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郑昔
说起八九十年代的港产爱情电影,我们有太多回忆和心有戚戚。
放不下又忘不了。
鬼魅妖惑的《青蛇》,荡气回肠的《霸王别姬》,生死离茫的《胭脂扣》,爱恨穿越的《古今大战秦俑情》,经典一幕一幕,回忆一丝一扣。
而这些电影原著作者都出自同一个人,李碧华。
△电影《古今大战秦俑情》,根据李碧华小说《秦俑》改编
她和张爱玲一样,惯写女人。但与张爱玲不同的是,张爱玲笔下的女人们,矫情、细碎、刻薄; 她笔下的女人,则炙热、决绝、偏执。
譬如程蝶衣的执拗痴情,白蛇的不管不顾,白虎中甚至情切以至于啖人血肉。她们的神经质,在她笔下丝丝入扣。
只有一个女人时,她便写女人的痴缠伤情,当有了两个女人时,就成了一场精彩的角力——蝶衣与菊仙,青蛇与白蛇,秦朝的冬儿与现代的明星,嫦娥与西王母。
△《霸王别姬》
而她笔下的男人则是不重要的,是绿叶,是陪衬。男人在她笔下大多是懦弱的、自私的、无知的。
譬如梁山佰的狭隘,许仙的怯懦,段小楼的不懂,饺子中的薄情。她的戏里男人永远是配角。
李碧华笔下的人物大都是痴男怨女,墨滴沾染之处尽是情,虽然如此,但她却有宏大的世界观。
△《青蛇》
这是很难得的,多少写情的作家最后都桎梏于凡俗情爱中沦为下乘,但她却跳了出来。你看到她写的是情,但她总能让你感觉到一点不同之处来,这便是招人之处。
她的冷静甚至于薄情,让她不矫情造作,看得尽是别人看不到的心思。
她曾说过,人生在世,快乐二字。她不做奴才文章,也不以作家头衔奔碌,只从心而写,不删不改,但图快活。
这种潇洒浸透到她的小说里,遂可于凄厉哀婉的艳丽故事中看出天地广阔。
△《胭脂扣》
她的另一个超人之处是其文风之诡谲,自成一派。
但凡好的作家,必然有自己独特的文风。如沈从文的清丽,古龙的洒脱,又或者席慕容的忧郁,海子的绝望。这些风格让你一眼就能看出这是某人的作品,有迹可循,也易于模仿。
但是唯独李碧华不同。
她的作品同样有着强烈的个人包彩,甚至更为鲜明,浓烈到令人发呛。但是,当你想要加以模仿时却会发现,你根本找不到支点,无处下手效仿。
《青蛇》是李碧华编剧的最具女性主义电影佳作。它包含了儒释道三家的思想精华,甚至西方文艺复兴时期要求的“人性解放”也能窥见一二。
△王祖贤、张曼玉《青蛇》
也许因为是李碧华编剧,这个故事里青蛇和白蛇代表了两种对女性态度,白蛇的视角其实是传统男性视角,而青蛇的世界才是无拘无束的女性世界。
小说里没有歌颂或是贬低谁的姿态、谁的爱情,而是赤裸裸的展示了人性面对情欲和爱欲时的选择与矛盾。
李碧华笔融清冷,讲的是人性。李碧华写尽了世间情爱关系,刻画了痴男怨女在情爱中的微妙心理。这是小说高明之处,也是电影没有体现之处。
为什么明明是改编白蛇与许仙的故事,但是片名却叫《青蛇》?简单来说,青蛇和白蛇是同一个女人的两个不同阶段。
一个是“学会做人”之前,一个是学会做人之后。一个是充分感性,一个是充分理性。一个是坦诚真率,一个是隐忍克制。
电影突出的是修行二字,而小说的主旨没有这么高。
小说中更精心的是塑造了四角关系,写尽了人世间的男女关系,以及这男女关系中的男女形态,那段著名的话便是整本小说的灵魂:
“每个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两个女人,白蛇和青蛇。
同期的,相间的,点缀他荒芜的命运。——只是,当他得到白蛇,她渐渐成了朱门旁惨白的余灰;那青蛇,却是树顶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叶子。
得到了青蛇,她反而是百子柜中闷绿的山草药;而白蛇,抬尽了头方见天际皑皑飘飞柔情万缕新雪花。
每个女人,也希望她生命里有两个男人,许仙和法海。
是的,法海是用尽千方百计博他偶一欢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位候他稍假词色,仰之弥高。
许仙是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美少年,给你将最好听的话语来熨帖心灵。——但是只因到手了,他一句话说得准,没一个动作硬朗。
万一法海肯臣服呢,嫌他刚强怠慢,不解温柔,枉费心机。”
青苍古渡上的烟雨相会,那一柄油纸伞承载了多少千年的痴情;白府一池红粉灼灼的莲花上,寄托了恩爱情侣多少神仙眷侣的幻梦。
二姝同堂的绝世艳福中,许仙在温柔乡里如何意乱情迷沉醉不已;智盗仙草的征途中,怎一种血雨腥风的擎天大战。
法海替天行道的义正言辞里,又包藏了个人的多少私心杂念;金山寺滚滚滔天的漫天洪水中,有多少天谴有多少人祸。
小青朝许仙刺出一剑后流出的清泪中,哪一些是为白素贞不值得付出的义?哪一些又是为了自己未曾寄托的情?
