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宏宇/北京
倘若时空可以穿越,我更愿意回到与奶奶相守的岁月……
我的奶奶叫孙美玉,1913年出生在山西绛县一个叫大郡的水乡。小泉淌水,低吟浅唱,钟灵毓秀,物阜民丰。
奶奶19岁嫁到槐泉村。相传,村中有潭清泉,泉旁古槐繁茂,因之得名。村东有九凤朝阳之形,西有十龙静卧之相,南有元末靳家侯府,北有清初王姓私邸,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古村落。
槐泉靳家碑楼
记忆里,爷爷、奶奶住在村南合院内,南北房各三间,开间宽进深长,四梁八柱构架,青砖土坯充填,屋脊安坐神兽,前脸木质格窗,门口青石台阶,内庭方砖铺就。整个房院宽敞、明亮。
奶奶比爷爷大三岁,从进赵家门那天起,便成了爷爷耕读持家的帮手,后来相继有了父亲、姑姑、二叔和三叔。再后来父辈们相继成家,又有了姐姐、弟弟、堂妹和堂弟,全家共13口人,奶奶是这个大家庭的内当家。
爷爷进过学堂,知书识礼,渔经猎史,豁达、风趣、知足,擅写毛笔字,遒劲有力,一如他的人品,刚正不阿,光明磊落。
奶奶识字不多,通情达理,温婉贤淑,慈祥、善良、勤劳。善养月季花,四季常开,宛如她的魅力,花香浓郁,满院芬芳。
记忆里,奶奶身材偏瘦,头发花白,梳着老式疙瘩鬏,常年穿着黑色的阔腰裤和斜襟上衣,裤脚缠,小脚裹,慢步行。每日起早贪黑,忙忙碌碌,除负责给全家人做饭外,还要喂猪养鸡,纺线织布,缝衣纳鞋。灾荒年间,为了爷爷和孩子,她节衣缩食,忍饥挨饿,练就了任劳任怨、不畏艰辛的品格。
爷爷、奶奶
我是家里的长孙,半岁时,患了重病,水奶不进,浑身瘫软,几乎没了生命体征。村里的大夫让家人把我裹了,准备晚间扔掉。奶奶不舍,抱我到北房,整晚烧香祷告……说来也巧,第二天清晨,姑姑与父亲不约而至,姑姑说:“来时在村东头见到乡里的大夫,背着药箱往北去了。”父亲听后拔腿就追,不一会,大夫来了,确诊是肺炎,恰恰药箱里还有青霉素……
经过此劫,奶奶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决定自己带我。从此,我便与奶奶朝夕相处、形影不离。
白天,奶奶背着、抱着、牵着、喂我,熟悉的氛围。
晚上,奶奶搂着、拍着、摇着、吮我,习惯的气息。
我在奶奶的被窝里断奶、学语、长大……不知不觉中,奶奶已然走进了我的心里。
记忆中,在老北房的东侧,有三间耳房用于餐、厨。奶奶做饭,我拉风箱,胳臂短就边走边拉,当奶奶擀面、切菜来不及续柴时,我也学着往灶台内扒拉。奶奶说:“麦秸没有铁杆蒿耐烧。”我便记下,待我大点后就去村外割些铁杆蒿,再大点就拾些小灌木来烧,只要能让奶奶免受烟熏之苦,再累也乐意。
有一天吃晚饭时,我有些犯睏,草草吃了几口,就一人去北房睡觉,天黑没灯,有些害怕,便喊:“奶奶快来!”奶奶说:“吃完就去。”“你不会让我爷爷替你吃吗?”厨房那边传出“哈哈”的笑声……那时,我就像奶奶的影子,一时一刻也不能分开。
奶奶德高望重,左邻右舍都敬重她。若是我在外受了委屈,奶奶必带我前去找回自信,见到欺负我的孩子,奶奶把左手放在那孩子的头上,然后,用右手打自己的左手:“看,我打他了。”说来也怪,经奶奶这番神操作后,我居然就当真了。
有时,我在街上看见糖人就馋着要吃,家里没钱,奶奶便把梳头掉下的头发积攒起来去换。那个年代,缺吃少穿,唯不乏爱!
