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文言小说,除了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外,袁枚的《子不语》和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最负盛名。
袁枚的“子不语”世界,是“程朱席上懒勾留”而“走出理学”的“性灵”世界。
“半日闲”《子不语》,岳麓书社出版
一、袁枚:晚明名士
袁枚(1716—1798),清乾隆年间“江左三才子”之一,他一生历经康、雍、乾、嘉四朝,在八十二年的人生中,只为官九年,三十二岁时即急流勇退,归居田园,过起了“著述穷晨昏”的林下生活。
这位“孔郑门前不掉头,程朱席上懒勾留”的名士,自言挂冠以来“于诗兼唐宋,于文极汉秦。六经多创解,百氏有讨论。八十一家中,颇树一帜新”。《清史稿》之《文苑二·袁枚传》也称赞他的“随园集”曾哄动海内外,“上自公卿,下至市井负贩,皆知其名。海外琉球有来求其书者”。其实,他的《子不语》及其续集,也是一部好玩的书,也可视为他“独抒性灵”的作品之一,其中不少故事颇令人低回流连,深思不已。
袁枚的《子不语》,后改名《新齐谐》,原取意于《论语》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书名似乎定位于诙谐,取意于示炫。原书共二十四卷,后作续集十卷,共约一千则。袁枚的小说以叙事见长,通过鬼神怪异之事反映社会的多方面,结集为《子不语》。
二、袁枚“子不语”世界的“出场”
《子不语》中的不少故事,可以引发现代人多层次的解读与思考。有的故事经过解析,甚至可引申套用,以对应分析现代社会的某些现象。从儒家文化上看,“子不语”中有“怪”“力”“乱”“神”,而《子不语》的故事集中,亦是怪异种种,总让人觉得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实在是另有着眼。
鬼怪狐仙,是“怪”故事中的主角。《狐生员劝人修仙》中的狐界,犹如人界,各为进阶萃拔于优越的科考而焦心劳瘁,作者似乎想揭示科考对士人内心的冲击。“南山顽石”竟然成为邪鬼,“不倒翁”作怪竟可偷店主财物,江怪大鳖临难托梦于妇女……古树古物,万物有灵,种种灵异效应是传统社会中即使士人也多深信不疑的。其中的狐女助寒士,其途多类,包括了诸如婚配、治家、科场助文、助资营商等各个方面。《陈清恪公吹气退鬼》中,陈年未遇时,与乡人寒士李孚秋夕乘月闲话,李外出沽酒,陈持其诗卷坐观等待。这时见“门外有妇人,蓝衣蓬首,开户入,见陈,便却去”,一如阳间男女有别之礼。李孚虽家贫,却“好客不已”,以至于其妻子“头止一钗,拔去沽酒”。平素不良的陈氏子,游普济寺时,见寺中将五通神供于关帝之上,“怒其无礼,呼僧责之,命移五通于关帝之下”,连“游人观者俱以为是,陈傲然自得”。晚上却遭五通神伏身显灵:“我五通大王也,享人间血食久矣,偶然运气不好,撞着江苏巡抚老汤、两江总督小尹,将我诛逐。他两个都是贵人,又是正人,我无可奈何,只得甘受。汝乃市井小人,敢作威福,我不能饶汝矣!”家人环拜乞请用三牲纸课,延僧祷祀,也没能救得了他。灵异事件中,神怪竟然能择人而产生不同后果。
