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欣赏《葵花地》

短篇小说欣赏《葵花地》

首页角色扮演西天神宠更新时间:2024-09-23

老詹说团长的魂魄会在晌午的时候出来,那时的天地最为寂静。来来往往的奶白色魂魄中只有团长会在葵花地里逗留。

豇豆在葵花地里午睡,全身浸泡在汗水里。他使劲闭着双眼,不然要让汗水坏了眼球。虽然眼睛闭着,可豇豆心中明亮。大太阳在正空中,周遭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太阳,太阳的脸上长满了黑子,吐出金色的日珥。豇豆的眼睛像盖着薄布的灯泡,视线所及全是一片淡黄的光晕。

豇豆总在午饭后出去,在黄昏时回家。他原本粉白的小脸儿,变得红扑扑。等扑扑的红一消散,脸上就浆上了一层明亮的酱色。寡妇也在黄昏时回来。她把长衣裳和草帽脱下,给娃弄一碗面疙瘩,剜半勺猪油,添一勺盐。告诫娃:“别往崖上去。”然后挎起篾条背篼,到园子掰根黄瓜边嚼边打草去。

吃完面疙瘩,豇豆就去老詹那儿。老詹正将晒在石头上的烟叶收回屋子。豇豆给老詹敬了个军礼,是个仅仅在态度上规范的军礼。他将身体打得过于板正,头昂得过于高。老詹也给他回敬了一个。老詹将烟叶捆起来,然后坐到堂屋里搓麻绳。麻绳搓得比豇豆长了,老詹一只宽敞的老脚碾着绳头,膝盖压住绳中,双手的虎口卡着绳尾。老詹的指节和麻绳一样粗,他搓两下,往手心吐一口唾沫。

“老詹,你爸爸真是团长?”豇豆问。

老詹往手上吐一口唾沫。嘴上含糊一声。

“团长有几颗星星?”

“我接着给你讲我爸爸的故事。”老詹说。

单论年纪,老詹尚且算作老人了。他的额头广阔而平坦,四四方方的腮帮子,四四方方的脸。只要你不下细,他的眼睛鼻子嘴,也都是方正的。大模样瞧下去,是一个大长方体上摆了四个小长方体。的确一副团长儿子的长相。

老詹接着给豇豆讲团长的故事。老詹缓沉顿挫的语言,进到豇豆的耳朵里都转化成了可视的符号,在他眼睛上演了起来。

团长的一只肩膀被子弹打穿了,脸上的血和泥尘凝在一块儿变成黑痂。刚逃出来时,天上的星星正璀璨,团长在暗色掩护下前行。天没亮之前,他以最快的速度走着最宽的道。那速度快到他只能听到身体里“咚咚”的声音,而辨别不出来那是肌骨的碰撞,还是心脏跳动。团长一点儿没觉察到天是如何密密麻麻的亮起来的。当他觉察到时,天地已经透彻得没一点秘密。天猝然亮了,团长那绵韧的精气被斩断了。他倒下了。

团长在倒下去之前的那一瞬是狠狠挣扎了的,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醒过来。团长也不知道自己竟然走了三十里地,他恍惚觉得自己还未走出敌营。所以当他看见小詹头时,觉得小詹头是个神话人物。

小詹头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人,所以他在离家三公里外的草丛里发现团长时并不十分害怕。那时天快要黑了,他悄悄回了家,当个不得了的秘密似告诉娘。娘兴许有点儿怕,吆喝上管婆和老牛,点上灯笼,拿着一只竹棍,拉着小詹头就去了现场。娘用竹棍在团长身上杵了杵,没见动,看看脸,也是个死人色。几个人正打算回去,小詹头叫起来:“动了!”

“哪动了?”娘问。

小詹头也不知道哪动了,恍惚动了恍惚没动。就这恍惚之间把团长救了。娘探了探,有点儿气出,摸了摸肉,也有点儿热。就和管婆合力把团长弄回家了。

“豇豆,你去缸里舀碗凉水给我。”老詹唤道。

豇豆一听起故事就迷怔,听了老詹的差使,只觉得打了岔,浑身不对路。站起来也不是坐着也不是。老詹口渴,不往下说了。憋着豇豆赶忙去舀了满葫芦瓢凉水来。老詹“咕噜,咕噜”地,喉咙上像按了滚珠,一头老牛似的慢吞吞又大剂量地把水喝净了。

“豇豆,你有没有听过我小时候家里的光景?”