自然灾害那些年,家里时常吃不饱饭,更是吃不到肉。在村南头有一家外地人办的小鸡孵化作坊,奶奶帮人家缝补衣物,以换取毛蛋给我补充营养。作坊的门挂着布帘,铺上的鸡蛋盖着厚厚的棉被……我眼巴巴地盯着锅里煮的毛蛋,馋得直流口水,打开一个,咬上一口,又嫩又香,那是我童年吃过的最难忘的美味!
前些年,路过北京西站南广场时,无意间看见了毛蛋,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老伴问“要吃吗?”我刚说:“想奶奶了。”镜片已模糊……忆及,心悲然!
在上世纪“粮不足,瓜菜代”的年代,红薯俨然成了救命的食粮。为了让红薯存放得久些,奶奶决定在后院挖个红薯窖。先挖一个圆窖口,再垂直下挖,奶奶在窖筒里挖土,我用拴有麻绳的筐将土提到地面。挖到约4米深时,开挖侧窑,渐渐地我看不到奶奶的身影,心里焦急,便吃力地蹬着凹台下去。侧窑内昏暗、狭窄,油灯味很浓,看见奶奶头上裹着毛巾,半跪在地上,挥动短把镢头不停地刨土,带着土的汗水从脸上流下,就心疼地说:“奶奶,让我来!”我抢过镢头,尝试自己刨土,再爬上去运土。奶奶看我上上、下下地忙活,脸上挂满了笑容,好开心啊!
我小时候,喜欢滚铁环。夏天,奶奶带我去铁匠铺买,看见铁匠叔叔正在砧上“叮叮当当”地敲打,不多时就锤好了,然后放在一旁的水槽里冷却淬火,少顷,便将铁环放到地上:“太烫,等会再拿!”我好奇墙上挂着的各种铁器,竟忘了脚下,一不小心,左脚踩个正着,铁环一翻身,正好烫着小腿肚,瞬间就闻到焦肉的味道。那时,医疗条件差,伤口很快就发炎了,奶奶每天都小心翼翼地为我清理伤口。晚上,伤口疼得睡不着,奶奶就整宿抱着,还不停地扇着伤口。奶奶用她无私的爱,伴我度过了那段煎熬的日夜。如今,每当看到这疤痕,就心生感怀!
记得小时候,冬夜的桌上一灯如豆,四壁清辉。奶奶用加了麦草的黄泥,捏出一个似脸盆状的火盆放在炕上,再从灶台里拨些火炭进去。姐姐、弟弟、妹妹们一边围着火盆取暖,一边缠着奶奶讲故事。内容多半是神仙打架或古人的斗智斗勇,教人行善,励志向上。通常,奶奶讲后,爷爷再纠偏引正。有时,母亲、二婶与三叔也来凑个热闹,小小的火盆成了家人的欢聚中心,它承载着家的温馨、祥和、亲情与快乐。
50多年过去了,在我心里,奶奶就像那个泥盆里的炭火,从未熄灭,给我温暖与能量!
奶奶平日里少言寡语,却一言九鼎。有一年春节前,二叔从省城回家,与父亲商量着想把老南房卖了,以缓解家贫之困。随后去老屋商谈,爷爷听罢未表态。奶奶抽完烟,将烟袋锅在鞋底上重重地磕了磕,说:“只要我活着,就休想卖祖宅!”父亲与二叔只能怏怏而去……两天后,冷战还在继续。11岁的我,人小言轻,只能与爷爷、奶奶沟通,我一边给奶奶点烟,一边说:“……若不卖房,就没钱读书,家就没了未来,等我长大了,学了本事,再建10间!”爷爷闭着眼睛,说:“孩子说得有道理。”奶奶默默地注视着我,释然地说:“我信你,卖吧!”