果报种种,亦为传统社会所崇奉不移的信念,然而其中也不乏暴“力”。《平阳令》中的朱铄,为“性惨刻”的酷吏,主观断案,在旅店被鬼怪捉弄,错*了自己的妻妾子女。因果报应,或然或不然,但竟然牵连无辜的家人。在果报中,无辜者常常成为果报的“陪斩者”。这些现象会让今人觉得,那些“爽然不失”的“天理”“报应”似乎有失仁慈,有失公道。鬼怪亦有善恶,然其善恶无定,显示了灵异世界的复杂性,一如凡尘。《两神相殴》中常州钟孝廉,虽“一生行善”,却“晚年无子,且衣食不周”,不免指斥神灵无报,“将生平修善不报之事,一一诉知,且责神无灵”。然而,神灵世界亦是分工细密,各司其职。当他前往拜见素大王,听闻了历史上“如此奇冤,二千年来绝无报应”,“钟方悟世事不平者,尚有许大冤抑,如我贫困,固是小事,气为之平”。篇中所言“理不胜数,自古皆然”,不免让人对繁密的“天理”与复杂的“报应”畏葸屏声、安之若命了。
在传统社会中,民间的淫祀与盲从,即使士类亦难免。鬼知民间荣禄仕进的隐机,了然于“世间功名之事”,对此,士人也确信不疑。像山东林秀才,四十不第,遂有“改业之想”,而冤鬼劝其不要放弃,并暗示科考必胜的天机。故事集中的有些县宰,亲历果报,他们装神弄鬼,神道设教,扶乩占卦,像《红楼梦》的贾雨村一样作“葫芦判案”,也从侧面说明了俗世的无奈,法律的无力,世态人心的复杂。
故事集中那种“信则有,不信则无”的态度,即使从现代人的眼光去评判,仍不失为一种高明的民间立场,一种处理超验领域问题的智慧。神佛世界与凡尘人间交织,兽性、人性、神性混杂,增加了人世间的不确性,促成了上述价值观判准的形成与稳固。《尸行诉冤》等超越阴阳人鬼二界的诉讼案例,会让读者感到那个冤狱丛脞的不公社会。《两神相殴》更进一步地揭示了神的糊涂,以酒量大小决定权力归属。《城隍神酗酒》中的城隍神“酗酒妄刑”,不辨善恶,混淆秀才与盗贼,也让神性光辉黯然失色。《柳如是为厉》说柳如是曾缢死于苏州昭文县署,为祟于现任官家眷,致使其迷幻缢死,可见“忠义之鬼”,亦不免用“引路替代”。《鬼借官衔嫁女》揭示了官本位社会价值观的影响所及,鬼亦如世人爱惜体面、尊崇势利。
通过怪异故事揭示人性的复杂性,是《子不语》的最大主题之一。生死观是人生哲学一大主题,小说集中不少笔墨用在描写主人公如何面对死亡上。《棺床》中沈秀才的父亲,为人达观,以为自古皆有死,先行“演习”死亡,致令借宿秀才虚惊一场。《南昌士人》描写了一个托付甚重、践诺实难的故事,亡友托付同窗赡养老母、照顾年轻寡妻、梓行遗稿、还数千钱欠款。践诺家累之托、传名之命、补欠之付中的任意一项,对于一个尚未高中科举的穷友而言,都是一项不小的考验,不免让读者为之担心。你看被托者因鬼托而“唯唯”,实由于害怕而言不由衷地答应了。死者起立曰:“既承兄担承,吾亦去矣。”然而留下生者的无限恐惧与无穷累赘。不知怎么,这总还会让人想到李贽之不见族人,心底里恐怕受族人之“迫”而不得自由。在给曾继泉的一封信里,李贽曾说到他所以落发的原因,“则因家中闲杂人等时时望我归去,又时时不远千里来迫我,以俗事强我,故我剃发以示不归,俗事亦决然不肯与理也”。读书人的柔弱、俗化形象,无处不在。《李香君荐卷》揭示了士人的美梦,他们希望自己的八股文才华,得到“美人”赏识推荐。
人与灵异世界的情感纠葛,亦是值得重视的文学生态现象。当士人痛感现世情感纠结的存在时,常常会塑造出人鬼恋情、人狐恋情、人神恋情、人怪畸恋等,比如《陈圣涛遇狐》中有人狐恋,《洗紫河车》有人鬼恋,而《屃屭精》中有人怪恋,《张光熊》中则有人狐再续前缘。然而,“上帝最恶者,以生人而好与鬼神交接,其孽在淫嗔以上”之警戒,不免为想象的士人情爱世界的边缘,镶上了一道可怖的黑边。《喀雄》中的狐女以身相报,且“冒托”他女,最后成就他人姻缘,全身而退。这种报恩与恋情夹杂的故事,在中外小说史上都极具代表性。
