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大漠荒颜(上)
一、公子舒夜
此去塞外,风沙三万里。
极目望去,尽是一片苍莽浑厚的黄,长沙绞风,卷舞直上。在沙漠的上空,平铺天际的云层缓缓移动、在起伏的沙漠上投下巨大的影子——天和地仿佛在亘古的静默中面面相觑,却如两个平行的时空、永无交界。
驼铃击响在沙风中,稀疏而拖沓。云层的巨大阴影给了烈日下行走的旅人喘息的机会,驼背上的客商们满面风沙,个个七歪八倒地靠在驼峰上,被大漠上蒸腾的热气烤得失去了活力。驼背上厚重的褡裢和箱笼、随着骆驼迟缓的脚步,一下下拍击着牲畜的背部。
驼铃悠远,黄沙舞风;古道漫漫,丝路绵长。
这支上百人的驼队从兰州出发,雇佣了刀手和引导者出了玉门关一路西行,经过了丝绸之路上的一座座古城,准备敦煌进行了最后一次修整,然后再沿着河西走廊过去——穿过这片大漠,便是那些遥远的西域国家:大食、波斯、狮子国……到了大漠的另一端,这些褡裢箱笼里的茶叶丝绸等货物、便能卖出十倍的价钱。
领头骆驼上蹲着一个眼神如鹰的汉子,一直朝前望着,此刻忽地直起了身子,呸的一声吐出了满嘴的黄沙,兴奋地扯着嗓子大喊:“敦煌!敦煌到了!大家都给我加紧跟上,前头就是敦煌啰!”
敦煌?所有人的精神便是一震,所有的牲畜都被催得小跑起来,驼铃声急促悦耳。
敦者,大也;煌者,盛也。自从丝绸之路开通后,每年无数的驼队和商旅从这条路上经过,阳关和玉门关成为中原通向西域的两个边塞“耳目”;而敦煌,便成了这片空莽苍黄大漠里,古道上最重要的一个古城,扼守着丝路的咽喉,也控制了西域和中原的命脉。
“敦煌城里,似乎很热闹啊。”旁边另一个年轻人同样盯着风沙看了半天,喃喃。
这个年轻人居然也能听到了十多里开外的声音?带头的引导者名叫老刀,是这条道上来往了十几年的老刀客了,此刻心里一震,便看了旁边人一眼。眼神精明而凌厉,只一眼就从头到脚打量完了这个年轻人:和队伍里的那些刀手不同,这个年轻人有着未经风沙磨砺的白皙的脸、文雅的谈吐和紧张地握着佩剑的手——是个第一次出活的刀手吧?年轻,清浅明亮,一眼看得到底,全不似这条道上来去惯了的刀头讨生活的大漠人。
驼队的刀手是从兰州出发时就雇佣的,沿路一直衣不解带、刀不离手——如今中原的大胤经历了四王之乱后、国力已经衰微,无力维护西域贸易的稳定。吐蕃回纥更是时时作乱扰边,丝绸古道上盗贼响马横行,来往的商队多有被洗劫一空的,因此凡是要走这条道的商旅、便不得不花大价钱雇佣刀手一路保镖。
“小子,你是第一次来敦煌吧?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一眼便打量完了对方,引导者大笑起来。
“怎么回事?”年轻人略现紧张地问,顿了顿,低声分辩,“我…我是敦煌人,不过是好久没回来罢了。”
老刀不做声地点了点头,重新审视了一眼,嘴里却是呸了一口,吐出说话间飞入嘴里的黄沙:“今日是敦煌城里大傩礼祭祀——城主一定又在处死魔教教徒了,难怪那么热闹。也真奇怪,看*人也能那么起劲?”
年轻人诧异,脱口问:“怎么,敦煌也在灭明教?”
老刀却是不在意点头:“是啊,帝都近日下令、要天下肃清魔教,敦煌自然也不例外。各处都在忙着逮人烧人呢,你难道一路不曾听说?”
明教源自波斯,原名摩尼教,传入西域后得到了回纥可汗的大力推崇,立稳了脚跟。然后又沿着丝路传入中原,在民间盛行开来,几十年内发展了教徒万千,赫然成了佛道等正教之后最大的外教。不仅如此,连中原的武林中都出现了明教的势力,和正派逐鹿江湖,被武林正派斥之为“魔教”。
一年前,明教在中原的迅速扩张引起了朝廷和正派的注意,释道两派分别遣出长老入宫面圣,在御前力述魔教带来的种种危害。今年年初,皇上终于听从了鼎剑候的谏言,在病榻上下令普天之下灭除明教。
除了官府不遗余力的剿灭之外,江湖中的正派也结成了联盟,与明教展开了殊死搏斗。三个月前,七大门派围攻黑木崖,中原明教教主萧云鹤力战而死,其余教众脱围而出,奔赴江浙福州等地,星散流离,一时群龙无首。
“自然听说了……”年轻人脸色忽地黯淡下去,似有些不忍,喃喃:“长安已经处斩了六批明教教徒了,到处都在焚烧典籍。没想到敦煌这里也在搜捕……回纥可汗不是立明教为国教了么?以回纥如今在西域的势力,我以为这边总会好一些。”
“你是从帝都来的?”老刀第一次惊讶起来,发现自己看走了眼。
“嗯。”年轻人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眼睛看着万重黄沙背后的东方,“从长安来。”
话只有这么短短一句,然而精*引导者却从年轻人的眉宇间捕捉到了一掠而过的茫然和忧郁——似乎遥远的东方帝都腾起了一片黑云,瞬间遮住了年轻人的眼睛。老刀眉梢一抬,眼里冷光闪了闪——这个年轻人的牙齿!在这么大的风沙里行走,迎着风开口说话、吐纳之间居然没有吸入一粒飞沙?
老刀默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兰州出发的时候怎么没有好好盘点?驼队里居然还混入了这么一个不知来历的危险的人……幸亏也快到敦煌了,不怕再出什么乱子。
“回纥可汗不是立明教为国教了么?吐蕃和于阗据说信明教者也甚多,西域天高皇帝远、一向各种教派并存,为何敦煌还如此搜捕明教?”驼队离敦煌越发进了,看得见高大的城墙马面和土黄色的烽火台,那个年轻人忍不住再度发问。
“是读过书的人吧?天下大事倒是知道的不少。”看着这个显然是极少出远门的年轻人,老刀眼里再度有了讥诮之意,“可你不知道敦煌为何如此对魔教赶尽*绝么?”
“为何?”年轻人诧然反问。
老刀在驼峰中间舒舒服服的靠着,冷锐的眼睛眯了起来,看着风沙中慢慢显露出来的敦煌古城,干裂的嘴唇里吐出低低一句话:“因为公子舒夜。”
“安西节度使?敦煌城主高舒夜?”果然是见识广博,年轻人脱口低呼,眼神不易觉察地一变。
“呵呵,什么节度使、敦煌城主……只有来往客商才这样称呼他。”老刀微微摇了摇头,眼睛却是看着黄土高墙背后鼎盛的人烟,“敦煌这一带的百姓、他门下的三千门客、十万神武军,都还是习惯叫他公子舒夜。”
“公子舒夜……”年轻人喃喃重复了一句,忽地低头不语。
“是啊。”老刀干裂的脸在风沙中微笑起来,露出满是砂子的黄牙,“他是老城主原配夫人的独子,也是敦煌高氏的嫡长子。三岁的时候,城主元配夫人早逝,老城主继娶了瑶华夫人,但依然极其疼爱这个娃儿,敦煌来往多有奇人异士、老城主便悉心拜访,为儿子请了各种各样的高人,教授诗书曲艺、文武骑射。”
顿了顿,老刀又道:“公子舒夜非常聪明,学的很快,据说他三岁的时候便能背三百诗词,五岁的时候通晓六个国家的语言,十岁的时候、便已经能在父亲外出时代理敦煌城主的事务,接见各路各国的商队。嘿,真是神童啊!”
年轻人沉默着,随着老刀的叙述眼神阴晴不定。
“可是到了十三岁的时候,公子舒夜忽然一夕之间就失踪了。”老刀叹了口气,“整整五年啊,死活都不知道……谁都以为公子是不会回来了。老城主最后拗不过瑶华夫人,立了十岁的幼子连城为新世子——偏偏那时候,公子舒夜忽然间回来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老刀沉默了一下——十年前那时候,他正好也在城中,依然记得公子奔入敦煌时的样子:从急奔的快马上滚落在地,胸口上有一个可怕的伤口!他是昏迷着被人绑在马背上、然后任马狂奔入城的。那时候没有人认出这个衣衫褴褛、满身是血的少年就是世子:公子失踪的时候、还只是十三岁的孩子,而归来的却是一个身形高大的少年男子。但不知道是谁在马头上用剑刻下了四个血字:公子舒夜!——围观的人看到了,立刻哄传开来。登时全城震动,无不欢欣雀跃。
老刀想起当年世子生还时全敦煌的喜悦,眼里也有感慨,“可公子回来后就有点变了:以前他可是个活泼聪明的娃儿,回来后却变得喜怒无常起来,有时候阴枭反复得有点怕人——老城主原本想要重新立他为敦煌世子,可瑶华夫人极力反对。于是事情就耽搁下来了。”
说到这里,老刀看着越来越近的敦煌城,忽然沉默下去:“后来的事……唉,不知怎么说才好。瑶华夫人忽发急病死了,竟是比老城主还早去世了几日。公子舒夜以嫡长子身份继承了城主的位置,然后立刻把亲弟弟送去了长安、做了质子。他奶奶的,也真是狠啊!”
——敦煌位于丝路要冲,东控中原、西连各国,因此大胤王朝对此丝路重镇极为重视。历代城主在继任之时,为了表示对朝廷的忠心、都要送一个最亲的人去帝都作人质。
年轻人沉默地听着老刀的话,然而听着这样的叙述、表情也慢慢起了微妙的变化。
“瑶华夫人死得古怪,可谁都不敢说什么,连夫人的贴身丫鬟绿姬也被关了起来。”老刀摇着头,叹息,“真不知道公子为什么忽然变得如此狠毒——我想啊,他一定是在魔教手里吃了大苦头,所以下手不容情。这几年来凡是想穿过敦煌去中原传教的,统统在傩礼祭祀中被处斩。下手那个狠啊……眉头都不皱一下。”
“公子舒夜。”仿佛没有在听老刀的唠唠叨叨,年轻人只是低头重复了一遍。
“不过那些魔教的教徒也真是不怕死——一批批的被处死,依然一批批的涌进来!乔装的改扮的,混在客商里,试图穿过敦煌往东,到中原去弘扬他们的明尊教意,为此连命都不要了。”老刀抽了抽鼻子,皱眉,“这些日子帝都下了旨意要剿灭魔教,江湖的名门正派又逼得紧——中原那边一吃紧,波斯总坛那边来的教徒便更多,看来公子有的忙了。”
“公子舒夜!”年轻人似是没听半句,忽地大叫一声,吓了老刀一大跳。
“公子舒夜!”年轻人对着风沙怒吼,手腕一翻、刀光掠起,一刀斫在了风里,刀气凛冽刺逼得人睁不开眼睛,“公子舒夜!”
