四面玻璃的小会议室。
她约了人事周亦行办转岗手续。
推开玻璃门,她意外地看见人事总监胡玉。
关晞递过材料:“玉姐,怎么是您亲自来?”
胡玉指了指玻璃会议室外:“看见没有,数据分析部,这轮裁员一锅端,需要我本人的处理权限。”
关晞的目光循着胡玉的手看过去。
八九个人正在打包滚蛋。
门被敲开。
胡玉的助理送关晞的转岗协议进来,胡玉依流程宣读。
宣读完毕,胡玉靠在椅子上,斟酌道:“你真的想好了,就非得去项目上?长乐坊项目有什么好的?”
关晞微笑不语。
胡玉不理解,为什么关晞会放弃顺风顺水的总部升迁,点名下到长乐坊项目。
简直自毁前途。
胡玉提醒:“降职降薪——你自己的薪酬构成你了解吗?”她报出一个数字,“你的月薪。”
关晞的怔了怔:“这和之前谈的不一样。”她掏出手机计算了一下,“我每个月应该有这个数才对。”
胡玉摇摇头:“公司帮你负担的保险和公积金是……你的上下班打车费、交通补贴和各项福利是……此外还有4个月的年终奖,这些全部加在一起,才是咱们之前谈的数。”
这么压下来,关晞到手直接少一半。
胡玉静静观察关晞的面色。
关晞不动声色:“公司把用人成本全算在我头上。”
胡玉说:“晞晞,地产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降本增效是白银时代的课题,我尽力替你争取过,但卓秀的薪酬计算方式就是如此。”
用人成本由公司说了算,却完全由员工承担,这公平吗?
当然不。
但公平放在商业社会中称量,又能价值几何?
关晞说:“抛开薪酬不提,只是。”她指着自己的职级评定,“为什么是经理?我在集团里是22级,跟郁贲平级,那么对应到项目上,我的title应该是长乐坊项目公关总监。”
胡玉想了想,很有技巧地透露:“总裁办说,暂时没有多余的总监预算。”
关晞一下子懂了。
卡她职级的是君子怡。
……
君子怡,40岁,卓秀越城分公司的总裁办公室主任,也是考核她的上司。
总裁办公室是越城公司的大脑中枢,下设公关品牌、秘书、行政、办公室四个部门,横向管理越城所有开发项目。
长乐坊的相关职能也归君子怡直管。
胡玉点了点数据分析部正在打包的人,闲闲聊道:“数据分析部负责人王熵是施远带来越城公司的心腹,本来打算放在总裁办主任位置的,但没放成,后来放在数据分析部了。”
关晞点点头:“所以?”
胡玉很有技巧地说:“裁员协商会上,君子怡负责披露各个部门支出,让其他高层都看到王熵的支出最多。施远为表裁员决心,当即从自己嫡系下手,表示把王熵整条业务线拿掉——数据分析部一锅端。”
君子怡。
关晞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过江龙压不过地头蛇。施远这个越城公司总裁的位置,坐得也没那么熨帖。
胡玉轻声提点:“惹谁都不要惹君子怡。”
总裁办主任是个异常敏感的岗位。十年间,越城公司前后换过六任总裁,每一任总裁都想把总裁办主任换成自己人,但都失败了。
总裁能够“放”进总裁办的,只有正副两个秘书和司机而已。
关晞点头:“略有耳闻。流水的总裁,铁打的君子怡。”
胡玉说:“我只能帮你到这个程度。”
“谢谢。”关晞说,“我去和君子怡谈,会注意方式方法。”
胡玉斟酌片刻,又很有技巧地说:“暂时降职也不要紧的。以你的能力,想恢复原职会很快。”
关晞有些惊讶。
胡玉在暗示,君子怡并非弄错了关晞的级别,也不是所谓的缺少项目总监名额,就是故意要压她的职位。
关晞问:“为什么呢?”
