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卓 小说 京都黄三

邢卓 小说 京都黄三

首页角色扮演逍遥醉八仙手游更新时间:2024-05-01
中篇小说: 京都黄三

邢卓

第一章

黄三儿打小就是瞧不起外地人。觉得北京城荣华富贵,人间天堂,外地猪罗狗粪,浑浑蛋蛋。

这也是受些他老子的影响。

黄三儿的老子十三岁上就因生活所迫在西直门附近的一家小旅馆里做工,一直做到银丝满头退休为止。进出旅馆的当然净是些外地人,本城的百姓谁没事儿往旅馆里钻?所以黄三儿的老子跟外地人打交道打了一辈子,客人住店是要出银子的,出了银子气儿就粗,住小旅馆的又皆是引车卖浆者流,破衣拉擦,黑模土样的不在少数。黄三儿的老子还得敬神似地对待人家,心里一股子气憋得鼓鼓胀胀,回家三两老酒一灌,就骂声不断。黄三儿自小就受老子情绪的感染熏陶,脑子里的外地人形象便是些呲牙咧嘴的大傻帽儿。

黄三儿出生的那年正是三面红旗迎风飘扬的时候,伟大领袖居住京城,革命战鼓震天动地。京城是世界人民嘱目仰望的圣地,是解放地球上三分之二劳苦大众的希望所在,各族人民向往京城礼赞京城,“我爱京城天安门”“挑担茶叶上京城”“京城的金山上”“京城有个红太阳”的歌声此起彼伏;黄三儿学的课本里还有三千里之外的新疆老人骑毛驴上京城的故事,怎不让身居京城的黄三儿们倍感自豪。

黄三儿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有走出过京城半里地。上哪儿去?哪儿有京城的风光美,哪儿比京城的气派壮?黄三儿从小屁股上有刺,腻歪坐下来读书,好游荡,喜表现,书有什么好读的,书里有什么好玩艺儿?咱京城里的新鲜事儿千桩万件,包罗万象,什么样的热闹瞅不见?黄三儿自以为天下第一见多识广,因此不住嘴儿地夸夸其谈,胡扇海哨的本事能把希特勒震一溜跟头。

黄三儿确是实实在在地以为昆明湖是天下最阔的水,八宝山是天下最高的山,以为长城只矗在北京,以为北京的猿猴也是八国联军的祖宗,以为天下的火车全朝北京开,天下的小姐最数北京的靓,以为北京的汽车跑得最快,北京的手表走得最准,北京的火烧烤得最圆……三两北京二锅头喝下肚,黄三儿还会对着安二、梁四这帮小兄弟眉飞色舞来一句:“咱这北京户口,给个县长都不换!”

在黄三儿眼里,这张户口单比金砖玉璧还灿烂。没有当高*老子,没有大把大把的金票,没有靓丽的女友,没有漂洋在外的阔戚,没有三室一厅的宅子,没有炙手可热的高级文凭……可人总得有个精神寄托,找个心理平衡,就把眼睛往外扫,扫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犄角旮旯,甚至对那些“高等”外地人都可以气宇不凡地的拍胸脯:“我有京城户口!”一话全有了:比你们高等的还要高一等!

京城户口给过黄三儿不少骄傲不少乐趣,然而平心而论,黄三儿也因这户口本子问题伤心过气愤过苦恼过,后遗症一直延续到现在。

黄三儿上头有两个姐姐。大姐年长他十来岁,“文革”开始时读初中。伟大领袖挥手发号召,大姐就“前进”到了山西乡村给贫下中农当学生。那会儿黄三儿才背上书包没几天,还不知道大姐的北京城户口怎么就跟张烂纸似地让风一吹就出了居庸关,大姐也没怎么觉得烂纸似的京城户口有什么不可舍弃,一脸的兴奋状告别了爹娘,嚷着扎根不动摇的誓言,在山乡一呆就是十几年。这期间,黄三儿也渐渐成长了起来,京都户口的骄傲意识也蓬勃发展,也开始替大姐鸣冤叫屈,心里也很有些忿忿不平了。鸣冤也好,不平也罢,大姐的户口出时容易回来难。

前些年大姐是拼命想返京,回一趟家哭天抹泪不愿走,京城富丽堂皇的就是比穷山沟里好呀,当年那扎根一辈子的坚强决心早跟雪人儿似地让日头给融化了,白皑皑的躯体没有了,剩一洼残汤黑水,总也汇不进江河奔涌回巢,谁让你投胎在平民百姓家?办起大姐这事儿来,爹妈在偌大个京城跟个瞎子似地瞅不见半点光明。

后来,有了政策,生在香窝暖窠人家的子女返回个差不多了,寻常百姓家的也可以重入京门了。赶紧招呼,大姐却不想回了,也不好回了--当地有个太原去的男老插,大姐跟人家搞上对象了,并快要一起调入太原市了。

消息传到家来,爹妈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为那么个山西老芯儿,就丢了做京城人的光荣,太原有几条马路几条街?哪根神经错位啦?黄三儿对大姐更是义愤填膺,确切些说对那老芯儿义愤膺,这不是人肉骗子吗?恨不得飞过去,朝那小子肋窝子里捅两刀!那年黄三儿刚满二十岁。

黄三儿自小跟胡同里的野小子们摔跤玩拳练杠铃,也落了身硬邦肉,个头 虽是低矮些,力气却很有一把,脸上的筋肉往起一挤,也有个凶煞样儿。看来大姐的被骗之仇报起来还是大有希望的。大姐发来了一封信,字字血声声泪,央告爹娘小弟,依了自己的心愿,京都回不回心里会惦着二老、家人,也定尽孝敬之力。那男老插人品出众,才华超群,同意得话就带回去请二老、二妹、小弟过过目。爹妈虽然有气,但毕竟也是心头肉疼得慌,而这封信也象是最后通牒似的,不答应怕是这辈子要挽个死疙瘩了,往后能不能再见到女儿的面也得两说着。只好顺水推舟,就坡下驴,见见面吧。

爹娘让二闺女写信,把意思说过去,老二欣然命笔,黄三儿一把夺过纸笔,大发雷霆:“那个山西老芯儿有什么资格登咱家的门坎子,你们要是让他来,我就走!”

二姐劝说:“大姐下乡苦了十多年,也不容易,爸妈年纪也不小了,少惹他们生点气吧。你不让那山西老芯儿登门,就是不让大姐登门,爸妈心里能畅快得了?再说大姐也不是没有眼力的人,外地人也不个个都土得掉渣,大姐这对象也是都市的人嘛,太原府也是不小的地儿,人家还是知识分子家庭,大姐看上的人能差得了,见见瞅瞅,到底嘛样再表态也不迟。”

为着爹妈的健康着想,黄三儿就忍了不再说什么,肚里一股子无名火憋着, 堂堂的京都人让个山西老芯儿给赚去当老婆,妈的,也太便宜那老小子了,窝囊呀!

大姐很快有电报来,说要带着那个未来的丈夫到家中来了,车次也讲了个 清楚。为了避免不愉快的事儿发生,二姐掏三十块钱给黄三儿,让他下班后找个地儿跟小兄弟们喝酒去,晚上九点之前甭回来。黄三儿也懒得见那山西老芯儿,就照二姐的指示自管做逍遥醉八仙去了。二姐车站接人,傍黑儿时候进了家。

这位山西老芯儿还真是人模狗样的有品相,二妹一见就喜欢上了。二位老人对这小也不腻歪,人比想像得要强得多,彬彬有礼,温文尔雅,还有一副好身板。虽说挺待见,可长辈人、京城人的架子还得端,两个架子加在一块就是不酸不甜不冷不热不麻不辣让人怎么呆着都难受。

尽管这未来的姑爷虔情满怀,大包小包拎来了极其丰厚的礼品,却得不到黄家人应给的待遇,说是一个姑爷半个儿,又是千里迢迢而来,应该是暖暖气气热热乎乎的吧,可这饭桌上只有一锅炸酱面,玻璃橱里的廉价酒也没给斟一杯,黄家长辈话也不愿多说两句,斜愣的眼珠里分明表露着你占了我黄家好大便宜的气态,这些山西老芯儿看得明明澈澈,心说,是你们黄家姑娘死乞白赖追的我呀,我是没躲没藏了才应下来的呀,你们怎么这么傲呀,傲得无缘无由,莫明其妙。一上气,饭碗一撂,就起身告辞,黄家二老也不说留,哼哼哈哈随他去了。

大姐有点慌,先送对象,附近找了个小旅馆安顿下,再折回家,正开导爹妈,黄三儿摇摇晃晃回来了,听说那山西老芯儿摔咧子走了,脸上的肉疙瘩就蹦蹦跳跳,说要找那小子算账,可正在醉头上,脚跟歪歪斜斜不听支配,身子一挨床就死猪一样睡过去了。

大姐含悲带泪把自己的心上人的优点长处实事求是地向二老介绍,希望老人能善待他,让那山西男人来家体味一下亲情暖意。第二天,大姐自掏腰包自采自办自下厨房作了充分准备,然后去那家旅店唤人,人却不知哪里去了,等过了中午也不见踪影,跑回家去看,也不见人来过,急得象中了烟雾弹的老鼠满世界乱窜了一阵,天黑后才在旅馆最终把男人寻到。大姐脾性绵柔,更重要的是这男人自己十二分地看得中,费了不少的心思才揽到手的,所以满肚子乌烟浊气不敢半点发泄,只硬硬地问了句:“你到哪去了,让人好找,真怕把你丢了呢。”

男人说:“我又不是小孩子。”大姐说:“走,回家吃饭去吧。”男人说:“你那个家门,我是不往里头迈了。”大姐说:“怎么啦,谁也没得罪你呀。”男人说:“你爹*也太不懂事了,没文化。” 大姐说:“就是没文化嘛,都没上过几年学。”男人说:“懂事不懂事跟上学多少没关系。一天书没念过的人明白事理的多着呢。瞧你爸*那劲头,好象我哪辈子欠他几百吊似的。”大姐说:“他们心眼也都不坏。” 男人说:“你家反正我是不再去了,去了也没什么可说的,象受审上刑。既然来了北京,就转转玩玩。”

大姐心神无主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自己的爹娘自己了解,总以为是京城人就高人一等,这种思想也不好消下去。这男人的性格也了解得比较清楚,说话板上钉钉,家里人伤了他的自尊心,一时半会这创口也不好弥合,再去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样,那三弟黄三儿要是在场,会更麻烦,人家大老远来的,这是干嘛呀,心里就很气恼自己的家人,就陪在男人身边,也一夜没回去。第二天又陪男人到香山看了红叶,再去东单买了预售的火车票,才回家去收拾行李。

爹娘见到女儿的面,一腹腔的不高兴倾泄而出:“你野到哪儿去了, 爹妈也不要了。找了那么个外地老芯儿,瞧你没魂似的!”

女儿也是忍无可忍:“什么外地不外地,老芯儿不老芯儿,你们整个一个没文化!人家哪点不如我?论本人,论家庭……人家的爸爸妈妈是大学教授,高级知识分子……”

这话噎得二老有点上不来气儿,黄三儿在一边急了眼:“你他妈的有文化,瞧你那下作德性,把咱北京人的脸都丢光了。”

大姐眼窝里一串串泪水往下掉,拎了提包就往门外走。二妹挡了一把,黄三儿说:“让她走,谁受苦受罪谁知道!”

