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王冉冉
对不少读者来说,喜欢林黛玉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的超凡脱俗。在《红楼梦》中,她似乎比贾宝玉还要蔑视功名富贵,不仅“孤高自许,目无下尘”,而且有“孤标傲世偕谁隐”之句,表现出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洁。
但也有看法认为,黛玉的“孤傲”是孤芳自赏,是到处树敌,是不通人情世故的“小性儿”,是因尖酸刻薄而被人群孤立的落落寡合。那么,《红楼梦》对黛玉的“孤傲”究竟是怎样一种褒贬态度呢?这恐怕要谈到《庄子》对《红楼梦》的影响。
《庄子》与《红楼梦》
《庄子》在《红楼梦》中多处出现。
如第二十一回写宝玉读《庄子》:“正看至《外篇·胠箧》一则,其文曰: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
宝玉的很多想法也受到《庄子》的直接影响。第二十二回有言:宝玉见说,方才与湘云私谈,他也听见了。细想自己原为他二人,怕生隙恼,方在中调和,不想并未调和成功,反已落了两处的贬谤。正合着前日所看《南华经》上,有“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语。“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出自《庄子》杂篇之《列御寇》;“山木自寇,源泉自盗”,出自《庄子》内篇《人间世》与外篇《山木》。
第一百一十三回中,当妙玉遭劫之时,“宝玉听得十分纳闷,想来必是被强徒抢去,这个人必不肯受,一定不屈而死。但是一无下落,心下甚不放心,每日长嘘短叹……又想到:当日园中何等热闹,自从二姐姐出阁以来,死的死,嫁的嫁,我想他一尘不染是保得住的了,岂知风波顿起,比林妹妹死得更奇!”一而二、二而三,追思起来,即想到《庄子》上的话,“虚无缥缈,人生在世,难免风流云散,不禁的大哭起来”。
此外,第五回中,警幻仙子对宝玉说:“此乃迷津,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柁,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设如坠落其中,便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了。”所谓“木居士”和“灰侍者”云云,与第四回中称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一样,皆出自《庄子》中的“形如槁木”和“心如死灰”。
第七十八回中,宝玉杜撰《芙蓉诔》,不仅明确宣称要“远师”《庄子》中的《秋水》篇,而且在诔文中运用了《庄子》其他篇目中的不少语词与典故。
以上只是从字面和语句上来看,其实《庄子》的思想智慧还融化在《红楼梦》之中。理解这些思想智慧,就能看清楚《红楼梦》对黛玉的“孤傲”究竟是褒是贬了。
“无我”与“有我”
《庄子》中多处标举超凡脱俗的独立人格。这样的人格超越于“尘垢之外”,游于无始无终、无穷无尽的大道之中,遗世独立、逍遥自在,完全摆脱了主观偏见与外物羁绊,更不会与世俗现实同流合污。用《庄子》的话来说就是:“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之谓至矣。”
但需要注意的是,庄子提倡独立而不是孤立,强调的超越也不是要与世俗对立。他真正标举的是这样一种人格:保持独立又能够尊重万物,即“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超凡脱俗又能与世俗和谐相处,即“游于世而不僻”“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
《庄子》中有两种看似矛盾的思想倾向:有时主张“无我”,如《逍遥游》中的“至人无己”、《齐物论》中的“吾丧我”、《在宥》中的“大同而无己”、《秋水》中的“大人无己”;有时又主张“有我”,如《大宗师》中“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外物》中“顺人而不失己”、《盗跖》中“不以事害己也”等在否定丧失和损害自我的人格。
实际上,《庄子》是在两个不同层面分别主张“无我”与“有我”,二者并不矛盾。“无我”之“我”是一己之私、一己之好恶偏见,是小我、私我与假我;“有我”之“我”则是顺应自然、与大道合一、“物物而不物于物”的主体,是大我、公我与真我。