豇豆摇摇头。

“我家那时候,有六十亩良田,有一座八间房的大宅,在墨皮镇有一间茶叶行,还有一间酱油铺。”老詹颇意气地说。

豇豆眼前出现了长满了金黄穗子的田地,看见小詹头在田埂上跑。跑过了一个斜坡,斜坡上放了几十口大缸,大缸上齐齐戴着巨大的竹笠。跑进一个青砖碧瓦的院落,院落里还摆放着四五口实沉的大缸。詹娘正埋进一个大竹框里挑拣着黄豆。管婆正用木槌在石槽里敲打着糯米。老牛在清洗一口散发发着咸香气味的大缸。小詹头一路跑着,像马驹似的跳过一阶又一阶的石槛,越过最高的木门槛后,跑去了团长的屋。小詹头伏到团长跟前,他方圆的头颅上沾满了苍耳子,身上一大股子野生味儿,像出生不久带了点乳臭的野兽。

团长昏迷了整三日,又沉睡了两日。团长实在太累了,在倒下前,他总共有六日未合眼。昏迷三日后他微微转醒来的那半会儿,见到的第一人就是伏在自己跟前的小詹头。他并没把他看成一个小人儿,而是西天里的某种神兽。接着团长又安谧地合上了眼睛。

青瓦宅子里,四个人相依为命。小詹头是个弃儿,弃儿一点儿不稀奇,稀奇得是运气,他遇到了詹娘。怪不得亲爹亲娘,爹娘也许早就饿死了。他管詹娘叫“娘”。管婆不许,因为詹娘还是个姑娘。所以,他在家叫詹娘“娘”在外叫“姨”。詹娘只有管婆,老牛和小詹头。詹娘的爹娘和哥哥都被山匪害死了。詹娘说是富贵把他们害死的,是富贵招来了匪祸。山匪抢光了金银财宝,却没抢走他们发财的技艺和渠道,也没有抢走青瓦宅子。匪徒血洗詹宅之后,再没人肯来这儿帮工了。除了管婆。管婆有个当兵的儿子。管婆不知道儿子当的哪个的兵,在哪个地方当着兵,当的什么兵。管婆只知道,仗打完了,儿子会回来的。自詹娘记事以来,老牛的模样都未曾变过。老牛长得高大,脑袋却没能充分发育。小詹头数过,老牛只会说四十八个字。这其中的一大半都跟酱油有关。

现在他们八间屋子的青瓦宅院里多了团长,像是来了位看家的神。团长在詹娘的照应下,皮肤渐渐褪去了苍白,筋骨渐渐活络,等恢复一些元气,团长想要离开了。詹娘生气地说:“怎的?吃了住了,刚有点劳动力就想走人啦?”

团长想了想,确实不在道理,组织上也不是这样教的。于是团长打算多留几天,下点劳力再走。团长早上第一个起床,等詹娘们起来后,院子已经打扫干净了。本来团长想要耕田犁地,下点实实在在的劳动力。可詹家只收租,不种地。就拿酿酱油来说,团长也掺和不上多少事,他只能上上蒸笼,抬抬大缸,把酱油缸也洗得干净。可这些他还是不如老牛做的好。团长又教小詹头练功。

“当时觉得那不是能吓唬人的功夫。”老詹把麻绳放下,从裤兜拿出烟斗来。“后来跟着那把式学练,总难像话。须得从站,走,跑,扎马步,踢腿,打拳,一个个慢慢打磨。”老詹又放下烟斗,稳稳地站起来。老詹该去把栓在草坡上的牛儿牵回圈里来了。

豇豆回了家,寡妇还没。在模糊的夜色中,一只陌生的狼狗坐在灶房那窄窄的木门槛前。这只狼狗约莫有豇豆肩膀高。它也看见了豇豆,嘴里发出“呜呜”的警告声。这“呜呜”的侵略之音,那咧开的嘴,隐隐约约露出的牙龈,豇豆的汗毛立了起来,密密麻麻的和衣服接壤。这浑身毛茸茸的感觉,让豇豆不敢向前。豇豆慢慢退后,躲到玉米地里。