风沙呼啸,周围的几个客商本来没有听到引导者和年轻人说什么,但此刻齐齐都被蓦然爆发出的怒喝惊动,回过头、看着漫天黄沙里年轻人迎风一刀刀斩落,厉声叫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这个名字斩在风中斩成碎片。
不知道是不是眼花、老刀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年轻人刀斩沙风时,半空中依稀有白色的影子掠过,急速消失在城头。
隔着大漠沙风,似乎是有另外一支队伍、在不远开外和他们一起到达了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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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有什么感应,在城外沙风中斩碎这个名字时、白玉面具后的眼睛动了一下。
深碧色的眼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落下了一颗石子,旋即平静无波。
“有人来了么?是谁?……是他?还是她?”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从假面背后的唇中滑落,喃喃,“——墨香,你小子算的真准啊。果然时候一到,他们都来了。”
此时是大胤景帝十八年十月,正当北方高原冷风南下的季节。半空时不时有狂风绞动,呼啸着带起千百道砂龙,卷舞在绿洲上方,吹得胡杨树簌簌作响。然而敦煌城里却是欢乐的海洋,万巷人空、所有百姓都汇聚到了城中央的广场上,观看着隆重的大傩仪式——这样驱邪魔、送鬼疫的仪式是百年沿袭的传统,然而自从公子舒夜成为敦煌城主后、祭祀的内容便增加了一项:拿魔教教徒来血祭上天。
鼓角声轰然而起、歌吹之声震动云天,大傩仪式正式进入了尾声。五百带着假面的侲子鱼贯而上,围着火堆,伴着乐伎高唱的《呼神名》列队起舞,象征向着四个方向将邪魔驱走。
白玉面具后的眼睛闪了一下,从胡榻上起身,张开了双臂,示意侍从加衣。
“公子,绿姬尚未到。”身后有侍从恭恭敬敬地禀告——虽然被幽禁着,可绿姬是敦煌城里最有名的女巫,傩礼上的龟、兆、易、式四种卜筮哪一样都缺不了她。然而公子舒夜只是挥了挥手,低声:“不管她了,另外找人代替。今日早点结束为好。”
“是!”一袭雪白的外袍被恭恭敬敬地加到了身上,轻如无物——那是猎自贵霜国最高雪峰中的巨熊之皮,是西来的商队进贡给城主的宝物。带着白玉面具和黑豹紫金冠的敦煌城主刚起身穿上外袍,四围的百姓里轰然发出了欢呼,无数手臂举了起来:“公子舒夜!公子舒夜!公子舒夜!”
广场四周都是酒楼客栈,楼上的多为各处巨贾客商,抱着歌姬胡女取乐。此刻看到榻上之人站起,连忙搁了酒杯纷纷立起,涌到了窗边,对着敦煌城主深深弯腰行礼。
披着雪熊大氅、带着白玉假面的城主长身立起,张开双臂对着四围百姓客商致意。
“公子舒夜!公子舒夜!公子舒夜!”欢呼声响彻了整个敦煌城,随着风沙被卷上九天。敦煌城中,无人不对这个铁腕城主敬畏有加。而公子舒夜生性放诞旷达,不拘形迹,每次大傩的仪式的末尾,都要亲自扮演男巫的角色、带领驱傩。和五百名侲子一样带着假面,穿着熊皮大氅,将邪神恶鬼驱赶到东城门口,然后*牲以血祭天。
“绿姬怎么还不来?一个被幽禁的女人还敢不听号令。”在城主汇入了那片人海时,侍从门客依然在焦急的低语,“公子也不言语,只怕要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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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嚷中,谁都没有注意有一袭绿衣匆匆穿过幽巷,悄然走过沸腾的人群,似是急着趁这个机会避开众人视线、往城外赶去。
绿姬提着裙裾奔入人群,如一滴水融入了大海——难得遇上一次傩礼祭祀,她可以趁着机会逃出府邸来。必须要抓紧时间,因为……连城二公子,就要回来了。
一眼看去、在无数青色的侲子中,公子舒夜一袭白衣翩然起舞,如一只清拔的孤鹤。
―――――二、沙曼华
登上了东城城头,五百名侲子各自散开,列成两队,主持仪式的太卜署令递上了一柄雪亮的弯刀。
刀一入手,白玉假面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满意的微笑。公子舒夜看了充任太卜署令的霍青雷一眼,微微点头——不愧是敦煌城的大将,选的这把刀是来自大马士革的名刀。刀如秋水,冷灰色的刀身上绵延着特殊的细碎花纹,中原称之为“镔铁”。因为至今未得其锻造方法,所以凡有得之者均视若至宝。一入手,便知道是合手好刀。
捕获的明教教徒已经被押上城头,一排跪倒在面前。祭典的气氛到了最高潮,所有人都在欢呼着、要*死这些魔教教徒。那些衣衫褴褛的教徒看到公子抽刀注视,眼神冷酷,个个心知大劫转眼将至,反而不再哭号,由一个年长者带头盘膝坐下,抬手至胸口,结火焰状手印,对着西方默默低诵祈祷。
“生亦何欢?”带头明教教徒须发苍白,方才开口说了一句,刀光一掠而过、头颅便滚落,嘴唇尚自开阖。刀亮如水,不沾一丝血迹。持刀冷睨,看着这帮至死不悟的魔教教徒,白玉面具后的眼睛忽地充满了厌恶:这些人,难道真的以为为明尊而死、可以去往天国乐园么?……那个“慈父”,居然搜罗来了这么多盲目无知的追随者!
“死亦何苦?”最年长的教徒死去,第二句随即由次于他的教徒念出,那个教徒嘴唇微微哆嗦,声音也有些颤抖,紧紧闭着眼睛不敢看刀斩落、却终自不肯开口求饶——同样毫不迟疑。刀光掠过,一腔血溅出。
霍青雷令两名士兵抓起血淋淋的头颅,用力掷向城外,象征着邪魔被大傩仪式驱除了出去。血光向着东方泼去,划出两条弧线,城下民众大声欢呼,声震城外。城下刚要入关的驼队躲避不及、当先的几人脸上便沾上了血,所有客商脸上都有战战兢兢的神色。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头领皆死,那群明教教徒干脆一起开口,大声诵出了最后两句,齐齐闭上眼睛,等待刀刃临头,“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邪魔妖孽,居然执迷不悟?”深碧色的眼睛陡然冷凝,面具后唇中吐出一句怒斥,一刀便是斩了下去。那一瞬间,忽然有闪电从城上腾起,照亮黄土夯就的城墙!
感觉到了极其凌厉的*气激射而来,公子舒夜手腕一转、弯刀直立而起,“叮”的一声金铁交击,他只觉手腕微微一震。一枝金色的箭落在城墙上,上面雕刻着火焰的形状,极其精美。身子微微一震、面具背后的眼睛只是一扫,忽然之间亮如冰雪!
“谁?”城上所有人悚然动容,回头看去。
西边的角楼里,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一袭黄衫,看不清面目、听开口,却是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在猛烈的沙风中清晰传出,响彻全城:“大光明宫星圣女,致意敦煌城主公子舒夜座下——明尊渡世,教民何罪?无辜屠戮,罪孽深重。屠刀不放、终必成魔!”
“魔教妖孽!”城上城下顿时一片轰然,百姓和客商看着角楼上那个人影,脸色恐惧。
“是明教‘五明子’中的长老妙水。”站在他身后的霍青雷忽地低声提醒,眼神凝重,“这个老婆子三个月前被公子击败,负伤遁去、如今竟然有胆子返回?——公子!可能她是回波斯总坛求援了,这次来的魔教高手恐怕不简单,须得小心。”
似乎没有听背后属下的提醒,在看到金色小箭射来的那一瞬间、公子舒夜的眼睛霍然涣散开来,有些恍惚不定。他下意识地抬手按在胸口,仿佛那里有烈火燃起。
——终于来了么?在看到那一箭破空而来的刹那,白玉面具后的眼睛却有了笑容,:仿佛在意料之中、又仿佛绝望和欢喜。他脱口低唤:“沙曼华!”
然而一边他只是微微一震手腕,也不等那番话说完,便又是一刀对着那群明教教徒斩落。“唰!”果然又一道白光激射而来,抢在他斩落那个教徒人头之前点在刀刃上,震开。
那力道妙到毫巅——震开了他的刀,箭尖微微一偏、一个转折便射穿了那个教徒手上的铁镣。那个重新获得自由的明教教徒眼里露出惊喜的光,直跳起来,对着西方叩首便拜:“恭迎圣女!恭迎圣女西来!”
在他喊出那一句话的刹那,十道闪电腾起在敦煌城头,织成了密密的罗网!
公子舒夜连续出刀、斩向剩余的十位教徒,毫不间歇。而西边的角楼里,十道闪电同样裂空而至,宛如疾风。刀箭对击,迸射出了灿烂的光。十道电光后,最后一名教徒的镣铐也打开了,不顾一切地向着西方角楼奔逃开去。
一轮交手过后,公子舒夜却不急着追击那些逃走的明教教徒,只是站在城头上望着角楼方向,漠然转动手腕——轻轻一震,那把允称天下利器的大马士革弯刀忽然片片碎裂。
十三箭,那是多么惊人的力量,足以击碎一切利器!她的箭术果然又长进了。
激战初起的时候,那些拥上城头观看仪式的百姓便惊呼着四散开来,纷纷夺路奔逃,窄窄的城墙台阶容不得那么多人,便这样接二连三滚落下去。只有那五百名侲子却是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由霍青雷带着,丝毫不惊乱地等待着命令。
“摘掉面具!迎战!”霍青雷一声大喝,五百侲子忽地一起抬手、摘下仪式中佩戴的假面,除去了外头套着的宽松法衣——原来仪式里歌舞的五百侲子,均是敦煌神武军的精英战士充任。所有面具都扔到了地上,碎裂声此起彼伏,唯独公子舒夜脸上还戴着那个充男巫时佩戴的白玉面具。
刹那的寂静。公子舒夜忽然扔掉了手中碎裂的刀,在城上扬声大笑起来:“继续啊!还有么?我知道你从来只带十三支箭——”声音未毕,白衣闪动,公子舒夜如同疾风般前冲,手指一剪、已经掐断了一名奔逃的教徒的咽喉,血如箭般射出,复大笑:“来啊,给我看看你的第十四支箭!沙曼华!”
一缕*气应声激射而至,速度之快居然以他的目力都无法观测!
公子舒夜猛然一震,也不看来势,旋身而起、凭空一伸手,双指并拢——惊神指下,金铁立断。凭空起了一声裂帛,劲风应声被截断了,然而他手中却是空空如也,只有一缕鲜血从割破的指间流下。
“无色之箭?”白玉面具后的眼睛终于微微一变,脱口惊呼。
角楼上的黄衫老妇妙水一直站在那里观战,此刻再度开口,声音开始有了*气:“星圣女再次致意敦煌城主,请释我教民,令我教东去。各不相犯。”
“*了我,就能从敦煌东去。”公子舒夜冷冷将手上血珠甩出,看着角楼,眼神渐渐变成了冰,挥手霍然下令,“除非踩着我尸体过去、将敦煌夷为平地,你们方能去流毒中原!否则,我见到一个魔教妖孽就烧死一个!”
随着城主的手势、霍青雷一声令下,五百战士刀剑出鞘,登时把那十几名奔逃的明教教徒又围到了中间。城头窄小,奔逃无路,只是一转眼那几个刚刚死里逃生的明教教徒又被包围,其中几个还颇懂一些武功,赤手夺了刀剑,便和军士厮*起来。
霍青雷看了公子舒夜一眼,公子举起了一只手,微微一屈手指。
“放箭!”霍青雷得令,一声断喝,指着西方角楼。城主的意思,是要将这个扑过来的妙水、连同她背后角楼里那个神秘的教主一起射*——城头狭窄,回旋余地不大,而那个黄衫老妇身在半空,更无从闪避。公子一旦动了*机,那当真是狠极绝极。
五百张劲弩张开,漆黑的利箭呼啸脱弦,射向那些夺路而逃的教徒。“唰!”就在那一刹那,角楼里忽然传出了呼啸声,似乎有什么利器破空而来!
所有军士骇然抬头看着半空——然而却是什么也没有。只是凭空出现了奇景:犹如无形的刀剑劈落,半空黄沙纷纷退让开来,齐刷刷让出一条通路。仿佛有无形的力量突然迎面到来,向着角楼射去的漫天飞箭居然以人眼可见的速度、乍然缓了一缓!
“唰!”角楼里又传来一声呼啸,漫天的飞箭再度缓了一下,然后三度缓了一下。最后那些箭忽然间全都失了准头,相互撞击在了一起。
“连珠神弩?!”公子舒夜眼神大变,霍然挥手,厉声命令,“给我退回城下!” 公子舒夜手腕一翻,便多了一柄晶莹剔透的长剑——那是他平日极少动用的佩剑:承影。看到此剑一出,终于知道此刻的危急,霍青雷厉声大喝,约束手下:“退回城下!退回城下!” 然而,已经晚了。
角楼里那一道白光如同跳丸般在城头飞跃,呼啸声如密雨一般。待得白光跃近、众人才发现那居然是一头雪白的狮子!狮子上坐着一个美丽女子,头戴金叶饰的花冠,身穿白色长袍,领口和前襟有一条深色宽边,绣满了繁复的红色花朵——那是怒放的曼珠沙华。
果然不出公子舒夜所料,她背上的箭袋已经空了。白衣女子手持银弓、弓上却无箭,只是勾手空拉弓弦,不停作出发箭的姿式——只是姿式而已。然而奇异的是,她每一舒手,都仿佛有无形利箭从银弓上射出,半空的黄沙被利刃斩开般地退让!
