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志怪笔记的“套路”

古代志怪笔记的“套路”

首页角色扮演异闻聊斋远古之翼更新时间:2024-05-09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32期,原文标题《古代志怪笔记的“套路”》,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鬼故事读到一定的程度,会很自然地想到整个幽冥世界的合理性。就像我们看一部电视剧,玩一个电子游戏一样,设定合理与否,是电视剧和游戏能不能站得住的关键。

文/有鬼君

(插图 范薇)

从八卦到怪谈

中国志怪小说的传统很悠久,文人雅集,交流八卦掌故,同时也喜欢谈鬼。苏东坡“喜客谈,其不能者强之说鬼,或辞无有,则曰,姑妄言之。闻者绝倒”。洪迈在《夷坚志》的序中,借他人之口自嘲说:“圣人所不语,扬子云所不读。有是书不能为益毫毛,无是书于世何所欠?既已大可笑,而又稽以为验……凡以异闻至,亦欣欣然受之,不致诘。”

志怪小说虽受喜爱,但长期以来,也不过被古代知识精英视为稗官野史,以资谈助而已。所谓“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其中有大量因果报应、劝人行善积德的桥段,但作者似乎也没存着“文以载道”的愿望。到了明清时期,很多作者不再将其视为故事段子,心中想的是“茫茫六道,何可谓无其理哉!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聊斋志异》自序)。纪晓岚的学生则特别强调《阅微草堂笔记》有补于“人心世道”的正面价值:“文之大者为六经,固道所寄矣;降而为列朝之史,降而为诸子之书,降而为百氏之集,是又文中之一端,其言足以明道;再降而稗官小说,似无与于道矣。然《汉书·艺文志》列为一家,历代书目亦皆著录,岂非以荒诞悖妄者?虽不足数,其近于正者,于人心世道亦未尝无所裨欤!”注重志怪小说的教化作用,就像文章进入中小学教材一样,没那么吸引人了。近代以来,随着现代知识及科技的传播,不信鬼的人越来越多,志怪小说也渐渐走向了没落。清末民初郭则沄的《洞灵小志》,大概算作绝响了。

受西方都市传说的影响,各大城市都有非官方的十大、二十大灵异故事出现,尤其是最近一二十年,通过社交网络弥漫开来,流传甚广。这些都市传说将传统志怪中纷繁复杂的鬼世界简化成对心理的单向度刺激。就魔都来说,南北高架与延安路高架交会处的龙柱、港汇广场反复循环播放的《宝贝对不起》等等都是著名的都市传说。这类故事很简单,几乎就是将转世、果报原则随便加个长舌头就出来见人,浑不考虑衣服、鞋帽的款式、颜色、风格等搭配。不过,我们热衷于传播这些故事,可能并不在意其是否真实,而更多地就是为了传播一种情绪或感觉,如恐怖、幽默、荒诞……

在这个意义上,都市传说虽然与古代志怪作品中的套路几乎完全断裂,但似乎又奇妙地与最早的志怪《搜神记》那种不问真假,但求记录的传统接上了榫头。

《新刻出像增补搜神记》插图(缘紫舞提供/FOTOE供图)

鬼世界的游戏规则

什么是古代志怪作品中的套路?按照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施爱东先生说法,就是故事的“游戏规则”:

神性规则包括对于命运、神、鬼、精怪、梦、神谕等事物的基本设定。比如,故事一旦提及命中注定,就意味着对于人物命运的一种先验预设,在故事中是不可违背的、没有商量余地的人物必然宿命。故事中的神仙总是有神奇本领、超凡能力的;但神的力量又是有限的、受制约的,并非无所不能;神具有人的情感,会生气、会感动、会报恩,甚至渴望爱情。鬼则是人死之后的精魂化身,他们生活在阴间,但有时也会回到人间活动。(施爱东:《理想故事的游戏规则》)

鬼故事读到一定的程度,会很自然地想到整个幽冥世界的合理性。就像我们看一部电视剧,玩一个电子游戏一样,设定合理与否,是电视剧和游戏能不能站得住的关键。如果把志怪笔记的故事作为民族志的材料,幽冥世界有时就像人类社会一样,可以发现很多类似的设定,政治、经济、法律、文化、娱乐、婚姻、家庭等等。