胡玉安静片刻,轻声说:“潘乔木其实是君子怡的嫡系。”
君子怡想升自己人。
“我知道了。”关晞想了想,说,“人事部后续的工作开展,我这边会大力配合。”
胡玉却笑笑:“晞晞,还没和你说。我要离开卓秀了,现在处于交接期,这几天就会公示。”她意味深长地说,“以后咱们常联系。”
关晞猜到,胡玉大概率去乙方猎头公司,难怪想与自己交好。
关晞恭喜她:“这是好事,更上一层楼。”
胡玉点点头:“这次的组织架构调整,人事和总办也要合并,我肯定争不过君子怡,但也不想降title。与其等着被裁,不如趁着现在的title,跳出去争取更好待遇。我的底线不会放松。”
职场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30岁的关晞可以降职降薪,40岁的胡玉担不起如此风险。
关晞说:“祝你心想事成。”
……
关晞去找君子怡面谈。
君子怡没有使用独立办公室。作为越城公司的大脑中枢,她一直把自己的工位设在大办公室中,遥遥正对总裁办公室的门,抬头就能看见总裁门口的副秘书。
关晞走到君子怡对面,坐下。
君子怡抬头。
她皮肤雪白,一双笑眼,小小的面孔圆里带尖。
这张甜美的娃娃脸会显得人资历浅,压不住场,在总裁办公室这种敏感岗位尤其吃亏。
为了中和这张脸给人的感觉,君子怡永远穿黑色。她梳黑色及肩中发,穿黑色及膝裙,胸口别一枚小小的蜜蜂胸针,身量娇小纤细,脚下黑色高跟鞋细细的logo绑带缠绕脚踝。
“你就是关晞。”君子怡见人先笑,声音轻快上扬,她招手,“来来来,咱们这边聊。”
她从宽大办公桌后起身,招呼关晞走进会议室。
君子怡的助理给两人端上热茶。
君子怡没碰茶杯,单刀直入:“你找我是为了项目总监的事?”
关晞说:“是的,我想和您聊一聊关于我个人的职业规划。”
君子怡笑容没动。
几秒钟后,君子怡摊手:“你知道总办的裁员指标是30%,另外还有20%的人全部分流到项目上转岗做拆迁或者招商。我这里没有多余的用人预算。”
毫不留情,声音却依旧轻快。
关晞说:“子怡姐,我是公关,吃人脉饭,当然也会做人脉饭。”
君子怡看着她:“越城公司有自己的人脉地图。长乐坊并非营收项目,人脉需求低,也没有公关预算。”
关晞说:“项目不需要,您也不需要吗。”
君子怡的目光闪了闪。
她倏忽笑了:“妹妹,在越城,我的基本盘可比你深得多。”
关晞说:“集团呢?我有很多集团的朋友,岗位都在老总裁身边,一手信息多,可以帮您更高质量地提报材料。您去集团汇报工作的时候,也可以帮您穿针引线、链接资源。”
君子怡摊手:“我讨集团的喜欢干嘛?”
关晞说:“因为现在有更进一步的机会。”
君子怡没有正面回答,抬眼看向施远的办公室。
她转过目光:“我为什么信任你。”
关晞说:“因为我是外乡人。”
言外之意是,我这里无根无底,比别人更听你的话。
关晞在项目上放炮的事情,早就在第一时间传到君子怡耳中。如今,关晞率先交好,君子怡沉吟。
片刻后,她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如你所见。集团对子公司的话语权有限,子公司对项目的话语权也有限。上面硬提拔你,下面不买账也没用。长乐坊项目对你这条过江龙,很是排斥。项目总监给了你,你能坐得稳?”
关晞说:“半个月内,我会融入项目团队。”
君子怡说:“最多给你一周。”
关晞想了想,说:“10个工作日,给您看到进展。”
君子怡打量关晞片刻,笑眯眯地说:“到处都在裁员,而且长乐坊项目没有营收。我要给非营收项目增加一个总监的支出,怎么向施总、向全体高层与项目总交代?你必须提供工作成果,这事才有得谈。”
关晞点头答应。
不见兔子不撒鹰,这很正常。
如今该传达的信息已经就位,关晞就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她说:“君总,我在越城的业务,需要公关部的支持。”
关晞报出一个名字,“我需要调用越城公司的公关地图,约这位领导面谈,具体主题关于长乐坊拆迁方案。”
听见名字,君子怡有些惊讶:“你给我画了张大饼,我什么都没见到,就要给你喂资源?”
关晞从包里拿出一份复印件,递给君子怡。
君子怡看了一眼,面色认真起来,抬头看向关晞。
她把复印件折起来:“总部的公关地图里没有这位领导。卓秀没维护过他,他不会帮你。”
关晞说:“子怡姐,做好本职工作,什么都不算。您能链接到别人链接不到的资源,争取别人争不到的项目,疏通别人疏通不了的关系,处理别人处理不了的矛盾,这才是工作亮点,才是工作实力。我凭自己不可能约到人,谁都知道背后支持的人是您。我只是您展示实力的工具。”
君子怡打量关晞几秒钟,这次是真的笑了。
“关晞。”她收起手中的复印件,“他会帮你的。”
……
关晞离开后,君子怡打了个电话。
“爸爸。”她笑眯眯地撒娇,“我有个同事,想请您帮忙约人,碰一碰长乐坊的拆迁方案。”
胡玉拿到关晞的签字以后,亲自送关晞到电梯口,然后折回办公室。
君子怡刚好走出来。
胡玉直接问:“子怡,你为什么压着关晞?”
