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苏子瞻如是说。
无论仙妖,最美年华大抵都在年少光阴,因其思无邪。
兔族少有天资上乘能化精灵者,阿离便是极少的那一类。因她还是兔子时便玉雪可爱,便被路过的夫子带回花族收作关门弟子。
夫子只收历代花王子孙为徒,她算是唯一的例外。
彼时她的师姐师兄便是花族王女貂蝉和王子诸葛亮。
兔族喜花香,小阿离变回一团雪球撒了欢般在花丛中奔跑。灵敏的嗅觉将她引入一片香气最为怡人的宝地。寻着寻着,她看见了池畔一朵散发着淡淡金辉的青莲。一片粉红的莲池中,那朵莲是惊鸿一瞥。她凑过去细嗅清香,陶醉之时险些将粉嫩的舌头吐出来轻舔。然而倏然间,一片金尘扬起,漫天花瓣中那花化了形。
那人与她化形时身量相差无几,但那清丽的脸庞却无一丝稚气,白裳猎猎,风姿绰约,周身的贵气与傲慢将她逼得退了两步,但那眉宇间的绝色又使人挪不开视线。
少女俯身抱起她,面庞上绽开了舒朗的笑。
“好可爱的兔子。”
阿离乖顺地倚在她怀里,轻嗅莲花的清气。
蓦地,空气里响起了一声低笑。
“蝉妹,什么好东西,给我也瞧瞧。”
阿离转动脑袋,看到一个少年从树下跃了下来,粉色的衫子携花雨而落,蔷薇面,柳叶眉,桃花目,风华绝代。
“不给。”
貂蝉不理会,抱紧了怀中的兔子。
诸葛亮几步跳过来,伸手抓住了兔耳朵。
“我偏要好生瞧瞧。”
貂蝉放松了抱着兔子的力道,恼道:“兄长好风度,兔子也抢我的。”
“我看这是野生,你怎说是你的东西。”
一个美目嗔怒,一个悠然浅笑。
僵持之际,身后传来老者的声音。
“你们对我的好徒弟做什么呢?”
平地一声惊雷,两人都收了手。
“师尊。”
兔子跃下草地,抖抖耳朵变成了一个温婉娇俏的小姑娘。
“师尊。”
阿离也轻声道。
夫子满意地点点头,拉住他们三人的手道:“以后你们三个就是师兄妹了。蝉儿,孔明,好生照顾阿离。”
怡然快活的时光悄然淌过。阿离跟在他们的身后,一叫就是数百年“蝉师姐”,“孔明师兄”。他们的身影遍布在青蔓环绕的秋千索,红云遮天的桃花林,苔痕掩映的假山石,绣帘低垂的白鹄舫。
那是阿离最无忧喜乐的时光。也曾蹴罢秋千坐在亭榭望远山;也曾阅古卷题诗作学骑射演术法;也曾尝一碗莲子羹落一盘星罗棋扬一段惊鸿舞;也曾青蒿搅碧水惊一滩鸥鹭;也曾烹茶对酒听窗外晚笛谁家琴筝。
她和最亲密的师兄师姐一起,走过每一个清晨和黄昏,看过每一场冬雪和春桃。凝望满树花魂随风落,知是风雨并肩看花人。
直到那天夫子对他们说,他已倾囊相授,可以出师了。
她听着夫子的太息,看着貂蝉和诸葛亮渐渐凝重的面色,尚且不知为何。
直到后来,花王争夺开始,她才明白。
历届花王都是王族兄弟姐妹之间的残酷厮*,成王败寇,一决生死。
那天阿离随众花妖前去观战,看着台上神色漠然的两人,心内一紧。
花族的打斗,愈残酷愈美。她只看到血色随残花滴落,分不清是莲花还是桃花。伤口慢慢添了上去,一道,两道......刀光剑影挥舞开来,一下,两下......发间的花簪偏了,一点,两点......额间的印记染了血,一滴,两滴......
