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百年,武侠作古了吗?

金庸百年,武侠作古了吗?

首页角色扮演御剑仙缘之侠气凛然更新时间:2024-08-01

“这老者已年近六十,须眉皆白,可是神光内蕴,精神充沛,骑在马上一点不见龙钟老态。”武当掌门陆菲青,绰号“绵里针”,这是金庸武侠世界出场的第一位大侠。当时报纸付印在即,版面将“开天窗”,查良镛正愁不知道如何起笔,一位报社老工友上门催促,查良镛一见,灵感迸发,遂有陆菲青。

这段往事的缘起如今广为人知。1954年,香港的白鹤派和内地来的太极派存在门户之见,两派掌门签下生死状,约定在澳门比武。结果,太极派掌门一拳将白鹤派掌门鼻子打出血。报道此事的《新晚报》想到以刊登武侠小说增加销量,查良镛的同事陈文统(笔名“梁羽生”)开始连载《龙虎斗京华》,开新派武侠之先河。

隔年2月,为顶空缺的版面,查良镛答应写一部《书剑恩仇录》。从此,大侠金庸诞生。金庸从未以写武侠小说为职业,办报是他一生挚爱事业,小说则是吸引报纸读者之用。1972年,金庸封笔,共创作了十五部武侠小说。它们自1980年代初进入内地,风行不衰。金庸生前曾说:“我希望我死后一百年、二百年后,仍然有人看我的小说。我就很满意。”

电影《笑傲江湖》(1990)剧照。资料图

“新武侠的发展是一个革命的链条,当年是还珠楼主革了三侠五义的命,才开创了新派武侠的先河。然后金庸又革了还珠的命。”2006年,获得武侠文学奖项的步非烟二十五岁,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她的即兴感言炸开了锅,“如今,金古温梁黄都成了正统与经典,到了我们来说革命的时候了。”

从当时的创作场景来说,开创新的武侠盛世是一种顺理成章的期盼。进入21世纪,以《今古传奇·武侠版》为代表的武侠杂志,出现了凤歌、小椴等一批优秀的武侠创作者,其武侠风格和内容继承自金庸,又区别于金庸,被业内称为“大陆新武侠”。

关于这场风波,金庸评价,步非烟的作品不算是武侠,而是“科幻”,并且认为“武侠小说同样需要社会阅历和生活经历,光凭想象,不相信能够写出合乎情理的武侠小说”。作为回应,步非烟写了一首《贺金老创作五十周年兼咏萧峰》,结尾一句是:“百年勋册知谁在,检点丹青太史篇。”

金庸31岁写武侠,48岁封笔。步非烟和同一批的80后作家,则大多是在校园开始创作,笔下也净是些无所畏惧的少年侠客。她和朋友们相信,他们将有足够长的时间追赶金庸。那时候他们正堪堪少年,如此创作十几年,至中年“武功大成”,武侠一脉自有后来人。

一晃十八年过去了,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李玮观察,现在读金庸的学生越来越少了。有时候,她在课堂上问起学生,回答中取而代之的是网络文学作品。“金语”曾是70后和80后人际交往的“黑话”,谁是岳不群?谁是带头大哥?这种沟通方式在年轻人之间已经很少提及。

1950年代至今,金庸作品被改编成电影、电视连续剧、京剧、话剧等,至今翻拍总数已逾百次,其中《倚天屠龙记》便多达十余次。近些年参与过多次金庸改编剧项目的亦知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有的金庸剧拍到了十几版,对于部分观众来说,剧情再好看也看腻了。现在的金庸翻拍剧,极少有大牌演员主演,费力不讨好,不像以前,演一部就翻身了。一旦行差踏错,难免承受舆论压力。”

2024年3月10日,金庸100周年诞辰。时过境迁,江湖路远。“毋庸讳言”喊出“革命”的步非烟,如今43岁,她向南方周末记者坦言,“我们目前的创作高度没有赶上前人”。她认为,大陆新武侠的内容至今停在少年期,珍贵但不成熟和完美,“(就像是)得到了一个机遇,学到绝世武功,但是也需要漫长的时光去沉淀与成长”。