君子怡垂眼笑:“我没压着她。长乐坊项目的营收预测你看了没有?预期未来三年都是净亏损。文化产业能做出什么东西来?放眼全国,我入行至今,从未听过哪个文化产业能成为公司的支撑性盈利。我拿着这个项目去找施总要一个总监,不能服众。”
胡玉笑了:“要不是我们共事多年,我就信了。”
在利益之外,一切都是谎言与借口。
君子怡也笑了,眉眼弯弯。
胡玉问:“关晞这个人挺好用的,你不趁着现在笼络她,等她站稳脚跟,就不听话了。”
君子怡想了想,评价:“关晞的确有点手腕。”
胡玉说:“你想要关晞,又舍不得潘乔木,是吧?毕竟潘乔木是你的嫡系,你不想让关晞压在他头上。既然人事和总办合并,你的管理范围更大了,所以更需要大后方稳定,倾向提拔嫡系,对吗?”
君子怡笑道:“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需求。”
君子怡换了个话题:“阿玉,你的具体离职日期是哪一天啊?人事这块工作,咱们要交接清楚才行。”
胡玉跳槽去新公司做副总裁,主动放弃了与君子怡的竞争,两人属于和平交接。
“当然没问题。”胡玉笑着说,“以后咱们还会常联系的——你不问我去哪里吗?”
君子怡报出一家猎头公司的名字:“不是去做副总裁吗?”她抬起眼,笑眯眯地看着胡玉,“我觉得待遇给得比卓秀好。”
两人对视。
胡玉忽然意识到:“是你帮我内推的?”
君子怡笑容不变:“你差一个舞台,我也差一个舞台。我们是共赢的。”
胡玉缓缓吁出一口气。
“是,这样对你我都好。”她由衷道。
毕竟,君子怡有个好爸爸。
……
关晞把车停在商场的停车位。
西关的房子虽然老,可地段好。从商场出来,经过一个地铁口,穿过四平八稳的大马路,再钻过一段长长的栽满榕树的土路,直接就进了长乐坊。
这样的地段,想继续发展经济,自然就绕不开城市老化的问题。
“怎么拆、怎么建”迫在眉睫。
老房子还嵌着五颜六色的满洲窗,只是在时间的打磨下,颜色有些黯淡了。夕阳透过拼色玻璃,红黄蓝的光斑落在关晞的脸上。
发展商业的初衷是便利人们的生活。可谁能想到,随着商业区的繁荣,人们的生活却要被商业挟裹着改变。
时代浪潮中,总有人没淹没。
远处传来叮叮当当打铜的脆响。
打铜的孙伯看见关晞,停下手里的锤子:“关小姐!来拿个柚子吃啊!好甜!”
老西关的手打铜器曾经很出名。
孙伯年轻时就是打铜的匠人:“我年轻的时候,铜器全卖给日本哦!你看现在!反过来啦!日本的铜器卖给我们!你猜多少钱!”孙伯伸出一根手指,“1万8!”
孙伯的侄孙从美国回来探亲,在日本转机,买了个日本铜壶送给孙伯,直接激起了孙伯的胜负欲。
他从脚下掂了个柚子递给关晞:“红心的,甜。”
关晞接过:“您侄孙有心了。”
孙伯的叔叔早年去海外做劳工,如今这位侄孙已经是华侨第四代。年轻人听见声音,从二楼探出头,明明是一张中国脸,却露出18颗牙齿的标准美式微笑:
“你好!吃了吗?我爱中国!”
荒腔走板,不忍直视。
他在美国出生、美国长大,中文仅限于此,但却知道中国有端午和中秋,端午会专门去唐人街买艾草,也知道在老家西关,中秋节要相互送柚子作为庆祝。
人类先有庆祝,后有语言。习俗拥有超越语言的力量。
孙伯带着点欣喜、带着点愤懑说:“香蕉仔啊!好在知道提柚子,没全忘了根。”
关晞看向孙伯身后的西关筒子楼,迟疑道:“他住得惯吗?”
孙伯摇头:“住不惯啦,明天就去住酒店。”
倒也正常。
这边的筒子楼都是三层,一层大概40平米。房子已经很老了,榫卯结构的木梁顶铺着瓦片,下雨还会漏水。搬走的搬走,出国的出国,空下来的房子塌了顶,长满荒草。
孙伯说:“这是我爷爷盖的房子,叔叔家的孩子们都有份额,这也是他家。”
侄孙却对着关晞挤眼睛,苦着脸用英语说:“家里没有厕所!”