后来他们还是平局。夫子说,暂且修整,明日再战。
下来的时候,貂蝉和诸葛亮都不说话,也不看她,径直回自己的居所。她望着他们的背影,知道有些东西回不去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叫他兄长,他不再叫她蝉妹。而她依旧跟在他们身后,哽在喉中的师姐师兄,也再也没能说出口。
翌日,天雷滚滚,电闪雷鸣,是诸葛亮的劫。
本就受了那样重的伤,他在天雷里炸得皮开肉绽回了原形。那朵粉红的桃花在光影里瓣瓣残落,连魂魄的四散开来。
“师尊,为何比试要选在他渡劫前夕?”貂蝉颤声问。
夫子沉声道:“你们势均力敌,老夫也是深思熟虑才决定让他遭这个罪。”
“这是要他的命啊!”貂蝉站起身,挣扎着要去挡天雷。
夫子道:“你要和他一起去死吗?你不怕花族无主遭人觊觎吗?我从第一课便教过你们,为了全局牺牲感情是必要的。今天你若舍不下兄长,那便是放弃了全族。”
貂蝉站住了。她站在惊雷里久久不动。她看着那朵桃花在最后一道雷中散落成花沫,轻飘飘地向凡尘坠去。
阿离看着她,看着她眼里璀璨的光变得死寂,看着她眼里的温度消退成冰冷,看着她脸上的泪痕被拨开云雾的阳光晒干,看着她所有生动的神情变成面无表情,看着花族的金冠戴在了她的发顶而她转身走向王座。
她知道,这个人从此是万花之王,不再是她的蝉师姐。
雪泥鸿爪,他们共度的时光就是悠长冷寂的雪泥,他们嬉笑的片段,落泪的片段,亲昵的片段,反目的片段,都如锦缎般被神明织进他们的记忆,是鸿爪留下的浅淡却不灭的痕迹。
04
“美人微笑转星眸。月花羞。捧金瓯。歌扇萦风,吹散一春愁。”
苏子瞻如是说。
阿离学会了泡茶。
貂蝉不喜欢茶,喜欢酒,阿离便学会了酿酒。
但貂蝉日日醉酒,阿离便又泡起了茶。
貂蝉喜欢看阿离泡茶。
看茶水如注,茶叶舒展。
阿离泡茶时端端方方,慢得紧。
但她喝不明白。那茶淡淡的,味苦,比不上酒的浓烈,更不能让她醉倒不知何年。
还会让她清醒,痛苦地清醒。
但是阿离不想她醉,她便不醉了。
那是她的清风明月。
她的清风明月说,师姐无论变成什么样,都是我的师姐。
这句话带着一丝温温柔柔的笑,在春风里撕扯成柔软的水雾和燕子的低喃。
貂蝉想,她的朝与暮,冬雪和春风是分开的。
当她扳着脸坐在王座与族内长老议事时,是沉沉暮色,一片死寂,冷涩的雪覆在心头冷得麻木。
当她想起那个离去的兄长时,亦是寥寥暮色,重门深雪,冷意刺骨。
但当阿离笑着望她的时候,捧着茶盏的时候,为她跳一支舞的时候。
她看到春色爬上了柳梢头,梨花开了满树,河水融了冰鱼儿欢畅地游,剪尾的燕子掠过碧蓝的天空。
那日貂蝉如往常一般捧着茶看阿离跳舞,舞停的那一刻,貂蝉问:“阿离,做我的王后吗?”
“为何?”阿离的眼睛亮起了光,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想要你一直陪着我。”
貂蝉不会说喜欢,她心里只有想和不想。
若干年后当她与阿离两地相隔时她才明白,这个想,便是喜欢吧。
你的记忆由那个人的一眉一眼,一呼一吸,一颦一笑,一步一舞,一茶一酒,一朝一夕构成,你知你离不得,忘不掉,一旦你骄傲走出你亲手画下的牢,你便知道什么是相思成疾,病入膏肓。
但那时貂蝉不明白,她只是想,这个人应该在她身边,这个人是她的所有物。
阿离的笑安静温柔,不曾变过。她静静站了片刻,点头,水袖轻飏,跳她的下一支舞。
酒意朦胧中,貂蝉听到她的轻声絮语。
她说:“蝉师姐,我喜欢你,我愿意喜欢你到你也喜欢我的那天,我也愿意喜欢你到永不为我动心的那天。”
千年弹指,桑海桑田,又有哪位凡间的帝王薨逝,又有哪位小妖修炼成了仙君,又有哪对痴男怨女黄泉顾盼流连,貂蝉都慢慢看得淡了。就仿佛年少轻易动情动怒的她是一场久远的梦。
她的目光曾经很短,只面前一小小的风景,花林里春风漫卷燕子低飞,绿水人家杏花烟雨;兄长秀逸的长发被一根红色发带扎起;阿离又黑又亮淡淡笑着的眼睛;花妖们跳跃的窈窕身影和嬉笑的面庞;竹林里品书温卷呷茶赏花的夫子;还有她金碧辉煌的闺房和门前汩汩流淌的清泉。
更多的时候她则看得更远。远到花族的格局和边境的动荡;远到天魔交战处那条泾渭分明的河流;远到人间一代君王一代臣乌衣巷口夕阳斜;远到热血挥洒冷骨埋葬的崇山峻岭。
后来*伐决断,亦是鲜血染了白裳,她终明白,很多事不容你改变。
她不再心念六界,她只想守着小小花族,守着她心头那一小片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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