玉米地里很难挨,蚊子结成群驻扎在他胳膊和腿上。坐在玉米地里,豇豆继续编织他未来的图画。那图画里,豇豆是一名天不怕地不怕的战斗英雄。豇豆将这个未来故事已经编织得尽善尽美了,每一场战斗的炮火和烟雾,每一次被授予勋章时的眼神和嘴型,都仔细编排过。当豇豆从图画中走出来,他心中的屈辱感超越了恐惧感了。他突然浑了起来,蹦起来,抓住一根手腕粗的玉米杆子死了劲儿拔。等拔了出来,他跌坐到地上,汗水把衣服都浸透了。

满身大汉的豇豆,他手持巨棍,头发根根分明,他潮湿混沌的小眼却有着分明的悍劲儿。他大步往那狼狗面前走,棒子在朝地上使劲挥动,敲起三尺高的灰尘。狼狗站起来,朝豇豆“嗞乌”地咬牙咧齿。豇豆更加用力地在地上敲打,敲打声完全压过了狗声。豇豆继续往前逼近,速度越来越快。眼看要到狗跟前时,这畜生“咽唔”一声,贼溜跑了。

严格来说,这是十二岁豇豆的第一场战斗大捷。

寡妇回来时,天上的星宿已经织满了。豇豆在院子里舞棒子,他的小小形体也像星星那样闪烁。在苍茫辽远的夜空下,他浑身充满了英雄的气概。寡妇肩上耸立的大篾条背篼里,已经装满了扎实的青草,青草也耸得高高的,像道翠屏障。豇豆边舞动,唤了一声“娘”。寡妇被翠屏障镇得无法言语,沉步子一步步的,将她带到圈里。一会儿,她满头大汗地出来。这才唤住豇豆,让他进屋去。

寡妇嗦嗦地喝了两碗掺了盐和辣椒的面淤汤,豇豆也嗦嗦了一碗。洗脚的时候,豇豆问:“俺爸爸也是团长吗?”

寡妇没有说话,他男人兴许是团长,兴许是士兵。怎个去知晓呢?男人去了战场,了无音讯。

豇豆又说:“老詹的爸爸是团长。”

晚上,寡妇和豇豆分开睡,分别在房子的两个端头。一开始豇豆并不情愿。寡妇告诉豇豆,钱箱子和奶奶留下的东西在东端的屋子里,牛圈挨着西端的屋子,他们要分别为保护这个家负起责任来。这天深夜,邢光棍又来了。

这夜的邢光棍和往夜的不太一样。往天,邢光棍只会在院子外,喊寡妇的小名儿,或是说几句淫话,顶多往寡妇门前扔几颗石子儿。若一直没有得到回应,他一会儿便走了。这天夜里,邢光棍翻进了院子里来。他敲敲寡妇的门。说:“冯英芝,开开门,我有正事找你,真的,村上让我找你的。”没见响动,一会儿他又说:“鲀儿。开开门,邢哥有好事告诉你。”

寡妇当然不会理睬那发情的猛兽,那是想女人想疯了的野胚。一会儿没见声了,寡妇以为他走了,便安然睡了过去。睡了不到一个钟头,寡妇便被猛烈的捶打门的声音惊醒。邢光棍一直没离开,这大半个钟头一直把耳朵伏在门上听声儿。用他的说法,寡妇的呼吸声儿让他一会儿硬一会儿软,身体里像有阵波浪那样来来往往。

那捶打实在剧烈,门板不断地发抖,震得寡妇筋脉鼓跳,她感到害怕了。寡妇厉声叫骂起来,要那亡命的色鬼滚蛋。这时豇豆也被吵醒了。豇豆坐起来,细听那动静。他听到母亲歇斯底里地叫骂声和木门板被重击的声音。豇豆迅速拎起床头的棒子,撵到了院子里。这时豇豆身体充满着勇力,他来到邢光棍背后,狠狠的一棍伺候到邢光棍的背上。那一棍使劲了豇豆的力气,可邢光棍的身体几乎没有被撼动。邢光棍停止了敲门,一下安静了下来。他缓缓转过头,在模糊的夜色中用一种奇特的眼光地看着豇豆。他嘴角微微斜了一下,像看见了什么稀奇的好玩意儿。豇豆看见他眼角那儿一点精光,闻到他身上劣质酒的气味儿。邢光棍大手一抓将就把豇豆给提起来,悬在空中。即刻用另一只大手掌挥在了豇豆的脑袋上。豇豆只觉得天地乱晃,自己脑袋闷声响。接着,邢光棍夺走豇豆的棒子,在屋墙上猛敲一下,又在豇豆身上敲一下,在豇豆身上敲一下,又在墙上敲一下。两种声音交替到寡妇耳朵里,寡妇的心像那年久的泥巴墙一样“噼噼”地开裂。

寡妇拔了门闩,邢光棍才放过了豇豆。豇豆一个人坐在寡妇门外,大哭起来,真正像一个小孩那样哭。他不管不顾地哭,那音儿高得像山鸠,那声儿细得像蜂鸟。寡妇在里头狠声道:“豇豆,你给回屋去!”