军士射向角楼的几百支箭还在半空飞射,然而那个骑着白狮的女子迎面飞跃而来,舒臂弯弓,只是一瞬,便完成了千百个弯弓放箭的姿式,无形的“箭”登时充斥了整个天地。似乎是双箭对击,那几百支射出去的雕翎青铜箭转瞬如同麦杆一般纷纷折断、跌落在地。
无形的箭在射断了长箭后,去势尤自未歇,继续击向那些紧急撤退的士兵。人一排排倒下去,呼号。那些被无形之箭所伤的人,各自的伤势却迥然不同:有些胸口皮开肉绽、发出焦糊的气味;有些却是脸色苍白,如同结了一层冰。半空的黄沙凝聚成一束,黄龙一般绞动。
无形气劲过处,那些普通士兵根本看不见、也来不及躲,纷纷惊呼惨叫。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蓝色的光幕笼罩了城头。
公子舒夜霍然拔剑,一击迎风斩在虚空之中。白衣如同电光般穿行在飞沙里,手中利剑横封斜掠,尽往虚空里斩落。剑不过三尺,然而剑上发出的强烈剑气、却刹那间截断了半空纵横的无形之箭!剑尖和气劲对撞的刹那,光华四射,半空中的黄沙被猛烈地绞动,粒粒激射到了公子舒夜的白玉假面上。
“烈火鸣金箭?移形必*箭?——好,好!弓上虽无箭,心中一箭可化万箭。”公子舒夜忽然放声大笑,神色复杂,“沙曼华,你终于练成了全套的无色之箭?难怪教王敢派你敦煌!”
跳丸般的白光霍然凝定了,白狮足踏女墙,停在城上低低嘶吼。白狮上的女子手指勾起了银弓之弦,却停在了那里,湛蓝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似乎想看出白玉假面后的真容。半晌,终于迟疑着,开口询问:“你是谁?你似乎早就料到了我要来?还知道我的教名是沙曼华?……你又怎么知道无色之箭?”
“我是敦煌城主,”眼睛里有深深的冷笑,他收起了剑,定定看着那个女子,“不用想也知道教王会派你来:魔教在中原遭到朝野围剿、昔日盟友南疆拜月教袖手旁观,形势危急。而你们无法穿过敦煌去中原支援,连五明子都铩羽而归,总坛不得不派遣出三圣女了吧?”
顿了顿,公子舒夜继续冷笑:“而‘日月星’三圣女中,日圣女苏萨珊为波斯长公主,入教之时便发誓永远守护明教总坛;月圣女梅霓雅尚在回纥担任国教教母;那么这次来的、也只能是最年轻的星圣女沙曼华了。何况,三圣女中,也只有你在武学上造诣最高。”
“……”白狮上的女子显然愣住了,不料这个人对教内了如指掌,“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的事情,远多于你想象。”公子舒夜微笑起来,冷然回答,“我知道所有初际、中际和后际里发生的一切。过去,现在,和未来,都知道。”
“胡说,只有明尊才有如此力量。”沙曼华反驳,忽然微微诧异,“初际、中际和后际?咦,你也知道二宗三际、也懂我们明教的教义?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公子舒夜。”城头上的白衣公子再度回答,“敦煌城主公子舒夜。”
“公子舒夜……公子舒夜……我以前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白狮上的女子微微沉吟,忽然觉得额角一跳,脑子里隐约开始疼痛。终于摇了摇头:“慈父派我东去中原,接替那儿死去的萧云鹤教主。他告诉我:敦煌城主是亵渎践踏明尊的恶人,而我,需用无色之箭将敦煌击破、东去中原,拯救那些被皇帝和正教围攻的教民。你为何非要与我明教为敌?”
“如果我不与你们魔教为敌、难道就放任你们东去流毒中原?让你们把更多的无辜孩子变成修罗场里的*手,把更多无知的百姓变成子民?”公子舒夜长声大笑,眼里霍然有了极怒的意味,抬剑遥指城中火刑架上的焦尸,“魔教还要害多少人?我恨不得把所有魔教教徒放到火上烤!包括你那个‘慈父’!”
“恶徒!”沙曼华眉头一蹙,手中无形之箭激射而出。
箭气将公子舒夜脸上的白玉面具一裂为七,然而他却动也不动。在面具迸裂的一刹那、他碧色的眼睛直视着银弓的沙曼华,一瞬不瞬,仿佛想抓住女子脸上那一刻的每一个神色。
然而,在面具乍然裂开的刹那,星圣女却没有丝毫的表情,只有凝神运气时的专注神色。白狮继续嘶吼着在城头跳跃,狮子上的女子弯弓放箭,无数气劲凌厉地呼啸而来,将他包围。而那一瞬间他仿佛失了神,站在风暴的核心里,居然连剑都忘了拔。
“公子!”城下那么多人里只有霍青雷看得出无形箭气的厉害,脱口惊呼,“拔剑!”
箭势尚未及身,然而箭风似乎将身侧的酷热空气都凝固成冰,千百道利气直刺周身,然而远远凝望那个飞跃于城头发箭的女子身影,公子舒夜只觉霍然有一支冰箭洞穿了他的心肺。那样无动于衷的、漠然凝神的脸——
竟然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在敦煌等待了十年,而她居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公子!公子!”城下的霍青雷急促地惊叫, “快拔剑!” “公子拔剑!” 将军的焦急感染了身侧士兵,所有城下的人一起惊呼,声音响彻了大漠,“公子拔剑!” 在四围利气逼射过来的最后一刹那,他忽然一声长啸,承影剑如同闪电腾起在城头。
七十四剑——她射了七十四箭,他便封了七十四剑,将每一缕箭气截断。她射箭之时,用了八种气劲,他便用了八种剑法将其一一击溃。那一袭白衣穿行在城头的漫天箭气里,腾挪之间犹如疾风闪电,居然丝毫没有伤到分毫。
最终,白狮停住了,不停地低吼,而白狮背上的女子控弦不发,震惊地望着他:“从来没有人能接的住我的箭。你究竟是谁?”她惊讶之极:“居然用了八种不同的剑法!”
“哈哈哈哈……看来你记性不好,眼力倒是不差。”公子舒夜忽然间大笑起来,看着远处沙曼华震惊的脸,冷睨,“你可猜得出我是哪一派?”
沙曼华蹙眉沉思,久久不答,忽然间收起了银弓,双手交叉胸前、如抱满月,缓缓作出了一个虚空拉弓的姿式。那一箭不比前面一轮密雨般的急射,动作极缓、气息绵长,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女子空空两手中居然隐约凝聚出了一道淡淡的银色!
那一箭射来,无形无质、公子舒夜却听得到黄沙被一粒粒击穿的声音——在极其短暂的一瞬,他看到城头十丈内所有的风沙都静止了。
月冰疾风箭?!无色之箭的最高境界!
公子舒夜猛然对着城下军士民众大喊:“退开!退开十丈!”
在霍青雷带领军队后撤的那一瞬间,他再度挥剑——用尽了全力,顾不上任何流派的花俏剑法,只发出了一剑!剑芒从剑尖吞吐而出、承影在他掌心发出久违的可怖怒吼,仿佛要辟开天地间的一切——而那一剑只是辟在沙尘凝定的虚空里。
轰然的白光从敦煌城头腾起,扩散,黄沙一瞬间飞溅开来,射向城下,那被箭气拦截的一粒粒细小砂子、居然仿佛一支支利箭,将那些正在退开的军士刺出满脸的血来!
白狮上的少女颓然松手,那一箭似乎耗尽了她的真气,她低头微微喘息,额角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白狮也仿佛被那一箭的反挫之力所逼,往后倒退了几步,几乎从城头跌落。
那一边趁着城中这一刻的混乱,长老妙水已经带着那十几名教徒突围,穿过了东门奔入沙漠。此刻喘了口气,老妇抽空回顾城头战况,却也是一惊——一个照面、便已经拼得你死我活了么?而星圣女…居然处于下风?
明教内武学第一的星圣女沙曼华,居然出尽全力也无法击败那个敦煌城主?教王的担忧终于成真了:明教里,居然没有人能对付那个修罗场里叛出的小子!
难道,真的要向远在回纥的月圣女梅霓雅请求支援?
“铁马冰河?你用的内功心法是铁马冰河!”白狮上的沙曼华静默半晌,忽然脱口惊呼——在这样竭尽全力的交手一击中,任何人都无法隐瞒自己最本源的武学,然而、眼前这个敦煌城主使出的却居然是……!湛蓝色的眼睛里是不可思议的光,她怔怔看着城头持剑迎风的男子:“这是我们明教圣火令上的秘典!你怎么可能会?你、你难道是……”
“是啊,我是从修罗场里出来的。”公子舒夜忽然一笑,转腕收剑,“十年前。”
“修罗场?”那三个字让沙曼华忽然头痛欲裂,她下意识地用手按着脑后,喃喃,“大光明宫总坛里的修罗场?十年前……昆仑?”
“是。昆仑雪域。大光明宫。修罗场。”公子舒夜忽地微笑起来,那笑容却带着说不出的苦涩,“我和墨香离开那里后,一别十年,不想今日竟能有幸重见星圣女沙曼华。”
沙曼华看着他的笑容、隐约间居然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只觉脑中三根金针蓦然直刺进来、一下子扎入了内心最深处。她陡然觉得窒息,用手按着后脑,感觉到秀发下血脉的搏动,眼神也开始有些动摇:“你、你说你是从修罗场里出来的?……为什么…我没见过你?”
公子舒夜又是一笑,眼色深沉,看着白狮上的女子苦痛地用手按着头颅,齿间透出微微的冷气:“真是可怜……是被金针封了脑么?你的慈父真是慈爱啊。”
因为剧痛,沙曼华的手在脑后摸索、按住了那三粒冷冷的坚硬金属——沿着发际中缝,百汇穴、玉枕穴、扶风穴上依次钉着三根长针,隐藏在秀发之下,赫然可怖。
那是她一切记忆的开始之处——自从她有记忆开始,头上便有这样的三根长针,将所有一切死死钉在空无的记忆里。少女时起,梳头的时候、象牙梳子就经常磕断在发下的钉子上,她曾对镜摸着发隙低呼,然而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十年前……我应该才十六岁。我不记得那之前的事情。”她喃喃低语,头痛欲裂,“我认识你么?……在昆仑雪山的明教总坛?修罗场……修罗场。那可是教中培养*手的地方啊!你、你难道是我教*手?……可我为什么不认识你……”
“你大约已经不认得我了——可你的弓箭必然还认得我。”公子舒夜忽地笑起来,手臂一震、雪熊皮大氅无声落地,他回手点在自己的胸口正中,“你曾经一箭把我钉死在‘乐园’后山的绝壁之上——忘了么?”
手指点落的时候,衣襟散开。坚实如玉的胸口上,赫然有一个巨大的褐色伤疤!
“呀!”看到那个触目惊心的伤口,仿佛猛然受到强烈刺激,沙曼华脱口惊叫起来,手中的银弓跌落在城墙上,“啊……这是、这是,你!……啊啊啊!”
她忽然再也无法抑止地抱着头颅惊呼起来,片刻前那种飘逸淡定的风度荡然无存。
“飞光!飞光!”城下的长老妙水眼见城头形势不妙,此刻在城下断然开口,呼唤那只白狮,“快带圣女回来!”