新派广发英雄帖 侠客穷途弃江湖

胡金铨执导的电影《空山灵雨》(1979)剧照。资料图

2023年,《今古传奇·武侠版》正式停刊。庹政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数年不写武侠了。他是80后,从2002年开始写武侠小说,后来转向“新官场小说”。同批武侠作家有个聊天群,大家偶尔会缅怀这本杂志,但近些年他们很少再被杂志上的武侠内容吸引了。有时候在群里讨论起,现在还在写武侠的,只有寥寥数人。

《今古传奇·武侠版》红极一时,单期发行量达到10万-30万册。2001年,小椴写《杯雪》,刊载在《今古传奇·武侠版》创刊号上。杂志前主编木剑客从2001年到2010年为这份武侠杂志工作。木剑客说,2003年-2010年是杂志的辉煌期,年轻的武侠作家一同打造了一个不同于“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江湖。

小椴曾自我介绍:“偶尔兴起,剑挑金庸。”庹政印象深刻,小椴用“文青”风的文字描写了很多边缘位置的侠客。比如《余果老》中,一身伤痛的古稀老人,为保护孤儿寡母,面对强敌亦敢出刀,“请从绝处读侠气”。庹政自己写过一个侠客,行走江湖的理由仅仅是为了维持自己的个性和内心的追求,多大的江湖风波都与自己无关。

金迷“蜀道难”仍然记得,自己读到一篇有趣的“反武侠”小说:一位武学资质极高的大侠在山中修炼绝世武功,练到天下第一,出山后头一遭就是遇到一个人,那人拿着火枪,一枪把他崩掉了。新武侠作家杨叛写的短篇小说《小兵物语》同样震撼,杨过为了保护郭靖夫妇,随手抓起城墙的小兵丢给金轮法王,小说开篇“我是个小兵,守城的小兵”,他也有爱慕的女子等着他活着归来,却被大侠随手牺牲掉了。

步非烟说,他们这代人更关注人物内在的矛盾和争斗,“大家从向外去行侠仗义寻找成长,变成向内心去找到自己的存在点”。新武侠的读者大多是中学生,武侠作家王晴川分析,因而在内容上更强化个体、注重情感和文字的雕琢。

80后武侠爱好者、编剧李靖岩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大陆新武侠作者从致敬金庸开始,在作品中表现了强烈的自我意识,但是缺少娱乐性,最终不能为更广泛的群体接受。“他们的审美、兴趣、文风,每个人都不一样,同为一时俊彦,轰轰烈烈,实际上并没有形成合力,进而反哺武侠市场,预想中的新武侠盛世只是昙花一现。”

李靖岩说,武侠作家孙晓曾致力于将武侠和政治结合,但这条路并不平坦,其作品《英雄志》最早是纯武侠的作品,融入更多政治意象后,小说的观赏性越来越弱,创作速度也越来越迟滞。一些作家会在武侠中加入一些奇幻元素或者后现代风格,随着个人探索的加深,作品越来越晦涩。而当时中规中矩“最像金庸”的凤歌,反倒在商业创作上最为成功。

王晴川有一个观点,大陆新武侠随着杂志的创刊而生,几乎也随着杂志的消亡而偃旗息鼓。庹政当初写武侠,全凭一腔热爱,后来读者叫好,学界也摇旗呐喊,“在这个时候,很多人才有了一些使命感”。但他逐渐感觉“写不出头”。一是渠道太少,那么多作家排队三个月在武侠杂志上发小说;二是武侠小说的收入低,稿费少,一篇三五万字的中篇小说稿费两千多元,版权变现在当时还不成熟。

有一次,庹政和小椴聊天,问他现在还写不写武侠?那时小椴还在写,不过每天写打斗场面写得“发吐”。庹政有时候想,“如果能有稳定的收入,可能很多人也许能重新坐回电脑旁。那时我们都太浮躁了,哪里有钱就冲哪里”。

