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三十,阴,有风。
大风镇,秋风楼。
天色有些昏暗,落叶在风中萧瑟飞舞,酒楼的方桌上摆着几碟冷菜,一壶温热的状元红,楚城风坐在窗边的角落,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直盯着门口,眉心紧锁,神情冷峻。
大街上稀有行人,又冷又糜的阴湿天气里,不如生一个暖和的炭炉,与家人围着炉火取暖聊天,温酒高歌,笑谈红尘俗事,这才是最舒怡的生活。
楚城风是秋风楼的常客,他很喜欢喝酒,尤其喜欢跟宋花楼在一起对饮。只是今天他看见伙计阿冲,一脸歉意地端上来一壶状元红时,他心里就很不高兴:“老木头人呢?”伙计阿冲陪着笑:“宋老板一夜未归,到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我看楚大哥还是不要再等了。”
宋花楼正是秋风楼的老板,他是楚城风最好的朋友,每天只要一看见对方,就开始大碗拼酒,从来不肯认输。二人一喝高兴,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记得有一次,楚城风突然问宋花楼:美酒和佳人,哪一种最容易让人沉醉?宋花楼狡黠的笑一笑,飞似的就跑了出去。
然后,他就带回来一个女人。这个女人长得很美,秋水明眸,楚楚动人。
楚城风吓了一跳,他很幸运能交到像宋花楼这样的朋友,就很想表示一下内心的感激。可是,当楚城风说出一句“谢谢”的时候,宋花楼却将那个长得很美的女人扔了出去:“我最恨朋友说谢谢这两个字!”
宋花楼一点没有大老板的架子,他对镇子上每个人都是露着一副亲切热忱的笑容,在他眼里,如果把名望、荣誉、享乐、财富拿来和友情相比,这一些都只不过是堆尘土,所以他常常说:朋友多实在是一件很快活的事。
“朋友当然不嫌多,但是女人呢?” 楚城风很喜欢跟他开玩笑。
“女人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为什么?”
“朋友就像手足,要讲究心灵沟通,女人呢就像衣服,有些衣服自己穿着舒服,别人看着却很别扭;而有些衣服别人觉得你穿着非常合适,自己偏偏就不舒服。”
楚城风听得很认真:“好象有点道理……”
宋花楼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什么时候走到秋风楼,你就可以看见一张笑嘻嘻的脸,一双眯成一线的小眼和两排白净的牙齿。你若是深更半夜敲秋风楼的门,他不管自己有没有睡着,立即起身下床,将你客气的请到屋里,你就算告诉他,你是无聊才敲门的,他也一点都会不生气,照样把你客客气气的请出来。
“真诚的笑容远比阳光更显得灿烂,只要有一点缝隙,它就能照亮整个原野。”
像他这种人,世上实难再找出第二个,他如果真的把你当朋友,不仅可以陪你喝酒,而且可以为你找女人。但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朋友对他说谢谢这两个字。
那一次楚城风真的很后悔,这么美的女人他居然也忍心扔出去?
……
嘭!
大门忽然被人一脚踢开,冷风挟着沙尘,迎面扑进来,大堂里刹时一片迷雾。
楚城风穿着一件单薄的青衫,被冷风一吹,连打了几个哆嗦。他眨了眨眼睛,借着光亮抬头,却见门口出现的并不是小眼和牙齿,而是一只通红的大鼻子。
只见大鼻子抖了抖身上的灰尘,像一只旋转的肉球般滚进大堂,鹰隼似的目光射在楚城风脸上,眉头一皱,语气有些冰冷:“你有没有见到宋花楼?”
而他后面却跟着一个高瘦的男人,青衣青帽,双目戾凶,油光粉面的样子甚是古怪。楚城风对男人并没有兴趣,但这次竟然多看了两眼。因为他突然发现,这高瘦男人的两个太阳穴微微外凸,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阴气。他心里很清楚,如果自己还想再多活几年,一定不要去惹这种人。
大鼻子肥头大耳,眼小如鼠,一张胖乎乎的脸上长满了麻子。他面无人色,不停的咳嗽,倒像是久病未愈的模样。只是他浑身上下都是肥肉,一双手却是十指硕长,青筋布络,没有半分雍肿。
二人站在门口,四只贼眼在楚城风身上刷来刷去,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楚城风觉得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浑身不舒服,客气地冲二人笑了笑,两个人就像是木头一样,也朝着桌子方向点了点头,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楚城风觉得莫名其妙,实在是有点忍不住:“两位先生是不是丢了东西?”