我读鬼故事,就是想将志怪小说中关于幽冥世界的不同元素分门别类地找出来,像做拼图游戏一样,尽力拼出一幅那个世界的整体图景。换句话说,把志怪小说看作民族志的材料,将那个原本在人们想象中的幽冥世界描绘出来。而拼图的第一步,就是归纳出鬼故事的游戏规则,那个初步的规则,就是我写的《关于鬼世界的九十五条论纲》。

这套规则当然需要不断修正、调整,但在其观照下,大部分的鬼故事,都能在幽冥世界的图像上找到自己的位置。所以,我其实不是写鬼故事,而是希望将鬼故事垒成鬼屋。即使读者完全不认同这鬼屋,想拆了重建,但只要想讲好中国鬼故事,总要去努力适应鬼故事的游戏规则。

探讨游戏规则这个活,古人中做得最好的是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最热衷讨论幽冥世界的设定。用学术话语,就是探究幽冥世界存在的合法性问题。做得比较差的大概是蒲松龄,但是他非凡的文学才能,可以任性地破坏那些规则而不违和。

这些规则描述出的鬼世界的图景,并非静止不动,当然会随着时代的变化不断演进。如果要做最简洁的概括,大概就是两点:社会化、与时俱进。

《阅微草堂笔记》 作者:(清)纪昀 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 译者:汪贤度点校,邵海清等译 出版年:2016

社会化

幽冥世界的社会化,意味着我们遇到的鬼魂,大多数并不是孤魂野鬼,只要吃顿饱饭就能打发。他们有自己的生活世界,并且有自己的诉求。即使是骗吃骗喝的无赖鬼,也知道点菜,不仅要讨烧酒喝,还要“兼讨前门外杨家血贯肠做下酒物”(《子不语》卷八“话官说鬼” )。

从大的方面说,冥府在政治上有一套完备的冥招体系,即冥府上至阎罗王,下至判官、城隍、土地,都从阳间招录。魏晋时期,冥府建立不久,冥官的需求量并不大,所以颜渊、卜商(子夏)、吴季子,这些已去世几百年的名人还能担任“修文郎”这样的闲职,并且没有任期限制。可是历朝历代名臣、忠义之士积累下来越来越多,大部分不能如岳飞、关羽那样直接封神,就只能占据冥官的位置。为了缓解冥官供不应求的压力,冥府一方面不断扩张,另一方面,冥官的任职期限也有了明确规定,甚至阎罗王都有任期。冥招也从“校招”“社招”兼有,逐步演化为以“校招”为主,即主要录用刚去世入冥的应届官员。

文化娱乐方面,他们会请阳间的戏班子入冥演出,而且会点戏,只是出于阴阳影响,不能听慷慨激昂的戏,比如想看《西厢记》,却需要“减去‘惠明寄书’及‘*退孙飞虎’两出”(《履园丛话》卷十五“鬼戏”)。酆都城隍爷甚至有自己的戏班子,而且所演剧目并不照搬阳间,而是另外编写新戏,“所演之戏,与阳间不同。……戏中多忠臣义士事。若辈均授冥职,不便再演,故另演仇德相报之戏也”。他们已经学会自我审查保平安。

一方面幽冥世界社会化的逐渐沉淀,另一方面,阳间的王朝更替,对阴间毫无影响,冥府长期社会稳定,带来的是秩序和繁荣。明代的鬼市“城内有通衢夹道,皆市廛阛阓,屠门米肆,鸡犬相闻,或斧薪,或锻铁,或饮酒、吹笙,绝无相识”(《狯园》第九·冥迹·黄生遇顾文康)。一派繁华景象。

这种秩序主要是依附于阳间而成,虽然人类的生死福禄都在冥府的冥簿有详细记载,似乎人类的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但古人并没有这么弱鸡,他们一方面相信命运可以有改变。人类对鬼神敬畏,反过来,幽冥世界对阳间的依赖和尊重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更进一步说,古人心中的理想社会,是阴阳界之间和谐相处与互补。纪晓岚总结说:“幽明异路,人所能治者,鬼神不必更治之,示不渎也;幽明一理,人所不及治者,鬼神或亦代治之,示不测也。”(《阅微草堂笔记》卷二)