差不多十年前开始,步非烟几乎放弃了武侠小说创作,在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任教。与她同时代的作者,不少已退隐江湖。步非烟说,当时不少人都是校园作家,离开学校后,面对现实的工作和家庭,有的仍坚持创作武侠文学,有的则转型成为编剧、游戏策划、创作其他类型作品等。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不好,正如古龙小说里的三少爷,大侠也要在酒楼里蛰伏打工。

全民商业类型写作的时代已经到来。这个变化如此之快,新的阅读方式完全不同于传统出版时期。步非烟早期在天涯社区连载作品,尽管那是互联网平台,却可以承载更传统、更缓慢的故事。

唐大在业余时间写武侠,做编剧。平台和他约稿,尽管也是武侠题材,但也是从影视化角度出发考量,纯武侠小说已经没有市场了。唐大说,阅读小说只是很多娱乐方式中的一种,而且即使读小说,悬疑、梦幻、种田、科幻等各种爽文类型太多了,“武侠小说的爽感已经没那么强烈”。唐大写过一部科幻中篇叫《武侠作家之末路》,讲的是AI出现代替了人类写作,却没碰武侠小说——不是武侠小说门槛高,而是没人看,别人不愿意花钱来投入。

一位写作者L和周边的网络文学创作者们,遇到武侠文学的问题,会直截了当地说,不要写。他印象深刻的一个细节,是金庸写令狐冲学独孤九剑,每学一点再出来和田伯光对招,在这个过程中武功不断精进。相较于玄幻、都市等题材,武侠对写作水平有一定要求,写一拳打爆地球多简单,写两个人一招一式更难。

“金庸之强主要在于长篇。‘后金庸时代’的武侠,在长篇上成就不高,能有‘射雕’的六七分功力就不错了。”王晴川对南方周末记者说,除了金庸本身的天赋,还需要长篇武侠作者的成长周期。连载《雁飞残月天》时,王晴川对超长篇的结构刚有了点感觉,并且积累了些写作经验。他想在《御天鉴》中大干一番,但精心准备的新作只连载了第一卷,“大陆的杂志武侠热潮不过匆匆数年,没有留给作者完善和成长的时间”。

有一场《今古传奇·武侠版》举办的笔会,体现了这群年轻武侠者们的梦与雄心。步非烟说,他们当时已经意识到,应该留下一个真正的、宏大的新武侠世界和江湖版图。他们对作品的设置往往非常随意,缺乏一个整体框架去容纳,当时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复杂的工作可以在漫长的日子完成。

千金议取金庸剧 恶评汹涌苦难容

剧集《倚天屠龙记》(2019)剧照。资料图

80后编剧王佩是2025版《新神雕侠侣》的编剧,这是她第一次操刀金庸武侠剧的改编。与改编网络小说相比,金庸作品的改编空间不大。这是因为人物和剧情固定,演员和资方都难以左右,“(演)杨过也不可能给自己增加戏份”。在如今的受众基础上,几个女性为一个男性牺牲的故事设置显然令人难以接受,但在金庸剧中不是问题,因为这是人们熟知和接受的剧情。

“创作者想表达自己的创新,只能从细节上走。”王佩举例,人们对《射雕英雄传》中的黄蓉和《神雕侠侣》里的黄蓉是两个观感,她在改编中会重新刻画黄蓉接受杨过的过程;古墓派的林朝英和王重阳的故事在原著中只作为隐线出现,她在改编时增补,“荡气回肠”。王佩最为“得意”的改编,是将郭襄在风陵渡救下的“小王将军”改为张君宝,埋下两人相识的缘起。

改编剧最终还是要在市场上接受观众的批评,亦知墨认为现代观众的态度是“薛定谔态度”。整个影视剧市场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从男女观众相对均衡到以女性为主导,观众群体的需求构成越来越复杂,即使摸透了当时的市场,等到拍摄周期结束后,可能面对观众需求的再次变化。