“东西倒是没有丢,不过我在镇子上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你。”那高瘦男人一开口,声音极其刺耳,似夜莺唳啼。
这瘦子的功力相当了得,楚城风心头一震,道:“这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偷喝了你们家的酒。”
高瘦男人转了转阴森森的眼珠子,桀笑道:“你喝的酒当然不是,但是你现在坐的地方是我们家的。”
楚城风诧异地道:“我记得秋风楼好像是宋花楼开的,难道是我喝多了?”
矮胖子冷冷的瞧着楚城风,抖了抖脸上的肥肉,径直走到桌前,伸出五根尖细的手指,按在桌上,淡淡的说了一句:“屋子里就只有你一个人,想必朋友是认识宋花楼的,那我们倒也省心了,你告诉我他在哪里好不好?”
只听见“呲”的一声闷响,桌子上已多出了五个指洞。他说话的声音虽然很斯文,出手却是又快又狠。
楚城风知道矮胖子是故意卖弄指力,但这五个洞边缘光滑,桌面并未撕开裂缝,木屑尽成齑粉,没有精钢铁骨般的力度是绝对做不到的。他暗吃一惊,端起酒碗喝了一口酒,微微笑道:“在秋风楼喝过酒的人,都应该认识他的。”
高瘦男人在一旁阴阳怪气的道:“表哥,你也太不小心,人家好端端的在喝酒,你却要扫人家的兴。还不快些陪个不是,省得让人说我们郭家没有教养。”
矮胖子似乎很听这位表弟的话,点了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真是不好意思。”话音一落,他衣袂猛然一抖,一股劲风已斜斜地朝楚城风右臂袭来,看似轻描淡写,实则迅猛无比。
看来这胖子是存心来找麻烦的。楚城风跟他无怨无仇,不想与他一般见识,突然将右手伸了出去,袖口缠住胖子的手腕,轻轻一拉,“嗤”的一声,竟撕下了矮胖子的半截衣袖,若无其事地抹了抹桌子,脸上仍然露着笑容:“你真是太客气了。”
矮胖子见楚城风一出手就撕下了他的袖子,脸色一变。此时见楚城风居然用他的袖子擦桌子,更是恼怒已极,那本就没有血色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大鼻子一颤,肩膀忽然一抖,整个人缩成了一团浑圆的肉球,脚尖在地上一踩,竟临空弹跳起来。
他气势惊人,不料高瘦男人突然哼了一声,身形晃了一晃,一把扯住胖子的腰带,凌空将弓着身子的矮胖子拽了回来,冷冷地道:“朋友怎么称呼?”
“我好象不是你朋友。”
“那你的意思是说,你随时准备做我们的敌人?”
“言重了,咱们互不相识,没有理由一见面就是敌人。人活在世上,知道自己是谁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别人是谁根本无关紧要。我只知道在秋风楼喝酒的时候,除了宋花楼,不想其他人来打搅。”
“这话倒也不错,看来你真的是宋花楼的好朋友。”
“莫非大风镇上每个人你都认识?”楚城风笑了。
高瘦男人摇了摇头,道:“很难说,因为大风镇上像你这样的高手,好像并不多,数来数去,也就那几个而已。除了我们郭家,西井街口的萧夫人,狮子巷忠义堂的相思刀,长乐烟馆的烟鬼老杨……”
矮胖子突然接了一句:“不要忘了,还有秋风楼的宋花楼。”
他的眼睛虽然小,却是瞪得很大。腮帮子鼓胀起来,一只粗壮的手臂露出袖子,不停地抖动,好像随时随刻都可以扑上来,在楚城风的身上抓出几个窟窿。
高瘦男人正色地道:“嗯,我把宋老板忘记了,大风镇上的高手虽然不算很多,但是不认识我们郭家的,一个都没有。”
楚城风眨了眨眼睛,轻叹了一口气,道:“大风镇上只有一家姓郭的,让我想一想,我好像快认识你们了。”
“哦?你这么快就能认出我们?”
“两位的手,应该是属于很高的那种。”
“高到什么程度?”