被主人的失态惊吓,白狮一听到长老的召唤便一跃而下,如疾风闪电一样、掠回了城外,和那些明教教徒汇合。一行黄尘向着西方滚滚而去。
公子舒夜没有动,也制止了手下军队出城拦截,就让那一行人绝尘远去。
“墨香,如你所料、我终于又见到她了。虽然她已经不记得我。”望着消失在大漠里的明教人马,敦煌城主喃喃低呼着一个伙伴的名字,嘴角含着冷笑,“从修罗场里逃出的那一天,你就和我说:只要我扼守敦煌、抵制明教,终究有一天会再见到她。”
三、莺巢
白光笼罩城头的一瞬间,城下的百姓和军队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了城头魔教女子最后失声的惊呼,然后听得大批明教教徒呼啸远去。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不是城主击败了魔教——然而这次十几名明教教徒从大摊祭祀上被救走,却是无可辩驳的。
公子舒夜执掌敦煌近十年,铁腕雷霆之下、还从未有过这般丢脸的事情发生。
片刻之后,公子舒夜从城头缓步走下,面无表情地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霍青雷嘴唇动了动,终究忍住了没有问,只是一挥手,带领神武军随着公子回营。
北方袭来的冷风还在城中绞动,卷起黄沙万千。敦煌城里一片寂静,只有无数双眼睛随着白衣公子的身形移动。方才欢腾的气氛转瞬消失,所有客商、百姓和舞姬歌女都瑟缩着躲回了房中,生怕这个喜怒无常的城主在受挫后会爆发出可怕的怒气。
连自幼就跟随公子舒夜的霍青雷都有些忐忑。然而,公子舒夜脸上似依旧带了一个面具,只是毫无表情地走向城中心那金壁辉煌的府邸,一路没有说一句话。
“绿姬还没回来么?”在踏入府邸的一瞬间,公子舒夜忽然头也不回地问。
霍青雷一惊,脱口回答:“是。”顿了顿,又道:“属下立刻派人去找她回来!”
“不用。”公子舒夜忽地一笑,“由她。还能跑出我手心去?”
“是。”霍青雷听得那般语气,微微觉得有些胆寒,想了半天,终于道,“公子莫要责怪她……她或许是…或许是在府里待得太久了,所以忍不住跑出去……”
“哈哈。”公子舒夜忽然大笑,吓了下属一跳。他在朱门前霍然回头,失声笑:“老雷,不要担心,我不会对她如何——你不用吞吞吐吐地为她求情。”顿了顿,抬手抚摩着朱门上镏金的兽头,敦煌城主深碧色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冷光:“我知道你喜欢绿姬。或许,等这次事情过去后,我可以把她赐给你。”
“公子!”霍青雷一惊,黝黑的脸居然也红了一下,立刻跪下,“多谢城主。”
“不要高兴的太早。”公子舒夜抬手推开了大门,沉重的朱门发出悠缓低哑的声音,“那个女人,也已经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小丫头了。”
霍青雷讷讷不知所对——他是看着绿姬长大的。那时候他不过是老城主的一个门客的孩子,而绿姬是府里从波斯商人手里买来的一个女奴,入府的时候不过八岁。她善良温柔、聪明伶俐,才半年就习惯了汉人的生活,十三岁上做了城主夫人的贴身侍女,得到了瑶华夫人的提携和看顾,学琴学舞,竟像小姐也似的供了起来。后来,不知她从那里学来了巫卜之术,凡有所言无不灵验,惊动敦煌上下。连老城主都极相信她的占卜,每次有难以决断的事情,便要她来打上一卦。
而除此之外,她也不过是个弱女子而已,公子何必这样危言耸听?
霍青雷抓了抓头发,跟着公子步入了府邸。候门如海深,重重院落似乎看不到底。
高氏为敦煌城主有将近百年,历代经营下来、这府邸规模更是惊人的庞大,占地百顷有余,居中堆山布林,曲折百变。即便是霍青雷这样自小在府里长大的门客,三十余年来所走过的、也不过是府邸的十之二三罢了。
“今天跟我去‘莺巢’罢。”忽然间,他听到公子舒夜走在前面说了一句,然后径自向重重院落中走去,进入了那座名为“千叠嶂”的假山。
霍青雷猛一听此言,不禁又吃了一惊。今日要去莺巢?
这条假山中的密洞是通往莺巢的,那是历代城主建起用来蓄积姬妾女伎的享乐所在。
敦煌位于丝路要冲,商贸兴旺,百姓富庶,来自各方的驼队和商人给这座城市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财富,历代敦煌城主更是富可敌国,百年积累下来,敦煌城主在声色享乐方面甚至比长安的中原皇帝更胜一筹。
而莺巢,便是历任城主投入巨大财力物力、营造出的秘密温柔乡,只供个人穷奢极欲地享用。只有极少数时候,为了炫耀财富、敦煌城主会邀请客人前去莺巢做客。
那些有幸去过莺巢的客人回来都有如梦寐,说自己从极乐之国返回。
在那些客人的描述里,那是一个琉璃宝石铸成的世界,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里面随处点缀着金瑜石、珊瑚、琥珀、玛瑙、真珠、琉璃,有黄金八宝树,翡翠碧玉泉,泉里浸着珍珠、涌出的都是甘美的酒,林间有永不凋谢的宝石花朵,在泉水树林之间,无数珍奇鸟儿歌唱、见所未见的异兽徜徉。泉边、林间、迷楼里,来往的都是美丽的少女和英俊的童子,来自于波斯、天竺、贵霜等不同的国度,发如黄金肤白如玉,用湛蓝或碧绿色的眼睛对每个来客微笑、温柔地满足他们的所有要求。
客人们的叙述大致雷同,然而细节上却各有出入、似乎每个人在那里都有些神智迷离的感觉。但总而言之,那是一个“极乐世界”,超出凡人想象力的穷奢极欲的乐园。而自从公子舒夜成为敦煌城主后,更是投入了空前的金钱和人力,让莺巢极尽奢华。
霍青雷跟随公子舒夜多年,屡次出入莺巢。但在这样惊人的豪华温柔乡里,即使生性粗犷坚忍如他,也不得不感叹人世竟有如此穷奢极欲的所在。
而今日明教大举来犯,夺走了十几名俘虏,公子居然还有心思去莺巢寻欢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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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暮的时候,他已经陪着公子舒夜在莺巢的迷楼里用晚膳。
一色洁白的玉石铺满了整个房间,帘子上的珍珠一颗颗都有龙眼大小,珠光照亮了内室,根本无需烛火。绝世的美人在此被当作丫鬟使用,在鱼贯端上了十八个银盘后便静静退了下去。桌上银盘里盛着的、是霍青雷这种粗人一辈子没有见过的珍馐,他只勉强认出其中一种似乎是烂熟的熊掌,而另一种则是巨大的比目鱼。
“尝尝看这个,”公子舒夜将犀角筷子点在比目鱼上,笑,“这是日前洛阳来的客商带来的礼物、据说一路用海水养着,竟活着带入了敦煌。”
将东海的比目鱼活着带入敦煌?风沙里长大的霍青雷压抑不住好奇心,提起筷子尝了一口,入口之鲜美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做的果然尚可入口……烧这次晚膳的是我从长安请回的厨子,据说以前是大内尚膳监主管。”公子舒夜浅浅尝了一口,便搁下了筷子,执杯微笑,“那人本来不喜欢来沙漠里,可我许了他十倍重金,又命人割下了他一只耳朵扔到锅里,他便肯了。”
“公子!”嘴里的食物陡然难以下咽,霍青雷讷讷的看着这个喜怒无常的年轻城主。
怎么会变成这样……十三岁那一次失踪于昆仑雪山后,归来的公子舒夜身上有了可怕而深远的变化,那样优雅仪态下弥漫出的危险气质,让每个接近他的人无不心怀忐忑。
旁边的舞姬在跳着胡旋舞。那个有着蜜色皮肤的年轻胡姬穿着紧身舞衣,裸露着小蛮腰和肩臂,急速地在三尺见方的地毯上旋转着,纵横腾踏、而两足终不出毯子边缘。眉目斜飞,眼波灵动,满身的缨络相互撞击、发出如流水般不断绝的叮咚声。旁边一排十二位乐师,手持曲颈琵琶、五弦、笙、笛、排箫和筚篥,合奏着龟兹乐曲《拓枝》。
美人如玉,歌舞彻夜。枝头花蔓袅,金樽酒不空。旖旎糜艳的气息流荡在空气中,各种*催得人昏昏然如饮醇酒。
“老雷,要不要尝一下这个?”用过了晚膳,公子舒夜斜靠在软榻上,拿出了一只碧玉小瓶,悠然问了一句——在他手指间的,是一粒豌豆大小的淡绿色药丸,发出淡淡的清香。
不知道已经是第几次受到这个邀请了,然而霍青雷依然警惕地摇了摇头,如往日那样回答:“我没病,不需要吃药。”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他只知道公子随身带着这种药,十年来几乎每一天都要服用。服用后这种奇怪的药后,就会有片刻的低迷恍惚,呼吸低沉悠缓,仿佛沉入了仙境,脸上出现恍惚的欢喜神情、旁人对他说话、似乎充耳不闻。
“真是固执的家伙啊……这种滋味不尝一下,一辈子都会遗憾。”公子舒夜将一粒药丸弹到面前的酒杯中,立时化开。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老雷,你活了三十多年,相信有极乐世界么?相信有天国么?——所有答案都在这杯中。吃了极乐丹,你就能看到彼岸天国。”
药力发作得很快,短短几句话到了尾声时已经低迷下去,公子舒夜原本白皙的脸霍然间褪尽了血色,更是苍白。他猛地往铺满了雪貂皮的榻子上一躺,眼神涣散开来。
“极乐丹?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终于忍不住,霍青雷叫了起来,“公子你一直在服什么药?!如果你身体不舒服,应该找城里的大夫来看,怎么吃这种古怪的东西?”
“它是什么?它是天上的玉露琼浆,仙人瑶池会上的甘露……”公子舒夜闭着眼睛,唇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这是大麻精啊……此外还有天竺的阿芙蓉、波斯的迷迭香、苗疆的曼陀罗……这种种草药混和成了这药丸。可以为你打开人间未见的乐园之门……你若试过了它的魔力,便能看到一切你所想要的东西……你便会相信……极乐世界的存在……”
声音到了最后,已经渐渐低迷。
然而霍青雷却惊得跳了起来,脱口:“你说什么?阿芙蓉?曼陀螺?那些不都是毒草么!让人迷失神智、产生幻境的妖花!公子,你、你服的居然是这样的迷药?!”
然而公子舒夜已经不再回答他。苍白英俊的敦煌城主静静躺在胡榻上,雪貂裘覆满了他的身子,将他埋入了厚厚的白色绒毛中。周围的声乐舞蹈还在继续,华丽旖旎,宝石的辉光闪烁在莺巢的每一个角落。公子舒夜沉沉浅睡,呼吸慢慢由急促变得舒缓。
忽然间他睁开了眼睛,眼神却迷离恍惚。细细看去,原本深碧色的瞳孔忽然间扩大了,散漫而没有焦点。然后公子舒夜动作缓慢地坐了起来,微笑着,脸上那种奇异的欢喜和不可捉摸的愉悦、让原本惊怒交集的霍青雷都一时胆怯,不敢直言。公子舒夜对着虚空微笑起来,仿佛眼前缓缓打开了无比绚丽美丽的天国大门。
绝色的舞姬还在回旋起舞,蜜色的肌肤在珠光下发出诱人的色泽,佩戴的缨络珠玉叮咚不绝,舞姿越发美丽动人起来。
“唉……”忽然间,神色恍惚的公子舒夜从胸臆中吐出长叹,坐在胡榻上、微微张开了双臂。得到了允许,美丽的舞姬一个旋舞、便顺势倒入了他怀中,双臂柔软地缠上了他的腰,仰头送上了饱满丰润的红唇。
乐曲也已经从《拓枝》转成了香艳奢靡的《春莺啭》。
霍青雷本来想跳起来问个究竟,然而看到如此情境也只有连忙退出,一行舞姬簇拥着他离开,最后一个舞姬在金兽里添了一把苏合香,顺手阖上了门。
药力让一切都变得虚幻而缥缈,所有都按照着他心里最盼望的样子浮现出来,包括眼前女子的模样——当人不能得到某些东西的时候,唯一的选择、便是尽力不要忘记吧?