就这样大姐与家人不欢而别。

黄三儿对远嫁他乡的败类姐姐没有丝毫的谅解和同情,只有一肺筒子的怨气,怨她鬼迷三道,浆粥糊心,傻二百五一个!跟安二、梁四儿这几个哥们儿在一块,酒桌上难免扯上几句家里事,梁四儿这小子蔫、坏、损,蹦出的话咯牙:“你大姐有出息,嫁给了个老外,这年头时兴呀。”

安二接茬:“要是外到华盛顿,咱们还能沾点光,可惜……”

梁四儿说:“光是有的沾,北京这醋没味儿,吃饺子还是得蘸阎锡山。”

黄三儿眼珠子就发紫:“拿哥们儿开涮是不是?”

安二忙道:“得,得,得,不说了,这是夸你呢,听不出好赖话来。”

第二章

女儿在外不归,当娘的担忧千里。以为那外地全都是黄沙漫卷,吃不上穿不上,见二闺女置了件羽绒服,就说:“给你姐也买一件寄过去。”改善伙食餐桌上有道烧猪蹄,就对老头说:“彩凤就爱吃这个,买几斤给她寄去。”见黄三儿嚼着花生米,说:“别光顾自个的嘴,你姐那儿也惦记惦记。”黄三儿说:“花生米是黄土地里长出来的,姐那儿守着呢,有的是。”

其实不光这些东西有的是,太原那家子人的生活质量比这京城黄家人不知要高多少倍。这儿是老少四口挤在两间各不足十二平米的小屋里,黄三儿和二姐都是正而八百的大人了,同住一室,脱衣洗澡,上床睡觉,在这小的空间着实不便,两张板铺之间拉着一道布帘做隔障,谁放个屁彼此都听得清清楚楚。二姐搞对象,马路上转得筋疲力尽也没法往家领,数九隆冬北风呼啸,一团爱情之火也只能冰天地里熊熊燃烧--挣得那有限的薪水,供不起咖啡屋里耗,卡拉OK厅里泡。

家里的一日三餐也是缺鱼少肉乏滋味,过年过节好不容易来桌丰盛酒菜,吃着喝着,还不忘拎架破相机,把那七红八绿的杯杯盏盏摄入镜头,将来拿出来给人看,可以证明我吃过喝过;一家人无缘往高级轿车里钻一回,逮个机会--见胡同口有辆不知主儿的小轿车,赶紧凑到跟前去,咔嚓咔嚓按快门,不定哪一天,彩照人前一亮,就能说几句牛X话。可人家太原这边,四室一厅的暖气房,宽敝豁亮,红地毯松软厚实,电话、空调、大彩电一应俱全,大姐夫的老爹是著名教授兼学院院长,漆黑乌亮的奥迪小卧随叫随到。老娘也是教授级知识分子,已退休,怀一手烹煎炸炒的技术,每天鱼虾禽蛋吃得一家人总想山药面饼子玉米糊糊作改善;大姐在学院图书馆当管理员,姐夫凭自身实力考入山西大学读法学,小日子过得紧张充实,意趣浓浓,黄三儿这辈子还没享过这么一天福呢!

时光如白驹跃隙,三摇五晃就过了五个春秋。就在黄三儿快把自作自受活该倒霉的大姐忘个干净的时候,太原方面有爆炸性消息传了来:大姐夫要*进京城了。国家每年按惯例要在全国高等学府搜罗一批品学兼优的人材充入中央、国家机关,大姐夫是出类拔萃的优秀生,被司法部要了去,即日便要来京。

黄三儿一家万万没有想一向被自己瞧不起眼儿的这位等外亲戚忽然间成了京城人士,轻而易举取到了被他们视为千金难换的京都户口,还进了大机关, 成了头扣乌纱的官府人员,真是草窝里飞出了金凤凰,不可思议!

大姐送姐夫到京都赴任,回家里来了。母亲这时已卧病在床,见到大姐泪水汪汪。父亲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问长问短;大姐夫对这俗浅的一家人还是予以不交往态度,黄三儿则也不肯放下正宗京都人士的架子,依然藐视着姐夫:有什么了不起,算你小子走运,后半辈子到我们京城熏熏皇风,只不过后半辈子而已,一脑门的高梁花子,抖落干净了也不那么容易。然而,对外,对安二、梁四儿这帮小子,免不了呈几分得意之色:“我姐夫,司法部的,有事儿说话。”对这几个翻遍几代家谱找不见一位在衙门里混过事的弟兄们来说真还有点威慑力。司法部呀!

大姐夫真是好运连来。进京两年多点就领受到了副处长的职衔,并且听说还在拼命读书,想有更大的造化。大姐也办回了京城,在两居室的新楼房里舒适地安定了家业。黄三儿心中那条泥堤土坝渐渐地有些松垮,对那准京城人的姐夫也不再仰额头翘下巴,觉得也不妨把这姐夫纳入到黄家阵营中来,过去的嫌怨还是勾销的好。

如今的黄三儿虽然也是二十七八岁的人了,小时候养成的泼皮作风却没有改掉多少,他十六七岁时就跟一帮习气相投的市井弟兄纠合一块儿,玩拍婆子打群架的把戏,东街寻衅西巷滋事,黄三儿的胳膊根子算得粗壮,咸汤坏水也嘟噜嘟噜地打脑门子往外冒,可内瓤并不那么勇猛无畏,真遇到刀光剑影的阵势是撒丫子就跑的主儿。可对那些势单力弱者出拳出脚一点也不含糊。大姐夫当了处长之后,脖梗子就愈加硬挺,满街筒子一转悠,也有点跺脚三里颠的威风显出来。梁四儿、安二也把他当成可依靠的大树,四面八方帮着他张扬那司法部处长的大旗,原先一些不把黄三儿之流往眼里夹的强梁地霸也开始对他刮目相待,让他三分,黄三儿就有些忘了姓氏,飘飘然,不知所以了。

这天,黄三儿又和几个无聊至极的哥们儿弟兄在大街上耍拍婆子的勾当——也不完全是耍,黄三儿已是有把年纪的大老爷们儿,竟然到现在还没有个相好的女人做未来之妻,家庭居住条件和本人素质条件差是根本原因,一块上班的适龄姑娘没有愿意跟他近乎的,心里急呀,以前街上拍女人玩玩闹闹的成份多,这会儿要把这做为择偶的一个途径,有了大姐夫这块金牌子返照在自己身上的熠熠光芒,多了些成功的希望。

这回是有准备有预谋地干,方法是从电影、小说里趸来的。在小弟兄的帮助下,先探听好了一个条好盘亮姑娘的身情家况,摸准了她每天上下班的行动路线,在个黄昏暮日,姑娘从工厂蹬车回家,拐进一条小胡同的时候被梁四儿驾驶的横里飞来的摩托车冲翻在地,预伏在此的黄三儿就上前扶人掸土,然后假恭假敬邀请姑娘到附近咖啡馆喝几杯压惊。

黄三儿不是演戏的材料,假冒的善人形象破绽百出,姑娘将这俗不可耐的招术透彻看穿,坚决不给面子。黄三儿就显了嬉皮士的本色,纠缠不放。这时姑娘的表弟正走到这里,上前来为表姐解围,黄三儿眼珠子瞪得溜圆,出言撩骂,那表弟也不是善茬子,鬃毛一抖,一场拳脚之战在巷口展开,折身来看情况的梁四儿见恶斗开始,上前喝助,而主将黄三儿实在是勇气不足,没几个回合就被身手利落的对方打得无招架之力,冷不防又被一记重拳击中眼睛,就嗷嗷叫着逃开去了。

这次不利之战让黄三儿憋闷了好几天。一股窝囊气怎么也咽不下。进一步探了探,得知那姑娘的表弟是业余体校的学生,筋强骨壮不在话中,且周围还有一帮腰腿灵活的体育朋友,凭自己和梁四儿之流绝对是对付不了的,此仇难以私报了。

这点小事,公安局派出所不会真管,黄三儿就想到了姐夫。平时牛X烘烘,把姐夫的字号贴在脑门上,现在遇到真事儿了,也不不能没了底气呀。小弟兄们也在一边撺掇:“那小子可打了咱,有血有伤,不能没声息地了了呀。让姐夫出马是最好的办法,找几个戴警衔戴大帽的提溜提溜打人凶手,准能把那小子吓出尿来。”黄三儿就下了决心:登大姐夫家的门去!

纯种京都人去会一位中路入京的半拉子京都人心里没什么负担。去找你,让你给帮个忙是瞧得起你,架子自然是不能端得太高的了,毕竟是找他办事。算你这山西老芯儿有运气,要不是我黄三儿遇上这么当子倒霉事,你想巴结还真不让你巴结得上呢。

带着没有消尽的眼角青斑,打着唿哨,来敲大姐的家门。

姐夫正在厚厚的书堆里埋着,对黄三儿的到来反应冷漠。他对这小舅子颇为反感,一辈子不想跟他犯话。

黄三儿也瞅不出个眉高眼低,沙发上一仰,二郎腿高翘,大姐倒是很显高兴,递烟泼茶让水果。

“姐夫。”黄三儿生生硬硬地叫了一声,语调里蓄着自命不凡的颤音,“ 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想请您帮个忙。”

姐夫面无表情:“什么事,说吧。”

“前天有个臭丫亭的小流氓跟我掉歪歪。”黄三儿吐个烟圈,缓缓开言, “那天晚上下班,我骑车穿胡同时,碰上个女青年被辆摩托车撞翻了,我犯了同情,上去扶人扶车,没想到身后来了个小流氓,趁我没防备出拳就打,这不,眼让他给打肿了,要不是争当首都文明市民,我也就跟他练了,你们执法部门也该管管这些渣滓,要不然他们也太狂啦。”

姐夫问:“打人的是哪儿的?”

三儿说:“机床厂的小工人。”

姐夫说:“你们认得?”

三儿说;“不认识。是后来打听出来的。”

姐夫说:“没冤没仇,他上来就动拳头?”

三儿说:“是呀,我他妈也挺纳闷呀。”

姐夫说:“总得有个原因吧。”

三儿说:“没有,是没有。这帮小渣滓,吃饱了没事干,就爱找碴闹事。姐夫您不知道,北京城这样的小痞子多着呢。我要不遵纪守法,没点首都意识,跟他一样喽,就热闹啦,没准儿就得出条人命。”

姐夫说;“在哪儿发生的事?”

三儿说:“盛芳胡同,南小街那块儿。”

姐夫:“知道人叫什么吗?”

三儿:“叫刘春儿。”

姐夫;“这事该报告派出所。民事案件由他们管。”

三儿:“派出所哪管这事儿,报告了也没用。”

姐夫;“你报告了没有?”

三儿:“没。”

姐夫;“那你怎么知道没用。”

三儿;“姐夫还是您给找人,管教管教那小子吧。”

姐夫;“这事归公安管,不我好插手。”

三儿;“你们是一个系统的……要不您帮着在公安上找个人。”

姐夫:“这点小事用得着这么复杂?你去报个案,让他们调查调查,要是处理不公再说。”

黄三儿心里一股气越胀越鼓,这山西老芯儿如此不识抬举,竟然一点不把黄某人当回事,冷凄凄的一副德性,象打发要饭的,臭丫亭的,给脸不知道接着,屎克螂卧轨假充大帽钉!