楚城风干咳了一声,道:“江湖传闻‘温柔七破’中的灵猫爪,不仅可以分筋,而且堪比精钢铁骨,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莫说一招,只怕半招我也接不了。但你到底是郭念庄主的侄子还是外甥,我一时还真想不起来。”
二人脸色一变,对视一眼:“阁下见识不小,居然认识灵猫爪。”
楚城风哈哈一笑:“我虽然对温柔庄略知一二,不见得就有见识了。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没有半分瓜葛。大风镇即是你们温柔庄的地头,两位如此待客之道,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吧。”
高瘦男人皱了皱眉头,道:“好,莫说我们温柔庄的人欺负你,我先给朋友赔个不是,这顿酒算我请了。然后我说话尽量温柔一点,你告诉我宋花楼在哪,我们可以坐下来喝一杯酒。”
他们的目的是来找宋花楼,凶巴巴的模样,态度极不友好,楚城风并不想惹是生非,他只是有点担心。
宋花楼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清晨他都会很准时得出现在秋风楼,等忙完酒楼的生意之后,他就会坐下来跟楚城风对饮,不喝高兴他绝对不肯上楼睡觉,因为他宁可跟朋友在一起煮酒论英雄,也不愿意半夜三更一个人躺在被窝里。
为何老木头到现在都没有出现?他究竟惹了什么麻烦?
楚城风又叹了口气,缓缓道:“如果这顿酒让你来请,我都不知道有没有命走出去。哎,我从来没有欠过秋风楼的酒钱,坐在你们家的酒楼喝酒也不是什么死罪。所以,就算我知道这块木头在哪里,也不可能会告诉你。”
矮胖子咬了咬牙,衣袖下面十指箕张,青筋暴起。他性子比较急躁,几乎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楚城风知道此人的“灵猫爪”凶猛无比,大风镇上很难找出能接他一招的高手。只是他心浮气燥,肺虚体弱,纵是再练上十年八年,也许还是这般火候。真要动起手来,楚城风倒有几分把握应付,只不过站在他身边的高瘦男人,阴阳怪气,功力似乎尚在矮胖子之上,二人若是突然联手偷袭,很难预料结果。
“你这是不识抬举?”
“你不要冤枉我。”楚城风嘴角一扬。
高瘦男人冷“哼”一声:“看来不请你喝酒,你真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情。”
楚城风突然闻到一股扑鼻的气味,隐隐之中好像闻到一种羊杂的膻腥,一缕阴柔的劲力不偏不倚,正往腰间的“风府”脉门扫了过来。
楚城风心里暗想不妙,瘦子的内力阴狠歹毒,绝不是等闲之辈,只是没有料到他一出手就是致命*招,根本不留余地。以他这等功力,若不是奸妄小人,日后必有一番作为。
“噗”的一声,两股内力忽然临空冲撞在一起,楚城风衣袖翻转,丝毫不敢大意,幻起一股轻盈的袖力,无风自动,迅速护住了胸肋,不让高瘦男人那股冰寒阴冷的内力冲过来,饶是如此,仍感觉到一股寒意从心头倏起。
高瘦男人似已察觉出异样,满脸的惊诧表情,“咦?”的一声,竟硬生生的将袭出的劲力收回,身子禁不住后退一步。他惊奇之下,又将楚城风重新打量了一番,眉头紧锁,满腹狐疑,不知自己为何猜不出楚城风的身份来历。
楚城风喃喃地道:“可惜。”
高瘦男人惊异之余,失口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一位内家顶尖高手,为人却是心术不正。” 楚城风的脸上透着无奈,忍不住就想叹气。
“你的眼力还算不错。”
“你一踏进秋风楼的大门,我就知道你这人实在好不到哪里去。”
高瘦男人鼻孔里“哼哼”数声,并不接话。
楚城风弹了弹衣袖上的灰尘,淡淡地道:“江湖中练阴功的人并不多,而大风镇温柔庄正好有一个,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一定就是郭家的花狐狸。”
“温柔庄这么多姓郭的,你居然能猜出我就是郭花!”高瘦男人突然大笑,声音尖锐刺耳,丝丝绵绵,摄人心魄。
狐狸是一种很狡猾的动物,但是郭花好像对自己的名字很满意。
楚城风瞧了瞧矮胖子,笑道:“花狐狸既然来了,这位先生肯定就是鬼手郭枫无疑,表兄表弟喜欢出入成对,这倒也不难猜。”
矮胖子面无人色,翻了个白眼:“你果然是个聪明人,对温柔庄的人也一点都不陌生。”
楚城风脸色一沉,一本正经地道:“聪明并不是件好事情,有时候聪明人学苯一点,往往会少很多麻烦。”
郭花笑声未停:“哈哈,自作聪明的人麻烦肯定不会少,只不过比起那些爱管闲事的人,却要好很多。”
“我从头到脚没有一点要管闲事的意思。”
“宋花楼的朋友,我们认识不少,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我看阁下身手不弱,说不定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
楚城风皱眉道:“宋花楼跟你是朋友么?”