然而,她却已经将他遗忘……他在敦煌等了十年,等来的居然就这样一个什么都忘记了人?她为何要忘记?自愿的,抑或是被迫?
“沙曼华……”忽然间,神色恍惚的公子嘴里吐出了这样一句低低的问话,双手却抱紧了那个绝色的舞姬,将她放倒在铺满了雪貂皮的胡榻上,扯开了她脖子上的缨络和红绫的抹胸,将头埋入胜雪的肌肤中,喃喃,“沙曼华……你终于回来了么?”
舞姬似是见惯了主人服药后这般恍惚的样子,只管温柔至极的爱抚着,褪去了外面的长衫。
胸口正中、那个褐色的巨大疤痕赫然入目。舞姬轻轻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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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拂晓的时候,推开了身侧尚自娇慵沉睡的美人,敦煌城主披衣出去。外面沙风凛冽,黄尘笼罩了全城,天色刚刚透亮。然而霍青雷已经在外面等待了多时,似乎一夜未睡。
“怎么这么早起来?”显然已经忘记了昨夜迷醉时候的事情,公子舒夜挑着剑眉调侃,神态又回复到了一贯的冷冽,“难道侍寝的美人没侍侯周到?”
话音未落,重重的一拳击在他胸口,几乎把他震飞了出去。
“高舒夜,你他妈的是个疯子!”霍青雷的脸都黑了,压抑着的怒气终于爆发出来,几乎忘了主仆之分、直喝城主的名字,“你一直都服用迷药?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那种东西一旦上瘾根本无法戒除!你他妈的想找死么?”
“啊?……我昨天告诉你那是迷药了?”那一拳的惊骇让公子舒夜也正经了起来,忽然喃喃苦笑,“我真是变得多话了……自从她来了以后。”
“她?”霍青雷怔了一下,陡然明白过来,“昨日来的那个明教女子?”
“沙曼华……沙曼华。”公子舒夜喃喃叹了口气,转过头去看着他秘密的王国,“这些年来,我一直都等着她回到我面前,然后——”他的手指穿过散落的前襟,点在自己胸口正中的巨大疤痕上:“然后,如十年前那样、一箭射穿这里。”
“什么?”霍青雷脱口惊呼,“你十年前垂死而归,就是被这个妖女所害?”
“是的。”公子舒夜微微点头,唇角浮起一丝琢磨不透的笑,看着西方尽头漫漫黄沙和隐约可见的巍峨雪山,“那时候,我和墨香从大光明宫出逃、翻越昆仑的雪山绝壁……她在崖下弯弓,一连对我射了十三箭。最后一箭射穿了我的胸口,把我钉在冰川绝壁之上。”
“十三箭……”想起昨日在城上看到那女子箭法之惊人,霍青雷倒吸了一口冷气。迟疑着,终于忍不住问:“那么说来,公子的确是去了昆仑雪山?如今一身绝技也是从那里学来的罢?可是……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服用这种迷药的?也是那时候?”
“呵呵。”公子舒夜用手拍着白玉栏杆,但笑不语,却似含了无限心事。
“公子,那五年里……你到底在昆仑雪山遇上了什么?”霍青雷并不是个多话的人,然而压抑了十年的好奇心终于忍不住。
“遇到了仙境。”忽然间,公子舒夜大笑起来。
“仙境?”霍青雷吃了一惊,“昆仑雪山飞鸟难度,人迹绝踪,如何有仙境?”
公子舒夜摇头,微微笑:“你进入过昆仑的最深之处么?如何知道那里会没有人迹?我告诉你:在昆仑雪域的极高之处,万丈绝壁之上,便是明教总坛大光明宫的所在!”
“大光明宫?”霍青雷脱口,想起了这个正在中原遭到打击的教派——明教总坛大光明宫、真的在雪域绝顶之上?那么明教教主,那个让西域诸国闻声颤栗的“慈父”、“教王”,也居住在昆仑雪山?
“是啊……这就是为什么明教历任教主、也被西域诸国称为‘山中老人’的原因。”提到那个名字,连公子舒夜那般飞扬凌厉的人都沉静下来,用一种淡淡的语气,“你也应该听过西域一代流传的山中老人的传说吧?”
霍青雷默默点头,眼神也敬畏慎重起来。怎么可能没听过呢?虽然昆仑雪山在敦煌以西几千里,然而丝路上的商队依然带来了那些惊人的传说——
传说,在极西尽头昆仑的某一座险峰上,有着一座世外桃源般的宫殿,称为大光明宫。那是明教的总坛,历任教王都在那里接见下属分坛的教民。同时,那里也培养出了一批批令人闻风丧胆的*手。西域那些小国对那位老人无不敬畏有加——因为他控制着庞大可怕的*戮力量,若那些小国家里哪个敢不敬明尊,便立刻派出刺客刺*该国的国君。
二十多年前,前任回纥可汗原本抵制明教,结果壮年的他就在某个夜里莫名其妙死去,他的弟弟继承了王位。新可汗一上任就宣布立明教为国教,并派最钟爱的长女梅霓雅前往大光明宫,做明教的三圣女之一。得到回纥支持的明教势力大增、一时间在西域更为兴旺,甚至通过丝绸之路、把势力渗透到了中原。
那是明教势力极盛之时。然而不知为何、近十年来明教在西域的活动忽然减少,威慑力也大不如前。既便像公子这样在敦煌大肆灭教,大光明宫也一直未能采取真正有效凌厉的手段,只是派了一两位刺客前来行刺,而公子没有费多少力气就将其一一化解。
想到这里,霍青雷不由摇头喃喃:“大光明宫派出的*手也不过如此……那些西域国家的武士,定然是个个武学不精,才会被刺客取去了国主人头。”
“你以为那几个来敦煌的*手、便代表了大光明宫的刺*水准?”公子舒夜忽地笑了,隐约有不屑和傲然,转过头看着霍青雷,“要知道,大光明宫总坛里训练*手的地方,叫做修罗场。修罗场里,那些*手按照能力高低,被分成‘三界’:六畜界、生死界和光明界——那几个来敦煌的刺客,如果不是六畜界的废物、最多也只是生死界的新手罢了!真正达到‘光明界’程度的*手、只怕他们十年后还没有培养出来吧?”
霍青雷一惊,却不敢再问下去:公子对于魔教大光明宫内部、竟然如此熟悉?
仿佛看出了下属的疑虑,公子舒夜微微笑了笑,不知为何、今夜说起这些隐秘往事来,却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负手叹息了一声:“十五年前我刚到大光明宫时,便是个命如草芥的六畜界*手——和墨香那小子一样。”
“墨香?”十年来,已经断断续续在公子的自言自语中听到了这个名字,霍青雷脱口。或许只有心腹如他,才知道那个叫做“墨香”的人,是公子平生唯一的“朋友”。
而一边的白衣公子凭栏而望,满目金碧珠光中、眼神却是如此寂寥,如同他的追忆。世事一场冰雪啊……当一切风流、云散、冰消、雪解,那一场被大雪覆盖在皑皑昆仑的往事,他却依然从未对人讲述过——
――――
四、极乐天国
十五年前,被送到大光明宫的时候,他才只有十三岁。
命运中第一个大劫猝及不妨地来临,穿越黄沙瀚海、被带往昆仑绝顶的途中,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差点冻毙。那个时候,同行一个穿着破烂、面带菜色的孩子默不作声地一路照顾着他,不仅在沙漠里分出自己的食物饮水来给生病的他、到了雪山上,更是把唯一的一件破棉袄拆了,扯了一半棉絮出来塞在他衣襟里。
便在那颠沛流离的雪山之行中,他结识了这个一生的刎颈之交。那个孩子没有名字,据说是回纥可汗献给教王的三百名少年奴隶之一。
一直到后来,那个孩子成为修罗场第一高手、被教王赐予了“墨魂”之后,才顺带着有了自己的名字:墨香。
他们这两个新来的孩子,刚到大光明宫时、按例被投入了六畜界。那是一些没有任何武艺的孩子被训练为*手的起步之处,人命在此贱如牲畜。虽然一开始人数庞杂,可因为惊人的淘汰率、最后能活下来的却寥寥可数。学艺的考验是近乎残酷的:每两个月、便有一次正式对决,而每一次对决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因为鼓励新*手相互之间的暗*行为,训练之余,每个人都无论在休息、饮食、沐浴的时候,都不敢有丝毫大意。因为只要一个不防备、随时都有被同伴*死的危险!
谁都不敢信任旁人、谁都不敢放松警惕、谁都不会忘记抓紧一切机会*死同伴。
每个人都是埋头苦练,只求尽快提高自己的武艺和暗*技能,每个人都在孤军奋斗。然而,整个六畜界里面依然有一对*手成了挚友:那就是他和墨香。——他们一起切磋技艺、轮流提防着外人。他们相互倚靠着、渡过了六畜界最初一年的严酷淘汰。
一年后,最初进入六畜界的近千名少年中、只有寥寥二十多位活着进入了生死界。那其中便有他和墨香。
他们以全胜的战绩、一起并肩从修罗场的六畜界*出。
十四岁时,他开始了在生死界的第一场对决,十招之内便斩下了对手的人头,获得了掌管生死界的“五明子”的赞赏,赐予了他护身的天蚕衣,并开始传授圣火令上的武功。尽管一直挣扎在生死之间,在看到那样精妙武功的时候,少年的他还是惊喜万分。
在沐浴时,他忍不住向同伴透露了这个喜讯。然而对方听了,只是不动声色地告诉他:他也已经获赐了天蚕衣,而且早在一个月之前已经开始修习圣火令上武功。
那一刻,第一次输给别人的挫折感让他深觉屈辱和愤怒,好胜之心油然而起。
那之后,仿佛就有无形的手在推动着两个少年不停往前急奔:他们以连自己都惊讶的勤奋来修炼着圣火令上的武功,进境惊人的迅速。那种动力、不仅仅来自在残酷的*戮中生存下去的信念,更是为了心中那一点不服输的少年意气。那,似乎便是他们在那般恶劣艰苦环境下、挣扎求生的唯一力量。
他们的优秀震动了整个生死界,甚至连高高在上的教王都听说了两位少年*手的名字,以慈父的名义赐下了两柄剑:“墨魂”赐予那个无名少年,而“承影”则赐给了他。应剑而名,那个无名少年终于有了名字“墨香”。接受赐剑的两个少年联袂向着玉座上的教王单膝下跪,然后彼此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那样单纯温暖的笑容刺痛了每个明教教徒的眼睛:在修罗场里,这样的笑容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出现过了——
那一瞬间,一边遥遥望着的三圣女中,最小的一个美丽少女也忍不住微笑了一下。那周身焕发出淡淡柔光的女孩有着漆黑的齐肩长发,额上勒着丝绦,上面镶着闪光的石头。宝石下,她的眼睛亮如星辰,和旁边两位圣女的端庄死寂截然不同。
然而,玉座上随之而来的命令,却是:生死界的最后一场对决,由舒夜对墨香!
“什么?那个教王真是疯子!” 听到这里,霍青雷忍不住脱口惊呼,“为什么要你们两个一决生死?那不是白白折损了一名精英?” 公子舒夜笑起来了,眼里有冷然的光,吐出一口气:“是啊,当时我也不明白。直到后来,我知道了一些世情人心,才明白用意:就是我们最后的笑、让教王起了警惕之心。他不能容得修罗场里有这样‘朋友’、不能容得*人武器有自己的感情。他生怕有朝一日我们两人会联手造反,便要提前在我和墨香之间割出一道裂缝来!”
霍青雷悚然不语。许久,才低声问:“最后…是公子你*了墨香?”——既然直至今日、公子还活着站在这里,那么那一战的结果是不言而喻的。
公子舒夜扬眉笑了起来,带着傲然和自豪:“不,我和墨香、联手*了监场的长老妙风。”
进入比武场的每一对*手、只有一个能活着出来——明教建立百年来,修罗场的优胜劣汰规则就是如此,从无例外。然而,十三年前那一对惊世少年改写了历史。
大门重新打开的时候,两个少年*手居然并肩走出!联剑携手,睥睨着大光明宫所有人。墨香把手上提着的人头扔向玉座,血污狼藉:地上滚落的,居然是监场的妙风的头颅!