大姐竟然也不帮着说句话,完全让这外地老赶给捏服了,憋气!

气哼哼从房里退了出来,冷风一吹,脑袋一清,更觉得自己挺自以为是的京城身份让狗爪子给挠踏了,这个王八旦,比京城人还傲,大姐在他面前竟然跟绵羊一样……臭丫亭的,走着瞧!

黄三儿领教了外地老赶的桀骜不驯,纯种北京人的自尊心大受损伤,不过见了哥们儿弟兄还是照牛不误:“我姐夫说了,这事太小,得另外找个碴治治那小子,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黄三儿的二姐身材长相还不错,凭几分姿色总想找个有点档次的如意郎君。谈了四五个都不太称心,对目前这位也是犹豫不决,可这小弟黄三儿自己搞不上对象就怨家里房屋窄小没个谈情说爱的条件,就尖言辣语泼刺占了一隅之地的二姐。二姐被挤兑得如坐针毡,一横心,打起铺盖去做了人家的媳妇。一间小屋终归黄三儿自用了。

二姐夫是劳保用品批发站的业务员,管推销。人生得白白胖胖,平时着西装打领带,皮鞋也打得漆光锃亮,看上去象是个家底殷实的有钱人,实际情况则是非一贫如洗也差不太多。单位不是生产部门,搞得是买进卖出的活动,这年头人都变得猴精,有谁还用你二道贩子的货?都跟厂家直接联系去了,再加上又是个没点活泛劲儿、大家又都不出真力气的国营单位,整天东城西城地跑得挺欢,却并无多少效益,苟延残喘着,勉强开工资。凭小两口每月不足千元的死工钱,绝过不上什么体面日子,男人又死要面子,衣裳掉下七八百一件的不想穿,有点钱全用在裹皮囊上了。

可吃糠咽菜也不行呀,就三天两头往老人家里颠,蹭饭吃。二姐夫自家那头对他不怎么客气,就勤往黄家来。二姐也只能厚着脸皮当啃老族。当爹的每月退休费三百多块,本人又是个酒坛子,老娘倒是勤俭耐劳,在街角路边摆个修理自行车的地摊,不管冬风凛冽还是赤日炎炎,一天忙到晚,好在当今的自行车偷工减料造得极不耐用,生意挺火,收入不薄,在大病之前也攒了一笔钱;黄三儿有份工作,吃自己够了,二姐、二姐夫两张嘴也还管得起,虽说一见这两人往门槛里迈心里就犯扑咚,可毕竟是一家人,再说,大姐已如飞出的快箭,连个响都听不着了,这二丫头就不能再得罪。黄三儿脾气虽十分不好,但不想复蹈与大姐关系的前辙,便忍着不发什么怨言。

二姐夫比黄三儿见得多些,知道的事儿也略为丰富,他的祖上是满洲镶黄旗人,一说就是京城里的贵族,黄三儿没有历史知识,不晓得满族三百年前是关外部落,就认为二姐夫比自己种更纯正--他也不知道自己三辈之前是哪儿的草民--反正对二姐夫多少还有点尊敬。

二姐夫跟黄三儿一样藐视外地人,因为他也同样是没出过城围子,跟黄三儿到了一块堆,谈论起贬损外地人的话来那才是珠连璧合。

二姐夫每天挤公共汽车挤地铁,夏天挤得臭汗淋漓象落汤鸡,冬天挤得东倒西歪像罐头盒里的比目鱼。原先京城里可没这么些人,车也没如今这么难搭, 每天筋疲力尽一肚子气,在饭桌上就喷泄。

“这帮外地人,不在家老实呆着,出来瞎他妈逛,北京是他妈你逛的地儿!”

二姐夫没出过城围子,不存在当外地人瞎逛的问题,骂得气势。

黄三儿借题发挥:“没他妈这么些外地孙子,北京的物价不会这么涨!”

--以为物价是嘴啃出来的。没出过城围子,不曾跟外地人抢吃穿,话说得无惭无愧。

二姐夫:“一听那些外地老帽们的口音,浑身就起鸡皮疙瘩,土得掉渣!”

京腔京调自多情。有个湖南籍的京腔京调学不好的女唱家还这么自作多情地唱过,何况土生土长的京城人。

黄三儿:“没这么多外地人,北京的道儿不会这么窄,北京的车不会这么慢,北京的尘沙不会这么大,北京不会这么多的人没事儿干。”

应该还有一句,北京火车站的票买起来不会这么难,可惜没出过城围子,没这切身体验,就少了这句妙语箴言。

二姐夫:“有一天,我们坐单位那辆客货两用小车在巷子里穿,后头有辆小皇冠按喇叭想超车,我们回头一看,外地牌号,不让!皇冠算个球,牛什么,撑死一个小县长,什么样的车咱没见过,小七品,在京城这不算官。”

黄三儿:“市长、省长算个蛋!”

…… ……

歧视外地人两人观念一致,可这“外地”的概念,在二姐夫那里绝对不包括纽约伦敦名古屋,也不包含香港澳门和台湾。倒退二十年“繁荣昌盛”的京城是世界的中心、圣地,世界人民仰望着她,现在好象不是那么回事了,虽然自个没出过城围子,可人家老外以及港台人士还有他们的优质产品潮水般进了你的城围子,那电影电视把老外们的事情传播得一清二楚,到底谁的日子过得舒坦已是不言而喻的了,二姐夫不是有句名言么,有钱就是爷。人家钱比咱多得多!

眼花撩乱的二姐夫可把老外、以及不是老外的港台澳的老少爷们姑娘奶奶崇拜得五体投地,要不那衣裳怎么净捡着标着ABC字母的买?谁们家要有个老外亲戚能让他羡慕得眼珠变成山楂丸。他私下里跟黄三儿就说:“咱爸当年怎么就没当个国民党团长什么的,要是去了台湾,咱不也是爷了吗?”

黄三儿起初对二姐夫的崇洋媚外不理解,后来也咂吧出点味道来,渐渐就顺从了二姐夫的观点,再后来发展得比二姐夫更激情,见了老外就仰了下巴淌涎水。

有一天,一位准老外--香港的歌星叫什么麟来着,到京城搞个人演唱,票价开到六十块一张。二姨夫和黄三儿咬牙合计,无论如何要看上一场,一睹这一吼千金的绚丽风采。抠出了一百二十块,排了两张票,昂扬入场。准老外登台亮相,耸肩勾背麻疯病人似地抖身颤体唱了一曲哭丧调,把大伙给唱迷怔了,歌完了全场竟然一片岑寂,那准老外伸手往台东边一指:“你们怎么不鼓掌?”黄三儿、二姐夫立即如梦如醒,随着大众猛烈拍掌,准老外又往西一指:“你们怎么不鼓掌?”黄三儿、二姐夫又跟着掌声雷动,此刻,黄三儿的骨头跟用酒精泡了似的,酥酥软软象是做了一回云中的活神仙,美呀!

演唱散场,黄三儿只觉当神仙的瘾未过足,攥着条白手绢跑到歌馆后门,等那准老外露面,他要让人家给签个字,就是给吐口唾沫也无尚光荣,只可惜京城里喜欢准老外的太多,黄三儿力气虽足还是没能敌住群雄--挤不上去,一帮警察又联成了防线,任黄三儿亲娘祖奶奶地叫骂,到了是一无所获。

黄三儿和二姐夫都很丧气,一连两天愁眉不展,忽然又有爆炸性消息传来, 大姐夫考到英国休斯诺大学读博士生去了,即日启程。

这消息于黄三儿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再准确些说简直是一个噩耗。一个山西老芯儿忽然就变成了快要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准京都人,又忽然间成了准老外,真是邪门了,二姐夫周身也如芒刺在扎,大姐夫的飞黄腾达会使自己在黄三儿眼中的位置有所下跌,老芯儿的远渡重洋,会使黄家的餐桌上少一道缠舌绕嘴的话题。

这世界真是变得越来越叫人难以捉摸--黄三儿这么认为。二姐夫并不觉得有什么莫名其妙,只是事情发生在自己身边,实在有点不是滋味,郁郁寡欢,话比平时少了好几倍。

黄家因这不登门的山西老芯儿的远走高飞,日子一下子清寂了不少。

第三章

世界确实在千变万化着,变得叫人晕头转向,叫人纷乱了阵角。中国特色的铁饭碗被市场经济的大拳头一下下砸得缺边断角,碗里的汤汤水水一个劲地往外淌,日复一日,碗底也有成了大窟窿的。

黄三儿所在的纸箱厂也到了难以支撑的地步。僧多粥少,开始往下裁员。黄三儿平日说多做少,不招人待见,便被一刀斩下,一夜之间成了个无业游民,回家咬着枕头装死了一场,死过,觉得肚腹唧咕,就深一脚浅一脚往二姐夫家来了。二姐夫只一句话:“想辙吧。”

有什么辙可想呢?居委会的大妈说:“年轻力壮的干什么不行?”

黄三儿说:“是年轻力壮。您说有什么好*?”

大妈说:“三百六十行,行行能挣钱。”

黄三儿说:“我怎么看不出来?”

大妈说:“你到大街小巷走走转转,看人家都干什么。剃头的、修表的、烤羊肉串卖菜的,早市夜市卖鞋卖袜的,事儿多着呢。”

黄三儿说:“我一没资金本钱,二没技术能耐,两手攥空拳。具体点说,您看我干哪行合适?”

大妈说:“起个执照,支个摊,卖卖油饼豆浆总还干得来吧。”

黄三儿说:“那能赚几个钱?”

大妈说:“一天起码弄个二三十块,日子长了不就滚起来啦,滚多了再干大的。”

黄三儿心说,起早贪黑就挣那二三十块,得了吧,烟钱还不够呢。

大妈说:“自个儿怎么也得想法糊住自个儿的嘴,你爸*这辈子不容易。”

黄三儿说:“我考虑考虑。”

大妈说:“你可别学了天桥把式。”

黄三儿说:“一寸光阴一寸金,我懂,放心吧。”

黄三儿白天大街上出溜出溜地转,瞅着那一辆辆皇冠、宝马、大奔驰刷刷地打闪电,望着一座酒楼菜厦人进人出如海潮,心里头一锅稀粥嘟嘟地煮,一连几个晚上梦里银元翻飞钞票漫卷霓灯闪烁美女簇拥,醒来就呆呆地想:一年不挣他个十万八万的差事不能干!

黄三儿东撞一头西踢一脚,目标理想是谋个董事长总经理的位置坐一坐,退一步说,起码也得当个小老板。也懂得凡事开头难的道理,想昂头腆腹发号施令做人上人,前提条件是大捆的钱。四下里打探钢材、水泥、柴油、棉纱行情,打听车皮零担吨公里的价钱。泡沫似的信息把他的神经催得整日兴奋得乱颠乱颤,除了飞机翅膀炮车轮子没有问津,其他塞了满满一脑袋。苍苍云烟,茫茫雾海,在里头翻了百八十个跟头,一朝云消雾散,除了一脑门的疙瘩包,囊中仍是空空如洗。饭钱也快成了问题,奶奶的!