豇豆跑回屋子,躺到床上,将那棒子扔得远远的。他只是哭,极其认真地哭。哭得睁不开眼,哭得闭不上嘴,哭得下颌发颤,哭得鼻孔发堵。等天亮,橘色的光刚照到豇豆的脸上,他翻身起来,捡起棒子。路过丝瓜架的时候,寡妇在丝瓜地里唤了一声豇豆,泡着眼睛的豇豆没睬,跑了。

豇豆跑到老詹家里。老詹正在喝米汤,那米汤和十五的月亮一样亮。老詹给豇豆也舀了一碗米汤。豇豆没心思喝米汤。

“老詹,怎么样可以让我变强大?”

老詹想了想,说:“你得长大,长大了,胳膊结实了,你就强大了。”

“实话告诉你吧,老詹。我等不及长大,我现在才十二岁,长大至少还得三四年。我现在就要报仇,我要干掉坏蛋!”豇豆说完畅快地喝完米汤。放下碗,又说:“教我练功吧,老詹!”

老詹摇摇头,说:“我老了,可教不了你什么功。”

“可你爸爸是团长,他会武功。”

老詹仍然摇摇头,把两只碗收回锅里去。豇豆跟上,央求老詹教他练功。老詹只是摇头,不同他说话。见他一点儿也不妥协,豇豆气急了,骂了一句“臭老詹”便跑出了老詹家。豇豆漫无目的地在田间走,禾草在他裸露的小腿上割出一道道划痕。他并不觉得痛,豇豆此时心里的戚哀如同一个养家糊口的中年男人的戚哀。都仿佛压着重担,难以动弹。不知不觉,豇豆来到一片葵花地前,他钻了进去。

豇豆喜欢呆在葵花地里。因为老詹说团长埋在葵花地里,但老詹没能具体指出是哪块葵花地。老詹还说,中午太阳最当头的时候,天地最为寂静,灵魂会在那时候出没。虽然老詹只读了几天书,但豇豆从不觉得老詹胡诌。老詹知晓世间最隐秘的事,老詹懂得世间最深的理。

豇豆躺在葵花地里,他采来一把葵花叶子盖在身上,只露出眼睛。他将眼睛睁得直溜圆,想要去看清太阳,太阳哪能叫人看清?越看不清,越要去看,一会儿傻豇豆就泪流满面了。再看四遭,什么都看不清,花团锦簇似的。他在团团色彩中看到了一团白色,那白色是一团梦幻之物。豇豆抬起一只手,闭拢两只脚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寡妇从傍晚开始找豇豆,因为豇豆每天傍晚都会等她的猪油面疙瘩。寡妇一路找去了老詹家,老詹打起煤油灯和她一块儿找。找遍村里的人户,又到草丛荒地找。最终在葵花地里找见了豇豆,已经是半夜了。豇豆躺在葵花地里,眼睛微微睁开。

“怎么不回家?”寡妇一把将豇豆抓起来,豇豆绵绵地又躺下了。摸摸额头和脸,都发着烫。

“我不想回去。”豇豆倔强又虚弱地回答。又把头偏向老詹,喊了声“老詹”,喘了几下,说:“把我带你家去吧。”

寡妇瘪起嘴巴,眼泪水溢了出来。她揩一把脸,然后一把将豇豆抱了起来,往家走去。豇豆无力地动弹几下,又无力扭过头。寡妇的眼泪簌簌往下掉。咬着牙将豇豆抱回了家。老詹跟在后头,打着灯。他似乎在娘俩的抗争中读懂了他们没有说出来的千言万语。将娘俩送回了家,老詹在豇豆耳边说:“明儿早来我家吃喝米汤。”

豇豆也在老詹耳边说:“我今天看见团长了,真是白的。”

