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岁,他在终南山住了七年

33岁,他在终南山住了七年

首页角色扮演榆树上的荔枝花更新时间:2024-07-27


这是二冬住在终南山的第七个年头。在一座九百多米高的山顶上,他租下一个小院,犁地种菜,养鸡养鹅,写诗画画,过着独居的山间生活。每天,清晨6点他会自然醒,屋门咯吱一开,鸡鸭鹅狗们整整齐齐堆在屋外叫唤,喂过它们,院子静下来。吃过早饭,再给院子里的蔬果浇水,累了躺在椅子上发呆,饿了就做饭,或者上山摘果子,挖野菜,或者坐在画室里捣鼓盆景和油画。西红柿爬上篱笆,辣椒们矮矮地蹲在墙边,芭蕉叶子郁郁葱葱。远处是山,山后头还是山。槐树、榆树、桐树挤在门口,密密麻麻地挡住天上的云。

文|赖祐萱

编辑|槐杨

图|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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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5点多,二冬坐在里屋的天窗下跟我打电话。

日光透过天窗从屋顶落下来,他仰头看去,天色衬着窗口那棵榆树的绿叶亮得发白。光线从清晨一直在移动,此刻快要接近一日尾声,窗边那张镇宅符纸已经泛黄、生脆,此时在黄昏的风中抖动。隔着电话,我听到沙沙虫鸣,树叶摩擦,公鸡咯咯打鸣,鹅嘎嘎乱叫,还有一种底色,听不见什么具体的声音,只能感受到深山里空旷的静。偶尔传来吵闹的响动,又热闹又寂静。

这是二冬住在终南山的第七个年头。在一座九百多米高的山顶上,他租下一个小院,犁地种菜,养鸡养鹅,写诗画画,过着独居的山间生活。每天,清晨6点他会自然醒,屋门咯吱一开,鸡鸭鹅狗们整整齐齐堆在屋外叫唤,喂过它们,院子静下来。吃过早饭,再给院子里的蔬果浇水,累了躺在椅子上发呆,饿了就做饭,或者上山摘果子,挖野菜,或者坐在画室里捣鼓盆景和油画。西红柿爬上篱笆,辣椒们矮矮地蹲在墙边,芭蕉叶子郁郁葱葱。远处是山,山后头还是山。槐树、榆树、桐树挤在门口,密密麻麻地挡住天上的云。

冬天被白雪覆盖,一切都毛茸茸的

四季都有自己的味道。二冬说,这段日子是终南山最好的时节。植物茂盛,百花欢开,槐树开了七趟,薄荷长得肥旺,红桐花变了色,杏儿也快到了最美味的时刻。到了夏天,山间就有点不好玩,知了吵闹,蚊虫蛇鼠也多。秋天则色彩鲜亮,对面山头层层染染地红,村头村尾都是麦谷气息。二冬最喜欢冬天,因为「这符合终南山的气质」。一切被白雪覆盖,毛茸茸的,他很少出山,就在院子附近带着狗和鹅撒欢。拿雪水煮来喝,第一场的雪不行,第二场可以,双手窝实了雪,放点糖,甜丝丝。再冷些,他就会喊朋友过来,一起煮羊肉火锅。

季节的味道也藏在山果子和野菜里。村里小作坊买来的高粱酒和玉米酒,泡上青梅、荔枝、树莓、五味子,储了一缸又一缸。去年二冬泡了整整150斤酒,喝不完。二冬笑嘻嘻地说。指甲盖大小的粉色五味子,一串一串撸着吃。羊奶子果得像嗑瓜子一样,捧着吃。

山上的日子不免单调,二冬养了一群动物,为了让院子里有些动静。幼婷是他养的第一只母鹅,花了十几块钱从集市上买来的。建国是毛色鲜亮的大公鸡,曾经是全村最壮硕的那一只。土豆和郑佳都是狗,一只还是孩子,一只已到中年。他还养过猫,但没什么缘分,不是跑到别人家炕上不下来,就是被农村田地的农药毒死了。为了赶老鼠,最近他想着再养一只。