拖着精疲力竭的步子来到劳务市场--只好在这儿把自个儿交出去。

工作人员发给他一张表让他填。栏目如下:

年龄:29。籍贯:北京市。性别:男。学历:小学毕业。家庭住址:北小街1826号。特长:踢足球。对工作的要求:整洁卫生,没有污然(染),没有曹(嘈)音,每天工作别超过六小时,新(薪)水每月一千五百元就行,离家三里之内,有医疗、养老保险,最好管一顿午餐……总经理、小老板一时半会儿当不上,只好先这样委屈一下了,此乃下策的下策,没办法。

作了如此巨大的退让,黄三儿郁郁不乐地等待劳务市场方面的消息,由郁郁不乐到焦躁不安,由焦躁不安到愤愤不平,由愤愤不平到怒火中烧,由怒火中烧到惊慌失措,由惊慌失措到大病一场,躺了半个多月才起床。

下床不久就到劳务市场探望情况,人家给的答复是没单位问津。但告诉他一个信息,两星期后,这里要开一个劳务交流大会,有数百家用人单位和广大求职人员直接见面,双向选择。黄三儿就回家等这天的到来。

十几天艰难度过,这天上午八时整,黄三儿到达劳务市场。这里木桌排了四五圈,抻直了得有二里长。用人单位的工作人员在桌内与桌外摩肩接踵的求职者热切交谈。

黄三儿一连跟十几家用人单位的人交口攀谈,三言五语下来,对方就婉言拒绝,黄三儿越往下越泄气,连门防保卫也要高中以上学历。黄三儿锲而不舍,傍黑时候终于有一家搬家公司愿意让他去试工,干得好月薪可到五六百,但没节假日,更没什么这保险那保险。黄三儿一麻达脸,滚一边去吧,楼上楼下三孙子似地卖苦力,还不如炸油饼卖豆浆,于是来个猪八戒摆手,不侍猴(候)!

雄纠纠气昂昂出了劳务市场,一副胜利凯旋的姿态。爹妈以为他谋到了称心如意的好职业,也替他高兴。问到实处,黄三儿说:“倒是有人想让我干, 他那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我把他回了。”爹妈对儿子的秉性自然知道,不好多说什么,相视苦笑。

酒可以不喝,烟也可以不抽,饭要是不吃,可不光是难受得慌。这些日子黄三儿到大姐那里蹭了一顿又一顿,大姐夫已到洋学堂去了,就如入无人之境。大姐上着班,又有学龄前的孩儿需要照料,忙乱程度可想而知,实在应付不了黄三儿的搅扰,就掏了一笔人民币让黄三儿伙食自理去。黄三儿不登大姐的门了,就去二姐那里,三回五回之后,二姐夫的脸色就不大好看。黄三儿心里骂:“*那个X,你到我们黄家吃得少哇!”话自然不能说出来,现在自个儿是菩萨趟水的处境,谁也不能得罪了。不愿招待,少来两趟就是了。

按说在自个儿爹妈那里横吃横喝不该有什么问题,可黄三儿不愿意瞧老人愁眉苦脸的样儿,老人为孩子担忧,以后的日子总得靠自个儿过呀,这样没着没落的,算怎么着呀。

黄三儿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决定切实考虑居委会大妈的意见,开大餐馆没本钱,调查调查炸油饼卖豆浆的行情。

对街口两个小食摊的生意情况作认真观察。两摊主一是安徽女人儿,一是东北汉子,都租着两间民房,早上天不亮就捅火和面,忙乎到九点多钟,再准备中饭,面条、饺子、米饭,简单的十几样炒菜;晚上也不闲着,客人走净得十点往后了,一天里里外外不着闲儿,看他们穿衣吃饭,粗朴简便,不象能挣多少钱的样子--也难怪,这五百米开外馆子就有十几家,走走看看,全他妈外地人开的,北京城人是不少,可也架不住你们外地盲流一窝一窝地来刮脂搜膏呀,要是这些外地盲流不掺和,我黄三儿在这条街上单独开家餐食店,那该是什么劲头,要多大有多大,财源滚滚来呀,这可好……北京城这街街巷巷让你们遍地开花啦,北京人的钱全他妈让你们给挣去了,可恶的外地盲流们!

吃的干不来干穿的。京城上千万人民呢,哪个不穿衣裳?爸妈听说儿子要动真格的了,大力支持。把家底翻腾出来,七千块钱交到了黄三儿的手里,这钱滑腻腻的沾着老人一把把的血和汗呀。

店铺租不起,先小干着。居委会出面,帮着在一处繁华地段的马路集市搞下来一个服装摊位。

黄三儿不知货的来源在哪儿,经人指点就跑到木樨园一带的服装批发市场来了。一来才明白,这偌大京城中每天飘扬在大街小巷商楼台面的红红绿绿的长衫短裤、套在千千万万京城人身上的花枝招展的西服牛仔风衣皮货敢情净是出自这所谓浙江村的十几万外地人之手,北京人把大把大把的钞票哗哗地折进了那帮盲流的兜里,真晦气,真邪门儿,北京的工厂店铺刷刷地往下裁人,几十万京城爷们儿姐们儿节衣缩食时日艰难,东瞧西瞅不知干啥是好,几个军的浙江老赶在这儿安营扎寨抢吃抢喝,邪门儿,邪门儿!我黄三儿堂堂皇皇的京都爷爷,不能给这些外地人当催叭儿,这家庭作坊里生产的货一件也不帮你卖!这就是首都意识,京城气节!这意识,这气节有关部门也该给宣扬宣扬,发个资金什么的……

服装摊位来之不易,别瞎喽。黄三儿就跑京城人自己开的服装厂,看货,物美价廉的几乎没有,名贵高档的经营不起,上了地摊怕是也卖不掉,黄三儿怀揣七千块,在马路牙子上咬牙跺脚,愣神发呆,又想往浙江村去,犹豫了再犹豫,徘徊了再徘徊,最终决定饿死也不卖外地人的货,于是就好象打了一个特大的胜仗,这胜利的捷报一时不知向谁传达,回家跟亲娘亲老子去说,没准会挨嘴巴子,自个儿给自个儿庆贺,到酒馆喝几盅--好些天没好好喝了,今儿就喝一回--不能进外地人开的酒家,哪辨得出来呀,挨家问?进门就问老板是不是京城人?让人家当精神病看了;那响亮牌号的东来顺,全聚德、翠华楼,准是京都人开的,可十块二十块吃不下来呀,多喽花不起……

胡思乱想着,忽然想到好友梁四儿上班的工厂就在附近,好久没见到这小子了,他们化妆品厂倒是电视上天天见广告,据说搞得挺红火,让这小子请一顿吧,自个儿没着没落的,省一分是一分。抬腕看了看表,十六点十分,到他那儿磨蹭会儿也就是开晚饭的时间了,哥俩也该好好喝一回了。

想着,就蹬车往梁四儿的工厂来。找到三车间,梁四儿正推车往库房运送成箱的产品,见到黄三儿挺高兴,说哥们儿稍等,先把这车货送了喽再聊。

没多大工夫,梁四儿返回来,两人在外头抽烟。黄三儿说:“你们这厂可不赖。你小子有福呀。”梁四儿说:“有蛋的福,整天累得三孙子似的。”黄三儿说:“能多拿钱就行,我想累都没处累呢。”梁四儿说:“怎么啦,骨头贱得慌啦,让哥们儿打两拳?”黄三儿说:“唉,甭提啦,我们厂往下裁人,把我给叼下来了。”梁四儿说:“你们那儿效益不是挺好的吗?”黄三儿说:“那是原先。这会儿快散架啦。当头的就他妈知道自个儿捞,哪管厂里的事儿?这帮丫亭的,都该拉出去毙喽,车间主任以上的都该毙!”梁四儿说:“自己找点事儿干吧。”黄三儿说:“这不是找你商量来啦。”梁四儿说:“五点下班,快了,等会儿聊,我们这儿的王八头儿,事儿逼一个,我再去推车货。”黄三儿说:“瞧你小子松的,怕他?咱哥们儿怕过谁呀。去吧,去吧。”

五点过五分,梁四儿从车间出来,打车棚推出自行车。

黄三儿说:“今儿咱好好撮一顿。”梁四儿说:“去哪儿?”黄三儿说:“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梁四儿说:“安二也好久没见着了,把他也拉出来吧。”黄三儿拧了拧眉梢:“我懒得搭理那小子。”梁四儿说:“干嘛呀,别那么小肚鸡肠。安哥这阵儿发了,让他破费破费。”

黄三儿没吱声,埋头蹬着车。

安二原本是挺铁的哥们儿,半年前单位不景气,工资长年累月地欠着,他就办了停薪留职,弄了辆出租车跑了起来。要弄,弄辆大发、夏利开开也行呀,京城人出门上路“打的”的也不算少了,但打“面的”、夏利的居多,可安二偏偏玩辆桑塔那,京城的普通百姓就成不了顾客了,有权有钱讲体面的不是有公车坐就是有私车开,桑塔纳不高不低的,净侍候外地人了。黄三儿为此甚感不满,心里就把他开除出弟兄行列了。

梁四儿说:“兄弟一场,没必要因这么点小事就掰了,不值得。今儿叫他请客谢罪。”

黄三儿的脉管里缺酒精缺得难受,也就顾不得瞎较真儿了,默依了梁四儿。

两人在一处公用电话旁停了下来,梁四儿打传呼抠安二。

安二很快回了话,听说黄三儿也在,要一块喝酒,满心欢喜,但说现在不行,国际展览中心正开汽车博览会,车被一外地客人包着,博览会两天后散场,到时再联系。

梁四儿说:“别跟哥们儿玩猫腻,客就要你今天请。”

安二说:“谁蒙你谁是孙子。真是脱不开。这会儿正在展览中心呢,过会儿客人就出来。

”梁四儿很了解安二,甭说现在有钱了,就是吃死工资的时候,开囊出血也没含糊过,就说:“过两天就过两天,到时再呼你,今儿我们哥俩白等了,到时你得加倍补偿。”

安二说:“没的说。到时我带你们好好兜兜风。”

梁四儿趁机发挥:“家门口儿转悠没意思,远处走走。”

安二说:“你说去哪儿吧,广州、深圳咱没这谱,河北省内你捡地儿。”

梁四儿说:“那就白洋淀逛一趟。”

安二说:“没问题。”

梁四儿往实里砸:“那我和黄三儿大后天就告假了,专等你啦。”

安二说:“成!明后儿一过,你就调遣,到时呼我就行了。

”撂了电话,梁四儿对黄三儿说:“都听着了吧,让二哥放回血吧。你反正闲着没事儿,出去散散心。咱们怎么联系?”

黄三儿说:“找地儿喝着商量。” 梁四儿说:“走。”

第四章

三天之后的大清早黄三儿去找梁四儿。出家门前,他把爹妈给的那七千块钱连同大姐给的还剩余的四百元一并带在了身上--他反复琢磨了,这巨款放在家里不放心,现在溜门撬锁的贼防不胜防,交给爹妈也不妥,这回出门说是去采办服装做生意呢。在梁四儿家,两人抠安二,安二也没把那天的约定当儿戏,有所准备,立马来接,很快便到。黄三儿捐弃前嫌,坐上桑塔纳,舒舒服服椅背上一靠,开始了一日的野游。

黄三儿孤陋寡闻,对白洋淀的情况知之甚少,那天听梁四儿介绍,知道那是在安新县境内、距京城二百多里地的一处水泊,昆明湖都玩得不爱玩了,别处能有什么意思;呼吸点野风野气,坐坐这铁甲轿车,在外地老冒面前抖抖京都人的威风倒是挺惬意的事情。想到这京城牌照的白色小卧车进到小县城,黎民百姓们该会怎样地肃然起敬,县里的头头脑脑笑容满面地出来恭迎,这可是北京的车,北京的客呀,北京人的气度作派在这群土老帽中间该显得何等典雅何等高贵;跟县长说些什么好呢?酒桌上多灌他几杯。说不说请他到北京去玩的话?扯淡,说这干嘛。京城的朋友也不是轻易就能交上的,甭做美梦了!