包括三圣女五明子在内,所有观战的大光明宫教徒都发出了低低的惊呼!
“我们可以为教王去刺*任何人,可绝不*自己的兄弟!”两位少年并肩而立,两把长剑上都滴着血,他们两人也已经伤痕累累。然而眼睛里都有战意和*气如烈火燃烧,宛如被逼到了绝境的两只小兽,不顾一切地想要开始反扑所有威胁到他们生存的人。所有大光明宫里的长老和使者长身立起、*意重重地围住了这两位少年。
然而,在这样一触即发的*机中,三圣女中最小的一位脱口:“不要!”满座的惊诧中,星圣女转身跪下:“慈父,请您看在他们的才能上,饶恕他们的不敬吧!”
玉座上那个影子长久地沉默,审视着这两位已能*死五明子的新锐*手,仿佛有些举棋不定。令人窒息的肃*氛围中,两位少年紧紧握着剑背向而立、随时随地准备和所有人拼命。在气氛紧张到无法忍受的刹那、玉座上的人忽地笑了。教王的手抬起,点向修罗场里两个满身是血的少年:“一起进入光明界吧。”
那一瞬间,他和墨香重重舒了一口气,感激地看向那名为他们求情的小圣女。
在到了昆仑的第三年上,他和墨香一起进入了光明界。这里是修罗场里*手们的最高境界:超出六畜与生死两界,得大光明。那是多年苦练终于出头的象征,严酷的淘汰中,只有极少数*手能活着进入光明界。而同一批来到大光明宫的三四百名少年里,只有十个孩子还活着——活着的,都成为了大光明宫顶尖的*手精英。
而负责光明界的,便是日月星三圣女。
日圣女苏萨珊是波斯王的女儿,有着高高的额头,湛蓝色的眼睛,长发如金子一样闪耀,表情苍白而严肃。她执掌了光明界的教义谕示,每日给少年*手们讲述教义,用各种方法不厌其烦地反复告诉这些少年:只有明尊是唯一的主宰,只有把生命和心灵奉献给明尊的教徒才能在死后进入天国乐园、得享无边无际的快乐……
月圣女梅霓雅是回纥的公主,由于回纥在西域的霸主地位,她的身份在教中也极为显赫。她直接从教王那儿接受指令,统领着一群*手精英、安排一场场震惊西域的刺*。那个回纥公主有着男人也难以企及的决断老辣手段,做事周密,步步为营,深得教王信任。
最小的星圣女沙曼华、便是那一日在圣殿比武中,出声为他们两人求情的少女。
据说那个女孩来自于遥远的苗疆拜月教,原本是教里的神女,她的名字也来自于拜月教里的圣花:曼珠沙华。拜月教被中原武林和明教并称为两大魔教,几年前和大光明宫结盟,为了表示诚意便派出了教中侍月神女前来昆仑雪域。于是,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女身上、便兼具了明教和拜月教两派最精深的武学。
她出身远不如两位姐姐高贵,年纪也小了五六岁,在他和墨香进入光明界的时候,她还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女孩,稚气未脱、身段也尚未长成。然而让所有*手吃惊的是、这位最小的圣女,负责的却是整个光明界的武学讲授!
第一次技击教授中,银弓金箭的少女展现出了令人瞠目结舌的武艺,一连十箭将十位新锐*手的衣角钉住,震慑了新到光明界一干少年。然后,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女,就这样有些调皮又有些骄傲地、骑在白狮上对他们微笑:“都给我叫师傅!”
多少年以后,经历了无数的梦醒和梦破,他依然能记起十五岁时第一次看到沙曼华的那种震惊。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呢?就像一场触手即碎的梦,半空翩然而落的雪。
或许年纪尚幼、或许因为自小专心于武学,星圣女沙曼华完全不同于她的两个姐姐、甚至和整个大光明宫里的人都截然不同。出身于拜月教的她、并不是非常虔诚于明尊教义,而考虑到她同时信奉着的月神、教王也没有勉强。她还是个孩子——在她的眼里还能看到欢跃纯真的笑容,温暖而真诚的关切,并不象前面六畜界和生死界的教官那般无情冷酷。她对于一帮少年*手倾心尽力地指点,偶尔、也会严厉地命令他们抓紧练习,可督促他们的理由却是:“如果你们不想下一次任务里送命的话,就给我现在咬牙练!”
——如沐春风。经历了六畜界命如草芥、生死界残酷搏*的生涯,进入光明界的*手们第一次遇到这样温暖的对待,无不心底里感激莫名。
很多年后,成为敦煌城主的他想:或许这也是教王的巧妙安排?让这样一个没有任何*戮气息的美丽少女来掌管光明界,便一举将那些*手们死心塌地的降服。
然而在那个时候,他只是同其他伙伴一样在心底偷偷仰慕着那个小圣女。
他远远凝望她在比武场上腾挪飞掠的身姿,记住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微笑,甚至她走过的每一寸土地,触摸过的每一件东西,偷偷亲吻她投在墙上的影子,魂不守舍。
“哈哈哈……很癫狂吧?”叙述的人忽然大笑起来,转头看着听得入神的霍青雷:“老雷,你想象不出来我那时候走火入魔的样子吧?”
霍青雷尴尬地摇摇头——城主少年英俊,权势金钱更是样样不缺,在女色头上也放纵,莺巢里畜养了无数各国美女。然而这么多年来、他从未看过城主对任何一个女子真正留心过,甚至年纪不小了、公子舒夜依旧没有丝毫娶妻室的念头,看上去似是冷面冷心的浪荡子。
“连我都想象不出自己那时候的样子。可那时候我才十六岁,又是处于那样卑微的地位,你想象不出那时候我的心情。我真的是癫了一样的爱她!”公子舒夜披着长衣,在白玉栏杆上屈指击节,冷笑,“大约人总要经历这样的癫狂。一辈子里,一次或两次。比如绿姬之于你,比如沙曼华之于我。”
霍青雷不敢接口,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那时候我整天魂不守舍,武学也停滞不前。结果在一次行动中、墨香那小子为我救差点挂掉。他事后警告我:如果再这样下去,你很快就足以害死我了。”公子舒夜眼神霍然雪亮,锐气寒光又冒了出来,“我自己可以不要命,却不能无视兄弟的血!那之后我就静心学武,每次都不敢看沙曼华的脸,只是牢牢记住她的话,回来埋头苦练。”
“两个月后,我赶上了墨香的进度。沙曼华一直称赞我和墨香是光明界里最优秀的*手。”公子舒夜苦笑,“然而我和她一动手,依然完全不行。沙曼华那时候还小,只是觉得诧异——于是给我额外加小灶。那一加就加了两年,一直到我十七岁,还是在她手下走不过二十招,而且是越来越差,几乎不堪一击……可是另一方面、无论多艰巨危险的任务,我无不完成的干脆利落。这让她越来越惊诧。”
“呵呵……”霍青雷忍不住笑了起来,然而才笑了一声立刻闭嘴,生怕公子变脸。
然而公子舒夜只是微笑,仿佛回忆那一段时间、让他的心变得从未有过的平静:“就这样过了三年,沙曼华渐渐长大,越发美丽。她不再惊诧于我的失常,似乎随着年纪的长大也自然而然地明白了,对我也越来越亲切。那时,我和墨香已成为*手里的顶尖人物,为了让我们更加信奉明尊、日圣女苏萨珊开始对我们描绘天国乐园的景象,说将生命和灵魂都奉献给明尊的人、死后将飞升入彼岸的极乐之土,那里有人所想要的一切。”
“极乐之土?”霍青雷一惊,脸色慎重起来——公子终于讲到了关键!
“对,极乐之土。有一日苏萨珊在带领我们在圣火前默祷,然后递给我们一杯酒,说喝下去便能看到真正的天国乐园。我们立刻喝了,然后——”公子舒夜脸色忽地苍白,看着莺巢里的一切,喃喃,“极乐之土的大门,果然在我们眼前缓缓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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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个恍惚,他们便从严酷冰冷的昆仑雪域来到了繁花簇拥的天国乐园。
那儿的一切都让无意闯入的少年们震惊:那是怎样一个琉璃宝石铸成的世界啊!黄金八宝树,翡翠碧玉泉,到处流淌着甘美的酒、醇香的奶、芬芳的蜜,林间有永不凋谢的宝石花朵,在泉水树林之间,无数珍奇鸟儿歌唱、见所未见的异兽徜徉。泉边、林间、迷楼里,来往的都是美丽的少女和英俊的童子,向每一个来客微笑,温柔地满足他们每一个要求。
经历了极端艰苦训练的少年*手们心醉神迷,立刻沉浸于极乐之中。
唯有他依然是有些迟疑的,或许出身世家从小也看惯了奢靡场景,所以他并未如同伙伴那样立刻沉迷在狂欢中。他东张西望、总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然而,怀里是绝色少女温软的胴体,手里是羊羔美酒,甚至半月前任务中受伤的后背都完全感觉不到痛苦了。这奇迹般的一切、又怎么会是凡间可以做到的呢?
那是天国——确实存在的天国乐园。这就是明尊许给他们的极乐之地,只要是明尊的忠实臣民、就可以在其中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
旁边同来的伙伴都已经迫不及待地拥着美女去寻欢了,连墨香都不知所终,只有他依然恍惚:如果乐园里能有任何想要的东西,为何…却看不到她呢?他魂牵梦萦的沙曼华!
他神智恍惚,怀里的美女却热情如火,投怀送报,用火热的红唇和灵巧的十指撩拨起少年在多年苦修中压抑着的*。他很快就觉得热血沸腾,将脑里那一丝丝疑问都驱逐殆尽——反正只是做梦……他何苦还要多想什么?
他燥热难捺地将那个蛇一样的美女按倒,动作生硬而粗鲁。而那个美女毫不介意,媚笑着抬足勾住他的腰,将身体贴近。然而那一瞬间,他忽然感应到了什么,霍然抬头——前方密密的曼陀罗花里簌簌一声轻响,一双眼睛瞬地消失了,悄无踪迹。
只是那么一望,他如沸的血都冷了下去。是她!她看见了……她看见了!
他立刻跳起来,发疯般地追上去,然而曼陀罗花后已经没有一个人。似乎离开得太急,一缕发丝被勾在了藤蔓上,迎风飘逸。他解下了那束头发,失魂落魄地回来,坐在那儿不停喝酒,最后暴怒地将那个献媚的美人一拳打飞了出去。
那是沙曼华…躲在曼陀罗花后面看着他的、是沙曼华!
她只看了他一眼,然而那双眼睛里的神色他一生都不能忘记。那里面蕴含了多少第一次流露出的感情:失望、愤怒、悲哀……以及爱恋。那是一场虚幻的天国之梦,唯独那个眼神却是真实得刻骨铭心。
刹那间,所有乐园的锦绣繁华在他眼里都成了灰烬,那些娇笑着的美人、金壁辉煌的宫殿、随处可见的珍禽异兽,都成了苍白的剪影。他只是闷头喝着酒,不知不觉中又开始昏沉过去。
等到他再度清醒的时候,已经是在那个寒冷而黑暗的房间内。粗砺的床板磕痛他的骨,昨日吃剩的一角饼还在床头,背后的伤口里渗出了血。生存,依旧如以往那样的严酷和艰难。什么都没有改变。
旁边的床榻上,是十名先后醒来的同伴,个个眼里还带着迷醉的懵懂,脸色潮红。
所有人眼里都出现了失落——看着现实里简陋的居所,想起昨夜梦里看到的天国乐园、旖旎美景。*手们各自回忆着各自的美梦,纷纷议论。最后每个人都说,如果能回到那个天国乐园里去,并且永远呆在那里,那么真是死也值了!