寡妇一宿没睡照顾着豇豆,一遍一遍地用热毛巾给他搽身,连手指也一根根捋直了,脚丫子里陈年的顽固黑痂也给抹净了。可小豇豆一点儿也不想理睬她,睡着了也要拿那后脑勺对待她。第二天豇豆睡到了天大亮,又能活蹦乱跳了。他赶紧跑到老詹家去喝米汤。这天,除了米汤,老詹还准备了苞谷饼子,一颗鸭蛋。老詹说:“吃吧,恢复了体力好锻炼。”

“老詹,你要教我练功了吗?”豇豆被苞谷面包了口。

“豇豆儿,你记住,练功练功,要练才有功,首先要练。我老詹只保证让你练,不能保证你有功。”

豇豆先从站墙根儿练起。站墙根儿不是个轻松事儿,身体拢共有五处贴着墙,少一处都不行。老詹点上一斗水烟,“吧唧吧唧”抽上两口。看着立在墙根的豇豆,老詹仿佛看到了小詹头,小詹头也应该是这么个模样。老詹抽完一斗烟,带上笠帽,扛起锄头,到田间除草去了。

不知怎的,老詹今天使起锄头来,没有往日有劲儿。他把锄头撂在田里,到田埂上坐下,又把烟斗从篼里掏出来。他感觉眼睛也花,隐隐约约看见小詹头就在对面的田埂上跑。老詹眼睛发酸,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老詹回去时,小詹头还在墙根立着,浑身绷得又直又紧,脑袋吃力地昂着,仿佛一根扯长了的皮筋。

“老詹,哎,我,我,”豇豆磕磕巴巴着,“我快不行了。”边说,边把脑袋扯得老高,似乎这样可以平衡一下力量。

老詹的帽檐几乎把整张脸都扣住了,假装没看见豇豆。他慢吞吞回屋,将锄头放到柴房,将笠帽放到谷仓上。然后继续到堂屋搓麻绳。老詹灵活的指关节将谷草拧得尤其紧实。豇豆在一旁,开始咬下嘴唇了。汗水已经浸透了豇豆的补丁短衫。

“回来吧,豇豆。”老詹终于开了金口。豇豆杵墙喘口气,然后到屋边的石板上躺下来。老詹叫豇豆去井里压一盅凉水来。豇豆将凉水打来,老詹掺点糖精,两人各喝几口。浑身上下清爽透了。老詹便接着讲团长的故事。

团长从不走出詹家院子。要是有人上门来,他得躲到地窖或者空酱油缸里。詹娘仨人不知道团长叫个什么名儿,也不知道团长具体是个什么兵。他们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怀疑,只是心照不宣地守着这个秘密。这个宅子虽然经历过人祸,可里头人们的防备心却还像雏儿那样生。

只是管婆的嘴舌要多些,她问:“军哥子,你多大年纪了?”听到军哥子才三十五不到,她盈盈地笑起来。又问:“你婚配了吗?”恰巧这时詹娘抱着煨罐走了过来。团长说:“没有。”詹娘便问:“什么没有?”“没有婆娘。”

煨罐差点从詹娘手中滑了下来。她便红着脸骂小詹头:“鬼头,你害我差点把煨罐打烂了。”

“怎么怪我?我离你可是十万八千里呢。”小詹头不平地说。

詹娘心仪了团长,老早就心仪了。就在最初那三天,团长昏迷的时候。詹娘每天三次抱着团长的肩膀和头给他喂米汤。团长虚弱却又匀净的肌骨在她怀里,让她第一次体味到男人的质感。这感觉教她温柔。团长几何图一般的面部线条又叫她第一次体味到来至于男人的宽慰。这种宽慰教她勇敢。团长满身尘垢,身上密布伤口,詹娘便给他搽身上药。给团长搽身这件事对詹娘来说,是“苦甜的煎熬”。如果有人注意到了,会发现詹娘给团长搽身时,五官是合拢的。她感觉自己的脖子和脸发着低烧。她搽一会儿,停一会儿,搽的时候想停下来,停下来时想接着搽,断断续续地好半天才给男人搽完成身子。当詹娘爱上团长时,还不知道什么是爱。她只觉得自己不中用,有毛病,不爽快。