安二驾驶的小卧徐徐进入安新县城的时候已近晌午。时令虽夏去秋来,城里红装绿裹的各地游客仍是熙攘穿梭,这景象为黄三儿始料不及,以为这儿不过黄土街一条,谁知商家店铺也是鳞次栉比,茶楼酒厦也真有巍峨壮观的。更叫黄三儿凉心的是安二的这辆桑塔纳在此并没有土豆堆里出甜瓜的效果,看那淀畔岸旁,大车小车停了一片,论档次,这桑塔那绝算不得出类拔萃。

县长自然也没有出来恭候,皇城来人尽管气宇轩昂高视阔步,也好象并没引起人们的特别注意。黄三儿便很有些怅然若失之感。

为了充分利用时间,三人商量,中饭就不正式吃了,买些面包、香肠、啤酒带到船上去,边玩边吃也不失为一种情趣。人到淀边,即有不少的船工围扰上来拉着拽着上自己的船。其中有人力摇浆的,也有机器驾驶的。安二说机帆船马达声突突突地烦人,坐人力的吧,大家就上了一只不带篷的小船。

今年雨水大,淀水充足饱满,明丽的阳光将宽广的水面抹成一面光亮的镜子,芦苇已长得一人来高,远远望去,苇丛密匝匝浩荡荡,近前一瞅,苇荡中港汊穿伸,顺细瘦的水路插进去,翠绿的鸟呜灌满耳窝,真有些江南风味的。

黄三儿除了吃喝睡骂看港台节目,对别的皆无兴致,欣赏享受大自然的细胞也天生没有,望着澄净的淀水就想里面有没有大虾、螃蟹,想晚上得好好喝一场。来到水乡吃鲜鱼活虾不会成问题吧。

小船在苇丛中兜游,安二、梁四儿兴奋得有目不暇接之感,出苇丛来又是一泓碧水汪洋。船工告诉他们这白洋淀茫茫八十里,淀中有苇,苇中套淀,大小不等的淀圈圈有四十八处。梁四儿、安二就喔地呼叫一声。

淀面上有散漫的游船,也有几艘突突飞驰的汽艇。开艇得有一定的胆量,那速度就象擦着水皮在飞。一只飞艇近过来时,安二朝艇上人挥臂呼叫,是见着熟人了。驾艇的男青年也有了反应,减速驶过来,朝安二扬扬手臂,之后又箭一般冲远了。

这里除了荡舟的游耍,淀中还有大块的陆地,如似小岛,登上去即见许多的玩处。有一间水帘洞,想像着孙悟空的居所建造,姿态百异的皮猴神灵活现,还有一处射击场,有偿提供汽枪,让游人击打浮在淀中的人饲“野鸭”,”野鸭”脚上有绳索绊着,不能大范围活动,打死就是你的猎物,这非得高等枪技,不打中脑袋难以毙其命。此外还有一座座鲜红精巧的鸳鸯棚,想野宿的游人可以在这儿尽享风情。

黄三儿对这红色小帐很感兴趣,只可惜同伴皆是粗筋粗腿的鲁汉子,岛上虽美女穿梭,却是摸不着的镜中景象,还是想想晚上那顿鲜鱼鲜虾吧。

淀上耍了五六个小时,回到岸上,已是黄昏时分。安二说:“都饿了吧,找地儿喂脑袋去。”

黄三儿肚里馋虫闹得痒痒,见着个小馆子就要进。安二说:“好不容易出来一回,找个上档次、带卡拉OK的,好好痛快痛快,反正今夜能赶回去就成。”

梁四儿说:“随便点吧,听说旅游区挺宰人的。”

安二说:“随他宰好了,不就这一回嘛。”

三人就进一家象模象样的酒楼,酒水佳肴铺了一桌。鲜虾活蟹自然是少不得的。黄三儿脑神经就兴奋地跳跃不止。

由于近些时日酒浆短缺,有了这机会,黄三儿就喝得猛些。安二还要开车,本不想喝酒,但因弟兄破镜重圆,心里高兴,也要瓶啤酒。(那年头还不兴严查酒驾)梁四儿也是见酒没命的主儿,三人频频举杯,工夫不大,黄三儿就有腾云驾雾的感觉了。

一瓶孔府家喝净,又要上一瓶。黄三儿嘴上痛快,心里却还是有些疙疙瘩瘩:“今儿咱京城哥们儿来这小地方,给他们增光添色,也没跟县里的头头打招呼,这顿饭应该让他们请才对,这还得吃自己。”安二说:“县里头头认得咱是老几,联系得上吗。人家有钱没处花啦?”黄三儿说:“跟咱京里人一块坐坐,也是他们的光荣嘛。平时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安二说:“人家巴结你干嘛,你能给人家提个一级半级?”黄三儿说:“他们到了北京还不是小蚂蚱一个,住的地儿能不能找着还两说。”安二说:“得了吧,北京的宾馆饭店就是给人家开的,你进不去的地儿,人家平趟。有钱。”

黄三儿心里老大的不悦,乜斜着眼珠子瞅安二,这小子怎么啦 ,半年没见,怎么这个腔调啦,原先不这样呀!

梁四儿瞅出黄三儿的不满,忙打岔:“什么县长、*的,都扯淡,喝酒喝酒。”

安二说:“在淀上开汽艇跟我打招呼小子见着了吧,那是我们介丙小楼上住的朱副司长的二小子,他不也自个儿在那耍呢,甭说司长儿子,就是那朱司长来喽,县里头头出不出来也两说着,你管不着人家呀,这地方达官显贵来得多啦,人家见得多啦,总理还来过呢,你个小黄三儿算个蛋!”

黄三的肺管子差点让安二这话给捅破了,不再言声,喝闷酒,越喝越觉不是滋味,越喝越看安二不顺眼,气就不打一处来。

有话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以前的安二虽然基本素质强于黄三儿,但水平档次跟如今的黄三儿也差不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要不他们怎么能搅在一块?--酒葫芦一抱,共同语言那叫多。自打开上了出租车,东跑西颠,城围子也出过不少回,广州、深圳也走了走,眼界大开,知道了原来那种以京城户口为资本傲视八方是愚昧至极的井蛙之见,外面的世界色彩纷纭,外地有的是出类拔萃的英雄豪杰,有的是值得全中国人民骄傲的名胜古迹文化遗产;外地人有外地人的福份,即使是穷乡僻壤的农夫也自有其令人羡慕之处,那四面来风的宽宅大院,那清新明净的鲜美空气,青山绿水的幽境,五谷杂粮的清香都是京城人不好享受到的。京城人不好随意进出的中南海里住着的百分之九十是外地人,天安门当央的纪念堂也是为外地人建的……

现在的安二再也不是一按电视键就耷拉着下巴胲子盯着那**打打的武斗片了,也看世界各地,祖国新貌,也看话说长江,线绸之路,也知道外地也有钢铁厂,外地也有游乐园, 外地也是美女如云,也有歌舞笙箫,知道了壮美的京城是中国人民的京城,不是谁们家的;而黄三儿仍停留在妄自尊大的低水准上,坐进观天一叶障目,象个历史的木乃伊。安二不跟黄三儿叫板,别坏了美好的气氛。而黄三儿则被刺激得气囊鼓胀,加之酒的作用,脑袋越来越大,肠子里的硝烟战火就顺着僵硬的舌头往外冒。

“我说安--安二,你--你给咱北京人丢--丢份儿吧。”

安二翻翻眼珠没理他。

“你,干,干什么不行,非,非他妈开狗屁出,出租车,外,外地的大土憋让,让你上哪,就侍候上,上哪,多,多没劲。”

安二仍不吱声。

黄三儿越发来劲:“你,你小子,不,不配当,当大哥,给外地人当催叭儿,真,真他妈没劲。”

安二到底耐不住了,态度急哧哧地:“外地人怎么啦?外地人就不是人?你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外地人,人家哪点比你低,比你差?!”

黄三儿怔了怔:“你,你别,别不服气......”

安二一脸的不服气:“外国人看不起我们中国人,是因为我们贫穷落后愚昧,你中国人看不起中国人可一点道理也没有。你是比人家吃得好住得好,兜里比你家有钱还是怎么地。人家外地人背井离乡来京城,没点冒险意识奋斗精神能行?比咱愀在窝里发大话吹牛X不现代?人家办公司闯市场,凭的是才干智慧和胆魄,哪点比咱京城人差?咱京城的文坛、体坛、科坛、艺坛明星的大腕大部分不都是外地人?外地人貂皮獭帽你穿戴得起吗?外地人奔驰宝马你坐得起吗?没有外地人咱北京就没这么些宾馆酒店高楼大厦,就没那么多的川菜鲁菜准扬菜,就没那么多的泡馍烧麦煎饼卷,就没那么些五颜六色的大戏台,没那么多出溜出溜的小轿车……外地人是改革开放放进来的,不开放的日子你也不是没过过!……”

安二是越说越激动,黄三儿是越听越气恼。言多易失,安二后面一句话心窝子话真把黄三儿给惹急了,他说:“要没那么多的外地人,我挣谁的,花谁的,你黄三儿能坐在这儿喝大酒?”

黄三儿象被红煤球烙了皮,腾地一下屁股离了座,也不结巴了:“安二呀安二,你不就捞了外地人几个臭钱吗,就这么没起子,我黄三儿可不是啃黑豆摇尾巴的大尾巴驴,没你安二,我照吃照喝……”

安二便觉出自己言辞不当了,想掉头转弯,一时又没有恰当的词儿。

黄三儿激愤之中想把自己怀中的票子掏出来甩给他们看看,再气壮如牛地结了这顿酒菜的账。可毕竟醉得还不完全,尚有一半清醒留着,好几百块哩,不能轻举妄动呀。但也不能这样没囊没气地忍奚落,脑袋一撅:“我黄三儿吃得起,喝得起,用不着别人赏赐!”说完拔腿出了餐馆。

梁四儿一看情形不好,起身追出,劝着:“干嘛呀这是,弟兄之间说得轻点重点又能怎么着了,还动真气?回座,回座。”

安二对自己出言不周有些懊悔,也对黄三儿这种冥顽不化的愚蛮之气恼愤,跟这号人称兄道弟的也没啥意思,就没有主动缓和局面的表示,黄三儿便不顾梁四儿的拉扯,甩唧甩唧的扬长而去了,

梁四儿对安二有点急:“你怎么也不说句话?”

安二苦笑:“不可救药。无聊。”

梁四儿摇摇脑袋:“跑出二百里地,斗气来啦?”