长乐坊的老房子几乎都没有厕所,日常方便还要跑公厕。
但这样的房子,拆是拆不动的。
“拆?怎么拆?”孙伯说,“这房子我爷爷盖的,整个家族都有份额,我做不了主。我知道拆了可以分钱,但分到我手上只剩一点点,我连房都买不起哦!”
关晞说:“翻新一下呢?住起来舒服些。”
孙伯长叹气:“翻新要花四五十万。我住这房子,修缮钱我来掏,但我占房子的份额不变。关小姐,四五十万不是小数目,如果我翻新了,这房子还是要拆呢?”
关晞不语。孙伯打趣:“关小姐是有钱人,肯定也住不惯啦。”
住不惯吗。
“我就是在棚户区长大的。”关晞声音平静。
孙伯哈哈大笑:“关小姐,你气质这么好,怎么可能在棚户区长大,不像啊。”
关晞笑了笑,提着柚子离开。
她的鼻端仿佛又闻到铁锈味。
关晞的童年在北方的下岗浪潮中渡过。工厂接连*,有人卖设备,有人卖土地。小部分人发了财,大部分人被时代淹没。
巨人转身,大厦随之崩塌。失业的工人在红旗广场静坐,孩子们却还什么都不懂,在废弃工厂里跑上跑下地玩。被遗忘的铁罐足足有四五层楼那样高,挂着厚厚的深棕色的锈。脚手架一圈一圈旋转上去。脚步跺在钢铁上咚咚响,好像老人的呼号。
人老了就会沉默,城老了也一样。
但你用力踩,它也会呼号。
孙伯手下用力,叮叮当当的打铜声再次响起。
……
晚饭时间,街坊热闹得不行,出去吃饭的,坐在路边闲聊的,从公园锻炼回来的,炒菜下锅的。有人家在蒸腊肠饭,整条街弥漫着带甜的咸香。
可是这个时间,陈记糖水竟然没开门,争吵的声音从老骑楼的二楼飘下来,夹杂着模糊呜咽。
关晞抬起头,正好对上三楼金阿婆探出担忧的面孔。
江伯收摊回来,推车把狭窄的天井塞得满满当当。关晞打开铁门,正听见江伯摇着头对着街坊叹气:“……早饭都没得吃,还好意思让家娴交家用,谁家这么糟践女儿……”
“那么小小一点就开始帮家里跑腿看店。”
“造孽了。”
砸东西的声音传来,几个街坊住了嘴,齐齐往“陈记糖水”楼上看去。
一直到晚上,“陈记糖水”也没开门,让一众习惯在糖水店消磨时间的街坊无处可去。
第二天早上,陈家娴整张脸都肿了起来。
她把电动牙刷塞进嘴里,薄荷味的牙膏带着凉气钻进大脑。
镜子里的女孩还很年轻,眼睛肿得像烂桃子,左脸有清晰的五根手指印。
这还怎么上班?
她把冷水泼在脸上。再抬头,陈母站在一边。
“你爸也是为了你好。”陈母不安地劝道,“你跟你爸服个软。”
陈家娴沉默。
“你这孩子!”陈母跺脚,“你怎么分不清好坏呢!让你每个月往家里交2000,是怕你乱花,是为了你好!”
陈家娴把脸埋进冷水里,随即湿漉漉地转过头,脸色苍白。
她看向陈母的眼睛。
“妈,我还没发工资。我现在真的没钱。”
“你看你,就说你手松,根本存不下钱。”
胸中的愤懑一阵阵翻涌,陈家娴却有点想笑。
现在变成她存不下钱了?说好帮她存的嫁妆钱呢?
她这么想着,也这么问了出来。
陈母气得脸色都变了:“没忘!你这白眼狼,满脑子都是钱钱钱!等你结婚的时候,爸妈还能不给你吗?!亲人之间,你怎么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家豪用一用你的电脑,你也跟他斤斤计较!”
陈家娴擦干净脸,拎起从陈家豪手中要回来的电脑,跨过客厅里满地狼藉。
陈母叫住她:“搭把手,把客厅地拖了。”
陈家娴站着没动。
母女冷着脸僵持着,最终是母亲先投降。
陈母叹气:“一个个的,拿你们没办法!”她开始弯腰忙碌。
陈家娴说:“妈,你也别收拾。”她轻声说,“谁砸的,谁收拾。”
陈母唾了她一口:“你听听,你在说什么。家人之间这么算计!”