团长除了教小詹头练功,自己也要练功。自己做了个木桩,搁院子里,天天晨起打拳。每天清晨那打拳的声音,沉闷的,教人听着心里踏实。有时候,老牛把自己蠢笨的拳头也往上嚯嚯。詹娘和管婆在一旁大笑,小詹头却煞有介事地给老牛鼓劲儿。团长刨了一根竹子给豇豆制造了一把精巧的竹弓,削了几只短小而锐利的竹箭。团长仔细地教小詹头射箭,站姿,手势,瞄准,出力。小詹头除了射鸟儿,有时还拿来吓唬老牛。吓唬归吓唬,小詹头不真欺负老牛。有一次失手真射到老牛的大腿上了,老牛的大腿渗出了血。小詹头便伤心的抹眼睛,拿草药来给老牛医伤口。

开始时,团长扶着小詹头的手臂和肩膀,给他纠正姿势。团长笑时脸上的深浅纹路,手上明朗地动起来的关节,詹娘都偷偷地看在心眼里。她放下簸箕,来到团长面前,雄起她本来秀气的声音说:“也教教我吧!”

“你要学这个?”团长撑开了眉眼,笑着说。他那意思好像是:你学这个有点儿奇怪。

“那咋啦?”詹娘有点恼。

“这竹弓箭是小孩玩意儿,还射不死一只鸟儿。”

詹娘转身想往屋里钻。管婆正看着她,那干瘪的嘴巴都嘬了起来。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笑她呢。团长喊住了她。

“我教你几招实用的吧。”

接着团长教了詹娘几招简洁的擒拿术。这擒拿术也不过是推攘挡的功夫。使到詹娘身上,只觉得天旋地转,她两颊酡红,两只弯弯的眼睛发着微微的亮。管婆看不下去了,嘴上“啊呀,咂咂”两声。低声说:“太不体统了。”便转身进了屋。团长看出了詹娘不同寻常的兴奋,看到女儿家的脸上的红。团长这时第一次在内心发觉,詹娘是个女儿家。他就不教詹娘擒拿术了。

詹娘每天晚上花一点儿功夫给团长制衣裳,制了一件长衫,制了一件绑腿的马裤。等马裤制还差一只裤脚的起边缝线,长衫还差三颗扣子时。团长把他的旧军装包起来,给詹娘告辞。团长告辞时,所有人都露出了点生气的神情。团长觉得奇怪,明明他是客客气气,十分周到的。管婆的脸色像一座古老的寺庙那样衰败。詹娘垂着眼皮,怕眼睛里的东西让人给识破了,她心里算了算,总共还差六十四针。

詹娘抬起头,说:“军哥子,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麻烦你。完了,你就走,我绝不留你。”詹娘说完这句话,恳切地看着团长。只见团长轻轻地把包袱卸下了。

“我和老牛今天要去金水镇进茶叶,明儿才能回来。我最近眼皮老跳,恍惚中像是回到我家遭祸的那年的情形。你多留一天,帮我看看家。好么?”

团长点点头,说:“詹娘,你放心。我定替你把家看好。”

詹娘从一间偏房拿出两杆猎枪。一只递给团长,一只自己拿着。老牛把骡子牵出来,担上半敞开的两轮的木车。詹娘包上头巾,把猎枪压在屁股底下坐着。肩上挎着一个小包袱,里头除了不多的银票,还有一条马裤,一件长衫,以及一裹嵌着银针的细线。到了骡子喝水处,詹娘能缝上几针;骡子啃草处,缝上几针;骡子打诨使倔处,也能缝上几针。

他们到了金水镇,天刚好黑下来。詹娘和老牛就借宿在金水镇茶叶行的徐老板家。金水镇大墨皮镇许多,茶叶行也规整些。徐老板每次进茶叶都会把墨皮镇的货一块儿带上。詹娘在许老板家完成了最后的几针。可当最后的线脚一收,詹娘心里空落落的,眼睛憋下一滴水来。第二天,詹娘早早地就装上茶叶启程了。

一路上,詹娘捂着装长衫和马裤的包袱,心里焦急,要老牛使劲抽骡子。可老牛越是使劲抽,骡子越是要尥蹶子。虽说时辰尚早,青瓦宅子里面的人也都半悬一颗心,等待着詹娘和老牛的归来。小詹头隔一会儿跑到门外瞅一瞅那弯曲蔓延,两边长着蒿草的窄马路。他盯着马路视线所及处的至高点,只等出现一个灰色的点。在小詹头第五次跑出去瞅的时候,他终于看见了灰点。小詹头兴奋地跑回去,告诉团长和管婆,詹娘和老牛回来了。

团长还没来得急张嘴,小詹头又跑了出去。他开心地向马路招手。但这次,他发现灰点儿分裂了,渐渐可以看到人形。小詹头感到脚有点儿发软。他后退几步,急忙跑回院子里。团长和管婆看出了小詹头这次脸色的不寻常。

“鬼子。”小詹头说。“马上来了。”

管婆低“啊”了一声,看向团长。团长一个箭步去桌前,把猎枪抓到手里。镇定又沉缓地问:“几个?”