第五章

黄三儿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棉花团似地走在车喧人闹的街面上。天空象是滴进了墨汁的水呈了浅灰的颜色。他没方向没目的东一脚西一步胡乱地走着,颤悠悠的挟着十足水气的晚风吹到他的身上,体内的酒精就燃烧得更旺,昏昏然好象置身遥远的梦境,胸口一阵阵憋堵,恶心,抑不住就俯下身哗啦啦呕了起来。随后,身体倾倒下去,好久,腾空的心才渐渐回到原位。

远方,街灯市火闪烁着灿灿的明光,有稀疏的几粒星星冷静地悬持在天上。黄三儿看看周边,自身是躺在一条河道的堤坝上,好象是在县城的边缘。刚才发生的事情依依稀稀记起来了,此身远离京城的事实也记起来了,妈呀,该回家去了。

此时,黄三儿好象已没有办法往家返了。

梁四儿和安二小闹一场之后,就跑出来找黄三儿,一起来的还要一起回去。可就是寻不见踪影。这县城与京城而言虽弹丸之地,却也七街八巷,也四通八达。梁四儿没找着人,回来让安二开上车四面八方又绕了一遭,仍不见人影,就估摸他是搭乘长途汽车走了,便开始自己的行程。

好马不吃回头草。黄三儿没有丝毫的妥协意念。汽车站当天的班车已经发完,跑到通衢大道上碰可搭的汽车,因天时已晚没能成功。有点慌神儿,很快又镇静了下来。口袋里装有大叠的钞票,饿不着冻不着,一条大汉还能让狼吃了不成?找地儿歇一宿,明儿再找车回吧。

进到一家带餐厅的旅馆。因刚才的倾吐,肚里又空空荡荡的了,应该补些东西。在楼下餐厅坐定,让服务小姐拿来菜单,点了两道实惠的菜又要了三两二锅头,慢慢地咂吧起来。小地方的夜晚人散失得快,三两拨食客走后,餐室中只剩他一人独坐了。呆在一边的服务员大概是急于收工,不住地朝他这边投递来含带催促意味的眼神。黄三儿忽然发觉这腰身婀娜的小姐很有几分迷人姿色,眼珠子就有些活转,就想到自己高贵的京城人的身份,胆量也就格外地强大。虽然对外地人有不屑一顾的习性,但对妙龄女郎倒不必十分计较,只要是女人就可补无米之炊。

他朝那女人放射几缕意味浓长的笑之电波,小姐就摇了过来。

“我是北京的,来你们这儿旅游。”黄三儿操着纯正高傲的京腔,面色和悦地说。他相信这样的自我介绍作用非凡。

小姐似乎并没有另眼相看,问:“要什么主食?有米饭、花卷、饺子。”

“我是北京的。你们这儿的饭菜味道还行。”他怕小姐听不真切,把京城身份又重述一遍。他打算征服这颗芳心。

“您要点什么主食?”小姐对其他没啥反应。这一声问令黄三儿浑身一悸。 小姐的语音分明是纯之又纯的京都腔,不象是外地人的装腔作调。狐疑地望着他。 “我也是北京来的。”小姐说。“怎么,你……是北京人?”“没错。”“啊哎,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老乡,有幸有幸。黄三对付女人不是生手。女人大方地立在黄三儿身边:“就你一个人出来的?”“一块来了三位,那俩小子先走了,我还想再玩一天。”黄三瞅着女人洁净的鸭蛋脸,越瞅越觉得好看,“你家还在北京?”“全家都在。”“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有对凤凰落草窝的惋惜、不解之态。“唉,哪不是混饭吃。”女人对生活似乎挺无奈。“混也在北京混呀,这地儿有什么?挣钱多?”“多什么。这家餐厅旅馆是我表舅开的,我来帮忙。”

女人讲得是实情,但只讲了一半,另一半不好说。她姿容不错,上学时就有不少好色之徒与她交往游欢,上班后一颗动荡的春心难以收拢,结交了一些无聊青年,名声不大好。父母对她很气恼,管又管不住,后来发生了两男人为她动刀斗欧事件,影响不小,加上工作吊儿郎荡,被单位除了名,实在不好在家呆了,母亲就把她送到表舅这里。表舅是个很严厉的人,对她有点威慑力,换个新环境,她的习气也得些改变。

黄三儿说:“在这小城里干着有什么劲,回北京吧。”

女人说:“没钱哪儿也没劲。”

黄三儿说:“钱还不好说。”

女人说:“哪那么好说。”

黄三儿说:“没什么不好说的。北京城遍地黄金,看你会抓不会抓了。”

女人嘻嘻一笑,听笑话似地。

黄三儿很郑重:“跟我干吧,保你财源滚滚。

“你是做什么的?”

“搞服装生意。”

“搞得不错?”

“马马虎虎……日进三、五百还不成问题”

女人的眼珠子就闪现了光泽:“搞个体还是集体?”

“当然是个体。”

“你是有本事呀。”

“什么本事,小打小闹。”黄三儿看出了女人心旌的摇动,更来了情绪,“有什么好酒,拿一瓶来,一块儿喝点儿,拿最好的。”

女人扭摆着身去柜台取来一瓶XO牛爹利。

“开喽。”黄三儿道,“再拿只杯子。”

女人落坐在他的身旁,清黄的酒汁斟进两只晶明的高脚杯中,磕碰一下, 喝。“你的服装店在哪儿开着呢?”女人问。

“大栅栏,繁华地段。”

“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看情况。车好乘吧?”

“每天有两班直达北京的长途车。”

“谁坐长途车,打的。”

“‘的’也有的是。”

“今儿来的时候坐的哥们儿的桑塔纳,回去还坐桑塔纳。”不知是牛爹利劲大,还是两种酒掺喝之故,醉劲上来得挺猛。头沉舌硬,话头乱窜,“我姐夫在--在司法部当--当处长,警--警官学校毕业的,又去英国留--留学,出来就--就是国--国际警察,没--没人敢--敢惹……”

女人说:“搞生意还真得有点后台、势力,不然谁都欺负。”

黄三儿扬着脑壳:“谁--谁敢欺负咱,叫--叫他们打听打听去!”

牛爹利喝下半瓶,黄三儿已是烂泥一瘫了。小姐殷勒地扶他去楼上客房休息。黄三儿没能体验到被女人喷香的肢体支架着的美味,稀里哗啦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半夜,黄三儿醒了,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忽地想到了那女人。女人体肤上的馨香幽幽地飘浮着,那妩柔软媚的仪姿楚楚地活在眼前,浑身就燥痒起来。脱去身上的衣裳躺倒,却再也睡不着了。

凌晨时候,黄三儿晕晕乎乎地在梦中进进出出。女人进屋来了,门声一响,黄三儿就霍地睁开了眼睛,见那抹妆后的女人姿容更加艳丽。

“早上好。”女人说着近到他的床前,“睡得好吗?”

“还行,还行。”黄三儿盯着裙下浑圆的白腿。

“今儿就走?”女人笑微微地问。

“走。”黄三儿木讷讷地答,有些不舍的意思。

“房间我替你退了,这是账单。还有昨晚的饭费。”女人把两张单据递到他的眼前。

他接了单据,共是三百八十三元,心中惊颤了一下,脸面上并没有丝毫的显示,从衣兜摸出那一大叠钞票,抽出四张交过去:“别找啦。”

女人的眼光在那沓厚重的钱币上粘了一下,微微的笑意忽地收敛了,有一 股深情的气息从那黑黑的眸子里流淌出来,身体便向黄三儿的胸怀挪近了一些,黄三儿的肚皮就碰到了那藕嫩的小手,他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嫩藕。

女人激动了起来:“黄大哥,我想跟你走。”

黄三儿打了个冷战,嫩藕从掌中出脱。

“我在这儿一天也不想呆下去了,我跟你回北京。”

“可你表舅这儿……他放你吗?”黄三儿惊中有喜。

“我又没卖给他,他管不了我。”

嫩藕又回到了黄三儿的粗手中,他的心里就有一盆火燃了起来:“那好,我带你走!”

女人搂住他的脖子,亲昵地在他额头上吻了一口:“我去准备一下。”说完就轻盈地飘出屋去。

黄三儿作了这果敢的决定之后又感到怅惘,这女人可怎么侍候?自己是不是在玩火?阗寂的的周边,空静的屋,黄三儿脑际间划过一道溜逃的闪电,闪电迅即消逝。送到嘴边的鲜食岂可轻易弃掉?天赐桃花运,哪能不领受?连吸了五支烟,女人重新出现到了他的面前,拎着个包,亭亭玉立。

“走吧黄老板。”

黄三儿一时真觉得自己是好大一个老板了,肚子高高地腆着:“走,马上出发!”

两人轻手轻脚出了小楼,黄三儿没有忘记昨天讲过的还想在此玩一玩的谎言。女人说:“这儿土里巴叽的,有什么玩头,回北京玩去吧。”

女人也记着黄老板说过的坐桑塔纳的话,拐个小弯,叫到一辆小车,谈了去向,两人就扎了进去。卧车上了大道,风驰电掣,一小时后,京都遥遥在望了。

女人如释重负似地欢快雀跃,一路喋喋不休,小曲不断。而黄三儿随着目的地的步步临近,心情也愈发复杂沉重。一句话就做了这么大的事儿,这女人可往哪儿带呢?家里绝对是不行的,几间破屋陋室哪象个大款的居所。让梁四儿帮着安排?他老婆那厉害劲,容得了?。麻六、张七那儿?闲房是有,怕只怕七言八语把自己这底儿露出去,这倒也不是主要的,交待祥细点能避免,关键都是见了女人腿都站不直的主儿,还不够他们耍的呢,这金枝玉叶万不能让牛粪给沤喽。主意还没想出,小车已驰在京城的阳光大道上了。“往哪儿开?”司机问。“前走吧。”黄三儿使劲琢磨去处。“往哪去?”司机再问。长安街快到头了。“上三环,奔静安庄静安宾馆。”

黄三儿还算明白,没说出皇家大酒店,皇家大酒店更顺道,可那的消费能把人吓死。

车在静安宾馆门前站下,付过车钱,黄三儿对朝霞小姐道:“就住这儿吧。 这以前是我个哥们儿当经理,常来,条件挺好,。”

黄三儿到这会儿才真有些张惶,我这是何苦来呢。大老板的派头上了身就不能往下撤了,走一步说一步吧,人生短短几个秋,乐一阵吧。让女人在厅堂矮椅上坐了歇着,自己去台上登记,女人偏偏跟了过来,黄三儿就不能做选择的表示了,对服务员道:“包套最好的。”“带套间的,每天二百六十元。”服务员说。“就是它了。”黄三儿对没脱口去了皇家酒店暗自幸庆,到那儿兜里这点银子住一天也不够哇。服务员问:“住几天?”黄三儿瞅瞅韩朝霞小姐:“先包一星期吧。”“身份证。”“有。”

手续办妥。黄三儿同朝霞小姐双双上楼入户。歇了一会儿,小姐叫肚子饿,黄三儿也有同感,早上出发匆忙,饭也没吃,就去找地儿喂肚皮,

黄三儿的经济条件从来没有宽裕过,象样的餐厅有生以来进过有数的几次,尤其近来情况愈见紧迫,口胃不敢多高,可此时此刻绝对不能有丝毫的寒酸相显露,便进了一家华丽菜馆。就座,服务小姐先送上清淡香茶 ,黄三儿叼上一支烟,侍姐马上将火机打燃;翻开菜单看,价格贵得惊人,最便宜的卤豆腐都三十元一份,有误入歧途之感,颜面上当然是若无其事的样子。让韩朝霞小姐点菜,韩小姐麻利地叫了两道,一道杯弓蛇影,一道狡兔三窟。黄三儿也叫了两道不明白是什么材料制作的菜肴,白酒扎啤也要来,就龙虾参贝熊手燕巢地嚼了起来,嚼了个红光满面意气风发。末了服务小姐又端上一盘西瓜片菠萝块香蕉段,黄三儿腹内已没有半点缝隙,撑着肚子吃了块牙签戳着的香蕉段,其余只能眼睁睁弃在这里,心疼呀!