二冬的两只狗,土豆和郑佳

鹅是有趣的,二冬说,养一只很粘人,养三只就不再理你了。鹅的眼睛长在两边,走路昂着头, 看不见路,他辛辛苦苦种的菜都被踏烂了。他生气,揍了鹅一顿,一回头,它们又摇摇摆摆地走进来继续破坏。公鸡建国今年七岁了。按照鸡的正常寿命,它是真正的老人了。过去,建国见谁啄谁,现在,它畏寒,总是形只影单,蜷缩在墙根晒太阳。之前二冬养过一只鸡,生病夭折,他把鸡埋在门口杏树下,种上一棵鸡冠花,来年鸡冠花开得好。看着「建国」,二冬想,在农村,一只连打鸣都没有几分力气的老公鸡还有多少人会养下去?一只鸡的自然衰老是什么样?他在建国身上知晓答案。

山间不似城市,记住周几没有什么意义,节气才能划分日子的变化。二冬说,「节气是一种发生。」3月初某天,山上还冷着,突然地上爬满小虫子,土豆和郑佳身上也起了跳蚤。二冬知道,惊蛰到了。若是枝头开花,是清明。天气变热,是立夏。雨水丰厚,那是小满到了。

这七年,二冬很少出远门,偶尔去镇上赶集,或者骑着摩托去西安城里看场电影,大部分时间,他绕着这屋院打转。山居是忙碌的,他数着自己要做的事情:喂鹅、赶鹅、捡鹅蛋、拾鸭蛋、给鸭子洗澡、换水、垒鸡窝、追鸡、喂粮食、取鸡蛋、浇水、翻地、浇菜、除草、搭架子、扎篱笆、扫地、劈柴、做饭、洗衣服、铺路、修水、换煤气……

2015年初,二冬把山居生活写成文章,发在自己的微信公号上,24小时内,这篇文章有了超过10万的阅读量,又在随后的几天被800多个公众号转载。二冬小小地红了一下,当时就有人说,他肯定会下山。但山居已七年,二冬还在终南山上,生活也有了一些变化。

二冬的山居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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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南山总归是不一样的。它地处秦岭山脉,延绵200公里,气候温润,日照充足,雨水丰沛,是真正的宜居之地。2000多年前的《诗经》就提到「终南何有?有条有梅。终南何有?有纪有堂」,唐代诗人王维被认为是终南山的追捧者之一,「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说的都是终南山上的生活。

在前人诗文中,终南山总与隐逸相连。上世纪90年代,美国汉学家比尔·波特到终南山寻访隐士,在记录这次寻访的著作《空谷幽兰》中,他把这里称作隐士的天堂。「眼前是一望无尽的连绵起伏的山岭,白云缭绕的山峰和绿松石色的小溪。它看起来像是最完美的隐居地。」

不过,曾经的二冬对终南山的历史全然不知。那时,他还在西安美术学院油画系读书,大一开学军训就在终南山附近,这座山对他来说,就是西安南边普普通通的一座山。2009年,22岁的二冬来山上找朋友玩儿,晃悠中看见了一个近乎废弃的院子,第二年,他找到房主,以每年200块钱的价格租了下来,租期20年,共计4000元。钱是找叔叔借的。20年,对当时的二冬来说,长得像一辈子。那时他还没毕业,但农村长大,他模糊觉得,住山上,比在城里租房有趣。

毕业后,他把院子闲置了三年,回到老家河南,跟着朋友在美术培训班里代课,教高考生画画。收入还不错,日子也清闲,画半年,休半年。到第三年,二冬感到,时间正从他的身上碾过去。

他知道,自己宁愿少吃点,也不愿意工作。他没有考虑攒钱,也没有考虑过未来,没钱大不了暑假继续做绘画班代课老师,攒两个月钱,也够一年的开销。过一年算一年吧,二冬想。2013年,他离开画室,决定上山。