作为一部清代的文言短篇小说集,《子不语》中已经绽露了新思想的幼芽。《替鬼做媒》中显示了作者赞同寡妇再嫁的立场。据当时实事改写的《全姑》,则描写了貌美的全姑,与陈生两情相悦,却受到“自负理学名”的县令的残暴凌辱;《狐道学》讽刺世间满口仁义道德,“口谈理学而身作巧宦”的理学家的假道学面孔,都是从侧面批评理学流弊,嘲弄假道学,主张尊重女性,讥刺贪暴官吏。从《鹤静先生》中,可以读出文人袁枚于政治立场之问题,实是采取了无可无不可的态度。《秀民册》中所录,“皆有文而无禄者”,其中发出“科第中皆无实学乎”的质疑,与“既有文才,又有文福,一代不过数人”的残酷现实,正可从“一第区区何足羡,贵人传者古无多”的诗句中,读出诸多辛酸与无奈。
三、袁枚的俗世关切及其近代意义
袁枚性格豁达,他“程朱席上懒勾留”而喜好山水之游,乐交天下好友。他的《子不语》之类的著述,很多为“文史”外寻求“娱乐”的结果。正如袁氏自序所言,这是他从事文史之余,“广采游心骇耳之事,妄言妄听,记而存之”以自娱。
袁枚的俗世关怀,通过建构“子不语”世界而得到有力的表现。文学生态中的诸神谱系,几近于凡尘之俗陋。这似乎说明“谱系”内、“体制内”的神佛,并非理想之仙佛。前述不同类型的故事情节,既是袁枚俗世关怀多样性的文学表达,也从侧面反映了明清之际儒学的某种近代转向。
袁枚借至圣孔子的“不语”模式,其实也是想表达他的主张:即使怪力乱神之事,存疑可也,不必过于认真的。在我眼中,袁枚几乎成了“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只为稻粱谋”时代一道奇异的风景,他的闲适放达的生存模式,寓庄于谐的著述方式,成为一种维护读书人尊严、坚守思想自由的曲线表达。
黄敦兵
二〇一九年春于中国传统哲学与文化研究中心
本文为岳麓书社“半日闲”《子不语》前言,原标题为《“程朱席上懒勾留”──袁枚和他的“子不语”世界》,有删减,作者黄敦兵。
“半日闲”《子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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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鬼妖谈,奇闻轶录,写尽人间百态。
《子不语》为袁枚所撰笔记小说集,书名源自《论语》“子不语怪力乱神”,表明专记鬼神怪异之事。又名《新齐谐》。书中故事来源于民间传闻、亲朋口述、他人著说、现世生活及作者创作,多写鬼神精怪,也讲奇人异闻。袁枚称此书为“戏编”“自娱”,实际上凝聚了其毕生精力。此书内容博杂,文笔流畅,记载奇闻异事以针砭世态人情,在志怪小说中独具一格。
“半日闲”丛书(共7册)
中国古代典籍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主要载体,是中国人汲取古人智慧的丰富宝藏,也是中国人寻找心灵寄托的精神故乡。
“半日闲”丛书取“偷得浮生半日闲”之意,选取古代典籍中以闲情逸趣为主要内容的部分图书,精选篇目加以精注精校,并衬以精修高清古代名画,图与文相得益彰,古朴自然。采用进口轻型纸,锁线露背装订工艺,便于携带和捧读。
“半日闲”丛书书目:《舌华录》《智囊》《情史》《笑林广记》《夜航船》《子不语》《山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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