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说,他这一生朋友不多,也不花时间招朋引类,所以“自大其身”,全靠自己吹捧自己。“吃不消我自吹自擂的人应该惭愧,你们本该替我吹的,但你们闪躲,我就只好自己来了。我吹牛,因为你沉默。”
3月18日,作家李敖在台湾病逝,享年八十三岁。图片来自网络
文|新京报记者王佳慧 赵蕾 实习生杨凯 周琼
编辑 | 苏晓明 校对 | 郭利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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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立志要活到100岁的李敖,走了。
人生的83年里,李敖身上有诸多标签:“战士”、“狂人”、“文豪”、“疯子”……他捍卫思想自由,针砭时弊,言语间锋芒毕露。入过监狱,涉足教育、政坛,风流与骂战盘桓新闻头条。
生病后,他一如鲜衣怒马少年时,言语披靡处,嬉笑怒骂。
儿子李戡回忆,为了鼓励父亲,他说了句“爸爸我很爱你你知道吧?”没想到李敖双眼睁大瞪他。等到拔掉呼吸管后,护理师让李敖说自己名字,李敖说“我叫王八蛋”。
去年3月,他已做了28 次放射治疗,天天吃标靶药、类固醇、止痛药,“我会笑给国人看,看李大师多么从容。阎王老爷敢要我吗?”
其实,李敖生前不止一次谈到了死亡,似乎早已对此做好了准备。
13年前,在复旦大学逸夫楼演讲时,有同学向李敖提问,“从《李敖大全集》中看到他对生命的留恋、对死亡的恐惧”。
李敖回答,《新旧约全书》最后的启示录有一段说,“见有一匹灰色马,骑在马上的,名字叫死,我告诉你,我随时会骑上灰色马,再见!”
及此之后,再无相见去年年底,好友陈文茜在微博中提及李敖,称他如今说不了话,写不出字,一切都在倒数。
2017年6月,李敖曾公开一封亲笔信,信中描述他年初被检出罹患脑瘤,现在刚做完放射性治疗,每天要吃6粒类固醇。
在医生宣告他只有最后三年时光时,李敖的脑瘤逐渐压迫了左腿的神经,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行走,吞咽也变得愈发困难。
在台湾摄影家赖岳忠的记忆里,2014年,李敖在一次聚餐中无意说起自己身体近况,已不太乐观。每日工作到晚上,李敖感觉精神开始涣散,听力也越来越差。
友人劝他少操劳,他幽默地回应称,是啊,少写一本书,应该也没差。
话虽如此,去年5月初,李敖接受采访,他的话题还是集中在自己持续编纂的《李敖大全集》上。
晚年的李敖将自己的最终归宿落在了写作上,他说中国文学才是一辈子的事业,愿意为此倾其所有。
他在阳明山上,避开纷扰世事,安心写作。
2009年初,李敖在阳明山的新书房第一次对外开放,他的客人是鲁豫。“手脚冰冷,循环不好”的李敖身着红色毛衣,下半身穿着一条灰白色休闲裤,戴着他标志性的眼镜露面。
李敖穿衣服很随便,他的毛衣10美元一件,很容易坏、容易起球,所以每次都会买一打。
房间到处都塞满了书,床头和床两侧都被大摞的书包围着,李敖怕冷,睡觉时会用两个棉被和一个毯子将自己裹在里面,旁边还有一个脚部按摩器,“我被书包裹住了,整个床都藏在书里面。”
屋内条理干净,都是他自己收拾的,没有秘书,没有佣人。
采访中,他打开冰箱,里面没有肉。他一顿吃十个以下贡枣,一天只吃一顿;花生米拿出来,只吃三粒,葡萄干只吃三粒;青菜,吃一大包。他把这些写在便签上贴起来提醒自己,同时还写着,要运动。“我怕胖,如果不健康的话我吃的量很少,很少吃肉,除非有人请客。”
不仅如此,他还称自己不喝酒,不吸烟,也不喝茶和咖啡。“上山以后吹在风里,淋在雨里,飘在云里,活在梦里。”李敖这样描写他在阳明山的生活。谈到得意的地方,他都会笑得爽朗。
病况越来越严重,李敖在公开信里袒露最后的心愿,在这最后的时间里,除了把《李敖大全集》加编41-85本的目标之外,就想和家人、友人、仇人再见一面做个告别,可以理解成这是双方人生中最后一次会面,“再见李敖”及此之后,再无相见。
李敖与前妻胡因梦的合照。
侠骨柔肠的好友与最难缠的敌人即使患病,他也不改狂生本性。
去年5月,在一档名为《读书人》的节目中,他也不忘抨击现在年轻人的精神世界无趣,认为手机和电脑毁了年轻人的大脑,提醒青年人拒绝心灵软骨病,别让乏味毁了自我。
他略显孱弱的气息,不再像往常接受采访时那般桀骜不驯,但黑色的镜框后面依然透露着那股少年意气。
这个被人们冠以特立独行的狂人,一生言辞犀利,嬉笑怒骂,文坛政界甚至娱乐花边,都有他的爱憎分明。
他调侃三毛:“三毛的言行,无非白虎星式的克夫、白云乡式的逃世、白血病式的国际路线和白开水式的泛滥感情而已。”蒋经国去世,余光中为他写了一首诗《送别》。李敖不喜国民党,因此称余光中是"马屁诗人"。
一次李敖作报告后解答听众提问,见一纸条上写“王八蛋”,他笑着说:“别人的条子只提问不留名字,这位老兄只写名字不提问”。
1997年2月,李敖到友人邓维桢家吃饭。在座的有不少政界要人,曾任民进党主席的许信良问李敖:“你到底如何在台湾定位你自己?”李敖回答说:“一个正确的人活在一个错误的地方。”
据媒体报道,李敖曾在台湾大学会议中心开讲时,称时任民进党主席蔡英文是“投机分子”。
邓维桢曾写信给他“和这么多人为敌,我真佩服你的勇气!这不只是敌人多而已,而是许多朋友会因你树敌太多而不敢和你做朋友。”
李敖自嘲:“别人整天做公共关系讨好人,我却整天破坏公共关系批评人;我的敌人不是一个个出现,而是一窝窝出现,我几乎每半个月就要多出一窝敌人,我真‘阔’得很呢!”