租来的院子更破败了。烂墙烂瓦在雨里现出土黄色,墙壁上被柴火熏得乌漆嘛黑,砖头缝隙里塞满了杂草梗子。一个适合拍恐怖片但绝不适合看恐怖片的地方。他开始了漫长的改造,推倒原来的墙,挖个小水池引入泉水,种上各种植物。屋里什么都没有,村子里的水泥路还没有修好,他背着行李来来回回搬运,连一只碗都是背上来的。

小院儿最初的样子

他刚住进来那阵子,村里每个人都到他家里逛了一遍,问这问那。人们对外来者总是好奇的,有时,还带点敌意。那段时间,他感觉到有两个村民不待见他。后来才知道,他有次骑摩托车路过,没跟他们打招呼。用陕西话说,「这个人太张了。」「张」,目中无人、太过嚣张的意思。还有一些规矩,必须花点时间才能了解,比如,拉砖拉沙子要找村头的三轮车,而不能找外面村的,否则,也容易结下怨。

当然,终南山上结怨容易,解怨也简单。见面打个招呼,从怀里掏出一支烟递过去,乡里乡亲面子上的功夫做到位了,其他事儿就都好说了。二冬还在学习陕西方言,他的「莫问题」,确是陕西味儿。

接纳是逐步产生的。可能是从邻居老龚连日上二冬家坐着,扯会儿闲天、聊聊历史开始的。先前村民说二冬家风水差,渐渐改口称赞风水好。杏熟了,有人给他送来一篮;经过草莓地,人家让他随便摘。最重要的是,现在村民谈起二冬,「冬子啊,二大队的冬子呀」。这句话像一个红章,啪地盖上,这娃就是我们村的人了。

但二冬还是有点不一样。他的院门,拆了三回盖了三回,还是觉得不顺眼,最后索性不要了。为了阳光照在屋顶上好看,他还把屋瓦全换成小蓝瓦。村民都不太理解,这不是败家子、糟蹋东西吗?

前两天,木匠来二冬家里开天窗,撕的窗边都是毛茬,二冬有些恼,「我是为了好看,你给弄成了啥?」木匠不服气,「有啥好看的?你这屋里没一个好看的。」

二冬的屋子里,到处都是造型各异的枯枝,墙上挂着画,画上也是光秃秃的树杈,或一只扑腾的鹅。什么看起来都淡淡旧旧,褪了色。还有一口破箱子上放着没养活的小榆树盆景,边上倚着一枝瘦瘦长长的枯萎莲蓬。夕阳照进来,会把它们的影子投在背后的白色画板上。这可不是村里人认为的好看,在山村,新是有钱的象征,也因此越炫越惹眼的东西越漂亮。二冬的这些东西,村民觉得,哪儿好看,真是太穷了。

山居的二冬,他和城里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不同,和山野村民的想法也有所疏离。

枯萎莲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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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初,出版社编辑李佼佼接到策划二冬新书《山居七年》的任务。她还记得2015年二冬的公号文刷屏的事儿,心想,五年过去了,这人还在终南山上住着呢?

过去,李佼佼做的多是外版书籍,美术史、设计学、博物馆学什么的,给二冬做编辑,是她第一次接触山居生活类作者。刚拿到二冬发来的书样,她就吓了一跳。翻开目录,几只虫子爬出来。原来二冬在目录上画了几只虫子。李佼佼问,虫子是什么意思?二冬一本正经地回答,「这样不是有一些野趣吗?」

他的脑回路和我的不一样,李佼佼觉得。这种感受随着她和二冬的接触越来越显现出来。她记得二冬写过一篇关于虫子的文章,文中对于生物的敏感让她吃惊:小虫子在转圈,起名叫圆舞曲;虫子啃食树叶形成一排直线,他称之为强迫症;花骨朵是昆虫的蹦蹦床。「他在山里看到的虫啊鸟啊、花花草草,咱们平时也能看到,怎么他就能解读出不一样的味道呢?」