在这个时候,日圣女出现了。苏萨珊脸色庄严地告诉每一个人:这一次你们在梦里看到了天国乐园,应该相信它的存在了吧?它是每一个教徒的魂归之所,只要为明教尽力,死后便能前往乐园,永远享受那样的欢乐。
所有人都欢呼起来,只有他沉默着、眼里有隐秘的怀疑神色。他的手指探入怀里,摸到了那一缕秀发。那是他从那个“乐园”里带回的唯一真实的东西——此后,那缕秀发一直被他珍藏在怀中,直那一日到随着她的利箭、被射碎在胸臆的血肉中。
第二天他在比武场上见到了沙曼华,刹那他的心里涌出了无数话,然而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又怕旁边有*手听了去,只是讷讷无语。沙曼华的脸色却不同平日,眼里也少了以往天真亮丽的光,看着他的眼神里甚至有些愤怒。和她比试时,他照旧手忙脚乱、一败涂地,可这次星圣女却出乎意料地不容情,连下重手、几乎把他打得吐血。
旁边的同伴看得心惊,只有墨香在一边看着,嘴角露出一丝捉摸不定的微笑。
“不要再喝苏萨珊给你的酒。”在最后一次把他打飞出去之时,他听到沙曼华咬着牙低低说了一句,“不然我打断你的脊梁骨!”
他自知理亏,毫不还手。心里想着一切都完了,她看到了。
然而在扶着他回房休息的时候,他最好的朋友压低了声音:“傻小子,星圣女喜欢上你了——你昨日去了天国风流快活,她今日便打翻了醋坛子。”
一向聪明的他这才回过神来,忍不住纵声大叫,惊得旁边所有*手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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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知道了——你们一定是到了一个和莺巢一样的秘密花园。”听到这里,霍青雷那样的粗人也明白过来了,煞风景地提前点破了迷题,“那个什么日圣女给你们喝的,应该就是这种叫极乐丹的迷药吧?”
“呵呵。是啊。那是‘慈父’对我们的慈爱——”公子舒夜冷笑起来,看着外头自己所有的黄金琉璃世界,喃喃,“我听了沙曼华的嘱咐、再也没有喝下迷药,只是假寐。我清醒地看到苏萨珊带着人进来,将迷醉不醒的同伴抬起,五到十人一组的抬入秘密花园。”
迷药产生的幻觉将所有美化,变得不真实:感官变得敏锐、伤口疼痛消失,身体飘飘然如入仙境。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安逸、如此甜蜜、如此令人迷恋,只想纵情狂欢——只是三到五次这样的体验,天国的梦幻就征服了所有人。光明界里*手们再也不怀疑明尊的力量,不怀疑乐园的存在,虔诚无比地跪倒在教王玉座前。严酷冰冷中长大的他们,离不开那样的美梦,更离不开那样的药物。
慈父只是许给了少年们一个美轮美奂的梦,就收买了他们的灵魂。
那些才十几岁的*手视教王为明尊在人间崇高无上的化身,将他的每一句话当成神谕,他们再也不畏惧死亡、轻贱自己的生命——想着死后就能回归于那个乐园,甚至把死亡当作一件盼望已久的事情,因此在每一次刺*中奋不顾身,在失败或被捕之前毫不犹豫地自尽,死去的时候脸上尤自带着微笑。
那样的死士让西域所有国家都惊骇不已,不敢轻易违背明教的任何意愿。
想象着无数少年面带微笑就死的景象,霍青雷禁不住地怒意上涌,脱口骂:“好恶毒!——公子就是明白了这个真像后、才不顾生死地逃出来的吧?”
然而公子舒夜摇了摇头,沉默许久,终于道:“我是为了沙曼华才逃出来的。”
霍青雷不解地看着他。公子舒夜抬手抚摩着胸口那个伤痕,静静道:“我不怕修罗场。那时候我们相爱……只要有她在、地狱也变成了乐园——然而我接到的任务越来越危险,沙曼华总是担心我会在下一次行动中就死去;而我变得顾惜性命、下手也不如以往绝决凌厉。若不是墨香暗中救助、我只怕早死了好几次。”
长长叹了口气,仿佛回忆起了当年的情事,公子舒夜喃喃:“沙曼华每日担惊受怕、日渐忧郁消瘦——她本是拜月教的人,对明教忠心有限。于是最后决定,随我离开大光明宫。她偷偷告诉我:穿过后山那个乐园、有一条绝密的小道可攀上昆仑的万仞绝壁,通往外界。翻过了绝顶,便是广漠。”
“她要和公子一起逃走?”霍青雷这才吃了一惊。
公子舒夜微笑点头,显然多年后依然对沙曼华那时的决定感到欣慰不已,继续道:“我们约好在九月初九的子夜时分,一起逃回敦煌去。这事情自然极端机密,我只告诉了墨香一人——他是我兄弟,我不能扔下他。然而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答应。”
“没有答应?”忍不住,霍青雷惊讶地问了一句,“后来呢?”
话一问出,他随即住口,因为公子胸口的伤痕回答了一切。
她没有和他一起逃出来……公子被缚在奔马背上驰入敦煌时,胸口贯穿着她的金箭。送他归来的那个人不曾现身,只在马头上用刀鲜血淋漓地刻下“公子舒夜”四个字。
霍青雷打了个寒颤。那边,美姬膝行着上前,柔声禀告早膳已经准备完毕。
――――五、公子连城
公子舒夜轻轻吐出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他将肩头披着的雪狐裘拂落,转头跟着美姬进入厅堂。那里早已陈列好了金杯玉盏,珍馐美食,然而年轻的敦煌城主坐在盛大的宴席前、品尝着媲美大内的早膳,却双眉紧蹙。
霍青雷小心翼翼地在他身侧坐下,沉默的气氛令人食不知味。原来公子如此痛恨明教,便是因为这样——因为在修罗场里经历过那样的日子,所以他再也不愿让明教继续扩张,去中原荼毒更多的人吧?他不愿让更多少年成为他一样的*手?
错金小刀切割着羊羔腿肉,忽然间霍青雷听到了有扑簌声穿过重帘直飞进来,他还来不及抬头,眼前金光一闪、公子舒夜头也不抬地掷出了手里的错金小刀,直掠信鸽的右腿。细绳准确地断裂,白玉管子不偏不倚地掉落在公子左手心。
无暇的白玉上,赫然刻着一个“墨”字。
霍青雷立刻认出这是多年来公子经常接到的同一个人的密报。这十年来,每当月末,来自东方的信鸽便会带来秘密的消息,直接飞入绝密的莺巢,落入公子的手中。
应该是公子的那个生死之交:墨香,多年来一直和公子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吧?
然而即使深得公子信任如他,也不曾听公子说起过墨香其人——只在方才片刻前的回忆里,他才知道那个“墨”字的主人,原来是十年前和公子在昆仑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同伴。
公子这样的人……能把一个人当作“朋友”,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吧?
看到公子舒夜拆看密信,他立刻想避席退出,然而公子竖起手掌表示不用。展开信笺看了许久,公子舒夜眉间神色阴晴不定。忽然推席而起,问左右侍从:“绿姬可曾回来?”
其中一个美姬立刻低头上来回禀:“禀城主,绿姬已回来了。”
“她是何时返回的?”公子舒夜面无表情,继续问。
“昨夜三更时分。”美姬有些变色,怯怯地回答,“臣妾已经训斥过她。”
霍青雷一听他提到绿姬,也有些忐忑。
“真有意思……居然还敢回来?”公子舒夜忽地低低笑了起来,眼神邪魅,忽地拉起了霍青雷,“你是不是想她了?来,我们一起去看看她。”
霍青雷只道公子动怒,正待开口求情,却被公子舒夜不耐烦地拉了起来:“走走走!别别扭扭干什么?跟我来,看她又准备玩什么把戏!”
旁边的美姬见惯了公子喜怒无常的表情,此刻纷纷悚然静默地退到了一边。
曲折徘徊,从莺巢走到假山洞口居然似穿越了千山万水,幽明晦暗。霍青雷只觉这几日公子大大不同往常,却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同。他自幼便是高氏家臣,懂事起便跟随嫡长子公子舒夜,忠心耿耿,不敢问半句多余的话。
走到洞口,公子舒夜出乎意料地顿住了脚,长久地凝视着某处,神色变幻。
“公子?”霍青雷忍不住低声提醒,顺着公子的眼光看向外面,陡然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气——广场上!敦煌城中心,那个昨日才进行过大摊仪式的广场上,居然整整齐齐地停了二十口棺材!昨日*的那些明教教徒尸体已经不见了,显然已经被人收殓。
何人如此大胆?居然敢忤逆城主的意愿!
旁边有许多百姓商人远远看着,议论纷纷,然而居中广场上只有一个葛衫少年。
“老雷……”忽然间,霍青雷听到公子长长叹了口气,他手心里蓦然多了一件东西,是一枚银色的小钥匙,“这个,你帮我保管着——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回到敦煌,你记住一定要把这件东西交给新的城主。”
“什么?”霍青雷大吃一惊,抬头看着忽发惊人之言的公子舒夜。
“不要多问,记住我的话就是了。”白衣公子忽地回过头,对着忠心的下属微微一笑,“你将会有新的主公——敦煌,或许会变得不一样。”
不等下属回过神来,公子舒夜拂袖而去,沿着石径匆匆走过。
瑶华楼依然是幽暗破旧的。色彩黯淡的帘幕垂挂着,织满了蛛网,冬季即将到来,风从破碎的纸窗之间透过来,发出类似低泣的声音。
敦煌的城主府邸里,这本是最华美的一座楼,当初老城主为了取悦新夫人瑶华,特意用了南海的檀香巨木和蓝田的白玉筑成了这座小楼。然而自从瑶华夫人暴卒之后,这座楼便一直空置着,里面只幽禁了一个女人:瑶华夫人的贴身侍女绿姬。
公子舒夜带着霍青雷,在穿过了十八重帘幕后才看到了那个女人。
被幽禁了十年,原本美丽的少女转眼成了年过三十的妇人,虽然瑶华楼里一切都没有变,然而额上密密的细纹、鬓间隐约的白发,悄然显示着岁月的无情流逝。看到城主进来,那个绿衣女子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依旧专注地拨弄着手中的东西,忽然往地上一洒。
霍青雷蓦然认出绿姬手里抓着的,是一把用来占卜的蓍草。
“哈哈哈哈!”紧紧盯着地上散落的蓍草,绿姬蓦然爆发出了大笑,抬头看着公子舒夜,一字一句,“大凶。你该死了……你终于到了该死的时候了!”
“绿姬!”霍青雷连忙阻止这个女子的无礼言语,生怕公子动怒。
然而公子舒夜却是毫不动容地站在原地,冷冷看着地上那几支横七竖八散落的蓍草,对着女巫的冷笑,他只是随意地踢乱了那些蓍草,然后脚尖加力,轻轻一碾、转瞬齑粉。
“所谓命如草芥,大约就是如此了。”昏暗的楼里,公子舒夜忽地微笑起来,“绿姬,我知道自从瑶华夫人对你恩重如山,她死后你就恨我入骨——但可惜,我命由我不由天。”
那种睥睨的冷嘲让女子神经质的大笑霍然而止,绿姬恨恨盯着公子舒夜,忽地嘎声道:“连城回来了。”女子的笑声尖利而狂喜,惊起一群寒鸟簌簌。霍青雷猛然觉得陌生——十年没有见到绿姬了……眼前这个幽怨恶毒的妇人,真的就是当年那个灵慧的小侍女么?
“你回到府里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么?”公子舒夜却是不动声色,“连城他已经在广场上收敛完了尸体,快到门口了,你不出去接你恩人的儿子么?”
那样不惊轻尘的语气,再度让绿姬怔住。
“你真让我失望……”公子舒夜忽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我以为你回府中必有深意,却不料你只是想来恶毒宣泄一番罢了。”他转过头去,对着看呆了的霍青雷摇摇头:“你看到了吧?老雷?你的小丫头早已变成了这样的一个女人……所以我多次劝你早点死心算了,你却心心念念非她不娶。真是个蠢材。”
他拂袖离去,把一楼的幽暗留给了那两个人。
听得公子舒夜最后那句话,绿姬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抬起目光注视着站在门口的戎装将军,忽然间仿佛不敢直视,低下了头去。
小霍,小霍,怎么能忘记呢?在刚被买进来的时候,孤苦无助的女奴就得到了虎头虎脑少年的照顾。他是门客的孩子,敦煌高氏的家臣。他们肩并着肩长大。家臣和侍女,蒲鞋配草鞋,门当户对。那时候尽管卑微、日子却是绚烂有盼头的,瑶华夫人一直说,如果她到了十八岁,就求老城主准了婚事,像嫁女儿那样把她嫁给霍青雷。
然而,十八岁那一年,权谋的漩涡将她吞没。夫人死了。她的景况也一落千丈,从此生活在压抑的仇恨中。
“绿儿,你真的……变得好多。”霍青雷搓着手,不知说什么好,看着面前苍老的妇人的脸,只觉痛心不已,“何苦呢?夫人虽然对你好,可也死了十年了。你还那么恨公子?”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绿姬猛然尖叫起来,将手上残余的蓍草掷向他的脸,“我没有母亲,只有夫人对我好,她就是我亲娘!高舒夜那个畜生、居然怂恿老城主缢死夫人,又把连城公子送去当质子——我不看着他死绝不闭眼!”