所有版本的《倚天屠龙记》绕不开的一个问题,张无忌和赵敏、周芷若之间的感情关系,张无忌究竟喜欢谁?不同的读者和观众对张无忌“专一”的对象有分歧。亦知墨参与金庸剧的项目时,经常有粉丝用各种方式试图影响主创团队的创作走向。即使在同一个团队中,大家对感情的理解也各不相同。

“忠实原著”也非易事。李靖岩记得,之前某版编剧放出了剧本和原著的对比,基本上已经是照搬原著了。这种情况下,包括主创团队在内,挨骂后都感觉很“受伤”。亦知墨也为此挨过骂,一位观众说他们的作品不尊重原著,但指出的地方让亦知墨很困惑——那处情节几乎和原著相比没有变化。后来他才发现,是观众误把旧版影视剧情节当作原著情节。

1983版的《射雕英雄传》被许多人认为是最好的金庸改编剧之一。实际上,这部剧增加了许多TVB原创内容,但这并不影响人们对作品的赞誉。徐克的《笑傲江湖》将东方不败这一角色改为女性。王晶执导的电影版《倚天屠龙记》将张无忌塑造成*伐果决、充满野心的角色。两者都得到了好评。尽管金庸本人对改编持保守态度,但改编仍然是延续其作品影响力的关键。

王佩的初始版本,做了一个改编,以郭襄的视角见证杨过和小龙女的故事,“风云自来起草莽,奈何红颜不白头”,后来在主创讨论会中被否决了,原因还是大众“认知度”的问题,最终又回到原著的叙事结构上来。

90后编剧母紫馨担任过电影《雪山飞狐》的编剧。在北电读书的时候,母紫馨改编的《侠客行》拿到过金庸电影故事征集比赛一等奖,后来终于有机会改编金庸的作品。母紫馨说,影视改编是把金庸作品延续下去的必然途径,但是吸纳新观众是难题。新的演员、剧本,甚至武学体系,怎么才能带来眼前一亮的东西?

母紫馨的硕士论文研究武侠片的当代性与创新。她认为,一方面应该保留原来的精神内核,另一方面还是要能找到跟当下观众精神的连接点。她提到1980年代香港武侠电影的辉煌,特定背景下,人们的漂泊感和身份认同问题,正与武侠世界中侠客的精神世界相吻合。

母紫馨塑造的胡斐不再是传统的侠,而是一个被欺负的普通人,通过算计为父报仇。母紫馨认为,这样的普通人有当代人身上的缺点,不再是郭靖式的“侠之大者”,但身上依然保留侠客惩恶扬善的精神。母紫馨决定利用类型杂糅的方式,在充满阴谋、算计和反转的复仇里,讲述一个武侠与悬疑复合的故事。

一些批评声音说,片方是借着金庸的外壳在讲另外一个故事。母紫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观众的批评不无道理,尺度与边界正是改编所面临的最大难题。但对此,她并不悲观,金庸的作品,即使同一个人在不同阶段的解读都会不一样。比如,杨逍和纪晓芙的故事,究竟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还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故事?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也为改编者提供了创作的空间。

金庸百年诞辰之际,系列单元剧《金庸武侠世界》播出。第一个单元《东邪西毒》的导演兼编剧是拍过《新世界》的徐兵。徐兵对金庸剧的增补创新充满了好奇心。《东邪西毒》是对《射雕英雄传》中黄药师和欧阳锋年轻时故事的增补,徐兵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工作。

欧阳锋在书中出场时已经中年,是一个反派角色。徐兵觉得这个人不坏,有原则,又活得憋屈。他是个武痴,好像没什么欲求。在书中,一些信息“只鳞片爪”,欧阳锋年轻时候和嫂子私通生下孩子。徐兵琢磨着,他是怎么变得这么扭曲的?黄药师也是如此,中年性格邪异,徒弟叛变,直接挑断其他徒弟的腿筋。他年轻时候是怎么样的?和老婆冯蘅是怎么在一起的?