“三个,不对,四个。”

“都躲起来。”团长边说着,便迅速去给大门插上门闩。

小詹头躲进了半空的储物柜里,管婆仓皇地不知躲到何处。这时外面传来摩托车熄火的声音,很快又响起了重重的敲门声。管婆的脸蒙上了一层土色。她看向团长,她并不是征询团长,此时,管婆眼睛里有了主意。她从矮柜底下抽出一把斧头,交给团长。然后她一步是一步,稳稳地走出去,拨开了门闩。

首先进来的是一个年轻斯文的日本军官。日本军官身材单薄,脸色苍白,嘴唇鲜红,他始终笑着。尤其那红口白牙的笑,让管婆发悚。他笑着对管婆说:“打扰了。”然后他侧身,把后面的日本兵让进来。团长躲到偏角里,盯着陆陆续续进来的日本兵,他数了数,不加领头的,总共十二人。他们围着领头的站成两排。

日本军官用打结的中国话对管婆说:“可以允许我坐一会儿吗?”说着便自己往客堂走。他在椅子上坐下来,又用手势请管婆坐下。

“有茶叶吗?”

管婆又起身,去厨房准备茶水,一个日本兵跟着她。待管婆端来了茶水,红口白牙轻轻嗞了一口。这时已经两刻钟过去了。

“你们家其他人呢?还有一个姑娘,一个小孩,一个老头。”日本军官仍然微笑着,“还有没有其他人?您别紧张,老人家。我们只是做常规检查。”

“家里就四个人,其他三个都去进茶去了,只留了个老太婆看家。”

“哦,你们家的茶叶非常好喝。在日本难以喝到。”他说着又嗞一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明儿吧。去芽镇进货。今早晨刚走的。”

日本军官起来,说:“那行吧,我们明天再来。谢谢您的茶。”边说,他捧起管婆的手,亲切地在嘴角碰了碰。接着他快步地往院子里走,走到院子中央,他转过身,微笑着后退几步,突然举起了枪。管婆呆呆地看着红口白牙,直到额头出现枪眼儿,她呆呆的倒下。从头到尾,管婆都没有感受到死亡的疼痛和压迫,她的生命就像一个空空的洞。看见管婆倒下去,那红口白牙咧得更开,露出了粉白的牙龈,他轻轻给自己鼓了鼓掌。

小詹头在柜子里发出了一声哭叫。被木头片子压成了一股闷声儿。

日本军官朝那儿看过去,没再有响动。那是一间半掩的偏屋,他朝一个日本兵使了使眼色。日本兵持着安着刺刀的枪进去了。等了一会儿,日本兵没有出来。日本军官收起白牙,皱了皱眉头。朝手下伸出两根手指。这次便进去了两个日本兵。又等了好一阵儿,没有日本兵出来。日本军官朝手下勾勾手,打算和剩下的所有日本兵都冲进去。这时,团长一手持枪,一手提着三颗头颅走了出来。

这时,日本军官的惨白的脸上,却又露出微笑。“捉了他”他说。

团长便和日本兵打斗起来。小詹头从缝里看着。团长又*死了一个日本兵,而他也受了伤。看得出来,日本兵不敢*死团长,但他们越来越暴躁,下手开始狠戾。团长渐渐体力不支。日本军官尖声喊了句日语。日本兵停了下来。团长倒在地上,再难以站起来。

这时,突然从外面传来了“嗡嗡”声。那声音忽远忽近,忽辽阔忽渺小。

“那是什么?”日本军官问。

团长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并不言语。

日本军官从腰间拔出一把长刀,对着团长。团长吐口血唾沫,说:“我的兵,来救我了。”

日本兵们面面相觑,日本军官使一个日本兵到大门外看看。日本兵刚一出大门,一声枪响,他倒在了门口。日本兵像鸟兽一般窜了起来。日本军官率先发现了后门,所有日本人慌忙地逃跑了。

詹娘和老牛跑进了院子。詹娘抱住管婆,大声哭起来。老牛站在一旁,像个八岁小儿那样抹眼泪。小詹头从木柜里爬出来,抱住颤抖的詹娘。可以缅怀和伤感的时间很短,团长告诉他们也许很快日本人就会回来,也许会带更多日本兵来。

