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马晋一
【一】
《西游记》第十三回，唐僧领了太宗李世民的圣旨，西出长安城，向着灵山方向誓取真经。秋色渐凉，师徒们行了数日，又过了帝国边陲一城巩州，趟过了山河边界，出了大唐国界。
前途渐呈荒草丛生的迹象，妖风阵阵透过脊梁，便到了双叉岭。唐僧回望身边两位凡夫徒弟（当时尚未收服孙悟空），六目对视，均没有主意。正疑思之间，忽然失足，三人连马都跌落坑坎之中。
不用说，师徒三人掉入妖精布下的陷阱，五花大绑便被抓进洞内。且看原著描述，“唬得个三藏魂飞魄散，二从者骨软筋麻。”这师徒仨，一看就不是久经考验的脸，怎能扛起取经大旗？
为首的妖王，唤作寅将军，单听名字，显然是一只猛虎精，只见它磨刀霍霍，正要剥下那一张披在唐僧身上的好皮囊。
取经工程的走向，在唐僧惊恐的尖叫声中，仿佛将要戛然而止。
【二】
唐僧似乎命不该绝。
正当这位唐朝和尚将要吓尿裤子的时候，洞外忽有小妖来报，“熊山君与特处士二位来也。”这熊山君，无疑是黑熊修炼而来的妖精，特处士则是一只牯牛精。这两妖精，大抵和寅将军交好，也风闻了老友新抓来三个和尚，便不请自来，想要尝尝小鲜肉。
寅将军大喜过望，忙叫小喽喽们张罗起酒菜。这大概便是妖界向有的规矩，有朋自别处来，定要好酒好肉招待，譬如孙悟空花果山为妖之际，就曾呼朋唤友，还组建一支在妖界颇有影响力的联盟军，唤作“七大圣联盟”。
按常理讲，三个妖王排排坐，三个和尚烹成食材，一妖分食一份，这似乎再正常不过。但不知何故，熊山君道，“不可尽用，食其二，留其一可也。”寅将军想想也是，一次便招待干净，地主家不就没了余粮。如是，唐僧留下了性命。
只是可怜了那两位徒弟，“剖腹剜心，剁碎其尸，将首级与心肝奉献二客，将四肢自食，其余骨肉，分给各妖”。
唐僧倒悬着绑在洞壁之上，看此血淋淋的场面，早已吓昏过去。
【三】
寅将军、熊山君和特处士坐而相食的故事，其实并非原产于明朝出品的《西游记》。
唐人裴铏曾作《传奇》，其中便载有一篇。
唐宣宗年间，有位叫做宁茵的秀才，大抵为了寻一处清净之地读书，便借宿于大寮庄，某夜月色清明，秀才诗兴大发，便在庭院之中浅吟，外面忽而敲门声起，开门打量，便见容妆颇为怪异的两人，一人阔面白额，自称寅将军，另一人头上两角，唤作特处士。宁茵见游客而来，起了书生意气，张罗来小食，三人遂端坐着攀谈起来，席间不乏吟诗作赋，谈古论今，及至天色渐白。
再来看篇中描述，“及明，视其门外，惟虎蹄牛迹而已。宁生方悟，寻之数百步，人家废庄内，有一老牛卧，而犹带酒气；虎即入山矣。茵后更不居此，而归京矣”。
原来，这寅将军和特处士便是山野虎、牛两妖所幻化。
有趣的是，裴铏笔下的诗文意气，到了《西游记》里头，倒成颇为可怖的妖精故事。做东的秀才，换成了惊恐万端的和尚，妖精阵营里，似乎也多了一只黑山君。当然，也正是这黑山君的主意，方才缓过了唐僧一条性命。经此一处，可窥见吴承恩老先生改造文章的水平，可谓鬼斧神工。
【四】
唐僧醒来，天色已明，妖精早已不见了踪影。当然，这一切经过了太白金星的打点。这位白胡子的神仙老爷爷，似乎和西方佛祖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西游记》作者吴承恩如是设计剧情，大抵便是为了后续孙悟空的登场创造条件，这位蛰伏在五行山五百年的妖猴，在精于写妖的老先生笔下，早已酝酿着同唐僧上演一场师徒相认且饱含泪点的对手戏。
只是可惜了那两位凡夫徒弟，连西天那迷人的新鲜空气尚未吸上一口，便成了妖精口中餐物。
大概，但凡做大事业，终究是要有牺牲的。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人物，无论是在历史的长流里，抑或在小说的剧情需要，卑微地如同一颗尘埃，归处飘浮何方，恐怕不会有人记得。至于唐僧这类所谓的成功者，他们头上的主角光环，大抵便是牺牲品堆积起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