“我写的就是他们的交集,从不认识到认识,到成为兄弟,然后又有很多拧巴。”徐兵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人都有点理想,但是你进入到世道之后,你的初始理想有时候就会碰壁,就会破灭,这个人就会变化,我们管这种变化叫成长。”

徐兵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二十年前的金庸剧质量挺好,但“现在这些观众,韩剧美剧什么都见过,老老实实翻拍肯定没戏”。

最近一年掀起短剧热,金庸武侠未能幸免。据L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爆改金庸”的短剧正在筹划中,“令狐二冲”没准很快和观众见面。

忍见传武成末路 空余世道葬豪情

侯孝贤根据唐传奇《聂隐娘》执导的电影《刺客聂隐娘》(2015)美术设定。资料图

木剑客在大学教书,有时候会在课堂提问,大家知不知道金庸?结果是,了解金庸小说文本的读者在变少,但是换成唐家三少、猫腻、Priest等人,读者就多了起来。步非烟在高校每年都会开侠文学研究的课程。近些年,她同样感受到年轻人对金古武侠兴趣的衰减,他们仍然喜欢武侠文化,了解《天龙八部》《射雕英雄传》等名作——但更多是通过影视、游戏改编作品。

这背后或许有阅读方式的改变。《射雕英雄传》开头,先写说书人张十五讲金兵侵宋,百姓流离的历史背景,后引出郭啸天和杨铁心。步非烟说,这是古典小说的开场,很经典但一部分现代读者会不习惯。网络文学往往“几秒钟就得告诉读者一个非常有冲击性的矛盾”,甚至小说的介绍文案都得有冲击性。

小乔是95后,在飞卢做了两年半的编辑。有打算写武侠小说的作家找小乔,她先给建议:“一定要有噱头,别把自己写‘死’。”比如,《倚天屠龙记》最好开头就是张无忌掉下悬崖获得秘籍;《天龙八部》中虚竹的人物设定更具矛盾,更适合现在网络小说风格下排在第一个出场。小乔之前有个作者写武侠小说,每天都会给主角换一个身份,第一天是贼圣,第二天是*手首领,第三天成了捕快……从脑洞上满足读者好奇。

对于自己过去创作的反思,步非烟说,曾经总想着把脑中的世界巨细无遗地传递给读者,现在感觉是太自我了。人设如今早已细分,打上标签,比如暖男、霸总等,似乎不再需要太多铺垫,人们便已熟知一切,作者仅需要快马加鞭,展现核心矛盾。步非烟说,她感觉自己还没有适应这种阅读方式。

庹政认为,武侠作为一种类型小说,受环境的影响比较大,现在人们审美疲劳,需要更高的刺激。金庸写武打场面,把每一种武功都描写得很清楚,“降龙十八掌,每一式都有来历,每一掌怎么打都很清楚”。现在不行,要写打到天上和宇宙里,不再是一招一式,全部都虚化了,新一代人好像更喜欢这样的高武(指高术神通,破坏力强大的一种小说)场面。

李玮喜欢金庸,不仅是因为其江湖世界观、家国观念,而且是对个体命运、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思考。李玮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无论是金庸的江湖,还是大陆新武侠的江湖,仍然将江湖作为故事的空间,靠武功的较量和侠义规则运行。

金迷“蜀道难”读《飞狐外传》,恶霸凤天南诬陷钟小三偷吃鹅,逼着钟小三的母亲将其剖腹以证清白,胡斐为钟家出头。他每每想起这个情节都会觉得,这就是武侠精神,“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步非烟说,金庸的作品始终提醒他们,武侠和日本的武士小说、西方的骑士小说不一样,是体现中国人精神的文本。

小乔觉得,“侠义”主题已难以吸引人,现在读者的阅读趣味在个人利弊方面,“主角能得到多少好处”。他认为现在的读者不喜欢郭靖式的人物,乔峰式的人物倒是符合兴趣,但是人们又接受不了他契丹人的身份,“身份公开,主角众叛亲离,谁能接受?”