郭花阴笑道:“我们是老朋友。”
楚城风眨了眨眼睛:“朋友当然是越多越好,但我实在不想跟你交朋友。”
温柔庄高手如云,江湖上练阴功的人本就不多,花狐狸算得上一个。
阴功本是西域邪术,不知何时传入中原。修练阴功的人皆是不男不女,真正练到绝顶的,无论声音、外形跟女人没有什么两样,你根本看不出他是个男人。
郭花显然还未到顶峰,但功力已见浑厚。
一个花狐狸就已经不好对付,旁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鬼手郭枫。
“温柔七破”之中,“灵猫爪”排名第四。大风镇忠义堂的“相思刀”谢宿,刀法出类拔萃;长乐烟馆的烟鬼老杨,一杆“断魂枪”更是出神入化,但若是比起“温柔七破”,怕都要略逊一筹。
楚城风不喜欢惹麻烦,而且温柔庄的麻烦更不好惹。每次宋花楼一说起温柔庄的事情,眼神之中隐有忧郁。
花狐狸一直冷冷的盯着楚城风,而鬼手郭枫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大风镇上起码有三分之二的人都听说过他们的名字,但是真正见过他们的人却并不多。如果你见到他们之后,一点没有反应,那说明你是存心跟他们过不去。
楚城风很想跟这二个凶神恶煞说声告辞,他觉得胃有点不舒服。只不过现在他还不能走,他必须等宋花楼回来,亲自跟朋友打声招呼,免得日后被宋花楼抱怨:看见温柔庄的人就吓成这样?你真不够朋友!
被宋花楼说“不够朋友”的人,他这一辈子只怕再也交不到朋友。
郭花突然干笑一声,似乎对楚城风的抗拒一点都不生气,道:“其实你这人还不错,对付你这种人,通常就只有两种选择。”
楚城风奇道:“能不能再多几种?”
“不能再多,两种就够。”
“洗耳恭听。”
“第一种是跟你做朋友,无论是点头朋友还是过命交情,都没有坏处;那么第二种,就是无毒不丈夫,不*了你的话恐怕后患无穷。”
楚城风故意装作吃惊的样子,道:“听说花狐狸的为人跟他的武功一样,说出来的话他就一定做得出,看来,我今天是非要跟你做朋友不可了。”
郭花阴笑道:“我这人从来不强人所难,你若是不乐意,大可不交的。”
“我总觉得跟你平白无故的交朋友,实在是种很冤枉的事。”
“这话从何说起?我觉得一点都不冤,我们又没有强迫你。我知道你做人很有原则,但是你没的选择,道理其实很简单,因为我不想*你。”
楚城风摇头道:“人在江湖,本来就没的选择,所以我不选择与你为敌,也不选择与你为友。我是我,你是你,宋花楼还是宋花楼。”
“说得一点都不错!”
冷风狂舞,人影忽闪,只见宋花楼站在秋风楼的门口,一双小眼睛眯成一条缝隙,唇角上扬,露出两排白净的牙齿。
他脸色红润,笑容满面,穿着白衣、白裤、白袜、白鞋,头顶带着白色貂绒的帽子,干净整洁,找不出一点褶皱污破之处,就像荒野之中的一堆积雪,白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宋花楼居然站在门口,连一点要进来的意思都没有。
楚城风吃惊地瞧了他一眼,叹了一声:“老木头,我觉得今天的酒一点都没有味道。”
“真是不好意思,我知道你一个人喝酒一定会很寂寞,但是今天我有点事情,实在是没有时间赶回来,见谅见谅。”宋花楼呵呵一笑,话锋一转,冲着郭花郭枫抱了抱拳,充满歉意,“原来是两位郭兄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宋老板,别来无恙!”郭花目中精芒闪动。
“托郭兄的福,身子骨还硬朗,不知有何要紧之事,居然劳驾两位郭兄亲自跑一趟?真是愧不敢当。”
郭花嘿嘿一笑,走到桌前,捏住一只酒杯,客气地道:“你我一别数年,实在应该好好的喝上一杯才是。”
宋花楼摆手拒绝,笑道:“郭兄你太客气了。”
“你怎么好意思拒绝我呢?”话声一落,郭花眉毛轻轻一扬,一道寒光已疾射宋花楼!
·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