强势的奶奶,勇于变俗易教,在封建原则与孩子未来面前,最终选择了后者。奶奶隐忍、大度、睿智,在我童年的意识里,就是神的存在!
奶奶善虑,深谙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1977年恢复高考,当时我在里册峪水库劳动,母亲托人捎来口信:“奶奶说了,让你回家复习考学。”一到家,奶奶就说:“回来就安心复习吧。”接着又笃定地说:“只要你肯用功,一定能考上大学!”第二天还买了香烟,带我去拜了老师。
正是奶奶的“扳道岔”,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老北房(后院)
40多年来,有一幅画面已深深地定格在我的记忆中。周末从奶奶家返校时,只要回头,便能望见奶奶倚门相送的身影。当我走在街上,路过后院时,奶奶已移步到后院凝望,任一头银发在风中凌乱,丝丝缕缕地飘,那一幕至今挥之不去……
1979年正月初三清晨,天空飘着雪花。奶奶坐在老北房的炕上,背对窗台,垂头流涕,气息很弱。我守在她身旁,寸步不离……傍晚,看着奶奶走的那一刻,我大脑一片空白……
失去奶奶,如同失去了我童年的全部,失去了那份亲情、依赖、信任与默契。深夜,我守在奶奶的灵旁,头抵棺木,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夜太长,梦太沉,雪太急……
奶奶一生烧香求神问仙,意为一心。她执意把自己活得通透、通神,留下了可悟的哲理与未知的神秘。
奶奶乐善好施,善待邻里,知恩图报。受奶奶耳濡目染的影响,全家老有慈悲小有爱!
奶奶走后,我在她的上衣口袋里,发现有几颗发粘变形的水果糖,还有粘着几根白发的发兜,对母亲说:“我想留下发兜。”二婶抢着说:“你要它干啥?“奶奶用过的,想留着。”我把它装进小布包内,想奶奶时,就拿出来看看……
三个月后的一个周末,我从学校回家,不经意间走进了老北房,进门就喊:“奶奶,我回来了!”无人应声,走到了东屋,看见奶奶的炕上空无一人,这才恍然大悟,奶奶已走了近百日!顿时,嚎淘大哭……奶奶永远走了,我的魂好像也丢了。
奶奶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冥冥之中在佑护着我。半年后,当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第一时间,又去了奶奶曾住过的老屋:“奶奶,我考上大学了,听到了吗?您的夙愿实现了……”
在去北京读书的前天傍晚,我去了奶奶的墓地,给奶奶再点一次香烟,说说心里话。回忆起与奶奶相伴的时光,泪眼婆娑,思绪万千。想我离去,奶奶会寂寞、会孤单,便把带有体温的那个发兜留下来陪伴……
香烟静静地燃烧,那缕缕丝丝的烟雾,在墓前缭绕、回旋……
老院北房(邻家用于储草间)
别梦依稀,故院难忘。每当自己漂泊归来,踏进老院子的那一刻,原本平静的心都会猛地一揪,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多么希望,那屋、那人、那物、那花,亦如当初。而老屋却已低矮木朽、砖残墙破,东屋的窗棂也已掉落,像失去眼球的眼眶,失明了,还在张望……老屋,你在望我吗?你是否还记得我的乳名?!
岁月不居,时光如流。如今,我无论在哪儿,身边都有奶奶的照片相伴,久久凝视,心生幻念,仿佛又回到很久以前,奶奶做饭,我拉风箱,又见炊烟……
今夜,我在异乡,望着深邃的天际,涕泪交零。奶奶,您在天之灵,可否感知到我对您的思念?!
奶奶,若有轮回,别忘了回家;若有来生,记得带我回家。亦如当初,知我、疼我、护我,拥我入梦……
2024年1月于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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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赵宏宇,1959年5月出生,山西省绛县槐泉村人。1979年去北京读书,后留京工作。喜欢散步、游泳。
来源:三只眼传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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