在许多访谈中,李碧华说自己相信宿命,承认自己是个宿命论者。
因为许多事经过多番挣扎反击,仍是一筹莫展,面对命运有很多的无可奈何。所以才有了《青蛇》这部宿命感极强的作品。
正如李碧华所说:人的心最复杂,复杂到它的主人也不了解。至少,演变成一种幽怨,无奈的倔强。到头来都是空虚。
李碧华爱写前尘往事、奇情畸恋,道出了“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慨叹。
她最擅长的是写情,她笔下的情充满了浪漫、激越、凄艳的色调。
程蝶衣那种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泥足深陷的情感以及《生死桥》中三男二女的情欲纠缠,都揭示了人物复杂丰富的心灵世界。
由陈凯歌导演、张国荣主演的《霸王别姬》,该片荣获法国戛纳国际电影节最高奖项金棕榈大奖,成为首部获此殊荣的中国影片。
《霸王别姬》是中国最好的电影,不仅在它充分包揽了时代性和个人性,还在其中蕴藏着各种各样的人等,相较于其他电影的单线叙事,《霸王别姬》中每个人都能拿出来大写特写。
陈凯歌的电影无疑是出色的,只是觉得他刻意加重了蝶衣对戏的执着,看起来似乎,蝶衣是由于对戏过于着迷,无法分清是戏还是真实的人生才对和自己搭档的师哥过于依赖。
恰恰相反的是,蝶衣是因为对师哥过于依赖,对师哥的感情太深才无可自拔,先要一直沉浸在戏里,因为只有在戏里,他才是他的霸王,他才是他的虞姬。
没有别人,没有任何人可以打扰,他的眼中,只有他娇艳动人的脸庞,他的眼中也只有他深情脉脉的样子。
因为爱他,所以愿意一直活在梦中,一直活在戏中,再也不肯醒来。
是他说的一辈子,少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的一辈子。
最后,他用尽了他所有的爱,再也没有力气去爱。
还有什么绝望,比你爱的那个人,明明知道你所有的喜欢和不甘愿,却依旧置若罔闻更让人痛不欲生。
所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太深的迷恋必定能摧毁一个人,可人生价值和意义似乎就体现在这迷恋上,而背叛虽不是那么理所应当,倒也让人不忍苛责。
迷恋和背叛好比人性中的两个对立面,无关善恶,只是心性使然两者的身后也都是万丈深渊,但在这人生如戏的世道上,能够有这么一出爱恨贪嗔也就不枉此生了。
李碧华的文字是优美的,更是残忍的。
能够用美丽的文字勾勒出赤裸裸的残忍,优美与阴暗结合,痴与离的结合,生与死的结合,对人生、对人性、对这个社会有着更多更深层的看法,在历史的长河中,每个人都是弱者。
到底有没有命运?如果有,那能否跨越命运创造出自己的一片天空?我们不难看出,李碧华努力想要让那些女性扭转自身既定的命运,却又对命定的结果无能为力。
唯有痴情,向来无解。
这是《胭脂扣》中如花的形象刻画。
若是重于情爱描写的一般作者,故事的笔墨便会无限放大如花的美貌,又或者牵扯出两人在儿时早就有过一段相逢的姻缘,给相爱找上很多与爱无关的借口。
但李碧华不是一般作者,虽然她写的是情欲,靠着香艳华丽的场景描写,或者数个“她是极美的”肖像描写就能把十二少为“如花”神魂颠倒的理由搪塞过去,但她知道文章合理性差了一点都不能把那个“欲”字突出。
对于如花的精巧刻画使得李碧华把这个凄婉的故事说圆、说透,让人不得不信服。
她打破了人们对古代时妓女的一切粗鄙猜测,原来妓女可以是不粗俗、不泼辣、不娇柔作态的形象。
但李碧华也没有把她的气质过分夸大成不染纤尘,人淡如菊的闺房小姐,还是借他人之口说了她过时的装束有些俗气,妆容上的胭脂色太红也显俗气,符合了她原本是沈巷妓且游离于现代的身份。
笔头一收一放之前,人物跃然纸上。
