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梅十八刺死东哥这件事,加上死者自己,世上总共就五个人知道。
当晚在场的几个活人商定下来,为防逆贼余党对梅十八这小子伺机报复,对此事大家千万守口如瓶,绝不允许吐露半个字。
所以这件事大概是永远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了。
即便如此,梅大娘的云吞面店还是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一家小吃店关门并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反正她的左隔壁有下塘烧饼,右隔壁还有大嫂水饺;何况这条街做云吞面的也绝不止梅大娘一家,顶多那些吃惯了她亲手做的云吞面的街坊会念叨个把月,但很快也就习惯了别家的口味,渐渐忘了那间已被张铁匠盘下来的小店曾经是卖云吞面的。
——人们嘴里常说念旧,但真正念旧的又有几人?
这一年的中秋之夜,万梅山庄的餐桌上多了两位客人,一老一少,老的低眉顺目,却自有一种优雅风度;少的落拓不羁,好像并不是来做客的。
“大娘,这道蛋黄焗螃蟹是您自己做的,您倒也尝一口啊。”一个婉转如莺啼的声音道。说罢,她便给老人面前的碟子里夹了一只蟹。
大娘笑道:“螃蟹性寒,你们年轻人火气旺,多吃一点,我老人家已经无福消受啰。”
此时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道:“大娘,吃一只无妨,又不是天天吃。”
说话间,那落拓少年早已啖下三只螃蟹,他抹了抹沾有蛋黄蟹膏的嘴,接着咕噜咕噜干掉一杯波斯葡萄酒,便向桌上的人道:“我吃好了,你们慢慢享用吧。”
大娘摇头歉笑道:“犬子受教无方,还望陆大侠和西门姑娘莫要见怪。”
那莺啼一般的声音娇笑道:“大娘说哪里话,既然坐在这一张桌子上吃饭,就已是自家人,自家人又何必拘泥于那些劳什子的礼节?小雀,你说是不是?”
那男声道:“十八这小子,岂不正合你西门大小姐的口味。大娘莫要管他,我们吃我们的,瞧这一大桌子菜,我们可不能辜负了您老的手艺。”
于是,杯起箸落,相谈甚欢。
此时一轮明月正如银盘般高悬天际,照着人间万户,照着这个良辰。
明月无动于衷地注视着这大地上的欢乐与哀愁、相聚与离别,不知她眼角的余光又可曾窥见某处幽暗的角落里正有人偷将泪弹,从此再无心情爱此良夜?
少年站在一株梅树下,仰头望着中天皓月,一双明亮的眼睛便也如月光般沉静而柔和。他那一贯疏淡的表情,忽地却变得凝重起来,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令他不快乐的事。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他的心里能装着什么不快乐的事?
几天前他*死了一个人,一个大人物。这是他第一次*人,他不敢相信,*人原来可以如此轻而易举,他从未想到过自己手中的树枝竟能在呼吸之间准确无误地洞穿别人的心脏。
这十几年来他只练过这一招剑法,这或许都不能称之为剑法,因为他还没有足够的银子去买一把称手的剑。
但这一招的的确确是天下无双的剑法。时间往前推一百年,可能会有破解之人,但在今天,已没有哪个人敢拍着胸脯讲自己能接住这一剑。
陆小雀恐怕也不能。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又怎么能驾驭如此可怕的剑法?