她认为二冬是真的陷在山居生活里。编辑们和二冬有个微信群,每天他都会发消息,风来了,云来了,鸟来了,下雪了,开花了,月亮出来了,杏树长叶了……还有视频,一只啄木鸟咚咚咚咚啄树,二冬也举着手机拍了半天。刚开始编辑们还回复,后来,照片太多了,编辑们麻木了,谁都不回。

这几年,写山居生活的书很多。李佼佼大多读过,她觉得,大部分这样的作品有些玄虚味道,作者多少要卖茶叶、卖土特产、开民宿,「只有二冬的生活,特别实。实在到让你觉得有点粗野。」李佼佼说, 「我们大多数人被房贷、车贷、世俗意义的成功绑定着,二冬没这些想法,他不是说不喜欢城市,或者发生变故要逃离,他毕业就租了那个院子,说明他很早就决定了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小院儿现在的样子

一种以自己的节奏度量的生活。李佼佼中午找二冬,总是找不到,他不是在睡午觉,就是准备去睡午觉。他还答应了画书封面上的鹅,但直到下了印厂,鹅也没来。催是没用的,二冬每天都很忙,要浇花喂鹅,还要去山里散步,他还专门写过一篇《拖稿理论》,阐述自己拖稿的合理性。

做书时,李佼佼觉得有点担心,谁会买这本书呢?大概也就是二冬的粉丝,或者喜欢山居生活的人吧。她思考过,发现这种生活对她来说没什么吸引力。但是,山居生活图书的大量出版,还是传达了一种社会心态:许多城市中人渴望离开城市,离开被房子和成功的信条所绑缚的生活。

二冬公号的留言中,可以看到什么样的人在被二冬的生活所吸引。「城市里生活久了的人,已经麻木了,无法感受自然、泥土和食物的美好。」「因为读了二冬的《借山而居》,和男朋友放弃了在深圳的工作回到老家小县城。」还有人说,「二冬,你把我的抑郁症治好了。」

二冬看到那些留言,「很多人关注我,不过关注了他们获得喘息的一个出口。一个足够慢、足够安静、没有油烟味儿的出口。」终南山的生活是宁静的、自在的,同时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正如城市的匆忙是辛苦的,同时也是有收获的。有时,二冬也有一种恍惚,这些年,他一直一个人生活。参加同学、朋友的酒局,发现同龄人已经结了婚,生了孩子。爸妈希望他赶紧成家,他看到小侄女,也想过要不要生个娃。但他还是恐惧和别人一起生活。他说,那会让他失去「自在感」。

我问二冬,院子20年租期结束后呢,准备去哪里?

很多人问过类似的问题,二冬说。人们总觉得他是来终南山「体验生活」,总会离开的。「可我不是啊,我在这儿过日子呢。这是我的家,我的日常,就像随便拉一个人说,你打算在家里住多久?他要怎么回答呢?」在终南山,他在记录一种生活的可能性,他没想过下山,也不会想太远的事情,他觉得那样容易想到人生的尽头,会变得虚无,「我从来不考虑三年以后的事,两年以后也不考虑。」

起码在此时,二冬的山居岁月还在继续。他专注于自己的院子,想着今年又要种什么豆,什么果,土豆和郑佳身上的跳蚤要怎么处理。最近,二冬觉得院子有点大了,植物、动物有点多了,以前三间房,现在六间,三间住人,三间堆杂物。他想住到更野、更深一点的山里去,只需要一间房,一条狗,一只鹅。

☁️彩蛋☁️

在这本《山居七年》中,二冬以诗意的语言捕捉日常事物的闪光时刻,分享一蔬一果、鱼虫鸟兽倾吐的自然秘语,也记录下山居生活的惬意与无奈,以及写诗、作画、会友时的洞察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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