李靖岩对南方周末记者说,1930年代以后,武侠有过短暂的高峰期,那时正值日寇侵华,更早的武侠鼎盛期则要追溯到晚清的“广东十虎”,包括黄飞鸿、方世玉这批侠客。“民族意识越突出、社会矛盾越尖锐的年代,武侠小说越容易流行。对于金庸来说,‘为国为民,侠之大者’不是一个虚幻的口号,他本身是浪潮中的一员。”

如今,现实里的传统武术大师比武惨败,武侠世界的点穴真气终究是一种夸张幻想。王晴川说,武侠小说最终都是靠“武”来解决问题的,而社会的发展越来越多元化,读者们越来越现实。在现在的武侠创作中,王晴川已经将冲突重点改换成了政局、权谋和商战,其他作者也做了些新的尝试,“可惜时不我待了”。

著有《剑桥简明金庸武侠史》的新垣平说,金庸武侠世界流动性强,充满了机遇和危险,每个人在其中寻找自己的命运和归宿等,“至少金庸那代武侠是这种感觉,那么和现在就有些微妙的差别”,新垣平举例,过去做生意叫“下海”,有闯荡江湖的意味,在不确定中寻找机会;现在管考公叫“上岸”,追寻一个稳定的生活,两者存在观念上的差异,那对金庸的感受可能也不再强烈。就连他自己,用着金庸小说角色“宝树”当笔名,却以写科幻小说而知名。

金庸作品在当下受到的批评还包括男性视角进入江湖,女性角色在其中的附庸等。

新垣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武侠小说中的女性很多时候被预设为一个为爱男性而生的“工具人”形象,即使金庸文学水平高超,写出了许多性格鲜明的女性角色,但这个问题始终存在。母紫馨小时候读金庸,觉得张无忌和赵敏的感情精彩,尤其是赵敏在感情上的勇敢令人向往。现在再读,感受就会不太一样。从男性视角来说,两个人归隐是一个美满的结局,从当代女性的视角来看,这是不是赵敏的一种牺牲?毕竟赵敏出场时,是一个有着家国抱负和政治理想的女子,最后却牺牲一切退隐江湖,甚至金庸最终修订的版本里,张无忌也会偶然想起周芷若。

从人物塑造的角度来说,母紫馨认为,张无忌的胸怀宽广与优柔寡断,正是他的一体两面,这恰恰是他最真实人性的部分。因此,改编在尊重原著的基础上,应带有当下眼光,也不应被单一的审美倾向绑架。

她最想改编的金庸作品是《越女剑》,越女阿青帮助范蠡,为勾践复国的故事。这个故事打动她的地方在于,这是金庸武侠作品中少有的以女性为主角的故事,同为女性,她能从这个故事中感受到痛苦等各种复杂的情绪。

步非烟畅想,如果《射雕英雄传》中,黄蓉是主角,围绕她产生的一系列故事,这个江湖将会是怎样的?

上天入地皆勇武 喜怒哀乐总是侠

胡金铨、徐克联合执导的电影《笑傲江湖》(1990)剧照。资料图

关于武侠,步非烟不再期待它的盛世,传统武侠已经来到“寂寞”的阶段,从大众的中心悄然隐去。成为学者后,她开始重新审视困扰她数年的问题:武侠究竟是什么?

李玮说,纯武侠可能会衰落。她提到:“武侠热被仙侠热等代替,一些作品,虽然仍在武侠类型中写作,但叙事结构已经发生了很大改变。”

木剑客对这个现象的解读恰好相反,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金庸这样的武侠小说的形态消失了,但是武侠并没有衰落,而是以不同的形式在不同媒介上呈现,它的外延已经充分延展,作家从传统武侠的分支去发展金庸,发展武侠,也可以有作为。

金庸之前的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在木剑客眼中包含奇幻、仙侠、科幻等元素,是比金庸更宽泛的“大武侠”,而这可能是武侠的常规形态。后来,金庸将武侠的定义稍稍收缩,重新塑造了大众对武侠的观念。木剑客说,金庸塑造的武侠世界还算是一个“低武”世界,而那些在“高武”世界的侠客,拥有更大的能量,这给宇宙、江湖带来更复杂的体量,自然有更好看的叙事。