与时俱进

幽冥世界存在与运作的前提,就是与阳间的永不停息的互动。一方面是轮回转世观念的深入人心并在鬼故事中不断显现,另一方面则是努力跟上人类社会的发展,修补游戏规则中的大小BUG。

在古代中国,除了少数一统江湖的大神,很多大行政区级、省部级、厅局级乃至科级神灵,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或曰管辖空间,也就是有自己的行政区划。各级神灵有些有直接的上下级统属关系,有些只是条块关系,有些地方上的小神,甚至可以成为独立神国,不受制约。明太祖朱元璋登基之初,整顿祀典,城隍按其行政建制称某府某州某县城隍之神。同时他又下令仿照各级官府衙门的规模建造城隍庙,供奉木主,“以鉴察民之善恶而祸福之,俾幽明举不得幸免”……又命令各级官员赴任时,都要向城隍庙宣誓就职,从而借助人们对当地城隍神的信仰来强化各级地方官的地位及其行政权力。(吕宗力、栾保群:《中国民间诸神》)

朱元璋的这一政策,为冥府的地方行政制度建立了坚实的基础。当冥府的城隍神与天下的府州县同构时,行政治理的条线就非常清晰了。随着行政治理的不断成熟,鬼魂的迁移也纳入管理之中,纪晓岚说“幽魂来往随官牒”,鬼在冥府的移动,需要阳间开具通行证(路引)。

阳间开具的通行证固然在阴间有行政效力,但是从古代社会转型到现代社会,随着政府职能的扩张和细分,以往那种县令甚至师爷写个条子,阴间就认可并放行的情况,越来越少见了。民国初年的鬼故事中,冥府对路引的要求是:“但得交通部主事以上实缺官十人具结作保,即可。……阳世守望属民政,以冥间须交通部员作保为疑。不知驿站勘合,旧隶兵部,后移归邮部,今制勘合已废,故以保结代之耳。”(《洞灵续志》卷六“太仓会馆”)作者还补一刀,说明阳间的驿站原隶属兵部,后划归民政属邮传部,如今“制勘合已废”,归交通部管。冥府的管理也随之变化。

志怪小说中常常会涉及狐狸精与人鬼的互动,狐狸精故事的演化,也体现了与时俱进的特色:最初人类自居于万物之灵,对狐狸精有种属上的优越感,因此认为狐狸精没有资格谈道德。《太平广记》中的狐狸精故事,人狐之间还是壁垒分明。到了明清时期,随着狐狸精故事逐渐深入人心,人们不把狐狸精看作纯粹的动物之妖(精怪),当然也没有完全将其接纳为人类,而是介于两者之间。《聊斋志异》甚至以人类的猥琐、势利来反衬狐狸精的高尚。当狐狸精努力认同并遵循人类的道德规范时,人狐之间的差别就很细微了。比起蒲松龄,纪晓岚则更为平和,几乎完全以人类视之。两位年轻秀才遇到擅长时间管理的狐狸精,被榨干成药渣,瘫倒在深山中等死。幸好遇到猎人搭救。两人想请猎人捕*狐狸精,为自己报仇。猎人拒绝出手,说:“邂逅相遇,便成佳偶,世无此便宜事,事太便宜,必有不便宜者存。鱼吞钩,贪饵故也,猩猩刺血,嗜酒故也,尔二人宜自恨,亦何恨于狐?”(《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一)猎人将他们比作鱼儿咬钩,是咎由自取。从这个角度看,实际上猎人已有点将狐狸精视为同类,用同样的伦理规范约束人和狐。狐狸精修炼多年,终于在明清时期可以光明正大地与人类坐在一起“喝咖啡”。

幽冥世界当然不等于阳间世界,虽人鬼殊途,却幽明一理。那些人性中的幽暗与光明,两个世界都在分享。在这个意义上,鬼故事与现实社会没有根本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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