买单。五百二。黄三儿直擦渗出脑门的热汗。

朝霞小姐满心高兴,出门时竟挽上黄三儿的胳膊,便使黄三儿觉得钱花得不冤。黄三一心想快回宾馆,朝霞小姐问:“会跳舞么?”当老板的能不会这手?说:“还行。”朝霞小姐轻车熟路,将黄三儿带到一家歌舞厅,在间半敞的包厢中二人对面坐下,酒水点心要上来,幽幽昏光之下,靡靡音乐之中,享受飘飘欲仙之乐。吃过喝过,对抱着翩翩起舞。黄三儿因经济条件所限,舞场下过有数的几回,笨拙的舞技遮掩不住,踩了韩小姐几次脚,韩说:“平时不怎么跳舞?

黄说:“忙呀,哪有时间。”

韩说:“就知道玩命赚钱?”

黄说:“以后得学学享受。”

韩说:“这就对啦。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是让人享用的。”

黄三儿说了句不知从哪趸来的文词儿:“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韩说:“你可真逗。”

黄说:“你更逗。”

韩说:“你爸妈是做什么的?”

黄说:“都是国家干部。”

韩说:“你们当老板的身边少不了花蜂粉蝶。”

黄说:“那倒是。”

韩说:“你夫人一定挺吃醋的。”

黄说:“我还没有老婆。”

韩说:“真的?”

黄说:“不唬你。”

韩说:“这方面你倒挺现代。”

黄说:“对付个合适的也不那么容易。”

韩说:“你还不容易?现在的女人……”后半句的意思应该是:爱钱的女人有的是。

黄说:“真的,孙子骗你。”

韩说:“你是挑花了眼了吧。”

黄说:“我这眼是火眼金睛。”

韩说:“你怎么也不配个大哥大。”

黄说:“带那玩意也太麻烦,有人叫还不能不搭理,撂家啦。”

韩说:“你要不愿带,我帮你带着,我不怕麻烦。”

黄说:“行呀。”

韩说:“明天就拿来。”

黄说:“可以。”

朝霞小姐一高兴,就把甜瓜似的脑袋扎在了黄三儿的怀里。黄三儿的一只短指粗手就粘上韩小姐馨香阵阵的细皮嫩肉上。他的脉管里就像注入了大量的新鲜血液,浑身暖流奔涌。可每当他的硬手想沉入到韩小姐裤带以下部位,都被韩小姐恶恶地截止了。

零点时候二人才离了歌厅,黄三儿的钱囊又瘪了一块。

已经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不把这女人彻底占领一回心理就无法平衡。二人回到宾馆,保安验证件,不让黄三儿进,对方人高马大,黄三也不敢使性子,想到两天没回家爹妈也一定很着急了,以前还没有不打招呼就夜不归宿的情况,也该回去露一下面,向爹妈汇报一下“生意”的情况,就与韩小姐悻悻告别,朝霞小姐迈进大门,又回过头来叮嘱一句:“别忘了,大哥大。”

黄三儿一进家门,就遭老爹一通责备,黄三儿谎话编得匀实,说服装卖得火,忙得焦头烂额,二老一听儿子干着正经事,就放心了。

黄三儿倒上床,直到天明没睡安稳。韩小姐面条样的躯体缠绕在梦中的粗枝大树上,使他流了不少馋涎 。天朦朦亮,他起了身,匆匆地扒了两口饭,跟爹妈说了声:“练摊去了。”就出了家门。思想斗争了一阵,“的士”还是别乘,省几块是几块。上了公交车,忽然又想到韩小姐关于大哥大的吩附,这类小姐的花容月貌就象孔雀屁股似的,开屏闭幕说变就变,顺其心思是一朵花,稍不合意就是条棘藜草。黄三儿多年玩闹,这点知识还是有的。今儿这大哥大准是见面第一道话题;眼看到嘴的热粘糕不留神就会摔到地上叫你吃不得掸不得,所以这问题真不能忽视。黄三儿心里虽堵得慌,但还是下车进了一家邮电局,挥泪斩马谡似地买下一只大手机,想到孔雀屁股大开屏的动人情景,淌血的心上倒象是贴了一剂“创可贴”,今儿总可以做回真神仙了,人生能做几回神呀!

韩小姐已经浓妆艳抹地等得很心焦了,见到黄三儿眼皮垂拉着不肯往起抬。 黄三儿嘿嘿笑过,把“机器”捧将出来,说:“为了它才迟到的。家里那只找不到了,新办了一个。”

韩小姐冰雪覆盖的脸上立即春暖花开,接过“机器”,一通摆弄,一时把黄哥哥忘在了一边。

黄三儿此时一心想着把韩小姐往床上推, 韩小姐含蓄地一指房门:“人家一会儿要送水来的。”

黄三儿便不敢造次。

韩小姐说:“先出去玩玩吧,早些回来不就是了。”

黄三儿咀嚼了咀嚼早些回来的意思,算是有所领会。虽不太乐意,也不好太违拗小姐的意愿,强扭的瓜不甜,反正是到手之物了,早啃晚啃只是时间问题,不必太计较。黄三儿说:“去哪儿呀?”女人说:“上王府井吧,我离开北京半年了,王府井什么样都快忘了。”黄三儿说:“那就走吧。”

出门叫了辆小夏利,工夫不大两人就并肩走在了人潮汹涌的王府井大街上。有漂亮的小姐在身边,黄三儿腰身挺直,气宇轩昂,感到前前后后尽是些羡慕的眼光。真希望遇见安二、梁四,麻六、张七、让他们瞧瞧咱哥们儿的本事,你们哪个的老婆有我们韩小姐条好盘亮?

在一家堂皇的服装店门前,韩小姐伫了脚步:“进去看看?”

黄三儿点头,随其入内。七颜八色的时装叫人眼晕。

韩小姐在货架的曲巷中穿游着,眼珠子盯在了一套紫色衣裙上,细看了布料样式,脸上是爱不忍去的神色。

售货小姐以天花乱坠的言辞介绍这套时装的优长特点,说这衣裙于这位小姐来说多一寸嫌肥,少一码嫌瘦,穿在身上,可媲美西施,说天也渐渐凉了,该换秋装了,说得韩小姐甚感秋凉似地打了两个冷战,那就试试吧。

黄三儿趁空儿瞄了一眼纸牌上的标价,八百八。

衣裙合身适体,韩小姐容光焕发。

“简直太漂亮了。”服务员小惊大呼。

“怎么样?看着行吗?”朝霞冷静地问黄三儿。

“还可以吧。”黄三儿真挑不出毛病。

“那就……”

“要了吧。”

黄三儿去付款,几张大钞出手时,神经象被人抽出来一条。

出了服装店铺,前行。在一家珠宝店门前,朝霞小姐的腿肚子又象是要转筋似的。黄三儿的心怦怦直跳,脊梁背上有冷汗刷刷地冒。他不再理会韩小姐的意思,步伐不停,径直朝前,落后了的韩小姐不得已急撵几步上来,珠宝的话题暂时搁置。

黄三儿想,卖珠宝的可不是过了这村没这店,她要是硬往里钻谁也拦不住。赶紧撤离此地吧。说:“别处玩玩去吧” 韩小姐应承:“好,我们去亚运村吧,打打球,游游泳。”

到亚运村,进亚洲大酒店,韩小姐痛打保龄球。玩完,吃中饭,饭后进射击场,两人比试了枪法;再进游泳池。黄三儿在这儿才有点心花开放,韩小姐那娇嫩的小脚,光洁的长腿,突耸的胸峰,使他目光闪亮。在水里拥拥抱抱,也过了一把瘾。醉醉迷迷中天就暗了下来,黄三儿一直没忘“ 早点回来”的诺言,提醒她,韩小姐也尽了兴,同意打道回府,现在的黄三儿口袋里所剩不足三百人民币了。

打“的”上路,下了车,也是吃晚饭的时候了,韩小姐掉头钻进一家生猛海鲜馆,精肴美馔要了一桌,酒足饭饱,小姐送来账单,嗖地一股寒气就从黄三儿的脑门子上窜了出来。即使倾其所有也还差八十三块。黄三儿没有把寒气吹给韩小姐,镇定地抹抹头上的冷珠,对服务员道:“再来两客冰激凌,账一块结。”小姐返身去取冰激凌,黄三儿对韩小姐说去方便一下,遂离座,绕了个小弯,出了海鲜城,左右巡视一番,熟人是不好碰巧遇到了,八十元的亏缺一时半会也真不知如何抓弄,这面子丢不起呀,奶奶的,三十六计,走为上! 钻进一辆夏利,说了声去红土庙,就双眼一眯,任东西了。

到了自家的胡同口,黄三儿找魂似地一阵徘徊。韩小姐那里实在是无法顾及了,即要到口的香瓜摔了个皮破瓤烂。七千块人民币打了水漂,糟心,晦气呀!身上要是有把刀真想捅了自个儿的喉管子!

心力交瘁,腿软得直打晃,蹒跚着迈进家门。不料扑面迎来老爹一声吼:“你小子还回来!”黄三儿一愣,不知所措。“你上哪儿去了?”老爹手中大棒在握。“练摊去了。”“放*那个屁!你的摊在哪儿呢?”“在大栅栏呀。”“叫你满口胡说!”老爹大棒一挥,黄三儿急忙伸胳膊遮挡,一棒下来,砸在胳膊肘上,黄三儿哎哟唤着窜出院门。老爹追出来,“把钱给我交出来!” 黄三儿脸色蜡黄,后退着躲避父亲的棒棍。“把给你的七千块钱还回来!”父亲声色俱厉。“钱,没,没在这儿。”“在哪呢,你马上去给我拿!”老爹的叫声引得一些路人驻足观看。黄三儿一副六神无着的样子儿。“你是不是都糟净了?是不是?你这个兔崽子!”老人踉跄扑上,黄三儿拔腿奔逃。

原来今儿上午黄三儿二姐的一个同事想买件价廉物美的秋装。二姐就把黄三儿介绍了出来。中午二姐带同事到黄三儿交待过的摊位上去找他,不见人影,以为是搞错了地点,跑回家来问,父亲为了核实准确,就去居委会问,居委会的人说摊位原先是给他搞好了,可这小子一天也没去,已经让给别人了。老爹一听差点没背过气去,备好大棒等这不肖之子回来,现在看来,这小子生意没做,七千块本钱怕是也没了踪影,恨自己养了这么个王八旦儿子。

第六章

又饥又累的黄三儿摇晃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老爹这一棒打得他越发地迷登。脑袋瓜子里云飞雾绕,想不清怎么就到了这般田地。偌大一个京城连个栖身之所都不知哪里有了。没头苍蝇似地胡乱逛着,觉得肚子实在是空得难受,就在夜市的一个小食摊上坐下来,要碗面条吃。摊主开口问话,一腔土得掉渣的外地口音,黄三儿暂时顾不得计较,一大碗炸酱面吞下,不由就斜楞了眼睛,纯种京都人的优越感油然而生。很藐视地对摊主道:“你这面什么味儿…… 北京人的钱全他妈让你们给骗去了……上碗汤!”交五块钱的时候,一巴掌差点把小桌给拍散了。

又成了一只没头的苍蝇了。街上的行人也渐渐稀少,黄三儿觉得腿脚快要拉不开了,就下到一条穿街的地下通道中,依着墙蜷缩下来,身子一斜,呼呼地睡着了。凌晨时候,被两名巡警踢醒,交出身份证让巡警验了,报告了被老爸打出的实况,出了地下道,再开始漫无目的长征。

又一个灿烂的黎明来到了。金色的阳光跳跃在勤劳的京城人的脸上。黄三儿这儿则笼罩着一片凄寒的阴云。想到沉甸甸的七千块钱的流失,想到韩小姐白嫩嫩触而未得的肢体,想到那只灵通的无线大“砖头”,想到流溢在那女人嘴角的笑纹,悲戚中又起了兴奋,一股强烈的占有欲生了出来,这女人儿对自己是有感情的,已经产生了感情,感情绝对是有的!昨天那事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呀,讲清楚她会原谅的,一定会的。找她去,找她去!