步非烟认为,侠客,是对强大者无惧的对抗,对弱小者的伟大同情。“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有人觉得仙侠不得了,御剑飞行,往来于九天之上,但是他们打抱不平,对抗天劫,这就是武侠要义。”步非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徐克执导的电影《蜀山:新蜀山剑侠》(1983)中林青霞饰演的堡主。资料图

王晴川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武侠小说本质上还是一种“超能力小说”,郭靖、乔峰等人都是凭着超能力的高低确定小说中的个人轨迹,武侠小说到了最后,都要靠“超能力”对决。“既然都是超能力小说,那么武侠跟上天入地千里飞剑的玄幻小说又有什么不同?反而武侠因为奇经八脉大小周天等设定的天然框架,局限了武侠这种题材的想象力。在想象力上的巨大限制,题材框架固化造成的高重复性,会让读者很快地‘看腻了’。”

庹政后来写黑道小说、官场小说、商场小说,不只是自己的感觉,包括读者都会觉得其中有武侠的原则,包括“以武犯禁”“自由的精神”“对秩序规则的反抗”等,“从这一点来说,很多小说的基础都是武侠小说,武侠只是换了一种形式,依然在蓬勃发展”。

武侠作家时未寒坚信,武侠依然有它的市场,或许下一个十年,就将重新迎来武侠的春天。目前市场的小说、影视,其实很多都离不开武侠的影子,只是在武侠的元素之外,更增添了一些新的东西,比如玄幻、悬疑等。“武侠并不会没落,相反,‘武侠’作为中国传统文化里最容易融入类型小说的元素(相较于西方的侦探文学与骑士文学),相信有朝一日将会在世界文学殿堂中占有一席之地。开拓一种‘武侠 (其它写作元素)’的文化模式。”

大学毕业工作两三年后,飘灯开始写武侠小说,至今十六年。前几年,和出版社聊武侠作品出版,出版社犹豫再三:纯武侠,有市场吗?作品最终出版。飘灯始终没有忘记江湖,尤其是那个充满自由、辽阔、轰轰烈烈的江湖,因为她“不想在一个封闭的小世界打转——大家出门是什么样,回来还是什么样,花一生争一些没必要的东西”。

写到现在,飘灯的角色从青年开始走到中年,和自己的年龄同步,主题也从轻衣快马的轻喜剧走到了沉重的阶段。她的一个感觉是,现在的武侠创作者已经试图“说自己的故事”。初写武侠的时候,当时的写作者们要么走金庸风,要么走古龙风,几乎绕不开这俩人,“当年金庸先生倚仗个人天才,把武侠推到登峰造极的位置。现在的武侠更个性化,更多元。大家喜欢江湖的概念,更多的是非常强的自由基因。”

以前写武侠,飘灯总觉得是在“造梦”,从现实世界逃离到平行世界,但现在更多的是折射。“关于个人尊严、个人表达、个人幸福的追逐。你不断在现实中失去的东西,在幻想世界里把它重构出来”。她想写一种回应当代人困惑的新武侠。“现在市场有一批新作品往外推,先别管牛不牛,至少从里到外都很新。”飘灯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时过境迁,金庸式的宗师不会再出现,但是以后“十八路诸侯”能守住自己的“山头”(细分市场)倒是有可能。

沧桑三叔是70后作家,十几岁的时候曾尝试写武侠小说,后来工作后就搁置了。直到三十六岁,一边工作,三叔重新写起武侠小说。他感觉,武侠小说用金庸的“侠之大者”这样的观念继续去感化人,已经很难做到了。“江湖就是现实,”三叔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关注个体和人心是他在作品中想去做的事情,“我的出发点还是针对于每个普通人,他的七情六欲,遭遇的苦难,遭受的嘲讽,经历的困难,或者小小的惊喜。什么都好,只要真实,只要符合现实,虽然身在江湖,但他其实也在我们心里。”

金庸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的结尾,主角陈家洛搁下未竟之功,远走塞北,“群雄伫立良久,直至东方大白,才连骑向西而去”,与陈家洛同去的似乎是那个遥远的江湖。

南方周末记者 张锐

责编 刘悠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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