进一步来看,“无我”是做减法,通过消除一己之私、一己之好恶偏见来突破小我“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这种价值立场的片面狭隘,从而能够顺应自然、与大道合一;“有我”则是做加法,使价值立场能够无限拓展,成为“以道观之,物无贵贱”的价值立场,进而使个体具备了最大、最全的主体性。
用一种形象的说法来讲,“以道观之”的价值立场虽然还要落实到具体的个人,但那个人已不是在用自己的眼睛来看,而是用整个宇宙的眼睛来看;不是在用自己的能量来做,而是用整个宇宙的能量来做。在庄子看来,这个人因为这样的价值立场而具有最高的精神境界和人生意义。
由此可见,庄子心目中的理想人格是“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黛玉虽然具有一定的超越性,但也表现出性格的孤僻及与世俗处于对立的关系,尚不能真正做到“与世俗处”。
“顺人”与“失己”
《红楼梦》对黛玉的超凡之态虽有赞赏之处,但并非全面肯定。
第五回中,宝玉神游太虚幻境,警幻仙子将可卿许配于他时提到可卿“表字兼美”。同时,文中描绘可卿的形象有这样一段:“其鲜妍妩媚有似宝钗,其袅娜风流则又如黛玉”,表明所谓兼美正是指兼有宝钗黛玉之美。
《红楼梦》中常常将宝钗黛玉对应描写,如将宝钗之“德”与黛玉之“才”相对应、将宝钗之“金玉良缘”与黛玉之“木石前盟”对应、将宝钗之“仙姿”与黛玉之“灵窍”对应。同时,宝钗黛玉之美也是一种对应:宝钗固然能够“与世俗处”,却不能“独与天地精神往来”;黛玉固然能够“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却又不能“与世俗处”。
此外,宝钗固然能够“顺人”,人人面前都不“失于应候”,却有“失己”之憾;黛玉固然保持真我、孤标傲世、蔑视功名富贵,却不能“顺人”,甚至还因此伤害了深爱自己的宝玉。将二人“兼美”,才是理想的人格,这也是《红楼梦》的一种隐喻。
《庄子》对超越性的强调,很容易让人觉得那是一种高傲。其实,这是一种误解。庄子只高不傲,他追求高洁如神人般的人格,也强调对人、对物都应当谦卑。庄子固然有着大蔑视,但那蔑视针对的是污浊的世俗、黑暗的现实、肮脏的*、卑下的人格。对这些,他嬉笑怒骂,他痛下针砭,他揭露批判,他疾恶如仇,看上去有不屑一顾的高傲。
这里的“傲”,如果是指傲骨、傲岸,是指对所蔑视之事物的不屈服,那是可以用“傲”来形容庄子的。但如果是盛气凌人、自高自大的傲气,那说庄子高傲就是一种极大的误解。
黛玉固然也有傲骨,但她的“孤高自许,目无下尘”也确有不懂得尊重他人的傲气。这也是她被人贴上“小性儿”和“尖酸刻薄”标签的原因所在。
“爱人”与“利物”
相比之下,庄子对人、对物都有一种可贵的尊重态度。
他的“不谴是非”,并不是颠倒是非、混淆是非。他之所以强调“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强调“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强调“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的相对,都是出于谦卑。他之所以谦卑,因为清醒洞察到人类认知能力的局限;他之所以谦卑,是因为看到“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的狭隘片面;他之所以谦卑,是因为对自然与大道完全顺应。
庄子还具有深深的平等意识。儒家的“礼”讲等级,道家的“道”则讲平等,用《庄子》中的话来说就是“以道观之,物无贵贱”。大道无处不在,一切皆道,道即一切。对于道的谦卑,也使得庄子对万物都怀有敬意。
《红楼梦》中,宝玉的“每每甘心为诸丫鬟充役”与前者相仿佛,种种“视物如视人”的表现也正与庄子有着内在精神的一致。这种对万物的尊重,不仅强调“爱人”,而且强调“利物”,这是《庄子》与《红楼梦》都具有的“多情”。
严格来说,黛玉对自己钟情的人能够倾情,但缺少对其他人和物的尊重。这在《红楼梦》中有时就表现为一种孤傲。对于这种孤傲,《红楼梦》并不认同。
至于读者如何看待,则是因人而异了。清人邹弢在《三借庐笔谈》里记载:“己卯春,余与许伯谦论此书,一言不合,遂相龃龉,几挥老拳……于是,两人誓不共谈红楼。”这个故事说的是,两个老朋友因为意见不合,竟吵得差点打起来。这种争论太伤感情,所以两人发誓以后不再一起谈红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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