陈家娴不再说话。陈母腰间盘突出,干活的时候会痛。她看着陈母一边捶腰一边收拾客厅,永远是家里忙碌的灰色影子。
她推开门,走下楼梯。陈母从身后追下来。
陈母把一卷钞票塞进陈家娴的手里。几张五十,几张二十,几张十块,还有一些五块。
“这是妈给你的。”陈母小声说,局促地回头看了一眼房间,推了她一把,“去上班吧,别跟你爸和你弟说。”
陈家娴没有接。
因为开店的缘故,家里的钱基本都滚在店里,经济大权掌握在陈父手中。
“妈,你哪来的钱?”
陈母没出声,指了指隔壁。
是街坊开的棋牌室。糖水店不忙的时候,陈母偶尔去帮着做饭。
当然是背着陈父的。
陈家娴的眼眶又开始发热。胸口情绪翻涌,她说:“妈,你真的幸福吗?”
陈母瞥了她一眼,嗤笑一声,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可笑。
陈家娴掏出身上仅剩的三张一百块钱,连着刚刚一卷零钱,塞回陈母的口袋:“妈,你拿这钱去医院看看腰吧。我帮你约个时间,我陪你去。”她几乎恳求,“多爱自己一些,好吗?”
陈母不收,陈家娴硬是塞回去。
陈母用粗糙的手摸了摸陈家娴的头发:“乖女,晚上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她叮嘱,“跟你爸服个软。交家用也是为了你好。”
“妈,我不喜欢吃排骨。”陈家娴终于说了出来。
陈母一瞬间有些茫然:“从小就喜欢吃的东西,怎么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是我“喜欢”吗?
是因为我没有明确反对,所以就被迫顺从了别人的*,变成了我的“喜欢”吗?
二十岁的这一天,在逼仄的楼道里,陈家娴突然意识到,她胸口翻涌的*蓬勃而清晰。
她再也不想被别人的*所挟裹。
陈家娴定定地看了陈母半晌,转身离开。
……
今天要开项目例会,她进会议室调试电脑。
跟了几次项目会议后,陈家娴慢慢熟悉了会议记录的流程。
她按照小红书职场博主教的方法,梳理过各个端口的职能线后,做了一张可活动的excel总表。
总表分为上周重点工作跟进和本周重点工作。此外分几栏填工作内容、开始时间、预计完成时间、负责人、完成状态、备注。
陈家娴迅速记录要点,把会议记录当场做完。潘乔木看了她一眼:“做得不错。”
陈家娴控制住微笑的表情,下意识按住口袋。
她要日日翻工赚钱。
她千万不能被裁。
散会时,周可拿着杯子过来,用西关方言打招呼:“今天表现很棒哦。”
陈家娴稍愣,旋即回应:“谢谢。你也是本地人吗?”
周可笑眯眯:“对,我也是西关小姐哦。”她扬了扬手中的杯子,“咖啡?”
一股自卑淹没了陈家娴,她的脸滚烫起来。
她不会喝咖啡,因为没钱。即使便利店咖啡6块一杯,对她而言,也很贵。
她强忍着拔腿而逃的冲动,沉默走进茶水间。
正打算拿一个花茶茶包,周可拦住她。
“我最近在减肥,喝美式可以迅速消水肿哦。”周可闲闲地说,按下咖啡机上的“美式”键,“一起吗?”
磨豆子的声音骤然响起,陈家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肿胀的脸,一股浓郁的羞耻笼罩上来。
她侥幸以为可以隐瞒的,其实每个人都看到了。
“好。”陈家娴说。
两个人捧着杯子靠在吧台上。周可告诉陈家娴:“上班最好化点妆,你会化妆吗?”
陈家娴摇头。
周可说:“我有瓶粉底,色号不合适,我看你皮肤挺白,要不要试试?”
面对别人的善意,陈家娴再一次感到羞耻。
陈家娴摆手:“……太贵重了。”
周可笑了:“哪里贵重了?试试色号而已,能用几滴呀。”
陈家娴局促。
周可把粉底掏出来:“来,试试嘛。”
陈家娴感觉到粉底均匀地覆盖在左脸上。尤其是昨晚被陈父扇了一巴掌的地方。
“看看。”周可拿出小镜子,“左边涂了,右边没涂,就是不一样。”
陈家娴低声说:“是。”
“右边你自己涂。”
陈家娴挤了点在手上。她注意到瓶子里的粉底液只剩下小半。
色号不合适,还能用得只剩下一小半吗。
陈家娴垂下眼。
“谢谢你。”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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