有人问他为什么这样与人为敌?他答:“因为我争是非、不讲俗情、不肯做乡愿。如果‘朋友’是这样伪善、胆怯、骑墙、闪躲,这种朋友,也真可有可无了。”
有人说他狂妄、跋扈、有才无德,有人讲他义气、豪气、无畏无惧。
五年前,媒体人李昕拜访李敖时,看到他腰上挂着沉重的东西,便问那是什么?他撩起夹克衫,皮带上串着一架微型相机,还有两样是防身利器。一个是高压电枪,可以放一万伏电;另一件是兰博刀,他掏出来演示,说那刀用一只手便可打开使用。
“李敖为人其实非常仗义,自称‘善霸’。这是李敖自创的一个词,就是行善到了霸道的地步。”媒体人李昕认为,李敖身上有一点中国传统文人的江湖义气,一方面敢爱敢恨,嫉恶如仇;一方面知恩图报,打抱不平,“当李敖看到自己的老师殷海光脸色不好,就逼着他去医院看病。查出胃癌后要给老师治病,他全部买单”。
宋楚瑜曾评价李敖说,他有一句话对我来讲印象深刻,他说天下没有退休的战士,只有战死沙场的将士。他为他的理念执着,所以很多人说李敖先生是一位侠骨柔肠的好朋友,也是最难缠的敌人。
李敖常自嘲,他在外是一头猛虎,很多人怕他,在家里却最没地位。家里外佣倒杯水,他都要站起来接过,连说三声谢。他总把孩子当孙子一样宠,每次妻子逼孩子做功课,李敖就一手捏着儿子李戡肉肉的小脸,嘻嘻笑着说,台湾这种教育制度,功课不重要,“能混就混、应付一下就可以啦!”
“猛虎”李敖患病后,感觉战场来到自己的身体里面,“最近又感染二次急性肺炎住院,我很痛苦,好像地狱离我并不远了。”
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李敖还是没能斗过上天的安排。今日,家人发表的声明中写道:“标靶药效渐失,近日来病况转危,李先生于2018年3月18日上午10点59分安然离世,与世长辞,享寿83岁。“
2003年3月24日,李敖北大演讲。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他已骑白马远去李敖曾立志要活到100岁,觉得自己在80岁时着手自传,“好像太早了些”。
他觉得,八十以后,所作所为无非就此定局,锦上添花而已。所以,一百岁以前的二十年,只是花团照眼,其为锦簇。
以前,他谈论生死,贼贼的坏笑,说要公开把自己的尸体捐给台湾大学骨科。“这样,你们可以把我千刀万剐,但是我的骷髅,要吊在骨科病房。两个目的:欣赏我李敖有骨气的人,可以看到我多么有骨气;恨我入骨的人也可以来看我,看看我的骨头就在这里。”
“御用摄影”赖岳忠为李敖拍下了众多照片,他习惯了李敖在讲话言谈中,随时插播吹嘘自己。这是李敖的习惯,甚至是他承认的恶习。
李敖的狂妄是出了名的,他讲出口,被人们记录摘抄,流传而出了一句句名言:“我从来不崇拜偶像,如果真的要崇拜偶像的话……我会照镜子!”;“别人只会骂人家是王八蛋,而我李敖会证明他是王八蛋!”;“五百年来白话文写得最好的三个人,李敖、李敖、李敖!”
落笔自传,李敖在80岁前夜里“自大其身”,他说,他这一生朋友不多,也不花时间招朋引类,所以“自大其身”,全靠自己吹捧自己。“吃不消我自吹自擂的人应该惭愧,你们本该替我吹的,但你们闪躲,我就只好自己来了。我吹牛,因为你们沉默。”
在某种程度上,李敖的孤绝在他的内心。
在复旦演讲时,李敖说,“我已经垂垂老去,我讲话我赞成什么,我反对什么,我敢说绝对是独来独往,我不受人左右。可是我再讲一遍,我讲的该凶的时候凶,该温和的时候温和,该开玩笑的时候我会开玩笑,可是当你笑过以后,你才想到你的眼睛里面可能有泪。”
他写自己的一生,不仅写给世俗看,也给自己看。书中用语活泼,随性为之。写一生里的杂感,不是高朋满座时聊出的,而是自己一个人,在大书房里盘踞,自己跟自己聊天得来的。“我息交绝游已久,每天都是一个人,有些念头被我钩住,就跟自己聊起来了。实际都是自说自话、自问自答,有时也会跟自己抬杠,当然赢的还是自己。”
他给自己八十岁的感言:“这世界上曾经走过这样一位血肉之躯”。
陪伴在父亲身边十多个月的李戡记得,有次梦到父亲可以出院走路了,还插着鼻胃管。两人去一家咖啡馆,自己点了一杯热巧克力喝,没给他点。转头一看,发现父亲正在津津有味地喝着咖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点的。他一把抢了过来,说你不能喝,你还插着鼻胃管,他说我就喝一小口。于是自己打电话问护士,电话没接,梦醒了。
“我想要回那个笑傲江湖的大哥,但他已骑着白马远去。”陈文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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