霍青雷沉默。十年前,当公子返回敦煌时、的确手段毒辣了些,这一点无可否认。
“不过,现在好了……嘿嘿,”绿姬的声音低了下去,冷笑,“我就知道连城公子福大命大,在帝都那种地方,也会有贵人相助。现在他带着帝都的旨意回来了——要接替高舒夜当上新的城主了!”
霍青雷猛然变色——新城主?帝都的旨意?
“小霍,如果连城公子回来了,你应该高兴才是。”绿姬的脸藏在暗影里,眼波却是幽亮的,仿佛藏着夜的妖魔,“连城已经答允了我们的事,只要你带着神武军……”
“住口!”霍青雷忽然一声暴喝,震得楼中粉尘簌簌而落,将军眼里有盛怒的光,狠狠盯着绿姬,“你要我叛了城主?你要我替你们*了舒夜?做梦!我霍青雷是这种人?你不会背叛瑶华夫人,我也不会负了公子舒夜!”
绿姬眼睛霍然雪亮,冷然:“可连城有帝都旨意,即将成为新任城主!你待若何?”
霍青雷怔住了,半晌,这个直肠子的汉子才道:“不知道,反正我唯城主命令是从。”
“高舒夜何等样人?他经营敦煌多年,绝不会轻易让出权柄的。”绿姬咬着牙低声喃喃,抬头盯着霍青雷,“小霍,如果他让你去*连城,你也一定去*,尽管连城他也是老城主的骨血——是不是?”
霍青雷咬着牙,嘴边的两条肌肉鼓起来,面目显得狰狞可怖。然而迟疑一刹,还是缓缓点了一下头。
“说我愚忠,你难道不也是?”绿姬冷笑起来,“那好,那好……各为其主便是了!”
敦煌城里弥漫着冬季即将到来的冷风,黄沙打在窗纸和墙壁上,簌簌有声。人脸裸露在风里片刻便会觉得刺心的疼痛,因此大街上行人多匆匆而过。然而稀疏的人流、在穿过城中心那个黄土夯实的广场旁时、都不由自主地停滞了,渐渐凝聚了起来。
广场上一字排着二十口胡杨木的棺材,在肃*的沙风里泛着幽冷的光。
所有观看的人都远远退让开来,掩着嘴悄悄议论,震惊于居然有人敢忤逆城主的意思、为明教教徒收殓尸体。那个穿着葛衫的少年似乎刚远道而来,尤自满面风沙,然而一入城看到被处斩的无头尸体横陈于广场的惨况,二话不说便立刻去买了二十口棺材,也不管禁令,径自上前收殓了这些尸体。
旁边神武军的士兵喝令劝阻,然而那个葛衫少年出示了什么东西,军队便立刻退下。领头的变了脸色、匆匆往城主府邸里赶去,却在半路碰上了公子舒夜。
“城主!”跑得气息平匍,那个神武军校尉单膝跪地,神色紧张,“禀告城主,二公子……二公子连城……返回敦煌!”
“哦。”然而公子舒夜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并不惊讶。
他走到广场边缘,静默地看着十年未见的葛衫少年——他唯一的兄弟。
虽然被所有人孤立,可那个千里归来的少年有着健康明亮的气息,眼睛里虽然带着愤怒和悲悯,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阴暗。嘴角紧紧抿着,脸色严肃,手握着腰间的刀,用刀柄敲击着钉子,将最后一口棺材钉好。
这就是连城?那一瞬间他有些恍惚,突如其来的失望击中了他。
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完全不同!去的时候是十一岁的孩子,归来的是二十一岁的青年。帝都当质子的十年该是怎么过来的呢?身处在权力阴谋的漩涡中心,苟且求生。可经历了那样的十年,归来的连城怎么会是这样?眼前这个少年,和他想象的竟然完全不一样。
“二弟!”再也忍不住,公子舒夜失态地脱口。
少年霍然回头,看到了那个轻裘缓带、带着黑豹紫金冠的贵公子,脸色一变。他只是冷淡地把手从棺木上放下,冷冷开口:“高舒夜。我回来了。”
然后,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看着那些聚拢的民众和商贾,另一只手探入怀中,抽出来的时候已经握着一卷玄黄色的绢,展开,高高举起:“帝都有旨——”
所有百姓和商贾看到那种代表至高无上的颜色,立刻下意识地匍匐。然而,广场另一端的白衣公子并未有丝毫举动。
“敦煌城主高氏舒夜,奢侈淫逸、暴虐苛酷,即刻免除其敦煌城主、安西大将军之位。”读着帝都诏书上的语句,连城看着不动声色的公子舒夜,声音极缓慢,生怕对方猝然发难,手离腰间的佩剑只有半尺,“其弟连城继任敦煌城主,并袭高氏一切爵位。钦此。”
然而等他读完了,广场那一端的白衣公子依然丝毫不动,既不跪下领旨,也不一声下令让神武军擒拿——只是嘴角噙着捉摸不定的笑意,看着归来的弟弟。
帝都的旨意宣布完了,然而满地匍匐的百姓和商贾却没有敢回应一个字。
十年来,公子舒夜统治敦煌的铁腕人尽皆知,虽然敦煌向帝都称臣,然而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区区一道圣旨的力量,却万万抵不上城主的十万神武军。所以在公子舒夜保持着沉默不置可否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寂静中,只有风在城中呼啸,带来北方雪山上的冷意,二十口棺材反射着冷寂的光。
“你同情这些魔教教徒?”公子舒夜终于开口了,问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你不恨明教?在长安十年,你居然不恨明教?”
连城一怔,冷笑:“我为什么要恨明教?我又不是你这种魔王,连妇孺老幼都*!”
公子舒夜似是更惊,追问:“在长安十年,没人教你恨明教?”
“没有。我恨什么,不需要人教。”连城傲然,眼神明亮坦荡,“我不是明教教徒,也不是什么武林正派人士,但我看不得这般对手无寸铁教民的烧*!你何其暴虐!”
公子舒夜忽然间似有些失神,竟然不语。
“高舒夜,这道圣旨,你是接也不接?!”连城不耐,厉声,举起手中圣旨。
公子舒夜抬头看着弟弟和他手中的黄绢,忽地大笑起来,声振古城。
“你笑什么?你反了,想藐视帝都旨意么?”连城怒,手按上了剑柄——早就想过高舒夜不会轻易就范,只怕要动武才行。
“连城,连城,你怎么还是如此天真……”公子舒夜冷然大笑,声如金玉,眉间尽是复杂的情绪,“你以为一人一剑孤身归来,拿着一卷写着所谓‘旨意’的黄绢,便可从我手中要去十万神武军和这顶黑豹紫金冠么?”
大笑中,敦煌城主缓缓抬起一只手,做了个手势。
城头瞬间涌现了无数士兵,千百张劲弩对准了场中少年,而周围的神武军步兵更已刀剑出鞘,紧紧围了过来。连城看着这些装备精良、*气腾腾的战士,脸有些苍白。他没有料到十年之后、舒夜居然将那支赢弱疲敝的驻军,训练成了如此精良的军队!
墨香·大漠荒颜(中)
寂静中,只有风在城中呼啸,带来北方雪山上的冷意,二十口棺材反射着冷寂的光。
“你同情这些魔教教徒?”公子舒夜终于开口了,问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你不恨明教?在长安十年,你居然不恨明教?”
连城一怔,冷笑:“我为什么要恨明教?我又不是你这种魔王,连妇孺老幼都*!”
公子舒夜似是更惊,追问:“在长安十年,没人教你恨明教?”
“没有。我恨什么,不需要人教。”连城傲然,眼神明亮坦荡,“我不是明教教徒,也不是什么武林正派人士,但我看不得这般对手无寸铁教民的烧*!你何其暴虐!”
公子舒夜忽然间似有些失神,竟然不语。
“高舒夜,这道圣旨,你是接也不接?!”连城不耐,厉声,举起手中圣旨。
公子舒夜抬头看着弟弟和他手中的黄绢,忽地大笑起来,声振古城。
“你笑什么?你反了,想藐视帝都旨意么?”连城怒,手按上了剑柄——早就想过高舒夜不会轻易就范,只怕要动武才行。
“连城,连城,你怎么还是如此天真……”公子舒夜冷然大笑,声如金玉,眉间尽是复杂的情绪,“你以为一人一剑孤身归来,拿着一卷写着所谓‘旨意’的黄绢,便可从我手中要去十万神武军和这顶黑豹紫金冠么?”
大笑中,敦煌城主缓缓抬起一只手,做了个手势。
城头瞬间涌现了无数士兵,千百张劲弩对准了场中少年,而周围的神武军步兵更已刀剑出鞘,紧紧围了过来。连城看着这些装备精良、*气腾腾的战士,脸有些苍白。他没有料到十年之后、舒夜居然将那支赢弱疲敝的驻军,训练成了如此精良的军队!
“连城,我的二弟,你知道我可有多么的失望……”公子舒夜苦笑起来,那种笑容竟然似出自真心,没有半丝讥讽,“我没有想到十年后你还是如此不长进,贸贸然就拿着一卷黄绢闯回了厉兵秣马的敦煌——帝都十年质子的磨难,竟然没有让你学会么?”
“学会什么?”连城紧绷着脸,问,手握上了佩剑。
“权谋!思虑!手腕!——游刃在政局、武力、人情、民意之间的平衡取舍能力!”公子舒夜看着归来的二弟,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狠狠道,“你居然还是什么都不懂!和十年前那个孩子一模一样!我等了你十年,等着你回来用各种手段从我这里夺去这一切——”
听得那样的话,紧绷着脸的少年也不禁一怔、看着自己的哥哥:“什么手段?”
“还要我教你?”公子舒夜仿佛气极反笑,“你难道不应该和帝都权贵结亲、然后借兵回城?难道不应该偷偷潜入、先和绿姬接应上?然后她下毒、你刺*;或买通我的左右将士,不动声色置我于死地。然后再顺理成章的拿出圣旨,宣布继任敦煌城主!你和绿姬真让我失望……一个是单纯斗勇的白痴,另一个是空有怨毒的妇人,一点大事都当不了!”
这一串的话几乎是想也不想地从公子舒夜嘴里吐出,然而连城却是一脸茫然,听到最后脸上露出了鄙夷和愤怒的神情,冷笑起来:“为什么?我有帝都旨意,光明正大——为什么要偷偷摸摸?你不服抗旨,我尽可凭着手中尚方宝剑斩你于剑下,为何要使这些阴毒手段?”
公子舒夜似乎又怔住,看着弟弟磊落睥睨的脸,忽然苦笑起来:“怎么回事……你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是怎么教你的?你到底是不是瑶华那个贱人生的儿子?”
一提及母亲,连城霍然变了脸色,怒喝一声拔出了剑,直刺过去:“高舒夜,我*了你!”
然而他身形方一动,周围的神武军战士早已猝然发动。
看着那一袭葛衫没入了层层叠叠的盔甲兵刃中,兵器交击声响成一片,公子舒夜却只是不动。半晌,他微微阖了一下眼睛、吐了一口气,不再看被围攻的亲弟弟,负手回身。迎面遇到了闻声赶来的霍青雷,低声交代了一句:“莫要真的*了他。”
便这样半步不停地擦肩离去。
霍青雷有点发呆,继而百感交集——毕竟是血脉相通的亲兄弟,虽然二公子归来立即夺权发难、但城主毕竟不想真的置其于死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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