黄三儿鬼使神差往静安宾馆来了。路上想了想词儿,就说昨晚上出门找厕所遇上熟人了,被装进卧车拉走了,或说钱没带够,去找人错,没借到。再或是干脆明挑,自己就是个穷光蛋……这是早晚得讲的;不行,不能这么说,奶奶的,想那么多干嘛。先占了她再说……

敲响韩小姐房门的时候是上午九点半。却不见屋里有反应。就不懈地敲下去,终于敲出了韩小姐的声音,高声问是谁,接着将门拽开一道缝,面对黄三儿,一脸怒色。

“你这个混帐,还有脸来呀。”

黄三儿嘻嘻笑着挤进门来,站在屋当央。

“实在对不起,昨天我是喝多了,晕晕乎乎,不知东南西北了。”

“胡扯!”韩朝霞杏仁眼一瞪,“你耍姑奶奶玩呀!”

“我哪敢呀,真是不知东南西北了……”

“赔损失费!”较之往日的娇媚之态韩朝霞判若二人,象只斗架的公鸡,竟上前来掏黄三儿的腰包。

黄三儿不躲不闪:“掏吧,全是你的,就这点儿了。我倾家荡产,一无所有了,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老板,无业游民一个,韩朝霞你可真是够滋润的,咱们玩玩吧。”说着扑上前来。

啪。一记清亮的耳光敲响出来,黄三儿的面颊顿时起了一团火。

“你个臭流氓,滚,滚!”韩朝霞喝吼。

黄三儿摸摸发烫的脸,愣了愣神,又要向前冲。

韩朝霞抓起了茶几上的烟灰缸举着:“你要不走开,我就不客气了!”

强壮如猪的黄三儿并不惧怕这柔弱的女人,这时,内室的门嚓啦一响,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从里面奔了出来,手里拎着一只啤酒瓶,黄三儿大惊,幸好屋门在旁,唰地转身逃窜出去,韩小姐手中的烟缸从后面飞了过来,在黄三儿的后脑勺上弹出一个青疙瘩,黄三儿头也没回一下,冲出楼去。

此时的黄三儿真正领教了生活的严酷无情,象一只被猎人的夹链勾住了腿的野狼,嚎叫得一声比一声凄惨。赔了夫人又折兵,老天爷不公平呀!

黄三儿无家可归,确切些说是有家难回。老爹的脾气他是知道的,性子上来也是黑旋风一样狂凶猛暴。为韩姑娘挥霍掉的那七千块钱是两个老人牙缝里抠出来的血汗钱呀,二老能不怒火满腔?可人毕竟不是钢铁,不吃不喝不睡不行,眼下又没有个能挣钱混饭的地儿,又没有弄根尼隆绳往脖根上套的气概,唉 ,难死了!

白天到日化厂找梁四儿,蹭了顿饱饭。晚上就进了二姐家。二姐夫所在的劳保批发站也入不敷出往下裁人,二姐夫被剔了下来。最近张家口一家锅炉厂在京设销售部,经人介绍,二姐夫去做了面试,伶牙俐齿的被相中,试用三个月,合格就能开始工作。黄三儿心里哀情大溢,二姐夫竟也给人家外地人当起催叭儿来了,真是时空多幻,运势难揣呀。

在二姐家避难的当天,二姐就回爹妈那里报了信儿,老娘为儿子的浪荡无为气得肝脾生烟,病情又有加重,老爹对这混蛋东西失去了信心,索性算白养一场,只当没这个儿子了。病人要治疗,要用钱,积蓄空无,一点退休金刚够糊口,老人万般无奈,就把黄三儿住的那间房子出租给了一位浙江到北京做鞋帽生意的青年女人,每月收六百元聊补家用。黄三儿是彻底地没了着落。

二姐那里也不便长住。姐夫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吃闲饭的滋味太不好受。黄三儿整天仍是东跑西颠梦想着能碰上个一夜暴富的好营生,晚上就听二姐夫穷絮叨:“甭光盯着那些日进千金轿接车送的主儿,天上掉元宝的事儿有是有,千载难逢,轮不到你头上。磨剪子磨刀、卖冰糖葫芦的事儿不是也有人干?”黄三儿听这话就象听尖钉刮铁,挠心。寄人篱下不是办法;二姐也频频在父母那里做工作,儿子毕竟是身上的精血,不惦记是瞎话,黄三儿就回了家,把自盖的堆杂物的小房拾掇拾掇架了张床,就猫在里头住。

三十几岁的小伙子,身强体壮的,不能总无所事事吧。身上分文没有,廉价的纸烟都抽不上了,繁花似锦的京城处处都是诱惑,这贫民窟的日子让人觉着活着都没多大意思。黄三儿上街闲游,好几回把眼珠子盯在了人家鼓囊囊的口袋上,有贼心没贼胆;砸银行的心思都有,可那寒森森的黑牢大狱不是摆设。黄三儿这会儿真跟剔了筋似的,没了肝火盛气,象个鬼影,佝腰偻背,比个八十岁老人还埋汰。

租着黄家房子的浙江女人叫白雪珍。二十四五岁。在一家商场包着柜台卖皮鞋。白雪珍与她的一个帮手同住于此。两人起早贪黑,吃苦耐劳,勤俭朴素, 事业有成。出来四五年了,钱一分一角地也攒了三五万。因条件所限,浙江女人跟黄家人同在一间小房洗衣做饭,低头不见抬头见。黄三儿也曾隔着窗偷看女人脱衣穿裤的情景,白雪珍圆滚的屁股扭来扭去的也把他的眼珠吊得愣愣怔怔。

黄三儿的母亲对儿子的日后前程着急焦愁,就在勤劳能*雪珍姑娘身上花了心思。找了个机会隐晦地向姑娘讲了把儿子交给她的意思。白姑娘背井离乡在外谋生也吃过不少人生地不熟的苦头,也想在当地找个依靠。至于对黄三儿,虽然不了解他的劣迹,却实在没有什么好感。所以态度极不明朗。而老娘出于对儿子的关怀,也顾不得人家姑娘进火坑下地狱了,把黄三儿夸了个全面开花,又以凄凄楚楚的语调向姑娘作几近央告的拉拢,年轻的白姑娘也缺乏识人断事的能力,犹豫了三天就答应了下来。老娘就急不可待向黄三儿交了话。黄三儿拿韩朝霞当秤砣,作掂量,对白雪珍不大悦意,但没个女人的干渴也实在煎熬不过;白姑娘户口虽不在京城,但把个外地女人骑在自己身下,也是别一种光荣;好吃好喝又有了保障。看在可怜老娘的份上,应了吧。

于是这门用黄三儿的话说门不当户不对,委屈、凑合的婚事就算敲定了。跟白雪珍一屋住的姑娘就另迁他处,房间布置了一番。

婚事办得比较简单。二位老人和白雪珍都不愿意铺张。黄三儿考虑娶个外地媳妇也没什么可夸耀的,也同意一切从简。(若不是从这点考虑,黄三儿非得坚持大办一场,又不花自个的钱)在家里弄了两桌饭菜,吃过,黄三儿就忙不迭地把媳妇搂进被窝,平生第一回享受到女人的真情,骨头都酥了。

女人虽于黄三儿真情实意,也想闲享蜜月,但对挣钱的事业不敢怠懈,经济是基础呀。一周后就拖着疲惫之身去柜台上班。黄三儿便觉得空虚无比寂寞非常。劳累了一天的女人晚上一到家,黄三儿就死死地缠上来,使得白夫人有苦不堪言之感。

白天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黄三儿揣着从媳妇那里讨来的钱,下酒馆泡歌厅看球赛推排九打电游逛商厦,俨然一个公子哥--票子来得不费力,出手自然很潇洒。此时的黄三儿忽地一下又抖起来了,京都人的骄傲又昂然地抬了头。这天,夫人见他花三四千块买了件上好的皮茄克,心疼,说:“穿这么好的衣裳干嘛。”

黄三儿眼珠一吊:“这是北京,不是你们浙江,次衣裳穿得出去?”

夫人累了一天,回家还得赶紧下厨忙乎,还得收拾散在床上的被褥,埋怨说:“起床怎么连被子也不叠。”

黄三儿脖梗子一拧:“打听打听去,北京爷们哪有自己动手叠被的!”

老娘给烧了盘带鱼端过来。饭桌上,黄三儿说:“瞧我们北京这带鱼,多宽。这儿是皇上呆的地儿,全国都得往这儿上贡,在你们浙江能尝到这么好吃的鱼?跟着享福吧。”弄得夫人哭笑不得。

夫人见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在黄三儿手缝间水似地往外淌,很焦急,说:“ 你也该找个事儿干干,要不就跟我一块儿卖鞋。”

黄三儿说:“北京人哪有干那事儿的,我在联系大生意,成一笔起码得弄个三五万。”

黄三儿奔波大生意,又张口要钱。媳妇眉头紧锁:“大生意不见做成,钱倒花了万儿八千。”

黄三儿嘴巴一咧:“这儿是北京,不是你们那一亩三分地儿。上厕所喝凉水都要钱。北京你知有多大呀,好歹一转,车费也得百十块。”

夫人说:“骑自行车跑呀。”

黄三儿说:“不是你们那村窝窝,这满街的车,大的、小的比你们那儿的蝗虫还要多,不就是让人坐的吗。”

夫人心里犯堵,脸就有点往下拉,黄三儿的脸拉得更长:“怎么着,犯葛?甭跟我来这套,掉腰子,好说,老子休了你!在北京有你们外地老帽炸刺的份儿?不是跟你牛,凭咱这京城户口,外地小妞还不是一抓一大把?上赶的多啦,比你强的有的是!”夫人气得腰子疼了好几天。

黄三儿终于又尽情地享受到京城人的风光了。半斤二锅头下肚,摇摇晃晃走在华灯闪耀的长街上,瞅着身边一辆辆驰骋而过的车梭,豪迈地想:奶奶的, 赶明我也买他一辆!

赶明,赶明黄三儿的生活里将上演一场有声有色的婚姻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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