如花和十二少在爱情的梦幻国度里无忧无虑,醉生梦死地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
正像十二少送与如花的花牌中写的一样:“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这段日子总归是如梦如幻月,过不长久。
解决不了现实问题,就只好一头扎进环境之中,寻几分暂时的安宁。染上烟霞癖后,二人有时一同抽上几口,仿佛现实的一切的不存在,唯有爱了。
影片中,永定与阿楚为了十二少的踪迹而一路寻觅。
最后却看那故纸堆里描述风花雪月的两行标题是:“名妓痴缠,一顿烟霞永诀;阔少梦醒,安眠药散偷生。”于是,到最后,如花的一句“我不再等了”,也就终于放弃了痴缠。
有些爱情就是“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不在了,远远地看着,在回忆里细细品味就是美好的模样。
李碧华在书中写道:
“这便是人生,即便使出浑身解数,结果也由天定。
有些人还未下台,已经累垮了;有些人巴望闭幕,无端拥有过分的余地。”
如花在爱情面前虽然表现出其自私的一面,这种自私来源于那个年代女性的悲剧,而这种悲剧根源是中国男性的自私和懦弱。
《胭脂扣》这首歌是给梅艳芳定做的,同时也是这部电影的主题曲。张国荣在剧中的演绎也是淋漓尽致,几分戏谑挑逗,几分无辜好奇。也难怪梅艳芳会说他的眼睛最有魅力。
而这段故事终归是缱绻却陆离的爱情,卸尽纷繁终不弃的伤和凉。
纵观李碧华笔下的男性,都不及女子可爱,李碧华对女性的偏爱是毫不掩饰的。李碧华通过如花对爱情的奋不顾身、孤注一掷写出了女子对爱情的忠诚,道出了女性隐而不失的韧性。
李碧华安排如花放下一切过回自己这一幕,其实是意在告诉大家:女子,只有正视了自己是个女子的事实,才能平等地对待男女之间的不平等。
从李碧华的字里行间,能看出她并非一个疾世愤俗、忧郁的人相反十分热爱生活,真实多彩的生活。
因为洞悉世间的丑恶,所以也格外珍惜他人的善意与温情,格外宽恕体谅别人的恶意与愚蠢,“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她对自己看得太高,她的爱太过于惨烈,如同飞蛾扑火般壮丽。所以在描写情爱的时候才那么贴切,与那些俗套的爱情不一样。
她的文章中爱的生死相守,恨的死不相见。
我们大多是世间的俗人俗物,没有时间在爱情的世界花费太多。她笔下的男人过于懦弱和耳根子软,在爱情的世界里犹豫不决,可是现实生活中男人要比女人果断。
她故事的字里行间仿佛能滴下红色的胭脂,每个字都带着浓烈的情。她的文字有时直白到令人生惧,有时隐晦曲折要琢磨半天。
她写的人像妖,妖像人。
她写的故事一看就是假的,你却不得不信。
她写的传记你明知道是真的,却反复看都像传奇。
而生活中的她,不愿出席各类活动,只愿以文字示人。她喜欢自由自在、来去如风的生活。
曾经有人问她如何看待世人将她与张爱玲并提,她淡淡的答道:每个作家都是独立的个体,我不愿意像谁。
带着这种一贯的疏离与冷静,终于,她谁也不像,成了独一无二的文妖。以其才情艳行于世,赫赫于文坛,再无出其右者。
她刻意与成名保持距离,远离世俗,只求“七成饱、三分醉、十足收成;过上等生活、付中等劳力、享下等情欲。”她读懂了自己,也深知小说中人物的欲求,一个女性最真实的欲求。
可是,越是简单,再平常不过的期许,越是难得到。作为名人难得到,作为名伶更难得到。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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