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听来的故事:20世纪50年代,工程兵司令员陈士榘上将率领部队开赴戈壁大漠,开始了艰苦卓绝的试验场创建任务。为修建从酒泉市清水镇通往基地发射场的铁路专运线,他委派一名参谋和5名士兵进行勘探,周期是10天。10天过去了,他们没有回。又过了10天,他们还没有回。一种不祥的感觉笼罩着所有官兵的内心。他们失踪了。单位停下紧锣密鼓的建设工作,除了战备值班,所有人都参加了这场大规模的搜寻任务。经过一天的寻找,终于在离勘测点不足两公里的一处沙丘找到了他们。这6名官兵的双脚紧紧地挨在一起,身子则围成了一个圆形。风沙掩埋了他们的面部,他们的皮肤都已失去弹性,风干成了一个个雕像。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临死前进行过怎样的挣扎,又是带着怎样的心情离开了人世。找到遗体后,人们把英雄就地掩埋,又找来一些石块,为他们垒就了一座坟茔。
听完这个故事后,我迫不及待地想去拜祭他们。很多次,我都会在梦里遇见他们,与他们畅谈理想、故乡甚至爱情和人生。可醒后,他们的样子又迅速地从我脑海消失。直到某天我去了沙漠深处,带着好烟好酒,找寻他们骨骸遗落的地方。穿越戈壁滩,再穿越铁路线,汽车滞留在沙丘无法继续前行。我下车,向着他们冥冥之中指引我的地方跋涉。虽然已是春天,但是大漠依旧寒冷,戈壁滩还残留着一小片一小片没有融化的雪。踏着白雪和黄沙,我小心翼翼地走过每一寸土地,生怕某一步迈得太大而错过与战友相见的机会。
寒风轻拂脸颊,四周空寂无声,听着自己的脚步和远处的汽笛声,一种从未有过的神圣一下罩住了我。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无论怎样都要找到他们。然而寻找并不顺利,戈壁滩上除了芨芨草和骆驼刺枯萎的枝干,一无所有。茫茫沙海,有好几处远看像座坟茔,走近了才发觉那只是一个普通的小沙包。几个小时过去了,我的鞋里灌满沙子,脸冻得生疼,却依然没有找到他们的墓碑。我望了望天空,正好一块乌云遮住了太阳,我想这一趟拜祭之行怕是没希望了。同行的战友安慰我:“你已经尽力了。”汽车调头了,我却始终盯着身后。我一再嘱咐司机开慢点,再开慢点。
我打开车窗张望,风沙迷了我的眼睛。突然,我看到一位骑三轮摩托给值勤点送物品的师傅。我让司机把车停下来,急忙跑去拦住师傅。我问他附近有没有墓,就是好几个人埋在一起的那个?师傅说:“不知道。”我绝望透顶。就在这时,师傅大喊着向我招手说:“想起来了,有!有!以前是有个坟头儿,去年迁走了。听说是迁到航天城那个烈士陵园了。”
我们急忙驱车,赶往百公里外的航天城。在小城东北角,松柏与红柳掩映处,国防部原部长张爱萍上将题写的“东风革命烈士陵园”,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这里埋葬着开国元勋、航天事业的重要奠基人和领导者聂荣臻元帅的骨灰,还有300多位曾在戈壁滩战斗过的英烈。那一排排整齐划一的墓碑,任狂风吹袭、岁月流逝,依然阵容严整,仿佛就要临战。
在陵园东南角的最后一排,我找到了那6名烈士的墓碑。也许是刚下过雨的缘故,墓碑周围的土看着很新。墓碑正面写着“无名烈士墓”,后面写着他们牺牲的经过和迁葬过程。他们牺牲时最大的不到30岁,最小的才16岁。我把专程带来的中华烟拆开,点着,一一敬献给他们。两瓶泸州老窖也全敬献给了他们。站在墓前,作为一个与他们穿着同样军装、有着同样使命的军人,我给每位烈士都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我用衣角轻轻擦拭墓碑,蹲下来仔细端详上面的汉字。那碑上的字仿佛是一粒粒闪光的金子,刺得我双眼生疼。就在那一瞬间,我结识了这些曾经鲜活的生命。我与他们从未谋面,却又如此熟悉。
好长一段时间,当我手扶石碑默默仰望着那轮硕大无比的太阳,在一碧如洗的空中缓缓移动,它纯粹的光芒注入我的额头,它热烈的温度在冲洗着我的灵魂。它不知道,一个时刻梦想着战斗的士兵,对真正的英雄有着怎样的钦慕和追寻!
不久前,我奉命前往新疆执行任务。路过马兰基地的时候,我拜谒了那里的烈士陵园。在烈士纪念碑的后面有一排排墓碑,很多碑上都没有名字,只写着“由于历史原因,逝去之人的资料已无从考究”。我数了数,一共是78位无名烈士。我郑重地走到每位烈士的墓碑前,给他们挨个敬了一个军礼!每挪动一步,我的心都会疼一下;每抬起一次手臂,我都要在帽檐处停顿好久。礼毕,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站在烈士墓碑前号啕大哭。若干年前,他们也许和我一样,在某个孤寂寒冷的早晨,怀着一腔热血踏上了西去征途。不一样的是,他们从此就再也没有回去,而是把自己的青春和生命交给了巴丹吉林沙漠,连名字也都没有留下。说是无名,可他们哪个没有名字?烈士们把无名当作本名,默默守望着戈壁深处的军营和军营上空那片蓝。
落日如血,大地坚硬。那么多时光随风消逝,一个又一个从工作台倒下来的人,也住进了大漠深处的墓园。在永不消沉的地球表面,聆听着时代急骤的蹄声与岁月变迁的回响。至此,我的内心由纯粹的怀念开始变得复杂,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刃剜割着我的内心。有谁会记得:我国第一颗原子弹是怎样研制成功的,我国第一颗氢弹是在怎样艰苦条件下成功引爆的,我国第一架无人驾驶飞机又是怎样腾空而起的……
此刻,我多想大喊一声:“你们的名字无人知晓,你们的功绩永世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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