老牛扛上管婆的尸体,詹娘扶着团长,小詹头拿着日本人的枪。他们一路往北走,走向那不知处的地方。路过一颗大枣树时,他们将管婆埋了下来。小詹头在树上刻下“管青青之墓”。

他们接着往北走,他们不管不顾地走,走得昏天暗地。他们总以为已经走到了另一个天地,实际上,他们也不过走了几里地。

“詹娘,放下我吧。”团长再一次恳切地说。詹娘凝着脸,鼓着气力。现在,团长的所有重量都在她的身上。“放下我,不然我们所有人都走不脱。”

“活下来是老天爷帮的忙,那么多黄蜂恰巧从屋前飞过。你说,这不是老天爷的意思吗?”

“我不信老天爷。”

“那你信什么?”

“我信共产主义,信群众,信基本运动规律,信刀枪能*鬼子,大炮也能*鬼子,信人总会死,信我也会死。” 团长气喘吁吁地说,说完好久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还信别的吗?”詹娘也喘着气问。

“信爱,詹娘,我也信爱。”

詹娘把团长放下来。小詹头和老牛围过来一块儿坐下。团长缓了好久,说:“我不甘心这样死在逃跑的路上。把我送到刚刚那片葵花地吧。我等鬼子来。”

他们把团长送到葵花地,詹娘把小詹头肩上的包袱取下来,取出长衫和马裤,给团长穿上。一会儿血便洇上了那细白的衣裳。她缓缓将扣子系上。系上最后一只扣子时,詹娘凑到团长的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话。

当老詹将故事讲到这里时,一只懒蝉落到脚边。老詹将它拾起来,交给豇豆。豇豆不想逗弄懒蝉,他跑到院子里,将它放在一棵树下。豇豆跑回来问老詹:“詹娘说的啥?”

小詹头并不知道詹娘和团长说了啥。只是说完悄悄话后,詹娘把小詹头喊过来,让他给团长下跪。说:“给你爹磕个头。”

那晚的月色清秀迷人,葵花地里有甜风。詹娘的声音悄悄的,小詹头和老牛听不见,她说:“管婆要我把你留下来给我们当家,但她又嫌我没本事把你留下来。”

团长悄悄地对詹娘说:“把鬼子打完了,我就回来。”

团长在葵花地里挨了三天,他的右手食指始终扣在扳机上。可他没能等来鬼子,也没等来山匪。他死的时候是晌午,葵花地里光芒万丈。

听完故事的豇豆却有点儿伤心失意,他也说不上所以然,便在心里埋怨这不是个好故事。讲完故事的老詹也沉默不语,俩人心中似乎都产生了一点儿缺憾。

“他真的是个团长吗?”豇豆问。

“他的故事在我们这儿流传,早已变了样。大家都说他是个团长,可他究竟是不是,连我也不知道。

豇豆闷闷地回到家,寡妇打草去了,灶头仍然有一碗掺了猪油的面疙瘩。吃完面疙瘩,他并不去院子舞棒,也不去睡觉,他坐在台阶上等寡妇回来。那天晚上,月亮和寡妇一并从坡头出来的,她像头犁田的老牛那样呼吸。

“妈,你送我去当兵。”豇豆跟在寡妇后头说。

寡妇说不出来话,待她将草倒进牛圈,这才长吁一口气。她摸摸豇豆的脑袋,极其认真的问:“如果你去当兵了,你还回来?”

“回来!我戴三寸大领章,坐三丈大绿车,车头系三尺大红花,三里地开外放着炮回来

“那就送你去。”

第二天,豇豆在同样的时间到了老詹家。这天豇豆身上充满了不知出处的神采和力气。他脱下身上的补丁衫子,露出嶙峋的脊骨和两肋。他把脚垫老高,问老詹:“你看看,俺有那当英雄的胚子吗?”

老詹说:“差不多,你和团长的骨头一样多。”

就是从那天起,豇豆便开始数着日子,得数上两千来天。当他数到快一千天时,邢光棍再不敢来他家了。数到一千五百天时,邢光棍喝多了酒,摔在泥坑子里呛死了。数到两千天时,豇豆不再是豇豆。当寡妇和老詹把他送上军用卡车时,他们分明看见的是一颗挺拔的橡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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