他只要一回想到自己刺入敌人身体里的那一“剑”,就情不自禁地浑身战栗,他被自己手中“剑”所贯注的*气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但是,这份令人无法承受的刺激里,难道就没有夹带着那么一丝丝无法言喻的快感——就像内心诸魔的嘴角泛起一缕邪恶的笑意。
再良善之人的天性里,都隐藏着一只沉睡的魔兽。
月光带着神性的光辉照耀着梅树下这位蓝衣少年,照耀着他略显凝重的面容以及这面容背后彷徨的人性。
——人性中的神性和魔性到底何者为多,这个问题恐怕谁也回答不了。
少年摘下一段梅枝,轻轻捋去旁枝枯叶,紧握手中,长吸了一口气,便在月光下挥舞起来。婆娑树影间,木叶萧萧而下。剑随人动,人随剑走,少年竟已然与手中之“剑”融为一体。
此刻若有一文人雅士从旁观看,必定会不由自主吟诵起杜工部那首传诵千古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但观看之人若换成一位剑术行家,则必定会哑然失笑,因为这世上不可能有如此滑稽的剑法,简直形同幼稚小儿手执枝条、胡挥乱舞;然而这位剑术名家若有耐心再细看下去,则定又会诧异惊奇甚或自惭形秽,因为他竟无法从这幼稚可笑的剑法中觅得一丝破绽。
世上原本就没有这样的现成剑法,这看似儿戏的一招一式,本只是这少年人的即兴发挥之作。他甚至无法将其从头至尾一模一样地再舞第二遍。
曾经多少个夜晚,他骑坐在一棵大枫香树的枝丫上,远远望着西门含箫于或明或暗的月光下翩然起舞,正是那流风回雪般的霓裳羽衣舞令他豁然顿悟,悟出了剑法中的万千变化。
当然,没有破绽的剑法并不一定就是有用的剑法,因为没有破绽并不代表就能*敌制胜。
这世上有用的剑法只有一种,那就是能够*人的剑法。
这少年舞的剑法能不能*人?
这个问题目前恐怕谁也不知道,因为他平生第一次*人所用的剑法,绝不是他今晚所舞的剑法。
晚风中似有箫声传来。
箫声本不该如此灵动婉转,它是不是正要与这月下少年的剑器之舞相应和?
忽而剑舞遽歇,箫音遂绝,梅园入口处却响起了一阵清脆悦耳的拊掌之声。
“梅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如此良辰,适逢十八舞剑、西门吹箫,幸何如哉?”一个男人朗声道。
吹箫的人是谁?拊掌而叹的人又是谁?
少年手中的梅枝渐渐垂落,他疏淡的目光又望向高邈的苍穹,似乎并未感觉到这两人的存在。
良久,他一字字道:“九月十五,请出你的剑,就在此地,我们一较高下。”
说完,他目不斜视地走出了梅园,好像刚才的话并不是对人说的,而是对天上的月说的。
那个拊掌而赞的男人摸了摸眉毛,笑着对吹箫的人说道:“西门家的剑拿得出手,西门大小姐的剑法却拿不出手,这该如何是好?这该如何是好?”
吹箫的人抡起手中晶莹剔透的玉箫便要敲打这男子的头,她娇嗔道:“叫你取笑我,叫你取笑我。西门家的神剑,岂是轻易就耍给别人看的?”
她当真不会使剑?
万梅山庄的女主人竟不会使剑,说出去谁会相信?倘若那位铁了心要跟她决斗的少年知道了这个秘密,又会作何感想?他是不是会失望透顶,从此弃剑如敝履?或许他这一生苦练剑法,就是为了要和剑神的后代一决高下。
这个少年到底是谁?他有什么惊人的来历?
梅园里的梅花当然还未开放,却有沁人心脾的花香飘过——晚风将山庄门前的桂花香送得满园都是。
但秋意渐深。
梅十八一走出梅园,嘴角就扬起了笑意,显见他刚才的表情都是装出来的。你们是不是也有同样的经验,少年时总爱装些深沉,尤其是在自己仰慕的女孩子面前。
他是不是因为刚刚和西门含箫的默契配合而笑?
试问哪个少年不多情?
能和这样迷人的小姐姐剑箫合璧,恐怕做梦也会笑醒吧?
他沿着一条低缓的破道向西走去,脚步越来越快,忽而如一缕青烟般飘上了一座秋收季堆起的草垛。
少年双手枕头躺在草垛上,嘴里咬着一根还残存些许青草味的秸秆,仰望着头顶的月亮。
他的星眸里有银河荡漾。
渐渐地,少年的目光恍惚起来,月亮上的花树摇曳起来,月桂下也有了绰绰人影,那曼妙的仙子广袖轻舒,柳腰款摆,不觉间已悠悠入了少年的梦境。
四野秋虫吟唱,愈发显得这秋夜深沉如海。
少年躺在这草垛之舟上,飘荡于寥廓绮丽的梦海之中,暂时远离了他在人世间浅尝的一切忧烦。
*手若有假期
作者:梅十八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